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把我拉到一棵樹下,我順著你的眼光望上去。我看到了許多綠色的小蛋蛋,它們成串成串掛在樹上,陽光正透過縫隙,把它們成串成串的樣子印進我的腦中。
可是我明明看到我踩在一個男孩的背上摘李子。
我想起來了,我甚至清清楚楚地想起踩在我腳下的那個男孩的模樣,他就是紅臉蛋。
他有抹不完的鼻涕,用右手往右臉蛋上抹,左手往左臉蛋上抹,經風一吹,他的兩邊臉蛋就紅通通的,大家都一致認為他的臉蛋最像蘋果,可是誰也不會去咬那個有鼻涕的臉蛋。
紅臉蛋反應有點慢,耳朵也有點問題,據(jù)說他小時候得過腦膜炎,打了許多青霉素,腦膜炎好了,耳朵卻壞了,反應也慢了。
那是一個齋月,我和紅臉蛋路過一個籃球場,齋月里大人們封了齋沒事干,就集中在籃球場上打籃球,人們對籃球表現(xiàn)出空前的熱情。
我們的放學路和籃球場一墻之隔,那是個下午,夕陽慢慢爬過土墻,斑駁的顏色在夕陽里生動起來,幾只土蜜蜂還在墻上挖了洞,用唾液把自己的小窩涂的光光的,這種土蜜蜂沒有刺,它只吃花蜜,也不產蜜。
在夕陽的金黃色里,籃球場傳來一陣又一陣笑聲。在夕陽不停地撩撥教唆下,我的心突然一動,我拾起一塊土坷垃朝墻內有笑聲的地方扔過去。
只聽里面一聲驚叫,我拉起紅臉蛋拼命就跑。紅臉蛋顯然還沒有徹底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跑了幾步就停下了,風聲在我耳邊呼呼直響,那些人向我扔了幾塊土坷垃,就抓住了紅臉蛋,抓一把土抹了紅臉蛋一臉。
我只好等在路上,紅臉蛋哭哭啼啼走過來,我看著紅臉蛋差點笑出來,只見紅臉蛋的眼淚把泥土沖得白一道黑一道,最可笑的是他鼻子底下有一塊泥巴,像個日本人,我笑得直不起腰來。紅臉蛋不理我,坐在土壟上,哭呀哭的。最后我說:“回家吧!”他才到河邊洗了臉跟我慢騰騰地往家里走。
我跟他說話,他一聲不吭,我知道他生氣了,我倆只好一路沉默著回去,我回到家也不想說話,悶頭悶腦地寫作業(yè)。
還是說說紅臉蛋和李子的故事吧。
我們村許多人家都有李子樹,一到夏季,那些李子一顆一顆鼓脹起來,一串一串,一嘟嚕一嘟嚕地壓彎了枝頭,主人不得不用木棍支起下垂的枝干,此時李子深綠深綠的,一口酸澀,讓你都來不及吐。
李子一到秋天就像有個魔術師用了魔法,慢慢變黃,變紅,酸澀味一夜之間變甜,那甜味能讓你不想吐出它的核來。
這是一個夏季,這是一個家里沒有餅干的夏季,一個沒有糖果也沒有蘋果的夏季。夏季把我們弄得像一只只貪嘴的鳥兒,東闖西闖,我們的鼻子和眼睛成了行動的導航儀,再高再澀的李子都能被我們發(fā)現(xiàn)摘下。
村里的李子樹好像都不約而同地長高了,防備著我們的突然襲擊,李子們可不想在青澀的時候脫離樹枝。
有李子樹的人家也小心地防備著我們這些摘青李子的孩子們,可是孩子們總是有辦法。
大家都把紅臉蛋叫馬鞍,每到一棵李子樹前,有人爬樹摘李子,有人樹下接李子,還有人望風發(fā)信號。
摘李子得有人爬上樹,沒有梯子,就得有人在樹下當“馬鞍”,讓爬樹人踩著“馬鞍”背爬上去,再踩著“馬鞍”背跳下來。
紅臉蛋耳朵聽不清楚,反應也慢,爬樹的活他干不了,望風的活他也干不了,大家不想讓他接李子,又不想讓他吃白食。大家就讓他當“馬鞍”。
結果往往是李子已經摘到了,可紅臉蛋還在那里老老實實地彎腰當“馬鞍”,此時我們把最大最好的李子已分得一干二凈,給紅臉蛋留下的只有小而帶疤的。有時摘李子的人不高興了甚至一顆都不想給紅臉蛋,推辭說分完了,紅臉蛋沒有上樹,他也不知道李子的情況。
紅臉蛋吃的李子少,挨的打最多。因為反應慢,聽力有問題,大人追出來時,總會看見紅臉蛋還在李子樹下老老實實地彎著腰撅著屁股,真正的主謀已跑得無影無蹤。紅臉蛋還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被人抓住打死也不會說出同伙,因為這點,紅臉蛋還是當定了“馬鞍”。
中午是最好的下手時候,我們幾個已經摸到一棵李子樹下,紅臉蛋走到李子樹下,彎下腰,安心地當他的“馬鞍”。我踩著他的背,怕不穩(wěn)當,又在他背上跳了兩下,紅臉蛋的臉憋得更紅了,有人喊:“快上!”
