楊仕芳,侗族,廣西三江縣人。1977年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青年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等數(shù)十家刊物,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獲過廣西文學(xué)獎、廣西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花山獎、《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等,著有《白天黑夜》等5部。
我和二哥像是母親的眼睛,安插在村口的桂花樹上,對那條蜿蜒的山路望眼欲穿。山路盡頭是小鎮(zhèn)。父親在小鎮(zhèn)上的木材加工廠里當(dāng)工人。母親說父親相當(dāng)于國家干部。我和哥哥不大明白什么是國家干部。母親說我就和你們阿爸不一樣,他是干部,我是農(nóng)民。我們還是不明白。母親不耐煩了,說你們怎么就不懂呢?干部穿皮鞋,農(nóng)民穿草鞋。我們不贊同母親的觀點,雖然母親穿的是草鞋,但父親更多時候穿的是運動鞋。村里人卻見怪不怪地說,你們阿爸不穿皮鞋也是干部。他們的口氣堅定而統(tǒng)一,使我和二哥對母親的話半信半疑。所以,只要我和二哥不認(rèn)真讀書,母親就把父親搬出來,說你們要以你們阿爸為榜樣,將來也當(dāng)干部,把腳上的草鞋脫掉。我和二哥就低下頭,看到沾滿泥土的涼鞋,腳趾頭像一群饑餓的小乞丐,可憐巴巴。二哥說阿媽,我們穿的是涼鞋不是草鞋。我說二哥說得對。母親說那就把涼鞋脫掉穿上皮鞋,和你們阿爸一樣到鎮(zhèn)上工作。我和二哥就不說話了,每天傍晚都乖乖地來到村口,猴子一樣爬到桂花樹上,注視著山路上的動靜。
母親鼓勵我們這樣做,說以前打仗的時候,那些兒童兵就這樣站崗放哨的,一旦發(fā)現(xiàn)敵人就跑回來報告。二哥說阿爸是敵人嗎?母親說當(dāng)然不是,你們阿爸是好人,但也要跑回來報告。我們就那樣藏匿在葉叢里,像兩只貓頭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當(dāng)看到父親在山路上出現(xiàn),立即滑下樹飛快跑回家告訴母親。這樣的情景并不常見,多半等到太陽落山了,也沒看到父親的身影。當(dāng)夜幕降臨,母親的叫喊聲就像山風(fēng)一樣越過屋頂,鉆入我們耳朵里,嗡嗡作響。我和二哥依依不舍地爬到樹下,再一次望向那條逐漸隱沒在夜色里的山路,仍舊空無一人。我們拍掉屁股上的樹葉怏怏往回走,我們家的黑狗卻心情愉快一路奔跑。
我和二哥是母親的眼睛這個秘密,其實是母親她自己告訴別人的。母親總是對著晚歸的人們說,李江、李河倆兄弟在村口等待他們阿爸,不知道他們阿爸今天回不回來,這倆孩子太想他們阿爸了。
這絕對是謊言!
母親比我們更想念父親。父親每次從鎮(zhèn)上回家,母親都會給我們做好吃的,然后不停地催我們上床睡覺,那樣她就能獨自霸占父親。這使我們感到不滿,說阿媽,這么早就叫我們睡覺,連天都還沒黑呢。母親說閉上眼睛不就黑了?母親不講理,我和二哥就跟母親談判,說阿媽,下次阿爸回來你先睡,讓我們也霸占阿爸一回。母親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說行,只要你們阿爸愿意。
我和二哥就激動了,爬上村口的桂花樹放聲高歌,黑狗在樹下仰著頭唱和,引來村里的一大群孩子。他們看到我們坐在樹上歌唱,說你們天天蹲在那里,都快長成樹枝了,還唱歌呢,你們喜歡做樹枝嗎?我們當(dāng)然不喜歡做樹枝,樹枝會被人們砍作木柴,做河水、云朵或許做河里的魚也不愿做樹枝,誰也不愿被燒成灰燼。他們見我們不說話,說下來跟我們一起去抓螞蚱吧。二哥滿臉嚴(yán)肅地望向他們,目光掃帚一樣在他們臉上掃來掃去,把他們的目光全都掃落在地。二哥說,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們有正經(jīng)事兒要做,老師說了做事就要專心,我們在專心等待,不能去抓螞蚱。他們又看了看我們,說那我們也和你們一起等吧,你們阿爸是干部,我們喜歡等干部。他們說著就紛紛爬到樹上來,桂花樹上掛滿一樹猴子。
二哥從樹枝上站起來,滿面紅光,似乎他是干部一樣,說等待需要耐心,現(xiàn)在干部還沒回來,我們就唱歌吧,總會把干部唱回來的。大家都同意了,于是村口就響起響亮而混亂的歌聲。父親沒有在歌聲中走來,歌聲便漸漸地削弱下去,終于悄無聲息了,于是孩子們像蘇醒的螞蚱蠢蠢欲動。二哥連忙站起來,說不要著急,干部走在路上了,他正在半路上休息,很快就到了,手里拿著玩具,你們不想玩玩具嗎?螞蚱們一只只跳到樹下,說還是你們兄弟倆等著吧,那又不是我們家的干部,那是你們家的干部,玩具也是你們的,我們還是去抓我們的螞蚱好了。他們像一群螞蚱飛向田野。我的心也變成一只螞蚱跟隨著他們越飛越遠(yuǎn),最后飛到黃澄澄的稻田里。二哥的目光變成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螞蚱,輕輕一捏,我的螞蚱就死了。我又老老實實地跟他蹲在樹枝上盯著山路。
父親整天都很忙,總有做不完的活,常常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一趟。這只能怪山上的土地太肥沃了,到處都長著蔥蔥郁郁的杉樹和松樹。這些樹木被砍倒后就拖進(jìn)父親他們的木材加工廠。父親長得又高又瘦,每每順著山路走來,乍一看,如同一根從木材加工廠里逃出來的木頭。我和二哥總擔(dān)心這根木頭會轟然倒下,把我們壓扁。盡管這樣,我們還是十分期盼著父親的到來,父親每回回來都給我們帶來玩具和糖果,還有小鎮(zhèn)上的故事。事實上父親說的許多故事,我和二哥都聽不懂。二哥總是說那是父親念了很多書的緣故。我和二哥就暗暗下決心要和父親念一樣多的書。母親自然高興了。她做夢都希望她的兒子全都當(dāng)上干部。
父親時常在領(lǐng)到工資后就給母親買新衣服。母親每每像過年一樣穿著新衣服出現(xiàn)在村莊里。村里的婦女們看著母親的目光總是閃著亮光。母親說這是他爸用三天工資買的,要是用四天工資買的,那就更好了。婦女們便嘆自己的命不好,沒能嫁給一個干部,只好把希望寄于他們的下一代身上。她們教育她們的孩子,說在學(xué)校一定要聽老師的話,要多讀書,多寫字,將來就能和李江、李河阿爸一樣當(dāng)干部。
父親成了村莊里的一面旗幟,常年四季都迎風(fēng)呼呼作響。
春天的黃昏,我和二哥一如既往地掛在桂花樹上,看到父親肩上扛著好幾只大大小小的包,一路東搖西擺往村莊里走來。
二哥說,父親成賣貨郎了。
我們爭先恐后地向賣貨郎跑去。二哥的腿比我長,跑得比我快。我就不用腿和二哥比賽,改用眼睛。我的眼睛一下子超越二哥抵達(dá)父親臉上。父親的臉上沒有往日的笑容。這使我停止了奔跑。二哥的腳仍舊高頻率地調(diào)換。他跑得太急了,在路上摔了兩跤。他一點也不覺得疼痛,總像敏捷的小狗跳起來繼續(xù)奔跑。
二哥跑到父親面前,說阿爸,你當(dāng)賣貨郎了?我不甘落后,說阿爸比賣貨郎大方,會給我們玩具和糖果。我們沒有得到父親的回答,只看到父親翻起的大白眼。我們就不敢作聲了,小心翼翼地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面。我們家的黑狗也躡手躡腳跟在身后,組成一支沉默的隊伍走向村莊。
母親在家門口拾柴火,看到父親身上的大包小包,說他爸,這么多東西不要花錢?父親說一分都不花,全是我的東西,我不干了。母親說你是說你不在木材加工廠干了?那你還是不是國家干部?父親說不是了。母親像被黃蜂蜇了一樣,啊呀,叫了一聲,懷里的柴火嘩地落在地上。父親不說話,也沒再看母親,越過散亂一地的柴火走進(jìn)家門。我和二哥也跟著越過去。母親呆若木雞扎立不動,臉上擠滿似哭非哭的表情。黑狗來到母親身旁左右為難,不知該不該越過柴火走進(jìn)房屋,最后只好討好地?fù)u晃著尾巴。
晚上母親忘記給我們做好吃的了。二哥推了推我,說你去提醒一下阿媽。我就走到母親的身旁,說阿媽,我想吃雞蛋。母親說你們阿爸都不是干部了,今后連雞蛋皮都吃不上了。母親說的是真話,晚飯時我們連雞蛋皮都吃不上,只吃蘿卜和酸菜。
晚飯后,我和二哥坐在家門口望著夜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看到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都有些稀奇古怪。二哥說連這些星星和月亮都知道阿爸不是干部了。我不明白星星和月亮跟父親有什么關(guān)系,但還是點著頭贊同二哥的話。這使我們感到難過。我和二哥就躺在床上,以前心情不好時,只要躺到床上,睡一覺就好了。現(xiàn)在我們怎么也睡不著,想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當(dāng)干部了。
父親見狀就笑嘻嘻地擠到我們床上,說我來給你們講故事。二哥說本來我和李河打算不和你說話,至少兩天不和你說話,現(xiàn)在還是想聽你講故事,就講你們的廠吧。父親說不是我們的廠了,說是別人的廠才對,你們知道嗎?我是辭職不干的,我把報告交到廠長面前,你們猜怎么著?廠長的眼睛都瞪大了,連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我說有二哥的眼睛大嗎?二哥說我的眼睛哪算大,牛的眼睛才算大。父親說比牛的眼睛還要大。二哥說你為什么要辭職,你一辭職就不是干部了,我們連雞蛋皮都吃不上。父親說我不適合在加工廠里工作,其實不當(dāng)工人也不要緊,我能寫作。二哥說寫作和干部一樣可以領(lǐng)工資嗎?父親說干部領(lǐng)工資,作家領(lǐng)稿費,我的稿費能讓你們吃雞蛋,還能讓你們?nèi)プx大學(xué)。我說我和二哥不去讀大學(xué),我們商量好了去讀中專。父親摸摸我們的腦袋,說讀大學(xué)比中專好。我還想說點什么,結(jié)果什么也沒說,困了。二哥也困了。我們就閉上了眼睛。我們在夢里吃雞蛋,還在夢里上大學(xué)。
夢醒時,第二天已經(jīng)到來。二哥爬到父親身邊,說阿爸你說你是作家,那你寫有文章嗎?我們課本上怎么沒有你的文章。二哥的話使我竄到他身旁,用同樣懷疑的目光盯著父親。父親笑嘻嘻地說你們給我捶捶背,就讓你們看文章。我們就興奮地給作家捶背。我在父親的背上叭叭地捶打,像捶打著牛皮鼓,手感好極了。二哥說李河你別那么用力,再用力作家就被你捶死了,作家又不是你的敵人。作家說好啦好啦,我去拿文章。
父親就從包里翻出一疊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文章。我和二哥就看到了李由這個名字。李由就是我們父親的名字。二哥說阿爸真是作家,寫的文章比課本上還要好,我一點也讀不懂。我說我更讀不懂。二哥說那當(dāng)然,不然不是你叫我哥,而是我叫你哥了。我和哥哥就把剪下的報紙當(dāng)成玩具翻來翻去,看到文章里有母親的名字,還有我們的名字。二哥興奮地跳起來,覺得還不夠高,就爬上飯桌高舉著報紙,叫喊著阿爸把我們寫進(jìn)文章里啦,我們在文章里面啦!
