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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春天

2018-01-15 18:57蘇凡
延河·綠色文學 2017年12期
關鍵詞:女娃小伙計少婦

蘇凡

小鎮(zhèn)的二月,正是干燥陰冷的冬天。北方的氣候在此時冷冽異常,臨近年關,街上雖然凍得人腳底發(fā)麻,卻是整日不缺來來往往的行人。

這地方太小,因此瘸腿的老王算得上是個名人,他這些年做生意發(fā)了些小財,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超市,整日騎著轟隆作響的摩托去進貨出貨,店里的小伙計便坐在木頭門檻上撕開零嘴包裝袋,一片一片地偷吃薯片。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巋然不動,仿若守衛(wèi)小城的干瘦的士兵。而此刻石板街上行人聽聞了越來越近的“轟隆”聲,仿若戰(zhàn)場上已經(jīng)快斷氣的老兵依舊在奮力掙扎般令人揪心。人們見怪不怪,知曉那一定是老王騎著他老舊的摩托車,在經(jīng)過著街角巷口。

這次卻是不一樣,人們驚訝地瞧著老王的寒酸摩托車后,竟然坐著個身形纖瘦的姑娘,老王把他平日戴的頭盔扣在了姑娘頭上,因此人們看不清她的長相,過大的頭盔套在她腦袋上顯得頗為滑稽可笑。姑娘脖子上還圍著一條灰色格子圍巾,那分明是老王平日的裝扮,此刻格格不入。

駛過路邊時,人們在摩托車后炸開了鍋,紛紛竊竊私語,有街邊賣饅頭的光棍搓了搓手,心有不甘喃喃道:“媽的,老王都五十來歲的人,還能勾著小姑娘?!庇钟虚T面里邊割豬肉的壯漢打趣道:“我看那女娃身材嬌嫩得很,老王有福啊?!?/p>

小鎮(zhèn)中的人懷有他們固有的想法,因此對于一個女娃坐在老王摩托車后座這件事,他們的看法出奇的一致——這個女娃是老王的情人。說來,雖然人人都認為瘸了腿、長得有些磕磣、平日還邋里邋遢的老王不該有個如此年輕的情人,可是大家又不得不承認,老王在經(jīng)濟上,屬于家家戶戶都較為清貧的小鎮(zhèn)上,為數(shù)不多的“有錢人”。因此穿著花棉襖的大媽扯著自己家的女兒,用袖口揩去了小姑娘的兩行亮晶晶的鼻涕,苦口婆心地說:“你瞧瞧,這世上又有個女娃為了錢和那種糟老頭子在一起過日子了,你以后可不能這樣學壞了?!比藗儗⒋耸伦兂闪艘粋€“大事”,不過一上午的時間,老王有個年輕情人的事情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小鎮(zhèn),人們將這件事發(fā)酵再發(fā)酵,演繹成了一個外地來的年輕女娃娃傍大款的故事。

在下午回到超市里時,連小伙計都有些憤憤不平地看著老王領著身后的女娃進了門,酸酸地打趣道:“王叔,你這事,全鎮(zhèn)人都知道了?!彼恼Z氣有些嘲諷,又有些不甘,有著作為一個正義青年,對這樣一位“失足”的少女深切的同情。

老王一巴掌拍過了小伙計的肩膀,卻并沒有用力,他剛搬進來一些重物,因此還喘著粗氣喊道:“說什么呢!一會別嚇著二月!”小伙計不敢和老板頂嘴,因此忙躲到一邊去,這才瞧見了門口呆呆站著的女娃。他是全鎮(zhèn)上除了老王以外,第一個瞧見女娃真容的人。這么一瞧,他更加覺得痛心疾首,胸口一口氣憋著喘不上來,竟有些想哭的感覺。

他悶悶地看著女孩,女孩有些膽怯地瞧著他。她處于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全世界似乎都充滿了敵意,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敵意與惡意,因此也并不顯得十分在意,只是一時不知該如何和這個小伙計相處。小伙計捂住胸口,內心罵了一萬遍老王是個人面獸心的禽獸。

實在是因為這姑娘長得漂亮,她的白皙是城里人那種白皙,一看便是從小沒有干過活兒的女孩兒。他憎恨她美麗的臉龐上發(fā)絲凌亂,更憎恨她的風塵仆仆,憎恨這樣漂亮的一顆腦袋,竟然一上午都被罩在老王那臟兮兮的頭盔內,一想起他們的呼吸通過這樣間接的接觸那么近,小伙計心中就泛起一股惡心。

