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尤 燦
爺爺尤無曲最要好的朋友是海上畫家潘君諾,他們長達半個世紀親密無間的友誼,在“文人相輕”的畫壇成為一段佳話。
潘君諾(1907-1981),名然,江蘇丹徒人。早年家境優(yōu)裕,愛唱昆劇,精于口技。稍長求學揚州,受環(huán)境影響,喜愛繪畫,開始臨摹石印畫譜,后頻繁出入裱畫店,觀摩到不少名家真跡,進而在背臨上下功夫,為日后寫真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20世紀20年代初隨父母來滬,后因其父生意失敗而家道中落。1926年考入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校中國畫系,得鄭午昌、黃賓虹、潘天壽、許徵白諸師親授,與杜小甫、尤無曲結(jié)為好友,并稱思微妙室(思美人室)諸友。美專期間在老師的指點下大量臨摹宋元工筆花鳥畫、明清寫意花鳥畫以及近代任伯年、趙之謙、虛谷等名家作品,藝事大進。1930年畢業(yè)后繼續(xù)受業(yè)于鄭午昌,并拜趙叔孺為師。其時,趙叔孺以其畫藝名噪海上,從其學藝者眾多,弟子凡72人,以陳巨來最早,潘君諾為最后。同門中有方介堪、支慈庵、沙孟海、徐邦達,皆為藝林翹楚。
一
潘君諾一生沒有子女,特別喜歡小孩子,我雖未見過他,卻和他有“交往”。我的爸爸跟他學過畫,小時候我也裝模作樣地畫過幾天畫。一次爸爸出差去上海,我很自信地畫了一張自畫像讓他帶給潘爺爺。潘爺爺在上面題了一段話:“燦燦有輝,學自乃祖。將來有成,吾言驗否。吾兄無曲長孫尤燦,從小愛畫,將來定可成功也。然翁?!睂懲赀@段話,老人家還給我畫了一張畫,畫面是一枝紅梅,兩只蜜蜂一只落在花上似在采蜜,一只在翩翩飛舞,一對透明的翅膀畫出了蜜蜂飛翔的動感,令人嘆服。畫上潘爺爺題:“世璜侄攜來其子尤燦贈余所畫人物,年才七歲,乃翁無曲兄為題其端,余亦加題數(shù)語作此還之?!痹趯戇@篇文章的時候,我重讀這張三十多年前的畫,不覺感慨萬千:首先是慚愧,潘爺爺預言我會學畫成功,可我畫了幾天就沒有再畫,辜負了老人家一片希望;再有我體味到老人對我的一片喜愛之情、待人的平等之心,把我一個小孩當作對等的大人相待,這份境界實在令人佩服。
第二年我畫了一幅松樹給老人家,他在我的畫上題:“尤燦小友畫松蒼勁有力。乙卯年,老爺爺潘然題?!比缓笥只刭浟宋乙环?,畫的是兩片水墨芭蕉葉上,一只綠里透黃的螳螂正悄悄地盯著一只在另一片葉子上吸食露水的紅蜻蜓。紅蜻蜓紅紅的身上,畫家用淡墨似乎是輕輕一抹,就畫上了一對清淡而透明的翅膀,充溢著生活的趣味。潘爺爺在畫上題:“尤燦小友,潘爹爹畫。”又題:“乙卯年冬,世璜侄攜來燦兒畫松,作此答之,來而不往非禮也,潘然。”
不久我上學了,慢慢地失去了畫畫的興趣。思想早熟的我認為畫畫沒用,我每天都看到爺爺在練字畫畫,也知道他畫得很好,可他的作品那時卻很難走出南通。現(xiàn)在想來一方面和爺爺不經(jīng)營自己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和時代有關(guān)。
不畫畫了,潘爺爺還記著我,曾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上說:“尤燦小朋友,你現(xiàn)在畫么?希望你用心學畫,同弟弟一同學,同爸爸一同學,究竟誰畫得好?潘老爹爹書此?!蔽夜钾摿伺藸敔?shù)钠谕?,但我相信潘爺爺是不會怪我的,特別是看了我這十年為展示爺爺藝術(shù)所作的努力,他一定會很欣慰。