我們捧著剪下的報紙去找母親。母親正在掃地,說走開,走開,沒長眼睛嗎?你們各個都只知道惹我生氣。二哥說阿媽你別生氣,阿爸是作家了,把我們都寫上報紙了。母親的目光落在報紙上,說報紙是干什么用的?二哥說刊登文章用的,刊登作家的文章。母親的目光就掉落到地上,說又不能當(dāng)工資有什么用。二哥說寫文章有稿費的,那相當(dāng)于工資。我附和著說是的,阿爸那樣說的,騙人是小狗。
母親便放下掃把,滿臉疑惑地說,你們阿爸真把我們寫上報紙?我們狠勁地點點頭。母親說文章真能當(dāng)工資領(lǐng)?我們又點點頭。母親就認(rèn)真地看著那些剪下的報紙,發(fā)現(xiàn)上面全是陌生的螞蟻。母親說,李江、李河,那么多黑螞蟻哪只是我呀?二哥笑著說誰叫你不讀書,連自己名字都認(rèn)不得。二哥說著就把母親的名字指給她看。母親還是覺得那是只陌生的螞蟻,說你們阿爸都寫了些什么?是不是寫我們在吃飯???二哥的眉頭皺了起來,說我也不知道寫什么,可能寫吃飯、睡覺、砍柴,也可能寫我們放牛。我說要等我們讀了中專才知道。
母親便拿著報紙走到父親的面前,說他爸,你都是作家了,為什么工廠不要你了?父親說不是他們不要我,是我不想在那干了。母親說那作家也是干部嗎?父親說作家不是干部,一樣能讓你和孩子吃上雞蛋的。父親說著就從口袋里掏出幾張匯款單,說這是稿費,寫文章掙的,相當(dāng)于干部的工資。母親的眼睛閃亮起來,嗓門一下子恢復(fù)往昔的音量,說李江、李河,你們看到了嗎?將來你們就是不當(dāng)干部,也要當(dāng)作家,一樣能領(lǐng)工資。
月底時,母親走到父親面前,說他爸,現(xiàn)在到月底了,你該把工資交給我了。母親的話變成了針,把父親的屁股扎離椅子。父親比母親高出一頭,像一根被遺忘的木頭孤零零地扎在那里,嘴巴張了好半天,說他媽,稿費不是每個月都有的,有時幾個月才得到。父親的話變成針扎中母親的胸口。母親用手捂住胸口,說那你還不如到鎮(zhèn)上去當(dāng)干部,現(xiàn)在就回去。父親說那又不是我們家的后門想來就來,想去就去。母親說工廠的大門又不是牢門,有什么回不去的,門衛(wèi)又不是公安局,沒有槍。父親說事情復(fù)雜著呢。母親說那有什么復(fù)雜,難道比我們不吃雞蛋還要復(fù)雜嗎?你不去我去。
母親說著就氣呼呼地走出門,來到屋外站住了,等著父親跟著出去,卻等了半天也不見父親身影,便叫喊起來,李江、李河,你們父親在干什么?二哥說阿爸正在看一本比磚頭還要厚的書。我說阿爸要看一年才能看完。母親就憤然了,跺了跺腳就蹬蹬蹬地踏著石板路而去。
半天后,父親的眼睛才離開書本,落在我和二哥臉上,說你們阿媽呢?我們說到小鎮(zhèn)去了。父親站起來向小鎮(zhèn)的方向望去。我和哥哥也跟著望去。我們看到一大片杉樹林。父親卻看到我們母親,說我看到了你們阿媽,她正在哭泣。
二哥說作家的眼睛是千里眼嗎?怎么能夠看到小鎮(zhèn)上的事情呢?父親說不信的話你們就到村口去等你們阿媽,她一定哭著回來。
母親真的哭著回來。
作家的眼睛真是太神奇了。我和二哥為此興奮得忘記了母親的悲傷,大呼小叫地向母親奔跑而去。我們跑到母親面前,說阿爸已經(jīng)知道你哭了,他站在門口就看到你在小鎮(zhèn)上哭泣,作家的眼睛和我們不一樣,是千里眼。母親的哭聲咔一下斷了,說這個該殺的,這個該殺的,我被別人笑話,他不關(guān)心還在家里取笑我,你們兩個也是該殺的,我都被別人取笑,你們還在這里看戲,沒良心的,我還不如養(yǎng)三頭豬。二哥說阿媽,要是你愿意,我們就是你養(yǎng)的三頭笨豬,爸爸是大笨豬,我和李河是小笨豬,去做副業(yè)的大哥也是一頭大笨豬。我說我是一頭小小豬。母親看著我們,不說話了,只在默默地流淚。
母親從鎮(zhèn)上帶回一肚子委屈。
母親來到小鎮(zhèn)就去找李五叔。李五叔是父親的朋友,在小鎮(zhèn)上開飯店。李五叔對母親說嫂子,大哥怎么沒來?母親說我叫他來,他不肯。李五叔說嫂子啊,那你替大哥低頭認(rèn)錯吧,盡管我們沒錯。李五叔從柜臺里掏出兩瓶茅臺,說嫂子,試試吧。母親把兩瓶茅臺攬在懷里,向木材加工廠走去。母親知道只要廠長喝下這兩瓶茅臺就把父親的干部喝回來了。所以母親走在路上,已經(jīng)重新走出一個干部妻子的模樣。
門衛(wèi)并沒有被母親的模樣嚇住,他攔住母親興致勃勃的腳步,說你找誰?母親把兩瓶茅臺亮出來,說找廠長。門衛(wèi)一眼看穿酒瓶里裝著什么,說廠長不喝這種酒。母親說你又不是廠長怎么知道他不喝?門衛(wèi)語塞了,半晌才說你是什么人?母親說我是李由的老婆,給廠長送兩瓶酒。門衛(wèi)哦了一聲,說那你到門衛(wèi)室里等廠長吧,能不能見到就看你的造化了。
母親就坐在門衛(wèi)室門口,緊緊地把兩瓶酒抱在懷里,似乎那是兩只老母雞,一不小心就噗噗地飛走了。門衛(wèi)說妹子啊,別怪我話不中聽,李由這回是過了點,寫什么不好啊,偏偏把砍樹的事寫上報紙,要是沒人砍樹了,那這個廠不就倒閉了?你說人家當(dāng)廠長的能不生氣嗎?如果倒閉了,我也沒工作了,我也會生李由的氣的。母親沒有搭理門衛(wèi),望著空蕩蕩的廠房,最后盯著懷里的兩瓶茅臺,覺得說什么都沒用,希望全在酒里。
廠長終于出現(xiàn)了,母親激動起來,連腳都哆嗦個不停,像被大風(fēng)刮似的。母親跑出門衛(wèi)室就摔到地上,兩瓶茅臺跟著叭叭摔在地上。母親顧及不上疼痛,連忙抓起茅臺,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完好如初,便喊著,廠長廠長,酒瓶沒破,真的沒破。廠長站住腳看到一個滿身塵土的女人呼喊跑來。門衛(wèi)先跑到廠長面前,說她是李由的女人。廠長說,哦,原來是作家夫人啊。母親說廠長,讓李由回來當(dāng)工人吧,你大人有大量,別跟李由那人計較。廠長說不是我跟他計較,是他跟我計較。母親就糊涂了,就把酒遞給廠長,說送你的廠長。廠長看都不看母親手中的酒,冷笑一下甩身而去。母親又追上去。廠長不耐煩了,說不會是假酒吧?
母親賠著笑臉,說絕對不是,不信我打開給你看。母親就解開酒瓶,弄了一陣子也沒能打開,就叫門衛(wèi)幫忙。門衛(wèi)說真要打開?母親說開。門衛(wèi)就打開了包裝,把酒瓶上的紅線一扯,酒蓋就拔掉了。母親提著酒瓶,轉(zhuǎn)過身,廠長已經(jīng)坐著車絕塵而去。母親愣在那里了,淚水就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母親一氣之下把另一只酒瓶也擰開,然后一路灑去。母親回到李五叔的飯館里,手中的瓶子沒有了,臉上的淚水也沒有了。母親說五叔啊,我不想讓李由來這上班了,這地方真不是他呆的地方。李五叔說那也好,又不是只有當(dāng)工人才過得日子,大哥他會寫作,只要努力寫將來成大作家,還在乎這個破廠?再說了,山上的樹木總會被砍光的,工廠就倒閉了。母親說對,將來,李由一定會成為大作家的,我讓他把這個破廠也寫進(jìn)文章去,罵罵他們,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五叔我餓了,給我弄點吃的吧。
母親在李五叔的飯館里吃了三碗飯,又喝了一碗湯。李五叔說嫂子,如果大哥想做事,叫他來我這兒吧,我這缺人手,多少也能掙些錢。母親聽了心里一陣歡喜,然而走到街道盡頭時,心里又被悲傷淹沒了。母親的腳不聽使喚地往木材加工廠走去。母親又看到了門衛(wèi),說我是來告訴你,李由是作家,他才不想在這破廠當(dāng)工人。門衛(wèi)沒說話,縮進(jìn)門衛(wèi)室里了。母親抓起一塊石頭叭地砸中門板,把門衛(wèi)的腦袋砸了出來。門衛(wèi)說你這是干什么?母親說這塊石頭是為李由砸的,你去告訴廠長,我們李由不想在這呆著。好了,現(xiàn)在不砸也砸了,你去叫派出所吧,不然我就走了。
門衛(wèi)看了一下被砸傷的門板,說你走吧。
母親就邁著一個勝利者的腳步向村莊走來。母親離開小鎮(zhèn)時,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勝利所帶來的興奮,在快要到達(dá)村莊時,心里只剩下悲傷,于是嗚嗚哭起來,一點也不在乎她的兩個孩子正在村口張望。
現(xiàn)在,我和哥哥又爬到村口的樹上等待。父親到李五叔的飯館里做事。母親說你們阿爸不是去做事,那是為了寫作,那叫什么來著,你們阿爸說那是體驗生活,你們還小不懂什么叫體驗生活,書讀多了就知道了。
