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萬敏
因為偏愛人文地理寫作的緣故,我在所供職的媒體主編有《錦繡涼山》季刊,作為外宣產品廣為散發(fā),向包括涼山人在內的讀者,介紹這里美輪美奐的自然景觀和多姿多彩的民俗風情,讀者常常贊譽有加,珍愛收藏。
從2013年第2期開始,雜志推出了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鐘大坤先生的山居民族、婚禮、彝歷年、火把節(jié)、傳統(tǒng)村落、服飾等“涼山彝族文化系列”專題,引起極大的反響,好評如潮。今由四川民族出版社編輯出版,可喜可賀。
在我看來,鐘大坤先生的這些照片和文字,有不同一般的攝影視覺與行文敘事。他對涼山厚重淳樸、清新自由的土地充滿感情,他以飽含情感的紀實語匯和專業(yè)影像,用匠心獨具的光影技法和散文詩體,紀錄一個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與道德傳承,引領觀者進入了一個富于生命意識和歷史情懷的時空。真可謂呈獻出了大涼山的“彝魂”,大涼山彝人千百年世代傳承的魂靈與根脈。
其實,我對鐘大坤先生攝影作品的關注乃至對攝影家本人的敬佩,還可以往前追溯。1990年代,時任涼山州對臺灣工作辦公室副主任的鐘大坤,便是攝影圈內少有的文圖俱佳的知名攝影家,經常在國內外報刊發(fā)表作品,得獎無數,代表作《師者》《銀浪起處》《沖天靈鶴》《同是朗朗讀書聲》等享譽攝影界。中央電視臺“午間新聞”曾報道他送作品到彝鄉(xiāng)展出,稱“鐘大坤是一位具有詩人氣質的攝影家”。
那時候我在《華西都市報》當文化記者,也報道過以他為代表的涼山攝影家群體;那個年代,也是我自己接觸紀實攝影的開始。其間,鐘先生牽線搭橋邀請到港臺著名攝影家陳復禮、林添福、鄭桑溪等陸續(xù)到涼山拍攝。盡管攝影觀念與見識讓雙方感到存在差距,但我們欣喜看到有關涼山和彝族的紀實攝影,是一種用平視的角度記錄生活狀態(tài)的影像;而讀到莊學本和法國人方蘇雅、德國人魏茨等更早時期拍攝的涼山,則還要稍晚些了。那些非凡的圖片給予我內心的震動,與10年后我讀到臺灣攝影大師阮義忠專著《二十位人性見證者:當代攝影大師》中,亨利·卡蒂埃一布列松、羅伯特·弗蘭克、黛安娜·阿勃斯等人的作品所帶給我心靈的震撼,如出一轍。從那時起,我在鐘大坤先生拍攝的涼山彝族文化系列作品中感受到他對彝文化更加專注的視野和飽滿的情懷,他三十多年撲下身子投入彝文化的研修與攝取,進大山,訪彝寨,風里來,雨里去,雪中行,自討苦吃。正如鐘先生所描繪的涼山彝人那樣:祖祖輩輩都融進大山里了,連同那火的太陽,冰的月亮,花的星星。
“一張照片首先不僅是一個影像,不僅是對現(xiàn)實的一次解釋,而且是一條痕跡,直接從現(xiàn)實拓印下來,像一道腳印或一副死人的面膜?!泵绹鴮W者蘇珊·桑塔格作為享譽全球的公共知識分子,在經典著作《論攝影》中出人意料地把攝影當作現(xiàn)代文化現(xiàn)象作了抽絲剝繭般的論述。她從三個方面來認識攝影的價值:作為記憶的一部分,替代性地擁有了一個珍愛的人或物;作為信息的獲取手段,將現(xiàn)實世界的碎片充填到一份漫無止境的檔案材料當中去;通過照片還與事件形成了一種消費關系。因而,她得出這樣的結論:“攝影首先是一種觀看方式。它不是觀看本身?!?/p>
與此論斷文化背景不同的是,中國缺乏一個豐富而充分的視覺語言探索時期。中國人習慣了“文以載道”的藝術功能,關心內容和意境勝于關心語言和形式。所以,當西方攝影家以繪畫為鑒探索印象主義攝影、自然主義攝影、寫實主義攝影等一系列攝影藝術形式的時候,中國攝影也只能在“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之間徘徊。加上攝影教育基礎薄弱,中國攝影家在視覺語言上接受的訓練,本來就少得可憐。出于同樣的原因,當紀實攝影漸成風氣的時候,眾多唯恐落伍的攝影者望風而動,將那些用紀實性手法拍攝的不成體系的照片,死命扯到“紀實攝影”的旗下。