二
在我的生命里,有一些我從未見過的人,卻讓我很熟悉,因為這些人和他們的故事常常被爺爺提起。爺爺對潘爺爺?shù)馁潎@往往是和他畫的草蟲連在一起的,爺爺曾說中國畫畫草蟲以潘君諾為最佳。
潘爺爺開始畫蟲很偶然,當年他美專畢業(yè)后,因家道中落,一人獨居上海,借住在與他師友相交的許徵白家。一天他攤開畫紙后誤滴了一滴墨,因愛惜宣紙,就著墨點,稍加點劃,畫成一只蒼蠅,許徵白在一邊大為贊賞,稱他有畫蟲天賦,能畫草蟲。一個墨點和一個鼓勵,就為日后畫壇成就了一位畫草蟲的能手……
如果說那個墨點是潘爺爺畫蟲的源起,而1936年的南通之行,則是潘爺爺畫蟲的里程碑。這年應爺爺邀請,潘爺爺與許徵白來南通小住,見到了爺爺?shù)拇蟾缬绕鋫?。當時大爺爺尤其偉已于1920年參與創(chuàng)建中國最早的昆蟲學團體——六足學會,并于1935年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份昆蟲學期刊——《趣味的昆蟲》月刊,同年還編著了中國人的第一部昆蟲學專著《蟲學大綱》。在南通期間,潘爺爺在草蟲生態(tài)、習性、特征方面的知識大進,并獲得大爺爺相贈的一部當時國內(nèi)極罕有的日文版昆蟲生態(tài)圖錄,書上圖片均為野外昆蟲生態(tài)的實拍。南通之行確立了潘爺爺在繪畫上的追求方向。
在南通期間,潘爺爺為我的曾祖畫了一幅畫像,十分傳神。畫上時年70歲的曾祖亞笙公一頭雪白的頭發(fā),一叢雪白的胡子,手捻長須,似在吟詩,許徵白補秋林并題款:“丙子仲秋君諾為萸生老先生七十壽寫照,神態(tài)宛然,屬余補秋林覓句圖景,率然為之,仍希教正。蜀岡徵白許昭并識。”這幅畫后由黃祖謙題簽:“惜秋花館老人七十肖像。”十年后爺爺又請秦更年題:“林間老去得優(yōu)游,仙骨儒風孰與儔。古木蕭疏原若畫,詩人情感最宜秋。大千累劫漸塵過,八十平頭歲月修。覓句圖中容識面,早欽高躅在南州。奉題萸生先生秋林覓句寫真,并祝八秩大慶。江都秦更年頓首。丙戌?!笔费a山題:“芙蓉江畔共晨昏,襟上應留舊酒痕。一笑春風猶省識,買絲真欲繡平原。湖山養(yǎng)望群推重,喜有潘郎畫格高。無限豐神傳阿堵,不須頰上更添毫。萸生學長道德文章,早為士林泰斗,理化一科尤為當代僅見。私心以師事之。一別卌年,曷勝向往。丙戌得觀君諾弟所繪行樂圖,宛如晤對,爰獻小詩為壽,敬乞教正。史補山謹題?!币环髌穮R集了五個人的智慧和精神,這可能是中國文人所獨有的情趣和享受吧。
1938年南通被日寇占領(lǐng)后,爺爺他們于1939年春輾轉(zhuǎn)逃難到上海。生活極度困苦,除了靠爺爺?shù)拇蟾缬绕鋫サ慕訚涂恐鵂敔斣谏虾6煎\生絲廠當經(jīng)理的同學的關(guān)系,拿一些他們的產(chǎn)品到家里填色來換取微薄的報酬維持基本的生活。當時爺爺和潘爺爺因戰(zhàn)亂也已失聯(lián)多時,直到有一天在上海的大街上才偶然遇到。當時爺爺還得了病,身體極度虛弱,奶奶的肚子里懷著爸爸,潘爺爺生活也很困難,但不知他從哪里借錢,買了一大聽餅干送給爺爺,這盒餅干成為爺爺心里一個永久的溫暖。不久奶奶生下了爸爸,取小名為望平,渴望和平之意。生下孩子的奶奶不幸得了產(chǎn)后痢,十五天后在缺醫(yī)少藥的戰(zhàn)亂環(huán)境下隨風逝去。一心想過悠然南山下生活的爺爺,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大挫折。在爺爺極度低迷的日子里,潘爺爺常常來看望爺爺、安慰爺爺,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他們一直相互幫助、相互砥礪,成為一生的好友。