小朋友們來到我們面前,二哥還是拒絕與他們?yōu)槲?。小朋友們說你們阿爸現(xiàn)在不是干部了,你們和我們一樣都是農(nóng)民的兒子,還爬到樹上當(dāng)猴子干什么,還傻等個屁。二哥說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們阿爸是作家,知道什么是作家嗎?你們讀的課本都是作家寫的,我們阿爸就是寫書的人,是作家,作家需要體驗生活,現(xiàn)在作家體驗生活去了。小朋友們垂頭喪氣起來,發(fā)現(xiàn)雖然我們父親不是干部了,結(jié)果還是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像群落寞的螞蚱悻悻地離開。二哥說當(dāng)作家的兒子比當(dāng)干部的兒子還神氣。我卻沒覺得神氣,心里的螞蚱早跟小朋友們落寞而去了。
我們的等待很快在第七天有了結(jié)果,那天黃昏父親出現(xiàn)在山路上,目不斜視地往村莊走來,臉上沒有微笑,也沒有悲傷。二哥跑到父親面前,說阿爸,你體驗生活回來了?阿媽說作家需要體驗生活的。父親看了二哥一眼,沒有回答,徑直往家里走,最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晚上我們家陷入了巨大的沉默之中,只有二哥放了一個悶屁。二哥難為情起來,說這個悶屁響得不好聽。母親白了二哥一眼,說他爸,不就是不在小鎮(zhèn)上做事嗎?你就呆在家里寫作吧,我干活來養(yǎng)你,等你得到很多稿費了就來養(yǎng)我們,就不用受別人的氣了。二哥說阿爸,我們一起干活養(yǎng)你,你就天天在家寫文章,把我們寫進(jìn)文章里,登在報紙上,連美國人都知道我們家吃雞蛋。我說阿爸,你寫的文章一定比二哥的屁響一萬倍。父親就從床上坐了起來,看了我們一眼,站起身往門外走去,說我去看看月亮。我和二哥跟著父親走出屋外,看到滿地的月光。父親抬頭往天上望去,像在想著什么,又像什么也沒想。
二哥伏在我耳邊,說別惹阿爸,他在想著小鎮(zhèn)上的事。
起初父親是不愿意回到小鎮(zhèn)去做事的,不愿碰見廠長他們,后來經(jīng)不起母親沒完沒了地勸說,才勉強答應(yīng)到李五叔的飯館里幫忙。父親到李五叔的飯館的第七天,就遇到廠長一伙來吃飯。
廠長說嗨,作家,怎么不呆在家里寫作,跑到這來洗碗了?李五叔連忙跑過去,說廠長,你大人有大量。廠長說哈哈,那天作家夫人提著兩瓶茅臺酒,是從你這里拿的吧?父親哆嗦起來。李五叔連忙把父親推進(jìn)廚房,說大哥,出來做事能忍就忍著點吧,這世道就是這樣。父親沒有說話,抓起一杯冷水一飲而盡,身子沒能冷卻下來,還哆嗦個不停。父親又倒了一杯冷水,卻沒有喝,走到廠長的背后。父親看到廠長禿亮的腦袋如同一片被砍光的山坡,身子一下子就不哆嗦了。父親有些興奮地把那杯水倒在那片山坡上。廠長驚呆了,旁人也驚呆了。
父親把那只杯子擱在桌面上,搖著那雙木柴一樣的腿走出飯館。李五叔追出來,說大哥,大哥,你就忍一忍吧,做生意就一個忍字。父親說阿五,我做不來。李五叔說那你就這樣抱著一肚子書回家種地?父親想了想,說我還可以寫作。李五叔說嗨,那你就回去試試吧,興許真能行。
父親的飯館之旅就這樣結(jié)束了。
從那以后,開始和農(nóng)民一樣扛著鋤頭上山。父親干活時也和村里人一樣汗流浹背。這使母親感到危險。她眼前的作家和農(nóng)民沒有兩樣。母親說他爸,你就在家寫作吧。父親說放心吧,我會寫好文章的。
每天吃完晚飯,等我們上床睡了,父親就點著油燈,趴在小桌上寫作。我和二哥在半夜里醒來,總看到父親弓著腰趴在那里,沙沙地寫著文章,如同一只覓食的河蝦。父親的眼睛在那些夜里慢慢變壞,不久后父親的鼻梁上就架起兩塊玻璃鏡片。這使父親一下子從眾多的村民中突顯出來。這使我和哥哥對父親的眼鏡感起興趣,時常在父親睡覺時偷偷地把眼鏡戴在臉上,學(xué)著父親低頭沉思走路的樣子。我把眼鏡戴在臉上,看到眼前一片模糊,頭都大了,往前踩一腳,整個人摔到地上。母親看到了就跑過來小心翼翼地收拾眼鏡,說把眼鏡弄爛了,你們阿爸怎么寫文章?我和二哥就老老實實地退到一旁,不敢再碰父親的眼鏡,要是打碎了眼鏡,父親又變成農(nóng)民。
兩天后的下午,父親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覺。母親輕輕推了一下父親。父親像根木頭一樣沒有反應(yīng)。母親就拿起眼鏡,左瞅瞅,右瞅瞅,往鏡片上哈一口氣,又用衣袖擦了擦,最后把眼鏡架在鼻梁上,弓著腰在房子里走兩個來回。當(dāng)母親從眼鏡里看到我和二哥蹲在門口看著她時,她不由得驚呼起來,驚醒了父親。母親通紅著臉,說我?guī)湍銈儼植裂坨R。父親笑了笑,說我來我來。父親說著就從抽屜拿出一塊小布,說這是專門用的抹布。
母親驚嘆起來,說這眼鏡名堂也真多。
最讓母親驚嘆的是,父親的文章變成匯款單,幾張薄薄的信紙就像是一塊塊肥沃的土地,長出能換錢的莊稼。母親真正見識到寫文章的好處,不無驕傲地對我和二哥說,能把信紙變成莊稼的,村子里也只有你們阿爸能做到的,你們知道為什么嗎?那是他讀的書多,你們也要和你們阿爸讀一樣多的書。
我和二哥使勁地點頭。是的,我們也要讀中專,將來當(dāng)干部,不當(dāng)干部也要當(dāng)作家,讓信紙變成生長莊稼的土地。我和二哥時常到父親面前表達(dá)遠(yuǎn)大理想,說阿爸,我們要讀和你一樣多的書,將來當(dāng)干部,不當(dāng)干部,也和你一樣寫文章,嘩啦啦的就讓信紙變成長出莊稼的土地。父親望著我們,沒有開口說話,其實他是想說點什么,嘴角都抽動了好幾回,結(jié)果什么也沒說出來。父親把兩只手?jǐn)R在我們的腦袋上,輕輕地拍了拍,轉(zhuǎn)身走向村外。那里是一片茂盛的莊稼。
母親越來越期盼著星期一的到來,郵遞員總是在那天來到我們村送信。我們村莊那條通往小鎮(zhèn)的山路,連單車都不能騎,郵遞員每隔七天的星期一才翻山越嶺而來。郵遞員是個小伙子,他每次出現(xiàn),村莊就一陣熱鬧。母親總是最先發(fā)現(xiàn)郵遞員的到來。她把手中的東西哐啷丟在墻角里,叫喊起來,李江、李河,郵遞員來了,我們?nèi)タ纯础?/p>
我們就跑到郵遞員面前。母親說阿叔,有李由的信件嗎?郵遞員的回答多半讓母親失望。母親就像一條缺氧的魚游離到人群外,眼巴巴地望著人們捧著信件高興而歸。每當(dāng)村口只剩下郵遞員時,母親總是不甘心地湊上去,說阿叔,你再找找,會不會漏了呢?郵遞員就把袋子翻了出來,說阿嫂,你看什么也沒有。母親就喃喃地說,怎么會呢?他爸是作家的。郵遞員說阿嫂啊,大哥是個名人,在鎮(zhèn)上找不到第二個,可能下個星期大哥的信件就到了,別太著急,大哥的信件一到,我首先交給你。
母親就開始對下個星期一的等待。
每當(dāng)收到父親的信件時,母親就會給我們炒雞蛋,然后在吃飯之前,說是你們阿爸解釋這封信呢,還是李江和李河。結(jié)果總是由父親來解釋。父親就像講故事一樣給我們講解信件的內(nèi)容。母親總是聽得很認(rèn)真,我和二哥早就對擺在桌面上的雞蛋蠢蠢欲動。我們的手偷偷地向桌子上伸去,沉浸在父親故事里的母親冷不丁地拍打過來。我和二哥的手立即縮回去,失望地望著那碗雞蛋。
父親講完了,母親就把臉轉(zhuǎn)向我和二哥,說你們聽懂了嗎?我和二哥連忙說聽懂了,早就懂了。母親說那你們阿爸在講什么呢?有什么道理呢?我和二哥啞巴了。我們腦海里只有雞蛋,沒有道理。母親一點也不理解我們的心思,先把雞蛋夾到父親的碗里,說多吃點,多寫些文章。我和二哥就說阿媽,我們以后也會寫多多的文章的,天天讓你吃雞蛋。母親就滿臉是笑了就給我們夾雞蛋,說,那我們家就有三個作家了。
有個星期一,郵遞員送來兩張父親的稿費單。母親左手拿一張,右手拿一張,說李江、李河,你們看看這兩張匯款單從哪寄來的?二哥說一張是柳州的,一張是南寧的。圍觀的人們就和母親一樣驚嘆不已。柳州和南寧那么遠(yuǎn),那么陌生的城市,居然爭著給父親寄來那么多錢,真是不可思議!人們說我們累死累活干一年活,還不如李由在幾張信紙上打個噴嚏呢。母親聽了臉上就綻出了花朵,說其實啊,他爸準(zhǔn)備把一張匯款單捐給小鳳,她住院花了不少錢了,病還沒好,誰家沒遇到這樣那樣的坎呢?
