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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爺?shù)幕疖?/h1>
2018-01-09 17:25張偉東
小說林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叫花子小石頭

1

明晃晃的日頭下,瘋爺把褲子褪到了小腿彎,他像一只掉光毛的老猴子,瘦得尖尖的屁股就那么朝天撅著,豆鼠一樣的一對黃眼珠滴溜溜地亂轉(zhuǎn),往四下撒眸著,他是想摸索個趁手的家伙什兒,把腚眼兒抿干凈了,好麻溜提上褲子。

瘋爺擦屁股是從來舍不得用紙的。瘋爺說了,屁眼兒就是用來拉屎的,一臭烘烘的地兒,拿紙擦它,簡直就是暴殄天物。瘋爺內(nèi)急的時候,一般都是空著手出門,找個背風的犄角旮旯,就地就解決了。慣常情況下是這樣的,他一邊吭哧吭哧地大著便,一邊撒眸眼巴前的樹枝兒、木棍兒、秸桿兒、包米葉子、石頭、包米瓤子、土坷垃,若是連這些東西也劃拉不著,摸個磚頭瓦塊之類的也能將就用用,至于屁眼兒揩沒揩干凈,那么隱秘的部位,也沒人湊近了細瞅。

然而,這次的狀況看起來確實有點不妙。院落里仿佛剛剛刮過一場狂風,掃得連一根細稻草都摸索不到,害得瘋爺抓了瞎,只能尷尬地翹著腚。大白天在自家的當院里出乖露丑,若是被街坊四鄰瞧見了,豈不羞死?

瞅了瞅老屋山墻的一角,瘋爺有了主意。他像一只老鴨子似的,左一跩右一跩地挪動過去,然后高高地翹起尖屁股,把瘦腚溝一點一點地移過去,移到墻角的棱上,輕輕地擺了那么幾下,就算解決了。可能是蹲得時間太久了,瘋爺感覺自己的兩條腿又酸又麻,有點不大聽使喚了,他拿手掌摁住膝蓋,哎喲了好幾聲,才踉踉蹌蹌地把腰桿抻成了弓形。瘋爺?shù)膬芍皇植煌5囟哙轮赃炅死习胩欤O窸窣窣地系緊了腰間的那條油漬麻花的藍布帶。瘋爺直起身,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房屋前后用柵欄圍起來的這塊空地,心里直畫魂兒。往時,這院子里臟亂得橫七豎八的讓他下不去腳,今兒是哪個王八羔子把院子收拾得這么利索呢?

瘋爺罵的王八羔子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個的兒子滿囤。前些日子,有人給滿囤的兒子小石頭介紹了個對象,女方的父母這兩天就要過來相門戶,為了給未來的親家留下個好印象,滿囤起了個大早,掄起一把大掃帚,把房前屋后的院子精心地劃拉了一遍。犄角旮旯里堆放著的那些沒用的碎磚頭呀、爛瓦片呀、土坷垃什么的,平日就安安靜靜地躺在角落里,靜物一樣與這院子里的其他景致相得益彰,也沒覺出來有多余。如今呢,院落里突然間變得干凈起來了,那些沒用的碎磚頭呀、爛瓦片呀、土坷垃的就突兀得礙眼了。滿囤從下屋里翻一把鐵鍬出來,將那些沒用的碎磚頭爛瓦片土坷垃斂巴斂巴,收進一架小獨輪車的車斗里,費了好些力氣推出去,倒進村西頭的壕溝里。

滿囤張羅給小石頭辦喜事,家里家外的老親少友都通知到了,只有瘋爺還不知情。瘋爺上了歲數(shù)了,說話一陣明白一陣糊涂的,他每天只重復著四件事:睡覺、吃喝、拉尿、嘮叨。家里人不再把他當成一個正常人來看待,只當是家里喂養(yǎng)著的一只老貓或者一條老狗,家里有個大事小情的,自然也就不會特意告訴他。這話說回來,告訴他也沒什么用,啥忙也指望不上他,瘋爺在兒女們的眼里現(xiàn)如今就是個老糊涂,是吃白食的老廢物。兒女們嘴上雖然沒有這么說,但心里個個都明鏡似的,瘋爺已經(jīng)九十九了,活到這把歲數(shù),也該到壽了。