潘爺爺漸漸成了家中???,大爺爺迷于制硯,常請潘爺爺為他繪制硯稿。一個是昆蟲學家,一個是畫蟲的畫家,潘爺爺畫的硯稿自然少不了昆蟲,以至昆蟲硯成了大爺爺制硯的一大特色。后來經(jīng)大爺爺引見,潘爺爺?shù)玫絿阑萦钕壬p識,常常有機會觀摩嚴先生收藏的字畫,在經(jīng)濟上也頗得嚴先生的資助,得以潛心作畫,不為柴米憂。
三
潘君諾 桃花 23×33.5cm 紙本設色 1958年款識:世璜作畫有進境,作此桃花獎勵伊。戊戌夏四月,君諾畫竟付與世璜學弟藏之。鈐印:潘然(白)
潘君諾 芭蕉 23×33.5cm 紙本設色 1975年款識:尤燦小友,潘爹爹畫。乙卯年冬,世璜侄攜來燦兒畫松,作此答之。來而不往非禮也,潘然。鈐?。壕Z?。ò祝?潘然君諾(白)
潘君諾 蟈蟈 紙本設色 1964年款識:甲辰初冬,內(nèi)子晉卿約陳含章先生吃水餃,余無事可做,寫此遣興,以呈無曲兄,藉作紀念云耳。君諾潘然并題于海上演雅樓。鈐?。号巳痪Z(白) 然?。ㄖ欤?/p>
1942年春,爺爺自北平跟陳半丁先生學藝回來,秋天就和嚴惠宇先生的外甥女李昌佩結(jié)婚了。婚后因為李昌佩奶奶的父親已隨中南銀行去了重慶,李家無人照料,爺爺就住到李家支撐門戶。爺爺一般上午在李家畫畫,下午常常去“云起樓”二樓。“云起樓”是嚴惠宇于20世紀40年代初開設的一家收購古玩字畫的店鋪,抗戰(zhàn)期間,上海很多舊家靠出售文物字畫度日,嚴惠宇的“云起樓”為國家文物字畫的保護起到重要作用。解放后“云起樓”五千多件藏品,由嚴惠宇捐獻給上海博物館、南京博物院及鎮(zhèn)江博物館三家博物館。
1943年到1945年期間潘爺爺一度供職于“云起樓”,所謂供職其實是因當時戰(zhàn)亂一度找不到工作,嚴先生就讓他在“云起樓”拿一份薪水?!霸破饦恰币粯鞘堑晏茫嫾襾砹司驮诙?,喝茶聊天,興致上來了就在大畫案上畫兩筆。畫家劉伯年當時在云起樓旁邊的川菜館當經(jīng)理,工作之余經(jīng)常來玩,一來二去大家就成了朋友。在云起樓他們談古論今,又常常聯(lián)筆作畫,佳作迭出。三人意氣相投,畫藝各有所長,又常在云起樓相聚,時人稱他們?yōu)椤霸破饦侨汀薄?/p>
抗戰(zhàn)勝利后,潘爺爺經(jīng)嚴惠宇舉薦,赴北京投入陳半丁先生門下,與京派諸家得識,并相互切磋,藝術(shù)上漸臻完美。在京期間,他曾為黃賓虹先生畫過寫真小像一幅,寫照傳神之極,黃先生很高興,取出一卷畫讓他挑選,潘爺爺挑了一幅堪稱神品的山水畫。黃賓虹先生在畫上題:“余與君諾道兄別十余年矣。近晤于故都,見其學誼孟晉,因為余寫小像,雅健似明賢,無作家習氣。今將南旋,撿拙筆以贈行,聊博嗢噱而已。丁亥臘月賓虹時年八十又四?!被厣虾:笈藸敔攲⑦@幅畫轉(zhuǎn)贈爺爺,他說:“你是畫山水的,這張畫就送你吧。”
1948年潘爺爺回到上海后在伯特利教會學校任美術(shù)老師,解放后學校更名為滬西中學,潘爺爺一直在那里任教。1948年到1957年上半年,可以說是潘爺爺一生中最好的一個時期,那時他生活無憂,時值壯年,又有良師益友相互激勵,守文游藝好不愜意。記得爺爺跟我說過,當年在上海,有一天晚上吃完了飯,他和潘爺爺在大街上散步,那天潘爺爺賣掉了一張畫,四十來歲的人了,快樂得像個孩子,在行人不多的大街上連蹦帶跳的,邊走邊開心地跟爺爺說:“無曲你我這輩子能畫畫實在是太幸福了,拿張紙隨便一畫,就能有人買了去,畫畫是個讓自己享受的事,享受完了居然還能換到錢,真是太妙了。”潘爺爺是一個很性情的人,鄭逸梅老人記錄了這樣一件事,潘爺爺?shù)皆娙酥齑罂杉?,不訪朱大可,而是看他的孫女多多。