我踩著紅臉蛋的背上了樹,紅臉蛋看我上了樹,還彎著腰,如果我是“馬鞍”,我早就會直起腰靠在李子樹上,等樹上掉下的李子。
李子已長成了大拇指頭那么大,稍帶了點甜味,這是整個夏季我們遇到的最甜的李樹,成串成串的李子在我手底下東躲西藏,而我毫不客氣地摘下那些最大最圓的李子。看著樹底下的人,我玩了個心眼兒,先把大李子裝滿我的口袋,再把剩下的裝在帽子里遞給樹下,這樣口袋里的全是我的。
正當我摘得高興的時候,突然有人喊道:“快跑!有狗!”
我在樹上看到一只狗向大門口沖來,大狗后面還跟著一個大人,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偷李子,竟然放出了狗!
我看看樹下,那些小伙伴們跑得一個比一個快,轉眼間不見蹤影,紅臉蛋還在李子樹下老老實實地彎著腰撅著屁股,那一會兒說實話我心里有點感動。
我吱溜一聲滑下樹,踩在紅臉蛋的背上,順勢跳下地面,一邊跑一邊抱緊了帽子,走時還推了一下紅臉蛋,紅臉蛋這才反應過來,跟我跑起來。
那只大狗氣勢洶洶向我們追來,遇到狗,我們的經驗是猛地停下,彎腰作摸石頭狀,這樣狗就會嚇住??墒墙裉爝@只狗不同,它一聲不吭,不吭聲的狗最可怕,它稍稍停了一下,看到主人在身后,它絲毫不理會我的假動作,直接向我沖來,那白牙上還滴著口水。
帽子里滾落的李子又讓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誰讓我貪心摘了這么多李子,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狗撲向我的腿。
我閉了眼,等著狗咬的那一瞬間,并做好了放聲大嚎的準備。
“哎喲!”
喊的不是我,而是紅臉蛋!
只見他擋在我眼前,狗咆哮著撕扯他的褲腿,我看到鮮血染紅了他的腳背,紅臉蛋大喊:“用李子打!”
我連忙把帽子里的李子,一顆一顆扔出去,狗果然嚇了一跳,往后一跳。這時,紅臉蛋手里多了塊石頭,狗就跑遠了??吹阶约夜芬Я巳?,那大人怕惹事又折身進了家,我和紅臉蛋一瘸一拐地往村衛(wèi)生室走去,那些伙伴像空氣一樣不見了。
醫(yī)生邊罵邊打針,痛得紅臉蛋嘴都歪到一邊了。
我把帽子里的李子全給了紅臉蛋,紅臉蛋說:“別全給我,還有其他人呢!”
我說:“狗咬我倆時,他們在哪里?”
紅臉蛋覺得還是不妥,后來我聽蓮說紅臉蛋還是把這一帽子李子分給了所有的孩子,只給自己留下幾顆小的,好像這是他應該得的。
紅臉蛋瘸了很久才好。
2
你可能不知道,那時一年四季,我們看不上幾場電影,看電影對我們來說絕對是奢侈的事情,可是紅臉蛋的父親竟然從城里買來了一臺電視機!
