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豆瓣9.2分，Bilibili網(wǎng)站單集點擊量超過224萬，央視制作的電視節(jié)目《國家寶藏》徹底火了。從節(jié)目效果看，它一改往日博物館嚴肅權威的形象，引入諸多娛樂化的呈現(xiàn)方式，成功引起普通觀眾對博物館、對文物、對節(jié)目背后延伸出來的傳統(tǒng)文化的關注。但博物館作為承載著文化脈絡和歷史記憶的重要場所，如何在年輕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既要與頗受歡迎的娛樂產(chǎn)業(yè)競爭，又要保證它為觀眾提供高質量的文化知識和精神內涵，卻依然是一個艱巨的任務挑戰(zhàn)。

王剛出演曾侯乙編鐘的故事

12月3日周日，《國家寶藏》節(jié)目在央視第三套綜藝頻道首播當晚，央視第二套放的是一檔鑒寶節(jié)目。后者以及《探索·發(fā)現(xiàn)》式的紀錄片是人們普遍印象中有關博物館及文物的電視節(jié)目。如今已經(jīng)播出四期《國家寶藏》獲得了極大的反響，正是因為它完全顛覆了往日博物館嚴肅權威的形象。

這檔綜藝感極強的節(jié)目，以舞臺劇的形式講述包括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在內9家國家級博物館27件著名文物的“前世傳奇”，每件文物由一位影視明星“代言”：李晨“化身”宋徽宗和蔡京共賞《千里江山圖》；王凱飾演的乾隆皇帝夢中與王羲之、黃公望論爭各種釉彩大瓶燒制，并被夢中父親雍正吐槽“農家樂審美”；梁家輝“穿越”為司馬光回憶家父司馬池尋覓石鼓；段奕宏化作越王勾踐劍的劍靈含淚告別越王勾踐；作為北大法律系的學生，撒貝寧變身秦朝基層法官喜，為大家上演了一出秦朝版《今日說法》，用獨特的方式科普了一次秦朝法律；蔡國慶則回到新石器時代，作為部落祭祀吹起賈湖骨笛以祈求上天。而在節(jié)目的后半段，則邀請了諸多文博領域的工作人員介紹文物的“今生故事”：中央美院教授馮海濤“揭秘”青綠山水杰作何以誕生；故宮志愿者集體亮相暢談義務講解心語；故宮南遷后人梁金生追憶先輩護寶人生；湖北省博物館文保中心副主任江旭東博士則帶觀眾了解越王勾踐劍2000多年前腐蝕氧化前的模樣；考古人鄭振香回憶當年婦好鸮尊的發(fā)掘過程；武漢音樂學院青年編鐘樂團現(xiàn)場演奏編鐘古樂《茉莉花》。此外平時難得一見的9位博物館長們也在節(jié)目中一同現(xiàn)身，品評文物價值。

這檔由中央電視臺制作的文博探索節(jié)目不僅在電視臺播出，也上了Bilibili網(wǎng)站，并在年輕人中很受歡迎。B站彈幕里笑稱央視演繹乾隆到處蓋章題跋和雍正批評乾隆“農家樂審美”成了“官方吐槽”，而在段奕宏、雷佳音的動情表演出，彈幕無不紛紛打出“淚目”來表達觀眾自己因節(jié)目傳遞的“民族自豪感”而引起共鳴和感動。第一期《國家寶藏》在Bilibili的點擊量就達到了224萬，而《我在故宮修文物》在Bilibili上整季只有300萬點擊量，另外在豆瓣上，《國家寶藏》也得到了9.2的高分。

隨著近兩年國內博物館的不斷熱潮的興起，這檔綜藝節(jié)目則在電視領域將博物館與文物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峰。

九大博物館“文物海選”

在云夢睡虎地秦簡的故事中，撒貝寧飾演秦國安陸縣的一名基層法官

《國家寶藏》大受歡迎的原因，是節(jié)目一定程度打破了多年來博物館與公眾的距離感，而長久以來博物館甚至對媒體也刻意保持著距離。節(jié)目正式籌備初期，制片人、總導演于蕾從2016年底開始聯(lián)系故宮博物院，遞交申請，到2017年3月份在故宮第一次見到單霽翔院長，用了4個月時間。

