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桂珠
[摘要]詞是宋代成就最高的文學藝術形式,然而宋詩并不遜色于宋詞。唐詩長于抒情而宋詩長于說理。宋詩的“理趣”特色與宋代理學的高度發(fā)展密不可分,而這一點在既是理學家又是詩人的朱熹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朱熹既相對輕視,又十分寬容,這與其復雜的思想淵源有很大關系。就創(chuàng)作而言,朱熹的詩歌作品主要以哲理詩、山水詩和政治詩為主。其中,哲理詩將深奧的道理予以形象化的表述;山水詩則清新自然,余味雋永;而政治詩又寫得直抒胸臆、金剛怒目。透過朱熹的這些詩歌作品,可見朱熹是藝術風格豐富且多元的詩人,他的詩歌作品讓讀者領略到一位嚴謹理學大師的另一面,亦使人們對朱熹思想有了更為全面的理解。
[關鍵詞]朱熹;詩歌;理學;多元藝術風格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918(2017)12-0190-03
doi:10.3969/j.issn.1671-5918.2017.12.084 [本刊網址]http:∥www.hbxb.net
朱熹(1130—1200),字元晦,又字仲晦,號晦庵,祖籍徽州府婺源縣(今江西省婺源),出生于南劍州尤溪(今屬福建省尤溪縣)。提及朱熹,總是會首先提到他的理學成就。在學術史上,人們習慣性地將理學稱為“程朱理學”,如此以人名代稱的學術在我國歷史上只有“孔孟之道”、“老莊之學”和“程朱理學”,由此可見朱熹崇高的學術地位,幾乎直追孔孟。其作《四書章句集注》更是被作為了后代科舉考試的標準教科書。然而,朱熹不止是理學家,同時還是詩人,流傳至今的朱熹詩作總計一千三百余首,無論從數(shù)量上還是質量上,都不容小覷。關于朱熹的詩歌成就,古人評書雖然不多,但也并非無跡可尋,宋人李涂《文章精義》稱:“晦庵先生詩,則《三百篇》之后一人而已?!崩钪厝A說:“南宋陸放翁堪與香山踵武,益開淺直路徑,其才氣固自沛乎有余。人以范石湖配之,不知石湖較放翁,則更滑薄少味,同時求偶對,惟紫陽朱子可以當之。蓋紫陽雅正明潔,斷推南宋一大家”。歷來認為,陸游是南宋詩壇第一大家,李重華將朱熹與陸游并稱,雖然不免溢美之嫌,但也足以說明朱熹詩歌的藝術成就之高。只是,從古至今,對朱熹詩歌的研究遠遠不及人們對其理學著作的關注,據林慶彰先生主編的《朱子學研究書目》統(tǒng)計,在上世紀百年中學界對朱熹的研究成果共有2254項,其中關于朱熹詩歌研究的僅有不到100項,可以說是殘山剩水。
與詩歌創(chuàng)作同時被研究者忽略是朱熹的思想淵源,在宋代理學史上,有所謂“濂、洛、關、閩”之說,都是地域性學術流派。這其中“洛學”以二程兄弟為代表,“閩學”則以朱熹為代表,朱熹長期在武夷山講學,“閩學”因此得名。后世所謂“程朱理學”,一方面說明了二程與朱熹對理學學術體系的建立與發(fā)展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另一方面則說明朱熹思想與二程思想一衣帶水、一脈相承的關系,可以說,“閩學”就是從“洛學”發(fā)展演變而來。但是,從二程到朱熹,時隔上百年,可以說朱熹既繼承了二程思想又有所發(fā)展,兩者并不完全相同,而朱熹與二程思想上的差異性與發(fā)展性最重要的就體現(xiàn)在其詩歌思想和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在二程看來,詩歌不僅無助于“道”的傳播,還會構成對“道”的傷害,朱熹一定程度上繼承了這種思想,但態(tài)度要寬容的多,朱熹并不反對詩歌創(chuàng)作,他本人就是詩人,而且朱熹認為好的詩歌是可以與“道”達成和諧關系的。朱熹的這種思想轉變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其家學背景,本文即以此為研究對象,從來源角度探討朱熹詩歌思想與其理學思想的關系以及朱熹的這些思想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
一、朱熹的詩歌思想及淵源