1951年春潘爺爺雅興大發(fā),獨自乘船過江,到南通探望我的曾祖亞笙公,那時爺爺還在上海工作,潘爺爺也未告訴他就自己來了,尤家的人都很喜歡這個既多才多藝又詼諧幽默的人,整個尤家大院每一房的人都請潘爺爺畫畫,潘爺爺有求必應。曾祖亞笙公出了個“雞蟲得失”的題目請潘爺爺畫,潘爺爺畫了兩只散發(fā)著幽亮光澤羽毛的公雞,雞身后蹬,嘴對著嘴,眼對著眼,似乎誰也不服誰,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一條肥長的紅頭蜈蚣,趁著兩只公雞爭斗之際,正悄然遁去。畫上題:“雞蟲得失,萸生老伯大人命畫,辛卯清明潘然作于古素室。”
潘爺爺?shù)目诩荚诤I袭媺且痪?,我曾多次聽爺爺說起。一次潘爺爺來看爺爺,那天他很開心,就把涼帽往地上一放,作為雞窩,表演起抓小雞進窩。追小雞時小雞邊逃邊噓噓地叫、被抓時救命似的急叫、被丟進窩時短暫的驚叫以及進窩后安定下來平靜的叫聲等等,無不惟妙惟肖,看得爺爺哈哈大笑。潘爺爺還把小雞在不同狀況下不同叫聲的口形和舌、齒的使用告訴了當時跟爺爺學畫的程培玉先生,后來程在通院的宿舍里也表演過,博得同學們的掌聲。潘爺爺并不隨意表演他的昆曲和口技,當年,通院的高年級學生來請潘爺爺參加他們的聯(lián)歡會,就曾被他一口拒絕。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民國書畫家匯傳》一書稱潘爺爺:“兼精口技,善度曲,每遇佳會,得其參加,則合座盡歡?!?0年后,這幅作品作為潘爺爺?shù)拇碜鞅皇者M了上海書畫出版社編的《海上繪畫全集》。
1956年上海中國畫院籌建時,據(jù)說潘爺爺名列首批被聘畫師之列,興奮之情難以言表。一個從小愛畫的人,在知天命之年能步入專業(yè)隊伍,可以心無旁騖地畫畫,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潘爺爺?shù)睦L畫事業(yè)似乎就要迎來一個飛躍。
四
1957年下半年,時事風云突變,潘爺爺還沒來得及等到上海中國畫院成立,就受到迫害,被革去公職,發(fā)往青海勞改。那個時代的生活就是這樣的荒唐跌宕,仿佛是命運跟潘爺爺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在他的面前打開了一扇通往成功之巔的門,在他看到門里的美景,還沒來得及進去欣賞的時侯,又一下將他推到了苦難的深淵。在青海期間,潘爺爺憑著一手人物寫真絕技,為當?shù)乩L制毛主席像而待遇稍好于其他勞改人員。數(shù)年后因病返滬,一度生活十分窘迫,僅靠潘奶奶為糖果廠包糖紙之微薄收入度日。
他的學生洪丕謨在一篇文章中曾有這樣一個片段:60年代他曾經(jīng)和潘爺爺一起路過一個肉攤,見到潘爺爺動情地摸摸高掛的夾心和肋條,咽了咽囗水無可奈何地走開了。我可以想象到潘爺爺?shù)哪且环轃o奈,但生活的困頓比起精神上的痛苦也就不算什么了。