母親回到家時,父親的目光就從書上移到母親的臉上,怔怔地望了好半晌,說現(xiàn)在不如以前了呀,一下子捐那么多,這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嗎?父親的話是有道理的,匯款單好久才寄來一張。母親不以為然,說什么胖的瘦的,多熬一個夜晚就出來了,那和種地是一樣的,第一年長勢不好,第二年就好了,說到底,誰叫你是作家。父親倏地站起來,望著母親,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和二哥坐在門檻上同時發(fā)出驕傲的笑聲。我們父親捐了那么多錢,連村長都沒捐那么多。我們太熱愛我們當(dāng)作家的父親了。我們十分愿意當(dāng)作家的兒子。
遠(yuǎn)在小鎮(zhèn)上的李五叔也和我們一樣高興。那天李五叔跑到村子里。他抓著報紙,一邊奔跑,一邊叫喊,我的飯館上報紙了,上報紙了,你們看,你們看。全村人便都知道父親把李五叔的飯館寫上報紙,便開始想象著父親把村莊也寫上報紙。李五叔在村莊里殺了一頭豬,宴請全村人喝酒。父親成了那場宴席的主角。父親身邊坐著村長和村莊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就是我們這里所說的幾個寨老,村里重要的事都要經(jīng)他們商議。他們都向父親敬酒。寨老說李由啊,你是我們這里長出的一棵大樹啊。
現(xiàn)在那棵大樹在喝酒了。他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臉漲紅起來,坐在椅子上搖頭擺腦。村長走過來說李由啊,今天我們就在這里定了,讓你到學(xué)校里當(dāng)代課老師。大樹倏地站起來,說不,不行,我沒當(dāng)過老師,不行,再說當(dāng)代課老師也要鎮(zhèn)上定才行。村長說這你放心,你是作家能教孩子們好多文化,再說了我們這缺老師,你都不當(dāng)讓誰來當(dāng)?人們附和著說,是啊是啊。寨老說,李由啊,你當(dāng)老師是村莊的福,孩子們的福啊。大樹被大風(fēng)刮似的搖搖晃晃,還想說什么,母親已經(jīng)擠了過來,說他爸,你不能喝,我來替你喝。母親抓起一碗酒咕嚕咕嚕喝起來,場地上響起一片歡呼聲。母親咕嘟咕嘟把那碗酒喝光,說你看,你看,我都喝光了,你就答應(yīng)了吧。大樹望著母親,說李江、李河,快來把你們阿媽扶回家,她醉了。我和二哥就跑過去扶住母親。母親在我們手里掙扎,說我沒醉,這點酒哪能醉人。大樹的臉更紅了,說你不回去,我就不答應(yīng)。母親怔了一下,說好,我就回去,就回去。母親就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和二哥回家。母親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說的第一句話,這酒真難喝。
母親忽然記起什么似的,爬下床來叫喊著李江、李河,你們父親呢?二哥說阿爸在菜地里。母親就往菜地趕去,都不顧及還沒洗臉。母親趕到父親面前,說你答應(yīng)了嗎?當(dāng)老師也好的。父親放下手中的鋤頭,說酒桌上的事你也當(dāng)真?回去吧,別讓人家笑話了。母親說村長能亂說話嗎?寨老的話是放屁嗎?母親轉(zhuǎn)身走向村長家。村長不在家,到鎮(zhèn)上辦事去了。母親就讓我和二哥到村口去等待村長。我們在村口等到天黑才把村長等回來。村長喝了酒,雙腳打飄,見到我們,就大聲叫起來,說李江、李河,鎮(zhèn)上同意你們阿爸當(dāng)代課老師了,你們阿爸又是作家,又是代課老師,還說教得好的話,將來還可以轉(zhuǎn)正呢,回去告訴你們阿爸吧。我們立即往家里跑去,覺得不對又跑回去扶住村長,還是覺得不對又折轉(zhuǎn)身跑回家,留下村長在我們身后哈哈笑著。
幾天后,鎮(zhèn)上的通知就來到父親手上。父親當(dāng)上和王孫一樣的代課老師。當(dāng)上了老師的父親和王孫不一樣,還時常熬夜寫作,匯款單還像候鳥一樣飛到村莊里。
秋天,王孫不當(dāng)老師離開了學(xué)校。鎮(zhèn)上分配來三個師范畢業(yè)生,和他一樣年輕,他就不愿意再呆下去了。他對父親說李老師,我不像你,你是個作家,這個世界上不是誰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shù)模易钆宸骷伊?,就那么幾個字,在你手中就變成文章,說不準(zhǔn)哪天你就轉(zhuǎn)正了,而我沒這個希望。父親想安慰一下王孫,結(jié)果什么也說不出來。父親曾經(jīng)因為會寫文章,村里人覺得他有能耐,甚至有種高不可攀之感。然而把父親這點成績擱在從師范畢業(yè)出來的年輕人面前,父親心里就沒底氣了。父親覺得王孫的離開是一種勇敢,那需要很大的決心和勇氣。父親沒有那種決心和勇氣。
王孫離開學(xué)校沒有上山去刨土,而是爬上開往上海的列車。那是神奇的地方,村莊里沒人去過。父親指著地圖對我和二哥說,從地圖上看,那是一個靠海的城市,那里的人和我們山上的樹木一樣多。我和二哥就覺得王孫也將長成上海的一棵樹。我想王孫會是一棵松樹,因為他喜歡松樹。二哥說他應(yīng)該是棵杉樹,瞧他那樣子,和阿爸一樣又高又瘦,不是杉樹是什么。我們的爭論沒有結(jié)果。父親說等你們長大了,去上海讀書或者工作不就知道他是棵什么樹了。母親也湊過來說將來我也想跟你們?nèi)ド虾?,聽說那里的樓房比天還要高。我和二哥便停止?fàn)幷?,時常坐在山梁上想象著上海,長大后也要坐上開往上海的列車,和王孫一樣長成一棵上海的樹。上海成了我們遙遠(yuǎn)的夢。父親也在做夢。父親的夢不是上海,而是轉(zhuǎn)為公辦老師。事實上父親的夢就是我們?nèi)胰说膲?,比我和二哥那個遙遠(yuǎn)的夢更加美好。
不久后,我們家就無限接近了那個夢。那天父親去了鎮(zhèn)上,直到月亮爬上山坡才回到家。父親走進(jìn)家門就坐倒在椅子上,嗆人的酒氣立即在房子里彌漫開來。我和二哥剛想逃離父親帶來的討厭的酒氣,卻被父親叫住了。父親說李江來給你阿爸捶捶背,李河去給你阿爸倒杯水。我和二哥就捂著嘴巴給他捶背和倒水。母親站在對面怔怔地望來,似乎父親是個從天而降的陌生人。父親哈哈笑起來,從口袋里摸出一張表格,在手上甩了一下,發(fā)出嘩的一聲脆響,說你看這是什么?
母親走過來接過表格,說這不是一張紙嗎?父親說這不是一張簡單的紙,是一張表格,是轉(zhuǎn)正的表格。母親的眼睛就閃出光,像父親晚上點來寫作的油燈。母親說你是說就要轉(zhuǎn)成正式老師了?是不是填這表就是干部了?父親沒有說話,也沒有搖頭或點頭,只是哈哈笑了幾下。母親被父親的笑聲弄得糊涂起來,眼里的亮光漸漸暗淡,最后快成風(fēng)中的蠟燭一不小心就熄滅。
父親看到母親可憐巴巴的樣子,從竹椅上站起來,說今年有兩個轉(zhuǎn)正名額,今天我在阿五的飯館里請領(lǐng)導(dǎo)吃過飯了,他們說今年我轉(zhuǎn)正的事十拿九穩(wěn)。
母親的眼睛又明亮起來,說今晚我炒雞蛋給你們吃。
我和二哥高興地拍起手來。二哥說阿爸,你還要捶背嗎?我說阿爸,你還要喝水嗎?父親笑著說你們這兩只小狗仔,這么小就知道拍馬屁,長大了那還要得。父親嘴里這樣說,整個人已經(jīng)坐倒在椅子上,等待著我們的小拳頭落下去。我和二哥當(dāng)然愿意為父親捶背了,那是快要成為干部的背。我們在想要是父親成為干部后,會不會帶我們?nèi)ヒ惶松虾?,盡管我們還沒有長大。
那段日子,父親出門之前總在鏡子前磨蹭,先用一點水輕輕地抹在頭上,梳得整齊油亮,又拍了拍衣服,終于精神抖擻地走向?qū)W校。有時母親在一旁幫父親拉拉衣角,拍拍褲子什么的。一天,母親急匆匆地追上走出一段路的父親,還沒等父親明白怎么回事,母親已經(jīng)摘掉粘在父親腳上的一片菜葉。母親笑嘻嘻地望著父親繼續(xù)走向?qū)W校。我和二哥蹲在路邊逗狗,恰好看到這一幕。二哥搖著頭說,這對夫妻挺恩愛。我說怎么是恩愛?二哥看了看我,用手指在我腦袋上彈一下,說小孩不要問這問題。我感到一陣疼痛,不敢再問下去了,想只要父親轉(zhuǎn)了正,這點疼痛算不了什么。
父親終于接到通知到城里開會。天剛蒙蒙亮,父親和母親這對恩愛夫妻,已經(jīng)在叮叮咚咚忙碌著,把我和二哥的睡夢攪碎了。我們只好跟著起床,坐在門檻上,黑狗蹲在我們身旁,一同看著父親在劈柴,母親撿柴火燒火煮飯。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我們已經(jīng)把早飯吃進(jìn)肚子里。我和二哥吃完飯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于是又坐在門檻上,黑狗又蹲在我們身旁,看著母親給父親梳頭。母親先是把褐色的木梳在水盆里浸了浸水,然后才梳著父親的頭,頭發(fā)老老實實地往后順,結(jié)果頭光亮亮的了,像極了國家干部。母親又拍著父親身上的灰塵,父親身上根本沒有灰塵,母親卻上上下下拍了三回,才放心地讓父親邁出家門。母親倚在門旁若有所失地望著父親遠(yuǎn)去,忽然折身跑進(jìn)房間里,出來時手里多了一雙皮鞋。母親追上父親,說快把運動鞋換掉,穿上皮鞋。父親說不換了,走山路,皮鞋硌腳。母親二話不說就蹲下去把父親的左腳抬離地面,剝竹筍一樣把父親的鞋子剝下來,迅速地把皮鞋套上父親的腳。父親看到母親如此認(rèn)真,自己蹲下去把右腳上的鞋子換成皮鞋。最后父親穿著皮鞋向小鎮(zhèn)走去。
父親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之后,母親才轉(zhuǎn)身走向我們,臉上掛滿陽光一樣的笑容,似乎穿皮鞋走向小鎮(zhèn)的是她而不是父親。太陽偏西了,父親的身影仍舊沒有出現(xiàn)在那條路上。二哥說阿爸是不是不回來了。母親瞟他一眼,說你阿爸肯定回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到半路了。二哥說你又不是千里眼,怎么知道阿爸回到半路了?我附和著說是的,除非你是作家。母親不再說話,站起來走進(jìn)屋子,出來時手里多了把菜刀,說李江、李河,今晚我們殺只雞吧,祝賀祝賀。
我和二哥就從門檻上蹦跳起來,跑到樓底抓了一只小公雞。母親說這只太小了,不夠吃,殺只大的吧。我和二哥把小公雞丟開,向一只大公雞包圍過去。大公雞發(fā)現(xiàn)了危險就逃掉了。我和二哥連忙堵住它,把它逼進(jìn)墻角。大公雞無路可退就咯咯咯地叫著。我和二哥圍過去。大公雞飛起來,越過我們頭頂,翻出了半身高的墻。母親站在門旁邊搖了搖頭,折身走進(jìn)屋子里,抓一把米糠撒在地上,一群雞立即竄過來搶食,那只受到驚嚇的大公雞不敢過來,在不遠(yuǎn)處來回踱步。母親從那群搶食的雞里,抓起一只母雞,說那就殺這只母雞吧。
母親殺掉了母雞,很快就燉好了,雞肉香味從窗口飄散出去。我和二哥在雞肉香味里坐立不安,時不時走到桌子旁。母親像關(guān)公一樣守在那里,說走走,要等你們阿爸回來再吃。我和二哥吞著口水走出家門,人們遇見我們就問,你們家有客人啊?二哥說是的,這個客人就是我們阿爸。我也跟著說,我們阿爸是客人。
父親在天黑之后才回到家,走進(jìn)門話也不說就躺倒在床上。母親到床邊問,他爸,喝醉了?父親沒有聽見似的,緊閉著眼睛。母親見狀心里已然明白八九分。二哥跑到床邊用鼻子在父親的臉上聞,說阿媽,阿爸沒喝酒,一點酒氣也沒有。