可以說，這檔節(jié)目趕上了好時候。實際節(jié)目早在2015年便立項，當時于蕾和執(zhí)行總導演湯浩在英國參加電視節(jié)目編導培訓。其間項目計劃一直在改，一開始只想做一檔宣揚傳統(tǒng)文化的節(jié)目，遠遠沒有確定現(xiàn)在的雛形。但之后兩年，國內博物館突然火熱起來，從故宮《石渠寶笈特展》引發(fā)的“故宮跑”開始，到婦好墓、?；韬钅刮奈镎梗俚健肚Ю锝健獨v代青綠山水畫特展》，游人摩肩接踵、展區(qū)日日爆滿，國人對博物館展覽乃至傳統(tǒng)文化的追捧逐漸成為一種新的風尚。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博物館總數(shù)超過4000家，僅2016年一年接待觀眾數(shù)量就達8.5億人次，增長8.9%。

于蕾和湯浩也成了擁擠在博物館人群中的一員。湯浩在故宮看展覽時遇到了一位叫“楊姐”的講解員?！拔抑皡⒂^博物館沒有請過講解員，一般都是自己去看，頂多拿個講解器聽一聽?！睖茖Ρ究貞浾f，“楊姐”讓他印象深刻，“她講的方式特別生動，姿態(tài)特別低，不是高高在上講博物館怎么好，她講的全是故事”。后來湯浩又把“楊姐”介紹給了于蕾，于是兩人一拍即合，決定用這檔節(jié)目來做博物館的“講解器”，想讓那些原本不去博物館的觀眾開始對博物館感興趣，起名《國家寶藏》。

《國家寶藏》同樣趕上了國家政策的助力。2017年1月25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了一則《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的通知，強調要塑造民族的文化自信。這則指令也反映到從去年延續(xù)至今的傳統(tǒng)文化綜藝熱，從《中國詩詞大會》到《朗讀者》，再到《見字如面》，無一不是此背景下的產(chǎn)物。而《國家寶藏》也成了央視和最具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博物館的一場聯(lián)姻。國家級博物館背后代表著一種國家和民族身份認同，就像最終節(jié)目呈現(xiàn)的效果一樣，節(jié)目主持人張國立的開場白強調華夏文明源遠流長，這種強調中華文化強盛和引導民族自豪感的設置可以在節(jié)目中多處看到。

即便如此，說服國家級博物館加入一檔綜藝節(jié)目，依然困難重重?！皩嶋H上國內考古文博行業(yè)與媒體的關系一直有些微妙，研究學者們對媒體大多保持謹慎態(tài)度，由于一些跑文博口的媒體人缺乏專業(yè)性，因此學者們會擔心自己的觀點并不能恰當?shù)貍鞑コ鋈?。”奚牧涼對本刊說道，北京大學公眾考古方向出身的他后來一直從事媒體工作，笑稱自己是“打入敵人內部的人”，此次他成為《國家寶藏》顧問專家團成員，負責檢查節(jié)目是否存在“學術硬傷”。

王凱演的乾隆皇帝夢中與王羲之、黃公望論爭各種釉彩大瓶燒制

因此《國家寶藏》最終成行，離不開故宮博物院單霽翔院長的點頭。2017年3月份的第一次見面，曾擔任過10年國家文物局局長的單霽翔給了于蕾一條建議，2010年財政部和國家文物局曾公布“首批中央地方共建國家級博物館”，一共8家，正好可以與故宮一同組成這檔節(jié)目。

隨后各大博物館的聯(lián)系工作一下變得順利許多，但怎樣從每家博物館中選擇3件國寶，則更展現(xiàn)出媒體與博物館思維的天壤之別。

于蕾帶著編劇團隊去每家博物館調研，博物館的專家組會先從自己館藏中推薦文物。“每家博物館都想把自己特一級文物，最古老、最精美、制作工藝最強的文物推薦給我們，最初9家博物館推薦的27件文物中，有19件都是青銅器，”于蕾對本刊回憶道，“專家們都覺得最老的文物最有價值?！钡?jié)目組并不認同這些選擇?！拔覀兤鋵嵪胍煌甏⒉煌奉惖奈奈?，我們不會像鑒寶類節(jié)目一樣談文物的物質價值，而是想要尋找的是文物精神價值的表達，我們覺得博物館文物最大的價值是它背后的人文精神?！庇诶僬f道。