那時候潘爺爺畫畫只能偷偷摸摸的,像打游擊一樣,瘦小的潘奶奶從早到晚總是豎起耳朵,只要一聽到大門口有什么聲響,就會立刻輕聲關(guān)照“有人來了”,于是潘爺爺就忙不迭地收起剛畫了一半的畫。有時門口聲響,其實是家里的熟客或是鄰居來客,等到一場虛驚過去,再翻出畫了一半的作品,有時卻也因此錯過了心境,也就無心再畫了。更難受的是他有個鄰居,見他畫畫常常啰嗦,說這是封資修行業(yè)應割尾巴,而又是此人在潘家見有好畫,輒取去據(jù)為己有,裝點風雅,其境如是可謂一言難盡……所幸潘爺爺對世事風云的變幻已經(jīng)歷多多,少年時家境的富裕,到后來父親辦交易所一夜慘敗破產(chǎn),貧富已讓他不太在意了。他仍舊詼諧幽默,在生活困頓潦倒之際,對繪畫的追求依舊不輟,每日練字畫畫,偶有人花一二元購畫一幅即與潘奶奶下館子打一次牙祭,自是苦中之樂趣也。
家里藏有一副潘爺爺1964年畫的一幅畫,這雖是在他貧困歲月的一幅作品,但畫里卻是一片生機。畫上題:“甲辰初冬內(nèi)子晉卿約陳含章先生吃水餃,余無事可做,寫此遣興,以呈無曲兄,聊作紀念云耳。君諾潘然并題于海上演雅樓。”畫上畫的是一只墨綠色的蟈蟈躍然在籠上,似乎在吃一朵土黃色的南瓜花。畫面輕松生動,本該在籠中的蟈蟈卻在籠外,將籠踏在腳下。通過畫上的題款可以看出潘爺爺在困難的時候還不忘招待朋友,款上提到的陳含章就是爺爺?shù)牡谌齻€夫人陳寶坤奶奶,含章是她的號。那一次她和爺爺去上??此哪赣H,潘爺爺知道了,無論如何要請她們吃一頓水餃。兩位夫人在包餃子的時候,潘爺爺就畫了這張畫。四十多年過去了,四個老人也先后離世,當我今天再看這張畫時我還是能感受到其中的真情。生活的貧困割不斷真摯的友誼,快樂的時光與金錢無關(guān),一張素紙一支羊毫筆,在一個有情有心的畫家手里,就能畫出一段佳話。
潘爺爺當時沒有工作、沒有任何所謂勞保工資,以我們現(xiàn)在的理解是坎坷而又艱難的,但他憑著藝術(shù)上的瑰麗多姿、為人的詼諧豁達以及上海這座城市特有的包容和愛好欣賞美的人群、靠著教學生畫畫奇跡般地生活了下來,而生活的苦難使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才情都傾注在筆下,使他的畫溫潤明凈、清雅無塵。我對潘爺爺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城市里生活了20年很好奇,為此采訪過曾經(jīng)跟他學過畫的一些學生。姚善一告訴我,潘爺爺自青?;販箝_始課徒為生,開始他沒有學生,就到南京路的朵云軒門口守著,看到有買紙筆的年輕人就上去搭訕,慢慢就開始有了學生。莊正是在60年代后期跟潘爺爺學畫的,據(jù)他回憶那時潘爺爺每個月收四塊錢的學費(更早是每月兩塊),每周去一次,第一次拜師,潘爺爺就給學生畫一張畫作為見面禮,以后每周畫一張課徒稿讓學生帶回去臨摹。
盡管如此,潘爺爺收學生卻不草率,并不是誰有能力交學費就收誰。程培玉先生曾經(jīng)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說:“70年代有位仁兄帶了他的孩子要跟潘師學畫,并且自己也學,說是自己學了可以幫助孩子學;又說他可以為老師提供些蔬菜,因為他知道潘師有糖尿病,需以菜代糧,在那個計劃經(jīng)濟時代,蔬菜供應是限量的,就這樣磨了一陣子,潘師始終不肯收?!币粋€貧困得幾乎吃不上飯的人,一個需要蔬菜來治療疾病的人,在艱難困苦之中,擇徒傳藝還恪守著自己的標準和底線,不被物欲所惑,這一份操守真是難能可貴。潘爺爺不但收徒有原則,在困難的歲月里他還堅守著一個知識分子最底線的自尊,程培玉先生的信中還寫了這樣一個場景:“1964或1965年一天我去看他時,兩個青年來請他寫‘立新’兩字,是一家理發(fā)店的招牌,他應所求寫了。兩青年又請他多寫一張以便選用,潘師立即拒絕,并把已寫好的那張當面撕毀了?!?/p>