朱熹的詩歌思想,大致可以概括為:兩種態(tài)度和一種觀念。這里所謂的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輕視,一種是寬容。先說輕視,眾所周知,朱熹是理學大家,其理學思想主要來源于前代理學家,尤以程頤、程顥兄弟為代表。理學家將“道”作為宇宙和人生的根本,將追比圣賢作為人生的目標和價值取向,在這種思想的左右下,理學家一般講求以理性和節(jié)制內心的情感。所以,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詩歌創(chuàng)作一般都比較輕視,甚至反對,最代表性的觀點即是周敦頤的“文以載道”論,即認為“文”不過是“道”的工具,而且在很多時候,對文辭的過度追求必然會對“道”構成傷害,因此他主張以求道為根本,以文辭為末事。關于“作文害道”程頤則更加極端,他將文學創(chuàng)作完全等同于“文字游戲”,認為人如果沉迷于這種游戲,就會玩物喪志。朱熹受到這些理學家思想的影響,可以說,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比較輕視的,但他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遠遠沒有前代理學家那么激烈,這就是朱熹對詩歌的第二種態(tài)度,即寬容。朱熹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寬容態(tài)度最明顯的證據莫過于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前文已述,朱熹傳世的詩作有一千三百余首,可謂高產。此外,關于詩與“道”的關系,朱熹有過明確的表述:“作詩間以數(shù)句適懷亦不妨。但不用多作,蓋便是陷溺爾。當其不應事時,平淡自攝,豈不勝如思量詩句?”由此可見,朱熹對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是一味反對,在朱熹看來,詩歌創(chuàng)作是人日常生活中的一種排遣方式。
以上是朱熹對詩歌的兩種態(tài)度,再說其詩歌觀念或思想。有關朱熹的詩歌思想,是非常豐富的,篇幅所限不能一一詳述,這里強調指出的是最重要的一點:即“文從道中流出”。此言出自《朱子語類》,在朱熹看來,道是世界的本體,萬事萬物都是道的不同表現(xiàn),文也是道的表現(xiàn)之一。就內容實質而言,“文從道中流出”與“文以載道”沒有太大差異,但“文從道中流出”在表述上更為嚴謹,如果尋章摘句地說,“文以載道”的觀念是很容易找到漏洞的,“文”既然“載道”的工具,那就是“文”就還可以載別的道以外的東西,很容易使人產生文道分離的誤解?!拔膹牡乐辛鞒觥?,道是文的目的,也是文的本源,文和道是統(tǒng)一的,這樣的表述顯然更加精確。由此也可以看出,朱熹對其前代理學家并不是全然繼承,同時還有所發(fā)展。
關于朱熹對詩歌的寬容態(tài)度,可以說主要來源于他的家學和其他一些師友的影響。朱熹的父親朱松就是一個詩人,且有詩集傳世。另外,朱松的友人張嵲、劉子暈等都對朱熹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過不小的影響。而且,家學的影響不僅造成了朱熹對詩歌的寬容態(tài)度,甚至影響到了其實際創(chuàng)作風格,比如朱熹主張作詩應該向《文選》學習,就是受到了劉子暈的影響。
二、朱熹的詩歌創(chuàng)作
關于朱熹的詩歌創(chuàng)作,學界有不同的研究方式,方式之一是以時間為參照系,并參考朱熹在各年齡段的思想變化,考察其詩歌作品藝術風格的嬗變;方式之二是以題材為分類標準,考察朱熹在不同題材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展現(xiàn)的不同藝術手法;方式之三是將朱熹的詩作放置在宋詩整體特別是理學詩的范疇之內,與其他詩人尤其是同時代詩人進行對比研究。應該說,這些研究方式各有千秋,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這些研究是對朱熹詩歌的全面研究,研究者所面對的是朱熹的一千三百一十八首詩作。本文篇幅有限,要將朱熹的全部作品條分縷析的說明白,顯然是不可能的。因此,筆者選擇朱熹最具代表性是三類詩歌作品,分別論述其藝術特色。筆者認為,從題材方面說,朱熹最具代表性的三類詩歌作品是哲理詩、山水詩和政治詩。