“二月,別愣著,門口冷,快進來坐?!崩贤跻呀?jīng)收拾出來一張小板凳,貼心地在上面放了一塊花毯子,嘿嘿一笑道:“餓了吧?我給你炒幾盤菜?!?/p>

原來女孩叫二月,小伙計愣神了片刻,目光凝視著女孩露出的一段白皙的脖頸,腦袋突然銳痛,老板油膩的大手變成了拳頭砸在他腦門上,老王齜牙咧嘴的,露出一股子兇光,低聲道:“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給我打下手去,給二月炒幾個好菜吃,餓了一上午了?!?/p>

二月乖乖坐在板凳上發(fā)呆。老王和小伙計已經(jīng)去了屋子的后廚,而她就坐在小超市的正中央,仿若一尊佛像般安寧。早有看熱鬧的群眾一路追隨老王的摩托車而來,此刻看著老王走進了門后邊,超市門口探出了一排排的腦袋,有隔壁飯館的廚子,鄰居街坊八卦的大媽,吸著鼻涕的小男孩甚至大喊:“媽!媽!我看見老瘸子的情人啦!”二月低下頭,聽著門外嘈雜的聲音,眼淚莫名奇妙又涌了上來,可是她答應了老王不要哭的。她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奇怪的小方盒子,門外的男孩好奇地睜大眼睛,看著二月在盒子上插了一根線,戴上了耳機。

音樂聲立即傳來,她將聲音開得很大,因此那些嘈雜的質疑、鄙夷、胡說八道,都被音樂聲蓋過去,她低下頭不想去看那些人,但那些人的一幅幅面孔依舊從腦子里一個個蹦出來,在叫罵,讓她如坐針氈。

老王終于聽見了門外的嘈雜,一臉大汗走了出來,右手拿著一柄鍋鏟子,鍋鏟上尚且是滾燙的油星,他罵罵咧咧朝著門口走去,朝著外面大吼一聲:“都給老子滾!今天生意不做了!”鍋鏟成了他馳騁的武器,小孩子最是害怕,一堆孩子此起彼伏地哭了起來,哭聲刺耳無比。抱著孩子的少婦們叉著腰一邊哄孩子,一邊撕開嗓子叫罵,趕也趕不走。有人聲音過大,二月將耳機塞得死死的,仍舊能聽見那刺耳的女高音:“你瘸子有種養(yǎng)個小情人,沒種讓我們看見!”

二月摘下耳機,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小超市的門,云淡風輕地站在了老王身前。老王皺著眉頭喊道:“二月,你給我回去。”二月卻罔若不聞,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面前的每一個人。她的目光如冬日寒冰,令人發(fā)冷。人群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著這個女娃,她臉色蒼白,身形消瘦,她頓了頓嗓子,冷冷道:“有什么好吵的?”

她又走上前一步,面色變得厭惡,“我的事,和你們有什么關系?我和老王下個月就領證結婚,合法的,你們有什么資格胡說八道?”

一時間人群啞然無聲,在他們的印象中,遇見這種年輕小情人就該口誅筆伐,掀起一場大風波,鬧得天翻地覆才好。最好能逼得失足少女哭得梨花帶雨地求饒道歉,聲明她是受了一時蠱惑,從此以后再也不貪圖老男人的錢財,立志做個好姑娘,給全鎮(zhèn)的女娃們做個好榜樣。但二月的冷淡,讓人們覺得她無可救藥,老太太扶著腰搖著頭離開,嘴里嘟囔著:“沒救了,這女娃毀了呀!”endprint

人群散去,老王嘆了口氣,“二月你……”手中的鍋鏟子尚且溫熱,他神色復雜地看著二月,這女娃卻是長吁一口氣,朝著遠方的干枯樹杈子看去,冷笑一聲,“全世界都是這些人,我受夠了?!彼D了頓,看向老王,臉上卻是瞬間掛滿了淚珠,哽咽道:“我剛才說的是真的,你不是說能滿足我一個新年愿望嗎?我的愿望就是跟你結婚,然后永遠跟你一起生活,我不愿意在任何地方待著。”

老王神色復雜,伸手在圍裙上揩了揩手上的油,才伸出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那我可得攢攢錢,給你整個最好的婚禮,穿著婚紗,像你們看的什么童話里的公主才行?,F(xiàn)在,我全部家當就是這小超市,哪能供養(yǎng)得起我的小公主呀?”