那時整個山溝的人都沒見過電視機。
我記得那天天氣很涼,院里的九月菊開得燦爛無比,一層比一層厚的秋霜漸漸緊逼著洋芋,洋芋葉子一點一點地變黃變干,這個季節(jié)是到了挖洋芋的時候,全村人一邊忙著挖洋芋,一邊說著紅臉蛋家的電視機。
紅臉蛋的父親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他一會兒忙著接線,一會兒忙著招呼村里人,他終于接通電源,我們伸長脖子等著電視開關打開的那一瞬間。
那是臺黑白電視機,旋鈕一擰,一陣雪花頓時向我們飄來,我們以為下起了雪,等著雪停,可看了半天,這雪花絲毫沒有停的意思,我們這里地勢偏遠,電視轉播的信號到了這里,就像上完山的驢再也拉不動電視了,電視上除了雪花,還有沙沙聲。紅臉蛋的父親急紅了臉,邊選臺邊說:“城里人是不是騙我了,在城里好好的呢,什么都能看到,這是怎么了!”
紅臉蛋的父親把選臺旋鈕擰了一圈又一圈,突然我們聽到了聲音,電視上出現(xiàn)了一道又一道的斜道道,紅臉蛋的父親臉色緩和下來,擦擦汗水,仔細地調了又調,可再怎么調,那些斜道道再也不肯正過來。
聽聲音也是好的,我聽到了電視里的汽車聲,我聽到了汽車穿過街道時那由近到遠的聲浪,我通過電視真正地聽到了城市的聲音,我激動地拉著哥哥的手,那些斜道道里可是另外的世界呀!
我們看了一晚上斜道道,大家誰也不想離開,怕一離開錯過清晰的那一瞬間,看著看著,我們的脖子都跟著斜道向右斜著。
我們等呀等,大人先后打起了呵欠,我們眼巴巴地看著紅臉蛋的父親啪嗒一聲關了電視。我回到家時,父親正躺在炕上,聽廣播里的秦腔和青海賢孝。
第二天,紅臉蛋的父親又進了一趟城。
回來時他帶了一大包長長短短的東西,小心地把它安裝起來,紅臉蛋的父親說這是電視天線,有了它,再遠的村莊都能看上電視。
我們幾個孩子全圍到一起,想幫忙又不知從何下手,著急地看著紅臉蛋的父親裝上天線,擰緊螺釘,接通線,最后又找來長長的木桿子,把天線綁在木桿子上,我們在院里挖了深坑,把木桿子栽在地里豎起來。
電視終于出畫面了,真正的城市向我們迎面撲來,來來往往的公共汽車讓坐在最前面的人驚惶失措,城里的男人們穿著有四個衣袋的衣服,看著女人們穿著裙子,一些老人們難為情地扭過臉看著窗外。
消息頓時在全村人家傳開來,一到晚上,男女老少抬凳子集中到紅臉蛋家,紅臉蛋的父親也很熱心,他找來一個大桌子,把電視機高高地放在桌子上,這樣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能看到電視。
漸漸地連外村的人都來看電視,畢竟這是這個山溝溝里的第一臺電視機。
我們每天都在盼著天快點黑,盼著快點吃完飯,這樣就能找個好位置,紅臉蛋家每天晚上人來人往,一閃一閃的黑白電視讓紅臉蛋父親的腰板更直了。
紅臉蛋家的紅火日子到來了,功夫片像中午的太陽熱了起來,這段時間電視上開播了香港武打片子,一到晚上,村里人早早地到紅臉蛋家占位置。那會兒正是紅臉蛋家吃飯的時候,都是熟人熟臉,紅臉蛋的父親面子上過不去,給村里人讓飯,一些人也大大咧咧地接過了碗,時間長了,紅臉蛋的母親就有意見了:“吃吃吃,我家口糧都不夠,還給別人讓!”