2

方便完了,瘋爺感覺排空后的身體輕飄了不少,他雙手顫顫巍巍地把著墻,像只壁虎一樣緩慢地挪動著,他是要挪回到正房旁邊的那間下屋去。

滿囤的媳婦桂芝開門出來倒刷鍋水,一眼就瞄見山墻的一角上抹著黃燦燦的一塊糞便,招了一層的綠頭蒼蠅落在上面嗡嗡地叫得熱鬧,像是在趕赴一場饕餮盛宴。桂芝拿眼睛向四下里梭巡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地面上,她發(fā)現(xiàn)順著山墻根往下屋的方向,還有幾處將干未干的腳印。這是因為瘋爺每次方便的時候,都尿不凈,尿液自然就流進了褲襠里,然后再從褲襠里慢慢地滲出來,最后在腳底下積成一洼尿窩窩。這樣,瘋爺?shù)膬芍恍拙团菰谀蚋C窩里了。等他起身往下屋走的時候,身后邊就會留下一溜濕拉拉的腳印。

桂芝一手抓著盆,一手掐著腰,沖著下屋的方向罵道,這老不死的,到處拉屎,還把屎往墻上抹,真是人老屁股松,干啥啥不中!桂芝的嘴巴不干凈,罵瘋爺簡直就是家常便飯。這也不能完全怪她,瘋爺有時候會蹲在前院園子里的柴火垛底下拉屎。拉完了,圖方便,他就拽根柴火揩腚,揩完了,順手就把揩腚棍子丟進柴火堆里。趕上陰天要下雨,桂芝跑出來往屋里抱柴火,雙臂一摟,就摸了一手的屎,桂芝這時就會破口大罵,這老東西,活這么大歲數(shù)了,一點人事兒不干,咋就不快點兒死呢,給好人騰騰地方!

瘋爺佝僂在下屋里那鋪硬邦邦涼冰冰的小土炕上。他的兩個細腿棒瘦如干柴,包在外面的暗黃的皮膚如油過的蠟紙,又像是日頭爺下晾曬過的豬尿泡,更像是被捶打了多年的蒙在鼓面上的那張皮。別看瘋爺老成今天這副德行了,那也曾經(jīng)是年輕過的,在滿囤家堂屋里的那塊大鏡子上,至今還鑲著瘋爺年輕時候的一張黑白照,相片上的瘋爺看上去五官周正,模樣也算英俊,烏黑濃密的頭發(fā)覆蓋住頭頂。仔細琢磨,那青春是個啥?那青春無非就是燃燒皮下的那點膠原蛋白,這人呀,一旦衰老了,皮下的那點膠原蛋白就耗盡了,隱在皮膚下面的一塊塊黑褐色的老年斑漸漸地就開始顯露出來了,再老下去,皮下的脂肪和肌肉也耗盡了,就只剩下一條皮囊裹著一副骨頭架子了。到了最后,皮囊也不是從前的皮囊了。瘋爺?shù)钠つ揖拖衽D腸的腸衣一樣薄得透明,可以清楚地看見皮下的筋骨和絲絲絡(luò)絡(luò)的血管。躺在小炕上的瘋爺,就像桂芝晾在下屋棚桿上的那塊老臘肉,已經(jīng)風干了。

毋庸置疑,瘋爺?shù)纳眢w正在腐爛,這種腐爛不見形跡,是由內(nèi)而外的腐爛,是潛移默化的腐爛。瘋爺?shù)母亻T括約肌早就失去了彈性,稀便有時候會毫無征兆地打腚眼兒里溢出來。夜里,瘋爺不敢大聲地咳嗽和打噴嚏,勁兒使大了,身下面就會有屎尿滲出來,瘋爺也沒什么知覺,就在屎窩窩和尿窩窩里翻來滾去的。兒女們嫌他臟,從來不動手給他擦洗身子。趕上五黃六月,路過下屋的時候,兒女們甚至捂著鼻子低著頭,像躲瘟疫一樣打房檐子底下一溜小跑過去。桂芝逢人便講,我們家老爺子這是壞掉了,壞掉的東西就要隔離,不隔離,就容易傳染給身邊的人。大概也正是基于這種考慮,桂芝讓滿囤在下屋里盤了一鋪火炕,把瘋爺從正房攆進下屋里去住了。到了飯時,桂芝就拿一個瓦盔子,單盛出來一份飯菜,打發(fā)小石頭給瘋爺端過去。

進了下屋,小石頭不會把瓦盔子撂下就走,而是將菜飯折進瘋爺專用的一只海碗里。那只海碗始終在那鋪小炕的炕沿上放著,油畫里的靜物一般,好像從來沒有動過,也好像從來沒有刷過。海碗的邊沿上漬了一圈黏糊糊的東西,像只貓食碗子。