二月低下頭,抓住了老王的袖口,死死抓著不放手,老王只好被這樣抓著一路姿勢怪異地走回了小超市。小伙計滿面油光地從廚房出來,在桌子上擺了幾個菜,也不知老王在后廚同他說了什么,此刻他不復剛才的一番情緒,變得和平日一樣的熱情。“嘗嘗我們老板炒的菜,蔥爆羊肉,可是今早剛買的,太鮮了,平時都沒得吃。”

二月就著米飯吃著菜,幾道菜都味道相當好,也許并不是因為老王的手藝多好,更可能是很久以來她就沒吃過幾頓家里炒的菜。與外面買的不一樣,這些菜有股“家”的味道。

二月覺著,她找到家了。

吃了飯,老王便安排著收拾出一個房間來給二月住,但二月執(zhí)著地拉住他的袖子搖頭,一臉倔強,“我和要你一起睡。”小伙計咋舌,卻也不好說什么,只好給老板使眼色道:“那我去再給你弄一床被子、枕頭?!闭f完便飛快逃開。

二月有些倔,老王從褲兜里掏出一根煙點上,瞬間煙霧繚繞的,二月嗆得直咳嗽,卻依舊抓著他的袖子不放手。老王吐了一個長長的煙圈,“我抽煙抽得厲害,睡覺的時候不抽就難受得要死,你能受得了?”

女娃眼睛里泛著淚花,心思敏感得要命,“你是不是嫌棄我?”老王嘆了口氣,掐滅了煙,無奈道:“我是怕你嫌棄我,我一個半老頭子,滿身都是臭味,平時也沒怎么洗過澡,你能受得了?”

二月破涕為笑,“受得了。你怎么樣都受得了?!?/p>

老王哄了幾句后,讓小伙計打發(fā)二月去自己屋里睡午覺,這便從抽屜里往出翻錢,吩咐小伙計從貨架后邊提出幾箱子零食、煙酒,綁在摩托車上就出了門。小伙計在老板走了以后認認真真數(shù)著抽屜里的錢,想起二月的樣子,嘆了口氣,悄悄從自己屋里把藏的零食拿出來放回貨架,心中想著,老板不容易呀,還是不薅他這點羊毛了吧。

老王找到方才的街坊鄰居,一一送上了煙酒禮品,認認真真賠禮道歉,在幾家?guī)讘糁凶撕芫?,說了許多話。在二月睡醒的時候,老王正坐在床邊洗臉,他將常年油膩的臉洗得干干凈凈,看著她睡醒了,呲牙笑道:“睡醒了,咱晚上和街坊鄰居打麻將去?!?/p>

二月一臉驚訝地看著他,條件反射似的死命搖頭,身子驚恐不已地開始顫抖,老王猶豫了片刻,伸出手抱了抱二月,將她輕輕摟在自己懷里,“信不過我嗎?放心,沒事的?!?/p>

“信我一回,不會讓你難受的?!崩贤醢矒崃税胩?,二月才從他懷中抬起頭,又是一臉的淚珠,老王抹去她的臉上的淚水,粗糙的老繭磨著她嬌嫩的皮膚,但她卻是覺得無比地安心。

夜晚的小鎮(zhèn)上,路上寂靜無比,二月安安靜靜地被老王拉扯著,朝著鄰居家走去。燈火葳蕤之中,鄰居家晚上餃子的香味一陣一陣地飄,老王老遠就喊道:“老袁,給我和二月也下點餃子!”里面的老袁應了一聲,將兩盤先出鍋的餃子放在桌上,招呼道:“快進來,你們先吃!”