母親就把那碗雞肉端到床邊,說他爸,你總得吃點吧,這雞是為你殺的。父親的眼睛睜開了,沒有看著碗里的雞肉,而是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我和二哥也跟著望天花板,那里只有幾張發(fā)黃的報紙。我們把目光拉回到父親臉上,看到他眼角爬出兩滴淚水。父親沒有擦眼淚,說他媽,我轉(zhuǎn)不了正了,名額讓領(lǐng)導(dǎo)的親戚占了。母親的手抖一下,手里的那碗雞肉也跟著抖了。我和二哥擔(dān)心雞肉會掉下來,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過去接。母親說,他爸,現(xiàn)在不行,以后吧,我們又不是非要當(dāng)那個干部,不當(dāng)干部一樣過日子,來來來,先喝點雞湯,你也累了。
父親終于坐到桌子旁,我們開始吃飯。我和二哥沒有說話,忙著搶雞腿,把一只雞腿撥到地上。母親放下碗走過來,在我和二哥腦袋上一人一巴掌。疼痛立即鉆入我們的腦子,我們不敢吭一聲,父親也沒有吭聲,桌底的黑狗盯著雞腿,也不敢張嘴去咬,整個家陷入一片寂靜。
從那天起,我們家常常莫名其妙地陷入寂靜里,讓人心里發(fā)慌。母親說他爸,別想那事了,我們的日子該怎么過就怎么過。父親想了想,說我就是不服氣啊,我的名額讓人頂替就頂替了,居然給一個初中生頂替了,心里不好受啊。母親說是禾苗總是會長出稻谷的,你不用心急。父親嘆了口氣,便不再說什么。
學(xué)校里的老師也都同情父親,說李老師,你是作家,能寫作,總有一天能轉(zhuǎn)正的。他知道他們在安慰他,那些話落在心間,卻變成一支支竹箭,扎得他疼痛不已。父親在疼痛中沉默著。現(xiàn)在父親似乎忘記了自己會寫文章,夜間點燈既不看書也不寫作,而是望著窗外那只或圓或缺的月亮,把一支甲天下的香煙叼在嘴里點燃。文章變成了他嘴里的一支支煙被抽掉,柳州和南寧不再寄來匯款單。
村莊里收到匯款單的是王孫的父親。王孫從遙遠(yuǎn)的上海寄來了五百塊錢。五百!村莊里一下子沸騰起來。人們紛紛向王孫家涌去。王孫太神奇了,比作家更神奇。父親不知要寫多少個夜晚才得到五百塊,而王孫一個初中生,一下子就寄來那么多,好像上海遍地是黃金。
村里人的目光發(fā)生了變化,覺得父親頭頂那個光環(huán)一下子消失了,不再像以前一樣對父親恭恭敬敬,與父親打招呼也隨便多了。母親在村子也不敢大聲地說話,連走路都匆匆忙忙,似乎有人在背后追趕她似的。我和二哥在學(xué)校里也常常被別人取笑。孩子們在我和二哥玩耍時就跑到我們面前,用腳踢翻我們的玩具,然后一哄而散。有一次二哥追上去抓住一個孩子,別的孩子看到了就涌過來對著二哥拳打腳踢。我看到二哥寡不敵眾,揮舞著拳頭沖上去,結(jié)果拳頭還沒有揮出去,就被他們打倒在地。我和哥哥抱著腦袋,縮在地上嗚嗚地哭。
父親和黑狗在我們的哭聲中匆匆趕來,孩子們看到便一哄而散。父親把我們扶起來,說你們?yōu)槭裁创蚣?,鼻子都流血了。二哥不哭了,抹一下鼻子,看也不看父親就向河邊走去。我看到二哥不哭了,也不想哭了,學(xué)著二哥抹一下鼻子,跟著向河邊走去。黑狗沒有跟著我們離開,也沒有站在父親身旁,跑到別的什么地方去了。身后只剩下父親一人,他像棵松樹,孤零零的長在路邊。我很想看一眼那棵樹,發(fā)現(xiàn)二哥沒有回頭,便不敢獨自回頭。我們徑直走到河邊,用河水拍著后腦勺,鼻子就不流血了。
我們離開河邊時,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不遠(yuǎn)處靜靜望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嘴巴動了一下,沒聽到什么聲音。二哥說走,我們到別處去,他這個作家讓我們被欺負(fù)。我們走出父親視線爬到山坡上,坐在那里沉默不語,只是把面前的狗尾巴草扯掉。太陽都落山了,空中的飛鳥越來越少,我們?nèi)匀蛔粍?,一點也不想回家。
天黑下時,母親找到了我們,說李江、李河,快回家,快回家,你們阿爸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們說。我和二哥面面相覷。我在二哥的眼里看到不安和疑慮,不知二哥在我眼里看到什么。我們借著月光跑下山,身后的兩條身影在草叢中亂竄,驚起入睡了的鳥獸噗噗亂飛。
父親坐在堂屋里,臉上掛著一絲微笑,面前的椅子上擺放著幾顆糖果。我們的目光被糖果粘住了,卻始終不敢伸手去拿,生怕父親的巴掌會忽地飛來似的。父親說吃吧。我和二哥才拿起糖果,見父親依舊微笑著,用眼神鼓勵我們吃下去。我們感覺到安全,立即剝掉包住糖果的紙,把糖果含在嘴里,甜味立即沁人心脾。父親見我們吃了他的糖,說糖好吃吧。我和二哥都拼命地點頭,不敢開口回答,生.怕嘴里的糖掉出來。
阿江阿河啊,知道糖為什么好吃嗎?父親說因為它是甜的,是經(jīng)過許多道工序才做成的,那是很復(fù)雜的,并不容易。停了停又說,無論我們做什么都是一個道理,都會遇到許多經(jīng)歷才可能做成想做的事,你們以后要參加考試,考上高一級的學(xué)校,再考試再上更高一級的學(xué)校,最后方可成為有用的人才。
我和二哥悄悄地對望一眼,看到他別過臉皺了皺眉頭,我感覺嘴里的糖沒什么甜味,而且變得有些苦。二哥給我使了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不愿意吐掉嘴里的糖,盡管這糖被父親的話講得不甜了。二哥又給我使眼色,兇巴巴的,再不聽話他就會揍人。我裝作不小心把糖吐到地上,爾后迅速抓起那顆糖,然后踢打蹲在一旁的黑狗,說打死你阿黑,把我的糖給吃了。黑狗被踢一腳,竄出門外回過頭來,滿眼的莫明其妙。我怕它回到屋里被父親識破,便追出門外繼續(xù)踢打。黑狗竄到石板路上,可憐巴巴地回頭望來。二哥從背后超到我面前叫喊著,打死你這條狗。黑狗又跑了,二哥拼命地追。我想應(yīng)該幫二哥,于是跟著往村巷里追去。
我們追到村口的桂花樹下,沒有追上狗,不知它竄到什么地方去了。二哥便爬到桂花樹上。我說不追狗了?二哥說狗吃了你的糖?我說沒有。二哥說那還追著干什么,上樹!我就跟著爬上樹。我們躲在葉叢中,望著村里燈光點點,心中的燈在慢慢地暗淡。
父親這面曾經(jīng)在村莊里呼呼作響的旗幟,在我和二哥的心頭慢慢地耷拉下去,接著在全村人的心里轟然倒塌。那是傍晚,村里最兇悍的阿伍把老光棍王東七打翻在地。阿伍說老光棍偷看了他老婆一眼。村里人覺得他過分,卻始終沒人敢吱聲,村里沒人不懼怕他。我和二哥更害怕那個人,就爬上不遠(yuǎn)處的桂花樹,居高臨下,整個場面盡收眼底。
父親從學(xué)校回來,這使我們興奮起來,趴在樹上睜著眼,生怕一眨眼父親就消失。二哥說你信不信阿爸是狗。我說阿爸是人,不是狗。二哥在我腦袋上拍一巴掌,說我阿爸怎么生你這個兒子,狗抓耗子多管閑事,知道了嗎?我傻笑著說是這意思啊,二哥你懂得比阿爸都多。二哥滿意地說少拍馬屁,快看阿爸。我就把目光拋到父親身上。他腋下夾著課本,頭上粘著粉筆灰,看到阿伍在作惡,眉頭微微皺一下,見圍觀的人沒人吱聲,便抓著課本橫到阿伍和王東七之間,勸阿伍有話好好說不要打人。父親邊說邊望著圍觀的人群,想用目光尋求人們的支持。圍觀的人們依舊不敢吱聲,只將目光折了回來,落在父親似是而非的臉上。父親說阿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了吧。
阿伍向父親瞪著眼,人們的目光也跟著望來,似乎父親是一個剛從地底下鉆出來的怪物。阿伍說誰敢攔我,我就連誰一起打!阿伍說著又抬腿踢向蜷縮在地上的王東七。父親來不及勸說,整個人橫過去。阿伍踢出去的腳,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父親的膝蓋上。父親的身體搖晃了幾下,終于跌倒在地。
人們說你怎么打老師呢?阿伍說他自找的怪不得我。人們說那也不能打老師呀。阿伍說哼,這怪不了老子,老子打的是光棍,我告訴你們,老子還要去把光棍的家給劈了!阿伍說著就虎起臉揚長而去。人們以為阿伍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又同住一個村莊,抬頭不見低頭見,此事該到此了結(jié)了。豈料阿伍隱沒在家門里不到五分鐘又浮現(xiàn)出來,手里握著一把笨拙的斧頭,斗志昂揚地往王東七家走去。阿伍來到光棍家門前,回頭往身后瞟了一眼,跟隨的人們立即收住腳步。阿伍嘴上輕輕笑了一下,接著抬起腳哐當(dāng)一聲,踢開光棍那扇寂寞的門板。阿伍大步流星地跨進(jìn)王東七的家里,掄起斧頭劈向墻板。不到半個小時,一堵完好無損的墻板便破落了。越來越多的人在咚咚的砸墻聲中趕來,站在王東七的家門外靜靜觀望,沒人說話,連粗氣都不敢喘。
我和二哥夾在人群里,看到父親匆匆趕來,卻和所有人一樣,在阿伍的斧頭面前望而卻步。
直到阿伍甩手離去,圍觀的人們跟著像遇到陽光的霧氣一樣紛紛退卻,最后在光棍的屋外,只剩下父親扎立在那里,面前一片狼藉。父親心里也是一片狼藉吧。
幾天后的中午,村莊里涌進(jìn)一群警察,箭步如飛,一雙雙大頭皮鞋在村里的石板上踩出噔噔聲響。道路兩旁的雞鴨貓狗都嚇得四下逃竄。村里人看到他們腰間別著黑色手槍,燦爛無比的陽光落在槍托上,折射出一道道寒光,誰也不知曉那些寒光會折射到誰的腦門上。人們都被嚇得躲在家里不敢冒出腦袋。后來人們知道警察來抓阿伍時,才爭先恐后地跑出家門,涌到阿伍家門前看熱鬧。阿伍提著斧頭站在門口,無所畏懼地等著警察的到來。村里人的心忽地懸起來,靜靜地站在那里觀望,等待警察勇奪阿伍手里的斧頭。然而警察一點也不著急,邊慢悠悠地抽煙邊與阿伍對峙。警察吐著煙霧,不說話,只用目光緊盯著阿伍的腦門,似乎在尋找讓子彈落腳的地方。這使阿伍感到不自在,站起來,又蹲下去,再站起來,最后用斧頭劈向面前一根木樁,叭啦,腿腳粗壯的木樁破成兩半。警察對此視而不見。阿伍的目光耷拉下去,手里的斧頭脫落在地,束手就擒。
我和二哥躲在遠(yuǎn)處,生怕被子彈擊中。我們看到父親擠在看熱鬧的人群里,在警察面前顯得那么渺小。二哥看警察的眼神有些怪異,說不清是佩服還是不服,我打心底覺得警察是世界上最威風(fēng)的人,僅用目光就能把村莊里最兇悍的人給制服。在心里,警察的形象完全覆蓋了父親,曾經(jīng)讓我驕傲無比的父親,就這樣被警察輕而易舉地取代。我在那時萌生了當(dāng)警察的心愿。
那些天,我和二哥每天放學(xué)就爬到山崗上遠(yuǎn)眺,望向根本看不到的上海。二哥說他不再聽父親的鬼話,而要像王孫一樣坐車去上海。我沒有附和他,心里想著自己將來成為警察后,只要挺著胸脯往村口一站,整個村子立即陷入沉靜,沒人敢吱一聲,連貓和狗都成了不會嘶叫的啞巴。我們的心愿已與父親無關(guān),便有意無意地躲避和疏遠(yuǎn)父親,再也不愿跟父親說話。
李江、李河,快回家,快回家,你們阿爸明天要去北京了。
母親在坡底下叫喊,是黑狗告的密,把我們的位置告訴母親。它是個叛徒。我和二哥聽了,有些不相信,說他去北京干什么,為什么不去上海?王孫都去上海。母親說去北京才能成為大作家,去上海不行,你們阿爸這么說的。我和二哥立即感到腰板硬了,說真的嗎?去北京就能成為大作家?母親說是真的。我和二哥往小山坡下奔跑,沒有計較黑狗的背叛,還一路唱著《北京有個天安門》。這首歌是父親教給我們的。父親就要到歌曲里的北京去了。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我們長大后,也不去上海,而要去北京。