3

自打滿囤跟桂芝當家做主了以后,瘋爺就變成了磨道上的驢,只能聽喝兒。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就再也沒有了挑三揀四的權(quán)力。

掰開指頭數(shù)數(shù),瘋爺大概快有十年沒上過街了。他的活動范圍就是這間下屋,即使擴大一點兒活動范圍,也走不出房屋前后柵欄圍起來的空地。滿囤跟桂芝已經(jīng)再三囑咐過瘋爺了,不能走出這個院子。瘋爺也知道,兒子跟兒媳婦也是一番好意,擔心他出門走丟了,找不回來家。

可是,瘋爺今天突然有點心血來潮,他想到街上溜達溜達,順便買點他想要的東西回來。他在下屋里撿到了一枚硬幣,是個貳分的鋼镚兒,他上街的目的就是打算把這枚鋼镚兒花掉。鋼镚兒是他偶然在炕席底下發(fā)現(xiàn)的。他將鋼镚兒捏手里,拿衣服的前大襟蹭了又蹭,然后舉高了,迎著小窗口投射進來的一縷光線,瞇縫著眼睛細瞅,瘋爺就像撿到了一枚銀幣一樣開心,臉上顯露出頑童般的一抹笑容來。瘋爺將鋼镚兒放進衣大襟的口袋里揣好,溜著墻根出了大門,往右一拐,就鉆進了一條胡同。順著胡同走到頭,剛好開著一家便利店,瘋爺就搖搖晃晃地進去了。他在一節(jié)柜臺前慢慢地收穩(wěn)了腳,一只手扶著柜臺,另一只手從衣大襟的口袋里摸出那枚鋼镚兒,顫抖著遞給開便利店的婦女,他癟癟著嘴,陰著嗓子,拉著長音跟人家說,給我來一匣洋火。

瘋爺著實把開便利店的婦女嚇了一跳,她感覺瘋爺說話的聲音像是從上個世紀穿越過來的。她掃了一眼瘋爺遞過來的那枚鋼镚兒,撲哧一聲就樂了,老爺子可真逗,這種鋼镚兒多少年前就不流通了,你知道不知道?

瘋爺聽不明白不流通是啥意思,朝開便利店的婦女抖著兩根手指頭,顫顫巍巍著說,我當家的時候,經(jīng)常去供銷社里買東西,一匣洋火就貳分錢,你甭想糊弄我!

瘋爺執(zhí)拗得要死,非要買貳分錢一匣的洋火不可。開便利店的婦女簡直拿他沒有辦法,只好商量著說,老爺子,您說的那都是老皇歷了,現(xiàn)在沒有供銷社了,也沒人用洋火了,現(xiàn)在都使這玩意了。她隨手在柜臺里摸出一個打火機遞給了瘋爺。瘋爺快活到黃土埋脖子了,也沒見過打火機,顛過來調(diào)過去地細瞅,捅咕半天也捅咕不出火苗來。開便利店的婦女拿過來給他做了個示范。瘋爺眼前一亮,他發(fā)現(xiàn)這玩意高科技,比洋火好使多了,輕輕拿拇指一摁就摁出火苗來了。過去燒炕的時候,瘋爺一直拿洋火點柴火,洋火保管不好容易返潮,輕輕一劃,火柴頭就粉掉了,有時候要劃上好幾根,才能把灶坑里的柴火引著。開便利店的婦女瞅瘋爺上歲數(shù)了,就決定把這個打火機白送他,然后將那枚鋼镚兒放回瘋爺衣大襟的口袋里。瘋爺拿手摩挲了一下衣襟上的口袋,感覺里邊硬硬的,鋼镚兒沒花掉,還白得了一個打火機,瘋爺就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樂呵呵地轉(zhuǎn)身走了。

說起過日子,瘋爺絕對是個精細人兒。老鄰舊居都說,瘋爺精細起來有點不可理喻。譬如飯桌上的一塊餑餑不小心骨碌到炕席上了,讓小孩子的屁股碾成了一張餅,哪怕是被小孩子的尿窩窩泡軟乎了,瘋爺也不嫌臟,把孩子屁股一扳,干糧拿手摳出來,麻溜填進嘴里去,鼓動幾下腮幫子,就吞咽下去了。有時候,碗架子里放餿了的剩飯剩菜,桂芝要端出去倒掉,瘋爺瞄見了,就會一把奪過去,仰脖呼嚕呼嚕地倒進自己嘴里。瘋爺?shù)淖鞆埖美洗螅鷤€漏斗一樣,將生了白醭的殘羹剩飯漏干凈了,才肯把空碗遞給桂芝。桂芝背地里跟滿囤叨叨,你爹八成是餓死鬼托生的,生冷不忌,餿臭不嫌,他的肚囊簡直就是一口泔水缸,是一只折籮桶,你說也真奇了怪了,他吃完了咋就一點不壞肚子呢?