老王踏進了老袁家的門檻,二月卻是在門口猶豫半天,唯唯諾諾不敢向前走出一步,老王卻是頭也不回便坐在人家桌上,開始倒餃子的蘸料,香味一陣一陣襲來。二月只能感覺到無盡的孤獨,這樣的人間煙火氣息離她太遠,遠得不可思議。雖然,分明只有兩三米的距離。

直到裹著圍裙的袁嫂一把摟著二月的肩膀,硬生生將她推進了門。二月本來慍怒,一回頭卻看見這位少婦滿臉溫柔笑意,熱情得過分道:“趕快坐呀,剛出鍋的餃子,新鮮著呢!你看看老王,都吃得美滋滋了!”未等二月想好該怎樣回應這樣從未見過的熱情,少婦已經(jīng)一路推嚷著她坐在了老王的身邊的凳子上,她從廚房里拿出一個與別人不同的小瓷碗,上面是精致的青花瓷花紋。她把這碗放在二月面前,仔仔細細給她調了一晚蘸料,介紹著她家最寶貴的這只碗:“老袁他前兩年在城里打工買的,那會兒過年,家里沒什么錢,他不曉得買什么回來,就買了個碗,我給氣死了。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碗是真的好,吃飯都吃得香。二月,你要多吃點呀!”

又一盤香噴噴的餃子出了鍋,老袁和少婦都圍坐在了桌子邊兒上,老袁起身拿了兩個酒盅,拿了未開封的白酒,囑咐少婦道:“把咱家胥娃抱過來,讓二月陪他玩玩?!鄙賸D聞言起身,從房里抱出一個白白胖胖裹著花被子的嬰兒,嬰兒很小,因此臉上還沒有北方小鎮(zhèn)生活的痕跡。誰知這袁嫂這般放心二月,直接將吃吃笑著的嬰兒塞進了二月懷中,完全無視了二月眼中的惶恐。

少婦豪爽地同她丈夫一起和老王喝一些白酒,劃拳定輸贏。嬰兒在這樣的嘈雜中竟然一絲也不啼哭,安安靜靜地陪著二月吃餃子。二月覺得有趣,隔一會兒給嬰兒喂一丁點餃子皮。嬰兒不停地笑,身邊的老王和老袁操著大粗嗓門在劃拳,少婦與他們大聲說說笑笑,二月仿若終于走到了凡塵,感受到了一絲,塵世的美好喧囂。她終于張開了口,用手輕輕觸碰嬰兒吹彈可破的小臉,輕輕喊著:“胥兒……”喊一聲,嬰兒便張嘴笑一笑,甚至掙脫著自己幼小的胳膊,將一只小手從棉被里掙扎出來,抓住了二月的一只手指頭,觸感溫溫軟軟,二月終于笑開了。

吃飽喝足后,幾人挺著肚皮癱坐在椅子上。胥兒在安靜中很快睡著,二月輕輕抱著他搖晃,臉上掛滿了笑容。此刻袁嫂輕輕接過孩子,大家開始收拾桌子,二月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吃掉了一整盤餃子。老王打了個飽嗝,捏住二月的手腕,站起身來告辭道:“謝謝老袁家的款待,快過年了,希望你家胥娃健康成長!”

二月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這家溫和的燈火,走在陰冷的路上。夜風涼颼颼的,尚且沒來得及問老王接下來去哪里,卻已被另一家人攔住。老王順勢走了進去這家門,是幾個少婦屋內打麻將,男人們在門外喝酒聊天,炕上坐著老阿婆在繡鞋墊,鞋墊已經(jīng)快成型,正是個端端正正的“?!弊?。二月站在院子門口,幾個男人確實招呼道:“二月啊,外面太冷了,快進去讓嫂子們給你弄點熱湯喝。我們下午吃了羊肉湯,美得很呢!”endprint

老王依舊自顧自走進去,不來搭救窘迫的她。二月遲疑著想逃離,卻有股奇妙的感覺,此刻竟然又有種想進去感受那些溫暖燈火的愿望。

屋內老王脫了鞋上了炕,一個梳著長辮子的姑娘下了炕,踩著棉拖鞋一路小跑出來,拉著二月的手便歡快道:“快來呀,你要是不愛打麻將,咱倆去逗小孩兒?!币粋€喝酒的男人責怪道:“文娟,又光著腳丫子跑,快回去把鞋穿好,小心凍壞了!”

文娟應了一聲,嗔怪道:“曉得啦,哥!我和二月去陪麟兒耍一會兒!”

屋內滿是麻將嘩啦啦的聲音,在這般吵鬧下,一個胖娃娃裹著大棉襖熱得滿頭大汗,正坐在熱炕頭自己摳花生吃。文娟上了炕便去捏麟兒的臉,二月卻是很不好意思在別人家脫鞋。看著二月一副扭扭捏捏的樣子,文娟又光著腳跳下炕,一把便扯下了二月的棉鞋,托著二月的屁股便上了炕。二月有些羞赧,麟兒慢吞吞地挪著屁股過來,搖晃著雙手大喊道:“漂亮姐姐!漂亮姐姐!”