漸漸地紅臉蛋家的晚飯吃得越來越早,有時因為吃得太早,臨睡他們又得加夜宵,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都拉不下這個臉,漸漸地紅臉蛋母親的臉一天比一天陰沉。牢騷一天比一天多。
不過紅臉蛋對我們很照顧,他專門用幾個凳子在最前面占了位置,這幾個位置就是我們的,誰也不能占。
看著霍元甲在電視里施展拳腳,打得對方落花流水,我們高興極了,一有機會我們也伸胳膊動腿過上一兩招,感覺自己都成了功夫王。
《霍元甲》演得熱火朝天,紅臉蛋家人山人海。一些年輕人專門往有姑娘的地方擠,擠來擠去竟然擠塌了紅臉蛋家的花園圍墻,紅臉蛋的母親終于忍不住了,對那些人破口大罵,越罵越來勁,紅臉蛋的父親面子下不來,過來勸,也被她罵回去了。
村里人聽著她罵得不像樣子,一些老人們挾著凳子往外走,隨后年輕人也悄悄地溜了出去,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少,只剩下我們幾個孩子。院子里一片狼藉,瓜子皮滿地都是,還有大豆皮,還有亂七八糟說不上來的東西,踩上一片喀啦啦亂響。
我們害怕被紅臉蛋的母親趕出去,一邊看電視,一邊看紅臉蛋母親的臉色,可是她的臉上看不到晴天,這讓我們很難受,我們真想也溜出去,可是那電視里的撕殺聲卻扯住我們的褲角不放。
這一晚的電視我們看得心驚肉跳。
第二天我們總會聚到一塊,亂混混地說著故事情節(jié),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有人激動起來,為主人公的穿著吵了起來,拉都不拉不開。
我們盼著放學,盼著天黑,盼著電視劇的開演。這兩天家里人也早早做了飯,怕我們錯過電視節(jié)目發(fā)牢騷。吃完飯我們約好人,不約而同地到紅臉蛋家。
天終于黑了下來,我們迫不及待地走到紅臉蛋家,只見一些人擠在紅臉蛋家門口也不進去,紅臉蛋家的大門關得緊緊的,從門縫里能看到院子里的電視一閃一閃的。
看到這些人光站著不進去,我們幾個孩子從他們的胳膊肘下擠進人群,只見紅臉蛋站在大門上,看到我們來,臉更紅了,頭也低下來了。
這時我們才注意到他家門口掛著一個小木牌,上面用燒火棍的黑炭寫了幾個字“今晚電視,賀元甲,每人票價五角?!鄙厦孢€寫錯了一個字。
看著這個木牌,我的心涼了大半,我和哥哥無處去找這五角錢。
正猶豫著,只見紅臉蛋匆匆往院里看了看,拼命朝我們招手,我們高興地進了大門,一些人還真買了票坐在那里,我們幾個偷偷摸摸地坐在電視機前。
第二天我們故伎重演,可還沒走到電視機前,就被紅臉蛋的母親截住了:“站住,買票了嗎?怪不得昨天晚上我數(shù)人頭,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錢數(shù)總對不上,原來是你們幾個沒買!”
紅臉蛋的母親邊說邊把我們往外推,可是《霍元甲》已經開演了,這會霍元甲正要和人比武,真正到了最緊張的時刻,我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視,腳步不由地慢下來,站在大門口,我們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紅臉蛋跟著他母親說軟話,一邊遠遠地瞟著電視,可是他母親就是不松口,最后還是把我們轟了出來,我們擠在門外從門縫里看電視,可是還看不真切。
紅臉蛋再也沒出來。
突然紅臉蛋家一片黑暗,電視也不出圖像了,看看周圍人家燈火通明,原來有人不滿他家的小木牌,偷偷把他家的電線給掐斷了,紅臉蛋的母親很生氣,又找不到掐線人,就沖到大門上罵起我們這些孩子。