(一)朱熹哲理詩的藝術特色
朱熹是理學家,哲學詩在朱熹的詩創(chuàng)作中占有很大比重,哲學作品主要是作者為闡發(fā)其對“道”的理解,并“理氣論”、“心性論”、“格物致知論”等哲學思想而創(chuàng)作的。比如:
如何率性名為道,隨事如由大路行。
欲說道中條理具,又將理字別其名。(《道》)
這首詩是作為理學家的朱熹給“道”下的定義,詩意非常清晰,作者以大路為喻,說明了“道”就是世間萬物的客觀規(guī)律,萬物皆要符合“道”的規(guī)范,由大路而行。又如:
此心原自有知存,氣蔽其明物又昏。
漸漸別開昏與蔽,一時俱透理窮源。(《致知》)
朱熹在《大學章句》中說::“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這首詩是說事物的“理”(本質)經常會被“氣”(表象)所遮蔽,人只有窮究物理,擴充知識,才能認清事物真正的理,“致知”正是通過格物窮理而達到的主體認知的擴充和深化。
從這兩首詩作可以看出,朱熹對其理學思想的表達是明白曉暢的,作者并沒有故作高深,將“理”、“道”等哲學概念說的玄而又玄,而是用通俗易懂的比喻來闡發(fā)其哲學思想。其實,世間最大的道理一定是人人都能理解的道理,那些故作高深或晦澀難懂的,反而是細枝末節(jié)。同時,還應該認識到,對朱熹理學思想的研究,不能對其詩歌作品視而不見。
(二)朱熹山水詩的藝術特色
在朱熹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山水詩的數(shù)量最多,也最具藝術特色。當然,這里首先要說明的是,本文中所謂的“山水詩”是一種寬泛是指稱,即只要詩歌的詞句內容所寫為山水,就算是山水詩。其實,朱熹的山水詩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詩人在登臨山水時的詠懷,可以稱為“真山水詩”;另一類則是作者通過對山水的描寫來表達某種思想,此類作品中就未必真有山水了。先說前一類,朱熹一生酷愛山水,我們知道,朱熹一生精研學術、嚴于律己且歷經宦海,有的時候讀書是枯燥的,律己是殘酷的,宦海沉浮更是使人郁悶,此時登山臨水,親近田園,是排遣郁悶心情的極佳方式。前文已述,朱熹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態(tài)度之一就是將其視為自我排遣的一種方式??上攵娙说倪@種態(tài)度就在其山水詩創(chuàng)作中形成的。比如《次秀野韻五首》(其二):
滿園紅紫已爭新,百囀幽禽亦喚人。蠟屐未妨泥步穩(wěn),珍叢終恨雨來頻。
臥看曉色忻初霽,起約良游醉好春。卻笑當年金谷燕,相隨仆仆望車塵。
此詩將自然風光和田園景致寫的生動活潑,風格清麗,余韻徐徐。從作品來聯(lián)想詩人,再也不是那個正襟危坐、一臉嚴肅的“朱老夫子”,而變成了一個詩酒狂放、縱情泉林的隱逸之士,而這也正是朱熹山水詩的風格所在,平淡自然、清麗雅致。
再說第二類,即詩人通過對山水景物的描繪,來傳達某種思想,最為大眾所熟知的例子莫過于《春日》: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
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作品被選入了現(xiàn)行的小學語文教材,很多小學教師也是按照“游春”的主題來向學生講解的,甚至還說此詩表達了作者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愛”云云,其實此詩和游春可以說沒有絲毫關系?!般羲痹谏綎|境內,是孔孟之鄉(xiāng),在詩中代指孔孟之道及記載孔孟思想的儒家經典,所謂“尋芳”比喻向圣賢學習,圣賢的思想當然能使人心明澄澈、豁然開朗,所見盡是萬紫千紅、生機盎然的景象。既然作品如選小學語文教材,不妨也以一句小學生常說的話來概括本詩的主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嚴格地說,這樣的作品不應歸為山水詩一類,但前文已述,對山水詩做寬泛界定,從作品也不難看出,作者能夠將很嚴肅是思想理論,以非常形象化的手法表達出來,這也正是朱熹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色。