第二天,我們一家人走出村外,一路上有說有笑,村里人見了就問你們這去哪啊?二哥大聲地說阿爸要到北京去,到北京去當(dāng)大作家,將來掙的錢比王孫多十倍。人們的眼睛不由得睜大了。北京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子住的地方,人們想都不敢想,父親卻說去就去了。人們將信將疑,問李老師,你不當(dāng)老師了?父親說不當(dāng)了,去北京。人們說去北京寫文章,做大作家嗎?父親沒有回答,只是對人們笑了笑。母親也對人們笑了笑。我和二哥也學(xué)著對人們笑了笑,早已忘了之前被別人踢打的疼痛。
那天我和二哥一直坐在村口,望著那條沒有了父親身影的山路,從始至終都沒說過一句話。太陽爬到頭頂了,西斜了,快要落山了,我們?nèi)耘f像兩根木樁一樣安靜地扎在那里。天空終于暗了下來,母親的呼喊就到了:快回家啦,天都黑了。我們沒應(yīng)聲而起,不再害怕天黑,遙遠(yuǎn)的父親正如同馬燈一樣照亮我們的夜晚。
我和二哥等來的不是父親,而是大哥。大哥跟隔壁村的人到云南伐木,去了將盡兩年時間,回來時除了穿一身樹葉衣服外,其它的沒有什么變化,尤其是和離家時一樣窮。他說快要結(jié)賬時老板跑了,公安已經(jīng)在追捕他了,等捉到就能領(lǐng)工錢了。我和二哥都不信他的話,他離家兩年只帶回幾顆糖果,而且我們還吃不出云南的味道。他休想就這樣打發(fā)我們。
不久后的下午,雨下得特別大,我們都被困在家里,三兄弟少有的聚在一起,共同看著屋外下著傾盆大雨。二哥說北京也下這么大的雨。我說阿爸沒帶傘去。二哥說你這個笨蛋,以后別說是我弟弟,阿爸不會在北京買傘嗎?阿爸怎么生下你這么笨的兒子。我就笑嘻嘻望著大哥,用眼神向他求助。大哥干咳了兩下,說你們這樣不好,阿爸會受很多苦的。二哥翻起白眼,說王孫去上海都沒受苦,還往家里寄好多錢。我說二哥說得對,真是那樣。大哥又抽了抽嘴角,說你們這是逼阿爸去北京。二哥不再說話,站起來,連屁股上粘著的塵土也沒拍掉,從墻上取下一只斗笠扣在頭上,往屋外茂盛的雨里奔去。我看看大哥,臉色鐵青,又看看二哥,只剩下一只被雨淋濕的背影,也從墻上摘下斗笠扣到腦袋上,轉(zhuǎn)身往屋外奔去。黑狗也想跟著跑,卻被屋外的大雨嚇退。這狗東西,連雨都怕。我和二哥跑到村口的屋檐下,那里已經(jīng)擠一堆孩子,看著村外的小河灣在漲水。他們并不理會我們。我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焕頃覀?,但我沒有說出來。我只盼著父親早點往家里寄錢,讓全村人驚得嘴巴都掉到地上,想撿都撿不起來。二哥靠住墻壁凝望著雨水,想必也在盼著父親往家里寄錢吧。我們等著作家給我們臉上貼光。
這一等就是五年。
二哥十六歲了,考進(jìn)了縣城重點高中,我也念到了五年級,就要到鎮(zhèn)上去念中學(xué)。期間大哥每年都外出做副業(yè),有時掙到錢,有時白打工,每每從外邊回到家總免不了勸我和二哥要好好念書,不然將來會吃沒文化的虧。我們從來都不以為然,從來都把他的話當(dāng)成耳邊呼呼叫的風(fēng)。
父親是拄著拐杖回到村莊的,這讓我和二哥大失所望。本以為父親會衣錦還鄉(xiāng),往村口一站,整個村莊都為之生輝。父親沒有成為讓人羨慕的北京作家,而只是一個沒掙到什么錢的建筑工人。父親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落到樓下的一堆沙土上,撿了一條命卻摔折了一條腿。父親把我們的信心和驕傲也給折了。母親和大哥不以為然,無論父親富也好,窮也罷,都是正常的。母親的要求更低,快低到塵埃里了,只要父親在她的視線里,即便是折了腿的,就能讓她連走路都虎虎生風(fēng)。
父親干不了重活,也不再寫文章,似乎連文章也跟著腿一起折掉了。父親在家閑靜了不久,居然跑到縣城學(xué)閹豬,當(dāng)起走村串巷的閹豬佬。閹了的豬失去生殖能力只會長膘。十里八鄉(xiāng)的農(nóng)戶每家都養(yǎng)豬,連光棍王東七都養(yǎng),多半是留著當(dāng)肉豬過年,自然需要閹豬師傅靜忙。父親每每在天亮之前出門,手里拿一把三寸長的刀子,胸前掛一只尼龍袋,專門用來裝閹割下來的豬腸子。只要看一眼袋子里裝多少豬腸,便知道父親又閹割了幾頭豬。父親每閹一頭豬都收取些許費用,再把閹割下來的半截腸子裝進(jìn)尼龍袋,拐著腳邊走邊喊:閹豬啰,閹豬啰。父親有些破敗的叫喊聲在十里八村的上空飄蕩。人們喜歡父親幫他們閹豬,更確切點說,父親戴著眼鏡在鄉(xiāng)間招搖過市成了一道怪異的風(fēng)景。
最讓我和二哥難受的是,連村里的光棍王東七都敢嘲笑父親。那天是周末,二哥從縣城回來,我們無所事事地坐在田埂上聊天,聊著聊著又聊到了父親,這個話題總讓我們陷入憂傷。光棍王東七扛著犁把趕著牛從我們身旁走過,聽到了我們的談話,轉(zhuǎn)過臉來不無遺憾地說,你們阿爸真是空有文化,最后也不過當(dāng)個建筑工人,還摔折了腿,人啊要講命,就像我沒有老婆那也是命呀。這話如荊棘扎心,我和二哥陷入共同的沉默里。我找不到話來反駁,想必二哥也詞窮著,而父親確如他所言。王東七瞅了瞅我們,又瞅了瞅他家的牛,臉上的遺憾漸漸地被得意覆蓋,然后哼著小曲揚長而去。
大哥來信說他要結(jié)婚了。這個消息把全家人嚇倒了,不禁懷疑消息的真實性。父親特地跑一趟郊城,才確信大哥真要結(jié)婚了。父親和母親曾經(jīng)擔(dān)心大哥討不了老婆,現(xiàn)在反而高興不起來。大哥的對象已懷著八個月的身孕,這是件丟光祖先臉面的事。父親和母親沒想到老實巴交的大哥,竟然會做出這等事。大哥沒解釋,只是傻笑著,那笑里帶著得意。二哥說阿爸阿媽落后了,大哥這叫生米煮成熟飯,沒什么奇怪嘛,連我都快有女朋友了。
父親和母親最糾結(jié)的是,大哥要當(dāng)上門女婿。大嫂的父親做煤礦生意,生活過得較為富足,大嫂的母親早些年死于肺癌,幾年后她父親又娶一個女人,生下兩個女兒后突然消失不見,她父親從此對婚姻便心灰意冷。這也是他們要求大哥當(dāng)上門女婿的原因。父親和母親擔(dān)心大哥往后的日子,在別人家生活遇到什么事,鞭長莫及愛莫能助。父親為此跟大哥進(jìn)行了一次長談。父親給大哥分析了作為上門女婿的種種艱難,還以村莊里的上門女婿吳江為例,證明上門女婿總會被人們矮看一眼。大哥從始至終不吭一聲,末了,說阿爸,你放心,孩子還是我們李家的人。父親立即啞口無言,費了大半夜的口舌,竟被這么一句擊倒。大哥說阿爸,礦上有學(xué)校,缺老師,你可到那教教書。
父親沉默了。
大哥和大嫂結(jié)婚后,把我們接到郊城一起生活。大哥岳父跟人家打了招呼,安排父親到礦區(qū)小學(xué)當(dāng)老師,那只是民辦教師,父親依然心滿意足。母親原本不愿舍棄村莊的田地,看到大嫂即將生產(chǎn),需要照顧,也便沒有什么怨言。我是很樂意離開村莊的,來到新的地方讓我感覺到陌生和溫暖。唯獨二哥不愿跟著搬到郊城。父親說村里的房子還留著,田地也留著,來這里只是住一段日子,以后還要搬回村莊的。二哥不為所動,說你們?nèi)ソ汲?,我留在村里。父親說不動他就由著他,總之等他考上大學(xué)就好了。二哥沒參加高考,高三時跟人打架,給家里寄了一封信,然后離開學(xué)校,沒人知道他去向何方。
父親對我更加看重了,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在參加中考之前,父親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我報讀中專。我能理解父親的心情,他為屢屢錯失成為國家干部而懊喪,要是去讀高中,二哥便是前車之鑒。父親無法把握并不遙遠(yuǎn)而又看不見的未來。于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來說,讀高中再考警校,意味著冒極大的風(fēng)險,而讀師范畢業(yè)了就是國家干部,那絕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得知中考分?jǐn)?shù)的傍晚,我和父親坐在屋外的一堆廢鐵上,不遠(yuǎn)處就是上百人賴以生存的礦場,幾輛粘滿煤灰的汽車在出入。大哥站在一條干涸的水溝旁,手里舉著一面同樣粘著煤灰的小旗幟,指揮過往車輛以免陷入水溝。母親懷里抱著快滿兩周歲的侄子,大嫂站在母親身旁,他們一同微笑地望著大哥。頭頂聚集著越來越多的烏云,天空逐漸暗下來,滂沱大雨即將來臨。我和父親注意到天空的變化,卻無動于衷,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我用余光斜了父親一眼。父親若有所思地望著遠(yuǎn)處,似乎望著越來越暗的天空,又似乎不是,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如同頭頂?shù)奶炜铡?/p>
讀師范吧。
好半晌,父親從嘴里擠出這句話。我沒有表態(tài)。父親也不再說什么。天上稀稀拉拉地掉下幾點雨滴。我們都沒有慌張,也沒有離開,都沉浸在父親的話里。父親不再說什么,我們早就彼此了解,對沒說出來的話心照不宣。這使我無比沮喪,童年編織的夢想,叭,破滅了,輕而易舉。我在心里抵觸,呼喊和哭泣,又始終不愿說出口。我習(xí)慣在父親面前默不作聲,更確切點說,我不愿跟父親進(jìn)行交流。父親的形象早已在阿伍被警察帶走的那天支離破碎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修復(fù)不起父親的形象。我抬眼望向天空,看見一只鳥匆匆掠過,拋下一片孤獨的天空。它到底是在追尋還是在逃避?我猜不出來。當(dāng)那只鳥消失在視線里,我心間頓然涌起一股想哭的沖動。
那就辦升學(xué)宴吧,哎,讓大家都高興高興。
過了半天,父親又幽幽地吐出一句話。父親臉上掛著一種被逼迫的無奈。我透過父親臉上的無奈看到父親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暗自得意,即刻明白父親臉上的神情其實是一種笨拙的掩飾。父親的形象再次嘩啦啦塌陷下去。我忽然覺得父親多么可憐。那場醞釀已久的大雨在父親把舌頭收回去時,便毫不講理地傾盆而下。父親連忙拉著我往家里跑,使我連表達(dá)意見的機會都沒有了。
父親在郊城請了兩桌人,喝得酩酊大醉。我好久沒見過父親如此興奮,好像是他考了多年終于上了狀元。父親把我當(dāng)成了他的狀元。父親還特意回到村莊辦酒席,母親、大哥和嫂子都一起跟著回去,屋子數(shù)年無人居住,彌散著腐爛氣息,卻被全家人的歡聲笑語強行驅(qū)散。辦酒席那天,家里涌進(jìn)許多親朋好友,我沒有站在家門口招呼,落寞地躲在房間里,從窗口望著外邊來回忙碌的人們。父親在人群里來回穿梭,臉上的笑容如同綻放的花朵,使這場酒席看起來像是一場陰謀。我對父親辦酒席的目的產(chǎn)生懷疑,覺得眼前的一切不真實,心里堵得慌,從墻角翻出一壇酒,擰開,猛地往嘴巴灌。我從不喝酒,沒幾口就把自己灌倒,醉得不省人事。
我是在第二天清晨醒來,窗外灑著平淡無奇的朝陽。我感到頭還暈乎乎的,便走到屋外的石板路上,路邊的樹葉尖還殘留著水珠,樹下有幾只雞在覓食,兩只黑貓在向陽的地方伸著懶腰,幾個村里人趕著牛走向山野,留下幾聲噓噓的追趕聲。
起來了呀?