等節(jié)目組文物選擇接近尾聲的時候，遼寧省博物館還專門給于蕾打了一個半小時的電話，希望說服節(jié)目組可以不選鎏金木芯馬鐙這件文物。博物館給出的理由是，馬鐙實際并不好看，由于年代久遠，中間的木芯早就沒了，只剩下包裹在外的銅片，博物館覺得這件展品并不能代表遼博的水平，也達不到國寶級別。但于蕾最終還是堅持了自己的選擇?！拔覀兿敫嬖V大家文物的價值并不是它值多少錢、多美精美，它最大的價值是代表了我們民族某一重大歷史轉折，或者某一文化鼎盛的見證。這副馬鐙是全世界最早的雙馬鐙，很可能證明就是中國人發(fā)明的雙馬鐙，通過絲綢之路傳到歐洲造就了歐洲的騎士時代。這是它的最大價值?！?/p>

同樣的選擇思考還出現(xiàn)在上海博物館與南京博物院之間。以書畫著稱的上海博物館力薦展現(xiàn)竹林七賢的鎮(zhèn)館之寶《高意圖》，但南京博物院首推的文物則是《竹林七賢磚畫》，兩件文物題材完全相同。最終節(jié)目組認為《竹林七賢磚畫》年代在先，且后來《高意圖》就是通過前者才確定了畫中人物的身份，所以只留下了《竹林七賢磚畫》。

“基于史實合理虛構”

“文物海選”的過程并不輕松，而編劇將文物轉化成有趣的故事，由明星表演，還原文物“前世傳奇”的段落，則代表著節(jié)目組希望成為博物館“講解器”的初衷。

劇本創(chuàng)作是由編劇組和專家顧問團共同完成的，曾經(jīng)操作過歷史類真人秀電視節(jié)目《咱們穿越吧》的編劇團隊負責撰寫劇本，顧問專家團則負責提出建議并“挑錯”。顧問專家團的選擇同樣精妙，有別于傳統(tǒng)的文博、歷史、考古學研究者，節(jié)目組選擇的是在網(wǎng)上很有影響力的知乎歷史類“大V”張茺和周睿杰，另一成員奚牧涼則經(jīng)營著自己的微信公眾號“挖啥呢”，這些人有一定的專業(yè)背景，又知道怎么吸引年輕網(wǎng)民的注意力。

在“基于史實合理虛構”的前提下，節(jié)目組將這些文物的歷史故事引向了另一個角度。

節(jié)目第一期從故宮博物院挑選的3件國寶中，石鼓“前世傳奇”的段落最有戲劇性。有別于網(wǎng)紅《千里江山圖》和各種釉彩大瓶，文物界都知道其貌不揚的石鼓重要性，但一般觀眾卻很難理解其內蘊。石鼓的歷史故事非常多，這組10塊如鼓形狀的巨石，其上刻有戰(zhàn)國時期秦王出獵的記功篆字。唐代以降，石鼓歷經(jīng)滄桑，數(shù)丟數(shù)得，宋人為石鼓上的篆字鑲上金，被金人擄走后，因為覺得金子更值錢，把鑲金扣下。后來石鼓逐漸被文人階層推至“中華第一古物”的崇高位置，韓愈、蘇軾等歷代文人都曾為這組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記功石刻賦詩。

梁家輝“穿越”為司馬光回憶家父司馬池尋覓石鼓

“我認為石鼓展現(xiàn)的是一種文化象征。像韓愈、蘇軾這些人，發(fā)現(xiàn)一塊上千年的古物，他們感覺到中華文明是連續(xù)的。因為在當時的背景下，中國受到很多外來文化的影響，比如說佛教，比如說北朝時期文化上的不確定感，所以古代文人通過金石學，重新樹立儒家傳統(tǒng)，并確定了一種主流價值觀和人心凝聚力。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還愿意自稱中華民族，而非埃及、美洲一般已為另外迥異的文明所全然革新，原因之一即是有石鼓這樣的文明見證，讓我們與祖先命運相連、休戚與共?！鞭赡翛稣f編劇為了可視化的效果，將文化傳續(xù)這種比較虛的概念落實到了石鼓所刻的文字上。最終節(jié)目選取了一個小角度來呈現(xiàn)的前世傳奇故事，司馬池在內心掙扎后，最終選擇誓死尋找尚未復現(xiàn)的最后一塊石鼓的下落，而這種傳承中華民族文字、文脈的決心，又感化了未來編纂通史的司馬光。嚴格來說這是一個未見于《宋史》的故事，司馬池受命尋找石鼓下落期間，也未必是司馬光砸缸之時。