二月的屁股滾燙起來,北方小鎮(zhèn)的炕頭燒得發(fā)燙,麟兒可憐巴巴地喊著:“姑姑,幫我把棉襖脫了,太熱了?!蔽木陞s是不應聲,搖頭拒絕道:“我可不敢,一會兒你流鼻涕,你媽又說我?!摈雰嚎摁[起來,二月看孩子被裹成一個圓球實在難受,便伸手將他的棉襖脫了,又將他抱在懷里,安慰文娟道:“沒事,我抱著他,凍不著。”麟兒一下子便停止了哭鬧,在二月臉上摸了又摸,探著腦袋便親了上去,得意洋洋道:“你當我姑姑吧,我那個姑姑和我媽一伙,天天欺負我?!倍驴扌Σ坏?,看著文娟與小侄子斗嘴。此時突然聽聞一個少婦大聲喊道:“胡啦!四七條!”麻將聲又轟隆隆響起,二月和文娟逗著麟兒笑得開心。

老王悄悄瞟了一眼二月,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

入了夜,麻將要散場了,二月戀戀不舍地下了炕,文娟又光著腳丫子要出去送她,走到了門口,二月猶豫半天才說:“快回去吧,小心凍著!”話音剛落,才發(fā)現(xiàn)又被裹成粽子的麟兒也跌跌撞撞跑了出來,從文娟腿后探出一個小腦袋,嘻嘻笑著說:“干姑姑,再來找我玩??!”二月摸摸他的頭,這才有些不舍地轉身隨著老王離開。

老王走在她的前面,一瘸一拐,卻是走得意氣風發(fā)。二月鼻子一酸,走快兩步追上他,牽住了他的袖子。老王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今晚高興嗎?”

“嗯,高興。”二月突然打開了話匣子,說起了老袁家的胥娃,說起了文娟和麟兒。她紅了眼眶,哽咽著說,“老王,你家鄉(xiāng)的人真好。”

老王邁著瘸腿,又點了一根煙,輕輕道:“其實好人很多,只是你遇見的少?!?/p>

二月不說話,一路回到了小超市。小伙計早已把床鋪好,但是床鋪冷冰冰,老王坐在床上笑道:“我家里沒有炕,床涼得很,我送你去老袁家睡吧,怎么樣?”

二月猶豫了一下,總覺得拋棄老王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可她眼中的一絲神采瞞不過老王的眼睛,他笑道:“老袁家就倆人,他們夫妻倆半夜經(jīng)常要起來哄胥娃,你過去幫幫忙,也挺好的,你就和胥娃睡一個屋,咋樣?”二月一聽是幫忙,便點點頭,隨著老王抱著被褥去了老袁家中。這一夜二月睡得無比小心翼翼,因為身邊有個嬰兒需要她隨時關注,但與她想象中不同,胥兒一晚上都安靜無比。聽著他安靜輕柔的呼吸聲,二月心中也無比安寧。

老王的小超市內有些冷清,小伙計坐在小板凳上捂著臉,看著老王吐著一個又一個煙圈,聽他道:“二月這個孩子可憐呀。我在省會大醫(yī)院內碰見她要跳樓尋死,我把她拉下來,她媽非說她得了神經(jīng)病。二月把我當作恩人,只愿意和我走,不然就要去死。她媽跪著求我好好照顧孩子,我把她一路從省會帶回來,一路上才知道她才不是神經(jīng)病,是她學校的、鄰里鄰居那些人才是神經(jīng)??!”

“女娃去年夏天上完晚自習在學校里被她同學強奸了,事后女娃去報警,結果全學校的人都罵她,都欺負她,鬧得她沒法好好上學。明明錯的不是她,可是同學、老師,家里的鄰居,甚至她爸媽,都把她當作罪人,整天鬧騰,那些人才是神經(jīng)病。最后女娃被鬧了大半年,實在受不了了,整天脾氣不好,也不愿意和人說話了。結果她媽說她是神經(jīng)病,送去醫(yī)院看。”

