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霞
最近一次采訪,我懷疑自己遇見了一個“說謊”的人。
采訪對象是一名11歲女童的母親。女童一年多前突患白血病,全家東拼西湊了10萬塊錢從黑龍江來到北京治病。住院第一天,花掉了兩萬。
從賣房賣地開始,這位母親向我講述了為籌措治療費用,娘家、婆家負債累累,另一個孩子被迫退學打工,自己在北京沿街籌款時遭受冷遇等故事……
“以后我就沒家了,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家?!彼髦蹨I呢喃。
我哭了。但作為記者,我不得不撕扯著自己—我更想知道兒童患病后的社會保障體系與民間救助機制。我時不時打破彼此間的“共情”,追問她,每一筆錢都是怎么來的?
在她的講述中,我發(fā)現(xiàn)了“疑點”。
據(jù)她表述,她原籍黑龍江七臺河市城鎮(zhèn)職工大病醫(yī)療保險金設(shè)有封頂,近百萬的治療費用女童只得到了6萬元的報銷款。而我查閱資料得知,七臺河市10萬元封頂,但封頂之后仍有最高13萬元的支付政策。此外,兒童城鎮(zhèn)醫(yī)療保險和城鎮(zhèn)職工醫(yī)療保險支付的比例也是有所區(qū)別的。
我?guī)状巫穯栆陨霞毠?jié),希望能夠明確,是否存在女孩沒有參保的狀況,因而導致報銷出現(xiàn)難題。
她不肯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把話題轉(zhuǎn)向去年冬天她和幾名病友在北京的經(jīng)歷。那一晚北京下起了雨,冰涼的雨水澆在身上,她冷得渾身發(fā)顫,只能和幾個病友擠在一起裹著一床棉被取暖?!坝袝r我真想死啊,我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彼f,“可一想到我的孩子,我就什么臉都不想要了,我可以一點尊嚴都沒有?!?/p>
澆在她身上的那場雨仿佛也“落”到了我身上,我再也沒有力氣追問下去。我想,即便她真的說謊了,我又有什么資格扯開她那床“雨中的棉被”,去逼問一個絕望中的母親?
如同村上春樹“雞蛋與墻壁”的理念,記者是必須具備足夠人文關(guān)懷的一份職業(yè),選擇“雞蛋”是我們的責任,我需要給這位母親“最后的尊嚴”。但同時,夢想成為更好的記者的我,又無法停止思考:如果這位母親說謊了,什么才是給她的真正的尊嚴?
按照我的理解,記者在采訪中,除了和“雞蛋”站在一起,還需要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墻壁”?!疤蹬蓖貘P雅亦屬“無醫(yī)保的患病兒童”,她的死,除了“網(wǎng)絡捐贈”監(jiān)督機制的缺失,也包括對“無醫(yī)保的患病兒童”這一群體的制度保障的缺失。這才是我們需要去打破的“墻壁”。我們需要去探討針對此類兒童的社會補救與關(guān)懷機制,嘗試呼吁制度層面能否予以稍許關(guān)照—我相信,通過講述這位母親無奈的“謊言”故事呈現(xiàn)這一點,比單純講述她的家庭悲情以呼喚社會救助,甚至更有意義。
當然,他者即地獄。從媒體的角度,期待由一個點引起社會對一個面的關(guān)注,從而真正解決問題,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而結(jié)局如何無人知道。這一過程,對于一個懷著最迫切的渴望,不顧一切想要通過爭取資助拯救自己孩子生命的母親來說,過于不切實際。我的新聞夢想,某種程度上,何嘗不是她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