近些年,涼山幾乎成為攝影者拍攝理想作品的天堂。但在人們熱衷于討論所謂“全球化”之時,我們期待的跨越地區(qū)、跨越民族、充滿人文關懷的優(yōu)秀作品卻并不多見,而極端的例子則比比皆是,有些人甚至編造了諸如“教師撲俯為橋,讓學生踏身渡河”的虛假影像。大量有關涼山彝族骯臟、恍惚、詭異的影像,充斥著太多的獵奇打量,與鐘大坤先生所呈現(xiàn)的“高遠藍天、燦爛陽光、淳樸民風、厚重文化、峻美山川、多彩民俗”的涼山彝鄉(xiāng)圖片比較,仿佛來自兩個迥異的世界——到底哪個涼山是更真實的呢?
如此分野的觀看顯現(xiàn)的不單單是一個能力的問題,而是一個攝影家如何站在跨文化的視角,超越自身所在族群單一局部的生命經驗,對人類一種普遍化的存在現(xiàn)實,作出一種更為復雜的觀察的問題。顯然,如此觀察視域有可能為我們打開更多的思考維度。
在這樣的意義上,鐘大坤先生的這部涼山彝族文化典藏,尤其值得稱道。他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持續(xù)深入涼山彝族人生活的世界,以紀實和抒情并用的手法拍攝彝人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及其生存環(huán)境,其作品不僅反映了彝人平凡而有尊嚴的一面,更體現(xiàn)了攝影家對于人性的強烈關注和深沉情感。也可以說,正是因為作品涉及真誠、善良、同情、悲憫、感動、期盼……,這些影像記錄的那段歷史在相隔數十年之后,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超前的意識終于把彝族傳統(tǒng)文化與習俗,以光影的形態(tài)和接地氣的抒情筆觸難能可貴地保存了下來,確實是涼山彝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一大幸事,更值得未來去記憶和尊崇。
在這樣的意義上,有關一個地域的影像,組構為立體的圖景呈現(xiàn)。影像涼山在“攝影文化”的層面,理應獲得更多持續(xù)的注視,而不只是驚鴻一瞥。
真正了解攝影作品及影像文化在歷史時空持續(xù)、廣泛而深層的影響,我們就會懂得攝影的重要性,更何況如今我們生活在影像的世紀。在這個世紀,攝影作為一種媒介,致使人類的觀看、思考、解讀與言說發(fā)生深刻的變化,這變化在今日的重要性,有甚于傳統(tǒng)繪畫、文學、戲劇曾經有過的重要性。攝影影響我們的方式是它從深處改變我們,以至我們覺察不到這種改變。連攝影亦難自我確認:它始終無法定位的性質、持續(xù)更新的科技,及其不斷擴增的應用范圍,使攝影的觸及點與涵蓋面遠遠超越傳統(tǒng)藝術門類曾經能夠涉及或無法涉及的領域,并越出攝影自身,而成為哲學、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傳播學、新聞學、心理學、圖像學、現(xiàn)象學等學科中不可或缺的課題。
如果不是簡單地為了好玩,攝影就可以上升為一種特殊價值的文化活動甚至重要的人類文明活動。社會應該倡導像鐘大坤先生這樣的攝影家窮畢生的熱情和精力,有良知、有眼界、冷靜而理性的關注我們的社會、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民族、我們的文化、我們的過往。我們要做的,不僅僅是能夠直面生活的現(xiàn)實,還應以影像體現(xiàn)一種關懷、善良與愛惜的情感和精神取向,從而賦予攝影更深刻的內涵和更深遠的意義。
這即是編輯出版鐘大坤先生《彝魂》的價值所在。我點贊,我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