我們跑遠了,這一晚上,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天上的月亮真大,真圓,那一灘灘的月光不停地流淌下來,淌在清真寺的新月上,淌在村莊的屋頂上,也沿著樹枝淌向地面,地面上也是一汪一汪的亮乎乎的月亮水。
時間還早,我們玩起了捉迷藏,我們高興的聲音傳到紅臉蛋家,紅臉蛋也從家里出來,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可是我們誰也不理紅臉蛋。
自從紅臉蛋家看電視收開錢后,村里人再也不去紅臉蛋家,到他們家看電視的人越來越少。
3
接著馬小萍家買了電視,好幾家人都借東借西買了電視,紅臉蛋家的門前越來越冷落,偶爾有幾個孩子怪叫著跑過他家門口,每天傍晚在他母親的罵聲中,紅臉蛋蹲在門口上不情愿地往小木牌上一遍又一遍地寫著字。
馬小萍家看電視不要錢,我們都到馬小萍家去了,紅臉蛋眼巴巴地盼著我們去他家,可是我們都沒去,而且在學校里也不跟紅臉蛋玩,仿佛紅臉蛋欠了我們錢似的。
紅臉蛋家門口正對著村廣場,這里過去也叫三大院,有醫(yī)務室、有村委,還有倉庫,你可以想象每晚這里的熱鬧場面。
除了看電視,戰(zhàn)斗游戲是我們的最愛。當我們向另一方發(fā)起攻擊時,每人手里都有自己的武器,一根木棍,一把掃帚,一把木頭刀,如再有想象力,就會有一把木頭槍。自然有木頭槍的肯定是司令,紅臉蛋也有一把木頭槍,可沒有人理他,那怕他腰里掖著木頭槍站在旁邊,也沒有人拉他入伙玩游戲,他孤零零地站在三大院的墻下面,看著我們沖來沖去,看著滿天飛來飛去的土塊在我們身上或旁邊碎裂開來。
此時我們覺得很解氣,我們忘記了他曾給我們當過人梯摘過李子,我們也忘記了他曾給我們留了看電視的最佳位置,我們還故意一次次地沖過他的身邊,而他卻像個耶提目(孤兒),無助地望著我們,盼著有一個人跳出來幫他說句話,可是我們都沒有。
傍晚在晚霞的歌聲中悄然而落,我們坐在三大院的土堆上玩,突然紅臉蛋的哭聲穿過大門直奔我們而來,接著我們看到那塊寫著今日電視的小黑板被扔出了大門。
紅臉蛋的母親在院里大聲叫罵:“我養(yǎng)個雞兒叫鳴哩,我養(yǎng)個狗兒看門哩,我養(yǎng)你這么大有什么用,還跟我頂嘴,扔黑板,那可是我央及馬木匠專門做的,你把黑板不掛起來,你就別回家!”
我們幸災樂禍地聽著,相互做著鬼臉,看來紅臉蛋在他母親手中死定了,等了半天,我們沒見紅臉蛋出來取小黑板,那塊小黑板像一塊抹布被遺棄在紅臉蛋家門前的虛土中,來往車輛揚起的塵土漸漸給黑板蒙上了一層土,呆頭呆腦地臥在土中。
過了一會,我們聽到紅臉蛋低聲說了句什么,隨后又尖叫了一聲,接著我們看到他被揪著耳朵推出了家門。
“羞,羞,羞,就你知道羞,我們家的圍墻塌了,你怎么不羞,我們家的電線掐了,你怎么不羞,你羞了別回來!”紅臉蛋母親邊揪紅臉蛋的耳朵邊叫罵著。
大門在紅臉蛋的身后訇然關上,那塊小黑板還可憐地躺在他家門口,我假裝路過他家門口,順便看了一眼小黑板,只見上面寫了一個大大的“羞”字。
紅臉蛋擦著眼淚,踩了幾腳小黑板,也不看我,直直朝前走去。
蓮說:“跟上他!看他去哪兒?”
我們悄悄跟在他身后。
此時月亮正從東山慢慢升起,紅臉蛋的影子在水一樣的月亮光中拉得長長的,他瘦小的影子時而被大樹影子吞沒,時而又被土平房的影子咬一口,一會清晰,一會模糊,甚至紅臉蛋都模糊起來。
而紅臉蛋的哭聲清晰,帶有金屬的質感,他的哭聲有一種超強的穿透力,穿過月亮水,穿過層層疊疊的黑影,一次又一次地刺激著我們的神經。
他邊走邊哭,轉眼走過打麥場,打麥場空蕩蕩的,一個碌碡孤零零地臥在打麥場上,漫天而降的月亮水把碌碡的輪廓泡得模模糊糊,幾堆麥草堆孤零零地在月光下沉默著。一個人,一個碌碡,一輪月亮,幾堆麥草,這情景讓人不由悲傷起來。