小伙計咬著牙憤憤然道:“二月有啥錯?錯的是那個強奸她的孫子?。 ?/p>

老王聲音蒼老,繼續(xù)道:“最惡心的就是這個事,本來要告他,結果二月爸媽不讓,說是怕女娃丟人,硬生生從法院撤了訴。二月說,那個孫子還在學校里耀武揚威,每回見了她還嘚瑟。因為他爸有錢,所以學能繼續(xù)上……”

小伙計低下頭沉默,眼眶卻是紅紅的。

“二月不想上學了,想跟著我在這里窩一輩子??墒桥薏攀邭q,怎么能待在咱們這地方,你要知道人家來自省會城市,本來能好好上大學,去大城市發(fā)展的?!崩贤醭橥炅艘桓鶡?,瘸著站了起來,長長嘆了口氣,“我家彤女能活到現(xiàn)在的話,也該是十七咯?!?/p>

臨近年關,二月天天在不同的鄰居家過夜,陪著他們的小孩子,陪著未出嫁的大姑娘。在這個冷冽的冬天里,北風越發(fā)吹得張狂,終于下了雪。二月踩著雪花,看著各家的小孩子都跑出來玩耍,少婦們看著二月總在門外,便一個一個將孩子們托付給二月看管,二月成了孩子們最喜歡的漂亮姐姐,給他們講故事,孩子們回家還會嫌棄父母腦子里沒有那么多墨水。老王搬著板凳坐在超市門口,看著二月和一群穿得花花綠綠的小娃娃玩“老鷹捉小雞”,笑得比誰都高興。時而二月會一臉稚氣地伸手問他要一袋子奶糖,轉眼便一個一個給小孩子散去,引得小孩們紛紛要用軟糯的嘴唇親親二月的臉頰。

轉眼間,日子已經(jīng)過到了二月底。二月這個姑娘從二月初到二月底,變得徹底不一樣。她臉上再也沒有怯懦淡漠的表情,已經(jīng)完全同小鎮(zhèn)上無憂無慮的姑娘們一樣整天高高興興。

這天老王接了個電話,這才在雪中攔下二月,對著她呲牙笑道:“二月快過完了,我也得去醫(yī)院復診了,你跟我一塊回去見見謝醫(yī)生吧,也給他問問好?!?/p>

二月咬了咬牙,鄭重地點點頭。再抬頭時,她眼中噙滿了淚花兒。老王伸出了兩只胳膊,二月輕輕將自己的臉貼在老王懷中,輕輕啜泣,她哽咽著問傻話:“你不和我結婚啦?”

老王哈哈一笑,眼眶中竟然有些濕潤,他的聲音聽著顫抖得厲害:“十年前,我摩托車騎得著急,我女兒彤彤坐在后面飛出去了。要是她還活著,今年也十七歲,我也想送她出去念大學?!?/p>

二月啜泣地越發(fā)大聲,邊哭邊道:“我回去就轉學,我好好學習,我一定好好考上大學。”

二月又一次坐在老王的摩托車后座,小鎮(zhèn)的人們沉默地看著二月離開,鄰居街坊都在老王送禮的那天知道了二月的過往,這些沉重的過去沒有讓人們再有所芥蒂,竊竊私語。麟兒在小鎮(zhèn)的汽車站朝著二月?lián)]手送別,袁嫂抹著淚兒逢人便說,二月是個好孩子呀。

省會的大醫(yī)院內熙熙攘攘,謝醫(yī)生早已接到了老王的電話,叫來二月的父母坐在診室中,門口赫然是“神經(jīng)內科”。二月許久才對父母露出了釋懷的微笑,在母親閃爍的淚眼中將老王拉出門去道別。

母親手中拿著半年前的診斷單,上面赫然寫著“PTSD”,這是一種創(chuàng)傷應激綜合征,受到嚴重傷害的人易得,很難治愈。謝醫(yī)生推了推眼鏡,說明了二月有所好轉,甚至趨于心理健康。母親看著門外瘸腿的老王,疑惑不已問道:“這個老王,究竟有什么神通呀?”

謝醫(yī)生搖頭道:“他女兒死后,他就被確診為PTSD,這病已經(jīng)有十年了。”

二月的母親驚訝地望向門口,沒人能看得出老王也是一個病人。

門口的老王伸出了雙臂,淚眼朦朧的二月輕輕將臉貼在他的胸口。老王嘿嘿笑著,聲音卻是哽咽:“這個冬天,在我們那過得高興不?”

“高興,像過春天……”二月泣不成聲,不斷糾正道:“是二月的春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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