昨天的酒還行吧?
以前從沒見你醉過,現(xiàn)在總算見到了。
……
路過人這般和我打招呼,我連忙哎哎地回應(yīng)著,人們便對我點點頭才離去,拋下一個個意味深長的背影。王東七從角落里拖著腳,笑嘻嘻地向我走來,走到我面前就咧著嘴,說老三,你看,你看,都怪你阿爸把我灌醉,走回家時,摔掉一顆門牙。他嘴里的確少了一顆門牙。我想安慰他幾句,結(jié)果什么也沒說,忽然感到我和村里人變得陌生,似乎我爛醉一場醒來,所有人都生分了。我望著人們漸漸遠(yuǎn)去,心里邊有什么東西跟著漸漸遠(yuǎn)去,終于剩下一片寂寞和荒涼。
幾天后的清晨,我離開村莊去城里念書,家人們跟在我身后走向村外。父親一路上大聲和村里人打招呼,生怕村里人不知曉我去上學(xué)一般,不禁讓我回想起當(dāng)年送父親去北京的情景。此時身旁多了大哥卻少了二哥,杳無音訊的二哥到底在哪兒呢?我心間陡然涌起一陣悲涼。
畢業(yè)那年我們家搬回了村莊。郊城礦場出了事,山體滑坡掩埋了六個人,救出來面目全非,斷了氣。老板見狀便消失了。在此之前,礦場遭遇資金周轉(zhuǎn)困難,扣押工人的不少工資。警察介入進(jìn)來,捉不到老板,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警察信誓旦旦地說他跑不了。工人們等不及,不甘和無奈地離去。父親和母親回到村莊,大哥和大嫂跟岳父回了四川。
我們那屆不少同學(xué)留在城里,我找不到接收的單位,灰溜溜地回到鄉(xiāng)下,心情低落,毫無學(xué)成歸來的躊躇滿志。父親對我的歸來異常激動,壓根沒注意到我的失落和頹喪。父親喝了酒似的滿面紅光地站在村口,往那條通往小鎮(zhèn)的山路望眼欲穿。父親身旁是那棵我和二哥小時候時常爬上去的桂花樹。當(dāng)年是我們掛在樹上等待父親,現(xiàn)在是父親立在樹下等待著我。這是一種怎樣的輪回啊。我的心頭無比感慨。
回來后,我在村莊上四處游走,看到許多熟悉的東西,卻找不到可以安放煩躁之心的地方。我猛地往村外奔去,跑到河邊連衣服也沒脫就跳入河里,沒到水下。午后的陽光竹箭一樣射入水中,河底變成一塊巨大的琥珀。我沉在那里一動不動,幾尾魚兒在身邊來回游蕩,并不在意那里出現(xiàn)一個異類。它們把我當(dāng)成另一塊靜默的石頭。河水不斷擠壓過來,我感到胸膛里裝滿炸藥,當(dāng)炸藥即將爆炸時,雙腳猛一蹬,往上游去,腦袋鉆出水面,再次望見熟悉的山林和田野,恍如隔世。
那個暑假縣公安局招收十五名干警,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參加考試,結(jié)果卻順利地考上警察,然而并沒有當(dāng)初的興奮,甚至還有些許失落和失望。父親和母親特別高興,還特意把大哥大嫂從四川叫了回來。大哥已經(jīng)習(xí)慣了四川生活,住了幾天后搭坐列車北上。父親和母親對大哥的遠(yuǎn)去即是歸途,心里摻雜著多種情感:憂傷、失望和祝福。他們沒有把這些情感表露在臉上或言語上,作父母的,終究會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思考。村里人看到我都嘖嘖贊嘆,站立在路旁細(xì)細(xì)地看著我,都盯著我身上的警服看。這身警服使我在村子里變成稀奇和尊貴。人們眼里透著抑制不住的歡喜和羨慕,沒想到我不僅成了國家干部,還成了只要用目光就能制服阿伍之類兇悍之徒的警察。
王孫少了兩只手指后,不再離開村莊到外邊謀生,他扛著鋤頭蹲在田埂上,在夕陽下慢悠悠地抽煙,似乎特意等著我出現(xiàn)。我看到他便走到他身旁蹲下,和他一起邊抽煙邊看著夕陽下的莊稼。禾苗陽光里安靜地站立著,默默地想著各自的心事。幾只麻雀在田埂上跳躍,不時歪著腦袋瞅著不遠(yuǎn)處的稻草人。
真為你高興,你比你阿爸厲害。
王孫說,他沒有看我,盯著幾只麻雀。那幾只麻雀在地上啄了什么,接著一只只噗噗拍著翅膀飛走了,拋下一片寬廣而明亮的夕陽。我本想說些什么,至少關(guān)于他和父親的,結(jié)果什么也不愿說,除了一些客套話。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無聊。他也覺得沒話說了吧,起身扛著鋤頭走過田埂,最后一抹夕陽在他背上昏昏欲睡。我心里猛然抖了一下,接著涌起一股報復(fù)的快感,想要不是他當(dāng)年的行為,父親決不會去北京的,如若那般父親的生活將是另外一番風(fēng)景。我對這種心理感到厭惡,抓起一個石子砸到水田里,驚起數(shù)尾鯽魚四處逃竄。
我被抽調(diào)到市里跟班,又參加了幾個月的集訓(xùn),再次回到村莊時已隔半年。消失多年的二哥突然回來了。父親從郊城回來重新拾起閹豬行當(dāng),村莊似乎又回到以往。父親在一次酒后把人家的豬給閹死了,不僅賠人家錢財,還把名聲賠掉了,再也沒人請父親閹豬。
我打算買下村里山坡上的古茶樹,荒廢在那里,太可惜了,二哥說,我需要你和大哥的支持。
我愣愣地看著二哥,不由自主地點著頭,感覺這個飄忽不定的人越來越不像記憶里的那個二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生活嘛,總會教人變化的,有人變好有人變壞,我想變好而已。想了想又說,不對,好像我以前也不壞,對吧?我又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笑了,愈加感覺到他陌生,也愈加懷疑他在這些年里遭遇了什么,只是他不愿說出口。我能理解他對此的沉默。有些傷痛只能存放心底,一旦碰觸,傷口立即淌出血來,造成的再次傷害所帶來的疼痛會更加刻骨銘心。
二哥以高價買下山坡上的古茶樹,村里人以為他瘋了,有錢燒的,誰也不相信習(xí)以為常的樹葉能換成錢,擔(dān)心二哥反悔而爭先恐后地在合同上簽字畫押。父親和母親憂心忡忡。父親跑到鎮(zhèn)上找我,說老三,你快回家去勸你二哥,他瘋了。我說阿爸,二哥沒發(fā)瘋,比誰都鬼著呢。父親臉上立即被驚訝和迷惑所占據(jù),似乎他又一個兒子也跟著瘋了。我說阿爸,你放心吧,二哥做什么他心里有數(shù)。父親臉上的驚訝漸漸消散,而迷惑仍然極為醒目地掛在那里。我說阿爸,你和阿媽盡管放心好了,我給二哥投了三萬,大哥更多,投了十七萬。父親的身子猛地一抖,連連往后退了幾步,扶住柱子才得以穩(wěn)住身子。父親沒想到遠(yuǎn)在四川的大兒子也發(fā)瘋了。父親看叛徒一樣盯著我,最后轉(zhuǎn)身悻悻地離去,連我給他買的營養(yǎng)品都賭氣不拿。
父親回到村莊后,更是憂心如焚,時不時唉聲嘆氣。村里人聚在一起,免不了議論著茶廠,對其前途很不樂觀。父親聽到后就站起來,說你們不要有什么懷疑,老二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他在外混那么多年,見識一點也不比我們低,對吧?停了停說,這不,老大和老三都跟著投了,要說老大人老實不懂行情,我信,但老三都是派出所的人了,他也支持,說明擔(dān)憂是多余的。村里人默默地點頭,父親的話的確有道理。母親也覺得有道理,說那你怎么不去幫老二?父親陷入了沉默,蹲在家門口盯著茶廠,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好半晌,父親的話才從煙霧里鉆出來:我只是給孩子們壯膽,這幾個孩子都發(fā)了瘋,我也不信這個能掙到錢。母親懷里抱著柴火,說你是讀書人,懂得道理深,我不跟你辯這個,那你回頭想想你說的話有沒有道理,是不是就是那樣?父親怔住了,整個人僵著,手里抓著煙桿,雙目呆滯地盯著。母親轉(zhuǎn)身走進(jìn)家門,很快廚房里冒出了炊煙。
父親終究沒有聽母親的勸,整天呆在家里,無所事事。母親說他幾句,他便從床底翻出書來讀。母親便沒辦法了,誰叫自己不識字呢?母親能做的只是翻起兩只白眼,然后蹬蹬蹬地下樓去了,把腳踩得如此響亮,是對父親的無聲抵觸。父親始終裝作沒看到,目光落在書本里,臉上泛著詭異的神情。沒人注意時,父親裝著路過出現(xiàn)在茶廠附近,眼里露出好奇與焦慮。
沒過多久,父親就離開了村莊,沒說去哪干什么,只說過段時間就回來。母親沒有攔住父親,其實是不忍心攔。母親在父親眼里看到了一絲光亮,那是消失已久的東西,也便讓父親追隨著光亮而去。
兩個月后,消失的父親忽然回到村莊,神情自若,似乎只是到隔壁村做客而已?;氐酱迩f的父親有了變化,眼里多了些明亮,說不清是什么,連腰板都挺得筆直,似乎那條瘸的腿都不治而愈了。父親沒過兩天就到廠里幫忙。父親給二哥做賬,理清財務(wù),做得一絲不茍。每每有客人來訪,父親便放下手中的活,端坐在茶幾前給客人泡茶。父親泡茶手法純熟,喝茶更是講究,倒一杯茶分三口:第一口試茶溫,第二口輕輕抿,意在品茶香,或陶醉或失望地?fù)u搖頭,第三口才呷茶入口,讓茶湯在嘴里回旋,飲而盡,口鼻生香。村里人發(fā)現(xiàn)父親的與眾不同,儼然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閹豬佬。我和二哥被父親的招式給弄蒙了,才明白父親消失的這段時間去干什么,不由感慨起父親的良苦用心,又覺得多此一舉,用得著如此神神怪怪?唯獨母親對此笑而不語。真是一對夫唱婦隨的夫妻,盡管我和二哥不再出言調(diào)侃,但心里都那樣想著。