紅臉蛋隨便找了一堆麥草,躺在上面,抽抽噎噎的,麥草也一動一動的,接著他放開嗓子大哭起來,今晚他的悲傷無人能撫平,那悲傷透過月亮水傳染給了我們,我們停下了嬉笑聲,一個一個變得沉默起來,每人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憂傷彌滿在這月亮水中,像一碗難以下咽的苦藥水,大家誰也不說話了,在這水一樣的月亮中,蓮先抹起了眼淚。
月亮似乎也不忍心稍稍挪了挪身子,我們就藏在大樹的陰影里,遠遠地看著紅臉蛋像個挨了打的狗一樣,在麥草堆里刨洞,邊哭邊鉆進洞里,仿佛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他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此時的月亮正罩在打麥場上,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尖銳,連平時溫暖的麥草堆帶了金屬一樣的質地,金屬一樣的光亮,一陣緊似一陣的孤獨也襲擊了我們,周圍一片寂靜,我們似乎也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我們一個接一個朝紅臉蛋的麥草堆走去,誰也不說話,悄悄地鉆進了麥草堆。
此時誰也不看誰,只靜靜地透過雜亂的麥草看著那水汪汪的月亮,看著月亮水慢慢地淌在麥草上,順著麥草慢慢流下來,滴到另一根麥草上,又接著流到橫搭在中間的麥草上。
漸漸地月亮水流遍了每根草,只是眨了幾下眼皮的功夫,我們的麥草堆就銀光閃閃的,那些月亮水還不依不罷地順著麥草淌到我們臉上,淌進我們的眼窩,每人的眼窩閃閃發(fā)亮,突然之間我們看到了和平時不一樣的對方。
我們沒提電視的事,沒提小黑板的事,也沒提我們游戲的事,只靜靜地看著月亮水淌遍我們全身,弄得我們渾身上下都是亮閃閃的月亮水。
遠遠地我們突然聽到紅臉蛋母親帶著哭音的呼喊聲,一聲比一聲急促,一聲比一聲焦急,在月亮水中無限放大。我們坐不住了,可是紅臉蛋絲毫沒有站起來給回答的意思,我們都推著他。他卻像一頭牛一樣不出一聲。
最后蓮喊了一聲:“我們在這里!”
紅臉蛋只好站起身來,我們大家都在月亮水中站起來,只見紅臉蛋的母親披著一身月亮水向我們走來。
孩子,如果你經歷了那晚的月亮水,你會對月亮下的事有特別的理解,比如說友誼,比如說背叛,比如說溝通,那一汪汪的月亮水能治好一切的心病。
當然我們還得在太陽光中曬一曬,還應該在月亮水中泡一泡,我們能看到流淌在身上的月亮水,還能看到月亮水滲過我們的皮膚,淌進我們的心靈。
4
這么說吧,紅臉蛋也是在冬天走的,你說什么?嗯,你這么說也有點道理,我總是把不好的事情放在冬天來說,我覺得冬天總給我冷冰冰的感覺。不過事情也并非總是這樣,尤其在經歷過一些事情后,冬天另有深意。
這個消息我們在前一天得到了,紅臉蛋的父親已經準備好了去城里,他在城里安了家,回來接紅臉蛋一家到城里住。
前一天傍晚,我們約好了玩最后的一次游戲,那時天還沒有完全陰下來,粉團似的夕陽在薄薄的云層后面無精打采地滑行著。我們求著家里人早早吃完飯,決定用游戲來送紅臉蛋。
我說:“我們還是玩打仗游戲吧,這會紅臉蛋當司令!”
大家答應了,而且是紅軍司令。
紅臉蛋從沒有當過司令,在我們的游戲里,他永遠是個兵,在我們的記憶里他永遠是那個李子樹下的“馬鞍”,永遠是我們吃李子,他挨打。
他現(xiàn)在是司令,他有板有眼地指揮著戰(zhàn)斗,大家在認真地戰(zhàn)斗。不一樣的是這次大家挨了紅臉蛋的槍子后不再躲避,直接倒地,不再像過去那樣站著不倒,紅臉蛋領著他的兵,把我們從墻角里,麥草堆后,牛槽邊,房頂上,土堆后揪出來,也有自己從草堆里主動跳出來投降的,紅臉蛋的兵把我們關在畫著圓圈的監(jiān)牢里。
我在紅臉蛋的臉上看到一種認真和嚴肅,他把整個戰(zhàn)斗指揮得風生水起,我們得承認,紅臉蛋在這方面其實很有天賦,只不過我們沒有給他機會。
玩到最后,紅臉蛋突然哭了。
紅臉蛋說:“我還是當兵吧,我難受!”