“就像歷史劇是為當下而作的，不是情景還原，而是為了表達作者想要在當下主題表達的想法。”奚牧涼認為諸如石鼓的故事選取就是為了強調它的當下意義，“從公眾考古和文化遺產(chǎn)社會學的角度來講，文物的核心是價值，傳統(tǒng)觀念認為文物具有科學價值、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但如今的時代價值早已多元化，不同價值判斷都應該受到尊重，我們強調文物的精神價值，也是為了尊重每一位公眾的文化權利，他們有權利通過這個文物獲得各種文化共鳴。”奚牧涼認為節(jié)目播出后對博物館的影響也會出現(xiàn)，“我們博物館很多時候還是在滿足知識精英的文化權利，他們知道歷史背景，在博物館里也能看出門道，但很多人可能連朝代表都記不得，他們一想到博物館就充滿距離感，但這些人的文化權利也應被尊重”。

諸如此類的文物“前世傳奇”在節(jié)目中還有很多：云紋銅禁定格神才天工的英姿、云夢睡虎地秦簡重講勤政愛民的道理、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再現(xiàn)高逸自由的意境、長沙窯青釉褐彩詩文執(zhí)壺鋪展開海納百川的圖景。

參與節(jié)目的明星們，也是在這一環(huán)節(jié)各自發(fā)力。在第二期節(jié)目飾演越王勾踐劍劍靈的段奕宏一開始對節(jié)目組的邀請表示“我也不懂文物，我干嗎來呢”，但錄完節(jié)目后他很開心，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節(jié)目組編劇于新玲記得，在《千里江山圖》前世傳奇中飾演宋徽宗的李晨是個很典型的北京人，他從來沒見過《千里江山圖》。那幅畫很長很長，他和專家聊了半天，找廟、找小人兒。他很驚訝，在以往的認知里，這么長的畫就只有《清明上河圖》了?！肚Ю锝綀D》的顏色特別漂亮，當天隔壁展廳有乾隆時期的復制品，李晨去看了，回來說：“單看那畫（復制品）真的很好，但一比，也說不出來哪兒不一樣，還是原品真?！?/p>

在云夢睡虎地秦簡的故事中，撒貝寧鮮活地飾演秦國安陸縣的一名基層法官。戲劇導演朱峰記得撒貝寧加入了很多即興表演，他蹦跶蹦跶地出場，將紅頭巾包頭，開場那句“本官今天非常開心”，都是他自己加的戲，每一遍表演都不一樣，苦了兩位助演演員，要隨時準備接撒貝寧的話。婦好鴞尊故事中飾演商超王后婦好的劉濤所拿的兵器鉞非常沉，導演擔心她一個弱女子拿不動，就只設計了一些小動作。她自己要求，“不，我演的是一個將軍”，一定要做大動作，做完手都在抖，而且錄了好幾遍。第三期節(jié)目里，河南省博物院館藏云紋銅禁的“前世傳奇”是由雷佳音飾演楚莊王之子子庚與不慎跌入墓穴的明朝秀才之間一段關于楚國沉浮八百年的“演繹”對話，當?shù)弥鰢?，雷佳音的表演極具爆發(fā)力，錄了好幾遍，每次他都能大吼一聲，然后眼圈發(fā)紅。

在石鼓故事中，飾演司馬光的梁家輝需要先去故宮外景拍攝他見到石鼓的過程。梁家輝到了故宮很高興，拍攝那天不是閉館日，游客很多，拍他騎自行車時，很多觀眾都特別配合散開來，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拔以诂F(xiàn)場就覺得，梁家輝那種氣場很奇妙?！本巹∮谛铝峄貞浀馈?/p>

明星的流量更加帶動的《國家寶藏》節(jié)目的火爆。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通過娛樂化的呈現(xiàn)方式，《國家寶藏》成功引起普通觀眾對博物館、對文物的關注。隨著節(jié)目的火爆，大家期盼博物館與觀眾的距離進一步縮小。作為中國博物館學方面的專家，宋向光教授曾擔任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博物館學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學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副館長。在接受本刊專訪時，他談了對《國家寶藏》的看法，以及在當今社會博物館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