(三)朱熹政治詩的藝術特色
眾所周知,朱熹所生活的南宋中期,是一個政治不景氣的時代,宋朝在失去的半壁江山后仍然不斷受到金國的騷擾和剝削,宋朝皇帝要稱金主為“叔”,還要繳納大量的歲幣。但是,由于蒙古勢力的極速發(fā)展,南宋與金時戰(zhàn)時和,關系復雜且微妙。在南宋政治核心內部關于“國是”(南宋所謂“國是”其實就是與金戰(zhàn)或和的決策)的爭論也異常激烈。從史實來看,南宋高層統(tǒng)治集團做出的最終決定是“戰(zhàn)”,與蒙古聯(lián)手滅掉了金國,金末帝完顏承麟即位不到一天就遭到誅殺,成為世界歷史上最“短命”的皇帝?;厮輾v史,可以說,南宋統(tǒng)治集團最終做出了錯誤的決定,不久之后南宋便被盟友滅亡了?;谶@種認識,我們不能盲目的說主戰(zhàn)就是愛國的和正確的,當然也不能簡單地認為主和就是正確的,因為在主和的意見中有些的真正看到了南宋軍事實力的脆弱,開戰(zhàn)的時機尚不成熟;而有些則是不思進取,茍且偷生。對于戰(zhàn)或和“國是”,朱熹既有過“主戰(zhàn)”的意見,也有過“主和”的意見,這恰恰說明朱熹終其一生都在憂心國事,不斷思考。然而,就朱熹的著述而言,應該說朱熹是更傾向于主戰(zhàn)的。但朱熹的主戰(zhàn)與后來的權相韓侂胄不同,韓侂胄發(fā)動對金開禧北伐其主要目的是為了個人撈取政治資本,朱熹的政治思想可以概括為“修內攘外”,即對內要加強皇權,修明政治,對外則要不斷進取,收復山河,而且兩者要同時并舉,他說:“熹嘗以為內修外攘,譬如直內方外。不直內而求外之方固不可,然亦未有今日直內而明日方外之理。須知自治之心不可一日忘,而復仇之義不可一日緩。”朱熹“修內攘外”的政治主張在其詩歌作品中是有所反映的如《次擇之韻聊紀秦事》:
不知四海已揚湯,舞殿歌臺樂未央。
五帝神威等牛馬,六王子女盡繽墻。
仙心久已攀姑射,辮口從教泣華陽。
行容拒明千古意,虛疑霞佩響琳瑯。
作品反映的是儒家傳統(tǒng)的歷史觀,指出統(tǒng)治者的無道會造成國家人民的苦難,勸誡皇帝以此為鑒,實行“仁政”,即“修內”。又比如《感事用韻二首》(其二):
廊廟憂虞里,風塵慘淡邊。
早知煩漢馬,悔不是留田。
迷國暖誰子,和戎誤往年。
腐儒空感慨,無策靜狠煙。
作品非常明確地將主和派說成是“無策”的“腐儒”,表達了詩人進取和主戰(zhàn)的政治主張,即“攘外”。
此外,正是由于內憂外患,戰(zhàn)事頻仍,更加劇了統(tǒng)治集團對下層民眾的盤剝,朱熹作為一個以儒家操守為畢生追求的士大夫,也可以一些感慨山河殘破,反映民生疾苦的詩歌作品。比如:
江北傳烽火,胡兒大入邊。已聞隳列障,不但擾屯田。
借箸思人杰,摧鋒屬少年。偷安慚暇食,萬灶起愁煙。
一一感事再用回向壁間舊韻二首(其一)
阡陌縱橫不可尋,死傷狼籍正悲吟。
若知赤子元無罪。合有人間父母心。
一一杉木長澗四首(其四)
這些作品直抒胸臆,情感濃烈,一改哲理詩的平和中正和山水詩的清新秀雅,讓讀者領略到朱夫子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面。
結語
綜上所述,朱熹的詩歌思想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完全平衡。一方面,因受到前代理學家的影響,朱熹曾明確表示出對詩歌的輕視態(tài)度;然而另一方面,無論就作品的質量、數(shù)量還是創(chuàng)作風格的多樣性,都可以說明,朱熹對詩歌的價值是十分重視的,甚至可以說,朱熹對詩歌創(chuàng)作是富于興趣愛好的。正因如此,朱熹才會以詩的形式闡發(fā)他對“道”的理解,并以詩的形式表達他的家國大事的主張。研究者欲更為全面深入的解析朱子思想,對于其獨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便不容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