五
70年代潘爺爺?shù)膶W生漸漸多了起來,經(jīng)濟情況有所好轉(zhuǎn),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有招待客人的能力了。1975年“文革”已進入尾聲,上海畫壇漸漸開始恢復雅集筆會,也常常有汽車來接潘爺爺參加筆會,平日里教的學生常來的也有十幾人,當時的情形就像黎明前的曙光,潘爺爺似乎可從此大展身手馳騁畫壇。這一年爺爺曾到上??赐藸敔敚緛硭麄兪桥c程培玉約好去蘇州一游的,后因潘爺爺身體不適,就寫信讓程培玉來上海一見。那次程培玉就住在潘爺爺家里,晚上睡前潘爺爺和程培玉談心時說:老天若能再給我十年壽,我畫當突破古人。
然而命運弄人,1979年三四月期間得知有望平反喜訊,潘爺爺竟然因興奮中風。中風后他右腕執(zhí)筆不健,已無法再揮毫作畫,但他還不放棄在藝術(shù)上的追求,改用左手寫字畫畫,家里有一封他的左筆來信,信上說:“無曲兄,蒙兄關(guān)懷,特作此,當能參加南通作品也,兄以為然否?如覺尚可,令然參加南通畫院。弟然?!笔昵拔以趲蜖敔斦碣Y料時看到這封信,當時眼淚就下來了,信上的字歪歪倒倒,全沒了當年的從容和灑脫,字里行間讓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末路的英雄,有一分落魄、兩分潦倒、三分無奈和四分掙扎。一個病得半身不遂、風燭殘年的老人,在他生命的末期還在想加入畫院,哪怕是加入到地級市的畫院,只要能走上專業(yè)的道路,但最終未能實現(xiàn)。這是老人最后的吶喊,爺爺也很無奈,他可以推薦潘爺爺?shù)淖髌吩谀贤▍⒓右淮握褂[,但他沒有決定讓誰加入南通畫院的權(quán)力。
程培玉給我講過,大約是在1980年5月,他曾和一位研究昆蟲的同事一同去拜訪潘爺爺,去了潘家方知老人家在上一年就中風了。當時潘爺爺他聽說程的同事是位昆蟲學家,就握筆要作畫贈予,但是執(zhí)筆后手抖動不已,程勸他不要畫了,潘爺爺稍停片刻,又拿起筆來還是想畫,但執(zhí)筆的手還是抖動,他竭力想控制住畫筆,好不容易在紙上落下了筆,但線條卻是彎彎曲曲、斷斷續(xù)續(xù),畫已不成畫了。潘爺爺終于嘆口氣,把筆放下了。這一年12月他接到學校通知,23年來蒙受的冤案得到了徹底的平反,每個月可以有40元的退休金,并享有醫(yī)療保險,但是這天來得太晚了。元月3日,潘爺爺再次中風,跌倒床前,之后雙腿完全不能站立。元月15日住進上海第六人民醫(yī)院,隨之醫(yī)院給家屬發(fā)了病危通知書。2月1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七)上午9時40分潘爺爺懷著一身沒有得到充分施展的才華辭世仙去。
在潘爺爺最后的日子里,老天仿佛也不忍讓這么一個善良的老人含冤而去,他總算見到了自己的冤案得到了徹底的平反。他的追悼會于1981年2月7日(正月初五)在龍華火葬場舉行。潘爺爺生前所在的滬西中學工會主席主持了追悼會,許多老畫家、老朋友,還有學生共百余人給潘爺爺最后送行,潘奶奶在追悼會的第二天給爺爺寫了一封信,告訴了潘爺爺最后的事情,在信中的結(jié)尾她寫道:“君諾一生為人忠厚老實,在結(jié)局時能有這么一個好的收場,我也感到寬慰。請您放心,我一定遵照您和嫂夫人的囑咐,化悲痛而度晚年?!边@封寫給爺爺?shù)男?,后被爺爺轉(zhuǎn)給程培玉了,我是在寫這篇文章時才第一次看到,看著近三十年前潘奶奶的這段話,我心中一酸,多好的老人,多容易滿足的老人,這么一個令人扼腕嘆息的結(jié)局,她居然認為是一個好的收場,善良的人,你們的胸懷究竟有多寬廣。