從山外來村里的人總免不了到茶廠看看,尤其是鎮(zhèn)上干部下村的必到之處,不僅支持民營企業(yè),更因我在鎮(zhèn)上任職的緣故。他們每每從村莊回來都說起我父親,僅憑父親端坐茶幾前的那份神態(tài),便知他是個真正喝茶的人。鎮(zhèn)上干部無人不曉我父親,父親和他們熟絡(luò)著,還成了十分投緣的朋友。他們在一起多半談起茶。父親說普洱醇厚,鐵觀音清亮,而大紅袍有點孤傲性情。父親說這話時臉上泛著通透塵世之后的明亮。鎮(zhèn)長更是喜歡與父親談茶。我卻發(fā)現(xiàn)父親似乎另有目的。他和鎮(zhèn)長聊著茶話,又自然談到當(dāng)下各種社會問題,似乎不經(jīng)意地引到農(nóng)村教育,進(jìn)而具體到我們村。鎮(zhèn)長說,在縣里的統(tǒng)一撤校合并,集中教學(xué)工作安排中,考慮到個別村孩子年齡小等實際情況,還保留了部分班級,只不過這樣就顯得老師人手少而工作量太大。父親給鎮(zhèn)長續(xù)滿茶,自然接口道,要不我去幫忙?鎮(zhèn)長說那敢情好,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轉(zhuǎn)正機會了。父親笑了笑說,我不為轉(zhuǎn)正。
父親又去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了,村里人就嘲笑他,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我也不愿父親受此委屈,便回家勸過父親。父親總是笑而不語,一副看透塵世的模樣,每每在鏡子前整整衣服,母親還幫他拍打身上本沒有的塵埃。父親夾著課本,驕傲地走出門外,背上跳躍著一道柔軟的光。我在心間默許了,已然明白父親此舉何意。我不是也一樣?多數(shù)時候都被道不明的感覺所左右。
二哥的茶廠生意越來越好,村莊卻越來越寂寥,上級下發(fā)扶貧政策,在鎮(zhèn)上修建一批易地搬遷房,大半村民都搬到鎮(zhèn)上去了,田地免費送給留在村莊里的人耕種,沒人耕種的田地便拋荒了,很快就雜草叢生野鼠出沒。搬走的走了,留下的一如既往地活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沒什么兩樣。
父親被鎮(zhèn)上辭退了,村里沒有學(xué)生了,全都搬到鎮(zhèn)上去讀。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父親為此感到沮喪,整天悶悶不樂。我擔(dān)心父親患上老年癡呆癥,便和二哥一起回家勸慰父親。父親沉默了,蹲在墻角抽悶煙,任我們怎么說都不搭話,只用吧嗒吧嗒的抽煙聲作回應(yīng)。二哥說阿爸,代課不就幾個錢嘛,不舍得,我給你開五倍的工資。父親猛地站起來,看了看二哥,又看了看我,目光里隱著憤怒和委屈,背著手在房子里走了幾個來回。
你們什么都不懂。父親說。
父親說這話時帶著哭腔,把我和二哥嚇住了,怔在那里不知所措。母親從屋外走進(jìn)來,說沒事,沒事,你們阿爸老了,別往心里去。父親瞪著母親說,你怎么和這幫孩子一個見識?母親被戧得臉色難看,說這學(xué)校又不是我撤了,跟我急有什么用啊。父親哼一聲,白了母親一眼,轉(zhuǎn)身走出屋外,留下空洞無物的門洞。母親雙目失神地盯著門洞,說你們不要理你們阿爸,人老了總會有些脾氣的,過些天就沒事了,你們該干嘛就干嘛去。
幾天后,母親來到鎮(zhèn)上滿臉泛光地告訴我,說老三,你阿爸又當(dāng)老師了,學(xué)校里又有幾個學(xué)生了。我說哪來的學(xué)生?母親說村子里的孩子,原本是要到鎮(zhèn)上去念書的,實在太小了,他們就商量著讓你們阿爸在村子里教。我說鎮(zhèn)上都不讓了,誰給他開工資?母親說那幾戶人家湊錢,你們阿爸不收他們給的工資。我心頭被什么鈍擊了一下,泛起一陣隱痛,竟找不到合適的話。
這段時間我忙于工作和外出學(xué)習(xí),沒回村莊看望父母,出差回來到鎮(zhèn)上后,打算抽空回村子一趟。父親卻在一個圩日里,哭喪著臉到鎮(zhèn)上來找我,說老三,你二哥要拆掉學(xué)校。我不由感到驚訝,盡管早知道二哥茶廠要擴建,浙江人看中這里的茶,便入股二哥的茶廠,租賃村莊山地種上茶葉。我說不是還有學(xué)生在上課嗎?父親蹲到地上說都送到鎮(zhèn)上來了,鎮(zhèn)上說我教的不正規(guī)。父親說這話時,把聲音壓得很低,且微微發(fā)顫。我說這和二哥又有什么關(guān)系?父親抬頭看了看我,說在那里建廠房,是浙江人的主意。停了停說,他敢拆學(xué)校,你們就別想再見到我。父親說完就氣呼呼地走了,拋下微佝而憤怒的背影。我趕忙追上父親,說阿爸,您老生氣歸生氣,飯還是要吃的。父親冷冷地盯著我,說我早就氣飽了,你們長能耐了,都長著。
我擔(dān)心父親鬧出什么來,便請假回了一趟村莊,問二哥到底怎么回事。二哥說阿爸那是患老年癡呆的前兆吧?村里沒孩子上學(xué)了,他倒好,打起村里老人的主意來,把幾個光棍拉到學(xué)校,給他們喝茶、散煙,還給他們發(fā)工資。二哥搖著頭說也不知他腦子里想什么,還好那些光棍都不愿聽了,給工資都不去了,阿爸以為我在背后搞鬼,還把我罵一頓,我比竇娥還冤啊。我拍拍二哥的肩膀,說我去勸阿爸。
我在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wǎng)的學(xué)校里找到父親。他蹲在墻根下,黑狗蹲在腳旁,百無聊賴地盯著前方。以前的那條黑狗死后,家里好些年不養(yǎng)狗了,現(xiàn)在父親又買來一條同樣渾身黑毛的狗。他們面前一米之外鋪灑著陽光,幾只還沒長出雞冠的雞在相互追逐。我走到父親身旁蹲下去,順著父親的目光凝望,通往小鎮(zhèn)的山路映入眼簾。我即刻知曉父親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不由為父親感到悲哀,覺得父親走到了村莊的背面。
要是有孩子回到村里來呢?父親幽幽地說。
我說阿爸,不會再有孩子回村里了,現(xiàn)在所有資源都往城市聚集,村莊早已貧血,慢慢死亡,就算山上還長著樹,也不是以前的樹了。父親慢慢地轉(zhuǎn)過臉來,緊緊地盯著我,眼里充滿了陌生。
那就等春節(jié)人們都回來了,讓村里人決定這學(xué)校的命吧。父親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說。黑狗跟著站起來,看了看父親,使勁地?fù)u著尾巴。我把父親的話轉(zhuǎn)告二哥,也是在警告他,在春節(jié)之前不能拆掉學(xué)校。二哥直勾勾地盯著我,說你知不知道時間就是金錢?我說我知道,我更知道阿爸的命比錢重要。二哥就啞巴了,腦袋耷拉下去,抽出煙叼在嘴里,狠狠地抽著,說那就等到春節(jié),我就不信了,村里還有人跟阿爸一樣發(fā)瘋。我說阿爸不是發(fā)瘋。二哥再次直勾勾地盯著我,嘴角動了動,終于不再說什么。
除夕,我回了一趟村莊,所長特批我回去的,說處理好父親的事也屬公事。晚上我和二哥陪父親喝酒聊天,說著天南地北的話,最后說到小時候的許多往事。父親眼神軟和,感慨不已,說當(dāng)年你們兄弟倆像猴子一樣掛在樹上等我回家,現(xiàn)在一個成了生意人,一個當(dāng)起了公安,那是我之前沒想到的,這命啊,有時真是不好捉摸的。停了停說,放心吧,我知道你倆兄弟心里想什么,我明天就去問問村里人,由他們決定這學(xué)校的命運。我說阿爸,今天是大年,我們不提不開心的事,以后只要阿爸您老愿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父親懷疑地看著我們,說真的?二哥說老三是警察,當(dāng)然說話算數(shù)。父親點點頭說學(xué)校就留下吧。父親仰頭喝一杯,我們趕緊跟著仰頭喝一杯。父親說不對,你們在給我下套,怕我和你們阿媽給你們找對象的事?我們連忙說找了都找了。父親笑了,母親笑了,黑狗也跟著笑了。
我喝得有些多,舌頭都僵硬了,二哥早就醉倒了,只能天亮再找村里人做思想工作,千萬別跟著父親發(fā)瘋。我躺倒在床上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半夜里,我在一陣驚恐的叫喊聲里醒來:救火啦,救火啦,學(xué)校著火啦!屋外傳來呼喊聲、拉門聲、敲墻聲以及雞飛狗跳的嘈雜和慌亂聲響。我胡亂地披著衣服沖出門外,跟著人們往學(xué)校飛跑而去,那里躥起的火光照亮了黑漆漆的夜空。村里人提著水趕到時,大火已經(jīng)躥上了屋頂。當(dāng)人們想往大火上澆水,卻見父親在火光里,手里提著塑料桶,是裝汽油用的。母親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像是支持父親,又像是反對父親。黑狗擠在他們中間,對著火光吐出舌頭。村里人明白了火是父親縱的,故意縱的。此時,嗆人的汽油味從大火里飄來。人們默默地望著大火把教學(xué)樓吞噬。大火還燒向挨著學(xué)校的兩戶人家。那兩戶人家都搬走了,不住人了,剩下的虛空化為灰燼。
阿爸,你這樣做是犯法的。我慌里慌張地跑到父親身旁,奪過他手里的塑料桶說。父親慢慢地轉(zhuǎn)過臉來,被火光映亮著,懶散而慈祥,似乎剛從夢里醒來,眼前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父親輕輕地抬起頭,目光掠過我的頭頂,望向我的身后,落在用杉木做成的旗桿上,褪了色的五星紅旗,在寒風(fēng)中呼呼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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