大家愣住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憂傷在我們中間彌漫。
很快,大家又進行了調整,紅臉蛋還是當他的兵,一切照常,紅臉蛋似乎找到了他的感覺,那嚴肅勁漸漸消失了。
月亮升起來了,圓餅似的貼在天空黑色的鍋上,散發(fā)著它獨特的香味,我們一群孩子在一股圓餅的香味中穿過,時間停留在這個香味里,這一晚大人們很知事,不再匆匆走出家門喊我們回家,大人們其實有時也很可愛。
在這個有月亮的夜晚,一切儀式都有了神圣的味道,每一種簡單的動作都有了離別的味道,只是大家都不說破。
玩到最后,紅臉蛋說:“我們還是到草堆里坐一會兒吧,我怕到城里去就再也找不到坐的草堆了!”
打麥場上還有沒拉走的麥草堆,像童話里的銀房子在月亮中閃閃發(fā)亮,打麥場上積著一汪汪的月亮水,這月亮水照得我們的臉閃閃發(fā)亮,我們小心地踩過那些月亮水,鉆進淌滿了月亮水的麥草堆。
紅臉蛋跑了幾步,一下子趴在麥草堆上,大口大口地聞著麥草的香味,那些麥草堆上的月亮水全沾到紅臉蛋身上,他一動不動。
我們也學他的樣子,退后幾步,加速前進,像一顆顆飛行的子彈,紛紛撲在麥草堆上,馬上有人在麥草堆上鉆了一個洞,一會兒工夫,大家全鉆進麥草堆里了,外面水一樣流淌著月光,大家誰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月亮水一滴一滴地在麥草上滾動,又一滴一滴地淌進我們的眼窩里,這樣我們的眼窩里都有一汪月亮水。
這一晚上,我很晚才睡著。
第二天,天下了薄薄的一層雞爪雪,我抓過棉帽子就往外跑,給紅臉蛋家搬家的車已停在紅臉蛋的家門口,紅臉蛋一家人正緊張地往車上搬東西。
紅臉蛋完全慌了神,他不知道該干什么,一會兒干這個一會兒干那個,被紅臉蛋的母親罵了好幾次。
我沒敢看紅臉蛋,紅臉蛋也沒看我,我怕我一看他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眼淚,便低著頭默默搬東西,一個臉盆架子被我抬得咣啷直響,等我把一個小凳子搬上車時,伙伴們都來了,他們一哄而上,很快把小東西抬了出來,大人們也都來幫忙抬大件東西。
紅臉蛋最后抬出來一個小木箱,他當著我們的面打開了木箱,里面是好多好多的玩具,他把玩具一一送給了我們,自己只留了一把木頭槍,看著這把木頭槍,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眼淚。
這把木頭槍是我父親在世時削給他的,當時他們家剛買了電視,父親給他削木頭槍也有點巴結他的意思,好讓我、哥哥還有蓮能到他家看電視。這么多年沒想到被他保存得這么好,我真沒想到。
車發(fā)動起來了,紅臉蛋的父親大聲地給村里人說賽倆目道別,還大聲地向大家說以后到城里一定來找他。
紅臉蛋沒有上車,他跟著車走,小伙伴們突然哭了起來,紅臉蛋說自己不去城里了,要留下來守家,這惹哭了紅臉蛋的母親。
畢竟在這里生活了這么多年,一下子要離開,誰的心情都一樣。
天空還飄著小雪。村莊在小雪中靜默,每家煙筒里的青煙在滿天的雪花中左奔右突,在雪花的縫隙中找著它前行的路,那些青煙似乎一路吞沒了雪花,雪花不停地躲著青煙。
我們跟著紅臉蛋走,車在前面慢慢走著,看著我們一群伙伴跟在車后,紅臉蛋的父親眼圈紅了,也跳下車來,和我們一塊走,他一一摸過我們的頭,說著到城里來一定要來找他,還一遍遍地說著他們家的地點。
到了公路邊上,我擋住了大家:“不能再這樣送了!”
紅臉蛋終于大聲地哭了起來,被他父親抱到車上去了。我們在公路邊站了很久很久。
【作者簡介】冶生福,回族,青海大通人。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從事過教師、編輯、秘書等工作,現(xiàn)居西寧。出版有長篇小說《折花戰(zhàn)刀》,短篇小說集《陽光下的微塵》,以及長篇紀實文學《西海驚雷》、文化叢書《靈秀大通》《花兒之鄉(xiāng)大通》等。曾獲2012年度青海湖文學獎、青海省第七屆政府藝術獎、《散文選刊》首屆全國旅游散文大賽一等獎、第十五屆中國人口文化獎文學類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