1983年末,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了《潘君諾花蟲小品集》,潘奶奶托人帶給爺爺一本后,日子仿佛飛快地流逝起來,漸漸地潘爺爺在我們的生活中慢慢地消失了。偶爾爺爺提起他,總是嘆息不已。
爺爺?shù)漠嬍依镆恢倍紥熘藸敔數(shù)漠?,其中一張潘爺爺畫的水蜜桃,直到今天還掛在那里,默默地陪著爺爺,看著爺爺練字畫畫、剪扎盆景……我知道爺爺?shù)男闹幸恢毖b著潘爺爺,客人多的時候,爺爺一得意就會拿出一些潘爺爺?shù)淖髌放c大家分享。
2002年蘇州格多美術(shù)館邀請爺爺去做一個畫展,在展覽上,我遇到了程培玉,從他那里得知,潘爺爺葬在蘇州吳縣(現(xiàn)為吳中區(qū))橫涇鄉(xiāng)(今為鎮(zhèn))堯峰山三工區(qū)公墓,在他的陪同下,我去了堯峰山公墓給潘爺爺掃墓。
六
三年后在邢延生、柯文輝的幫助下,我給潘爺爺出了一本草蟲技法的畫冊。畫冊印了8000冊,這個印數(shù)在當今畫冊通常只印一兩千冊的時代,算是極大的了。畫冊出來后,我在爺爺去世后的第十天(2006年5月23日),特地去了蘇州堯峰山公墓,在潘爺爺?shù)哪骨?,將畫冊燒給了他,這一天,離潘爺爺去世已過了25年。
今年是潘爺爺110年誕辰,我一直想給他出一本代表他成就的畫冊,但是幾經(jīng)努力,都未能成功,這一直是我的心愿。美的,終究是讓人深深期待的,歲月讓潘爺爺變成塵埃,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但他給這個世界留下的作品卻依然繽紛。
作為畫家,潘爺爺對繪畫的最大貢獻在于他創(chuàng)造出的花蟲世界,潘爺爺曾說過,只要有人能畫一種花他就能配一種蟲。畫蟲看似是雕蟲小技,但潘爺爺從畫蟲到捉蟲、養(yǎng)蟲,于現(xiàn)實自然中領(lǐng)悟花蟲的變動,加以提煉,最后創(chuàng)造出他筆下的花蟲世界,令他在花蟲繪畫方面獨樹一幟,突破前人。
鄭逸梅這樣評述:“潘君諾,居滬萬航渡路,榜其室為蟲天小筑,秦更年為繪蟲天小筑圖,蓋君諾乃畫蟲圣手也。潘子雅擅花卉,花卉以蘭竹為難,潘子又優(yōu)為之,拂楮吮毫,頃刻立就,往往疏逸冷雋,氣韻自然,其超軼儕輩也更何如?余曾見其繪紫藤,牽條糾葉,以草書法寫之,有似當年張旭當前之濡墨。見其繪牡丹芙蕖,擢秀敷榮,掩潤華湛,極翠亸紅酣凌波出水之致。蓋流露靈府,滌盡塵埃,寓有法于無法之中,寫色香于色之外,沉浸秾郁,意趣磅礴,令人莫測其所以,且無論春卉秋芳,輒點綴一蜂一蝶,入妙造微,栩栩欲活。信筆所之。且萬類由心,不屑隨人步趨,純以造化為師,洵足奪標藝苑,拔戟自成一軍者矣。”
潘爺爺離世已近四十年,像潘爺爺這類在世時時運不濟卻又藝術(shù)卓越的畫家,雖然已在時代里消失,他們的藝術(shù)卻將由歲月保存。而藝術(shù)是要經(jīng)過歲月淘洗的,時間會悄然地改變一切,久而久之,歷史也會悄然地還他本來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