滿囤跟桂芝說,你不明白,俺爹那是過去在挨餓的年頭里苦怕了……

原來,瘋爺?shù)淖嫔希巧綎|膠東半島最北端的蓬萊人。建國以前,黃河下游連年遭災(zāi),地里打不下糧食來,為了能夠填飽肚子,瘋爺就帶上自個女人,挑著筐背著簍,里邊裝著孩子,離開山東老家,流轉(zhuǎn)到關(guān)外找活路。瘋爺拖家?guī)Э冢畋阋说耐才撔』疠?,和好多顛沛流離的窮人擠在吃水線以下最底層的船艙里“浮?!毕玛P(guān)東。

他們從大連上的岸,接著又往沈陽走,后來又打沈陽奔往了吉林,一路上要飯,一家人歷經(jīng)了常人不能想象的艱辛,又從吉林流落到了黑龍江,最后在北大荒扎下了根。遺憾的是,瘋爺?shù)呐?,也就是小石頭的奶奶,在逃荒的半路上餓死了。那些年,瘋爺是又當?shù)之攱?,好不容易把身邊的三個孩子拉扯大了。瘋爺直至終老,都沒續(xù)過第二個女人,到頭來只落得個孤苦伶仃,兒女們也不孝順他,還把他攆進下屋里住著,像飼養(yǎng)牲口一樣把他圈養(yǎng)了起來。

4

十冬臘月里,下屋四壁透風,瘋爺大概是給凍病了。這次怕是病得不輕,已經(jīng)爬不起來炕了,老胳膊老腿裹在鋪蓋卷里一動也不動。桂芝把臉貼在下屋的那扇小窗戶上面,偷偷地朝里邊觀察過好幾回了,炕沿上放著的那只大海碗里的飯菜已經(jīng)凍成一個坨了,她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就在她以為瘋爺死了這當兒,那個鋪蓋卷在小炕上輕微地扭動了一下。桂芝黯然地收回了目光,嘆了口氣之后聳聳肩膀,將兩只又紅又腫的大手深深地抄進肥大臃腫的祅袖子里,一邊往正房這邊扭搭,一邊嘟噥著,老不死的這是活成精了,三五天沒吃沒喝了還能動彈,居然沒有死,這個老不死的還真禁活??!

瘋爺如蠶蛹蜷伏繭中一樣縮在被筒里面,偶爾會把腦殼露出來透透氣。瘋爺腦瓜頂幾綹碎頭發(fā)像雪一樣白,而且細軟,如秋后河套里塔頭上的一蓬衰草。瘋爺沒病倒的時候,身子骨還能動彈,知道去園子里劃拉一抱柴火回來,自個兒燒一燒炕??勺源虿〉沽酥?,身底下這鋪小火炕就再沒熱過,睡著拔涼拔涼的,一夜哆嗦到天明。

傍晚的時候,瘋爺依舊是伏臥在下屋里的那鋪冷炕上,一邊哆嗦著一邊哼哼。哼哼是瘋爺在萬不得已的時候?qū)ν饨绨l(fā)出的一種特殊的信號,他是想引起兒孫們對他的關(guān)心和注意。瘋爺哼哼的聲音沒有那么響亮,但是聽著很綿長,很婉轉(zhuǎn),很筋道。用桂芝的話說,聽吧,“老燈臺”哼哼得勻乎兒著呢。桂芝除了罵瘋爺是老不死的,再就是罵他“老燈臺”了。早年間點油燈那會兒,北方人家在外屋和里屋之間的墻上挖一個方孔,放一盞油燈里外屋共用,這個方孔叫“燈臺”。后來生活好了,家里有了電燈,這個燈臺留著也就沒什么用處了。桂芝罵瘋爺“老燈臺”,大概也就是這么個意思。

滿囤聽瘋爺在下屋里頭沒完沒了地哼哼,就喊小石頭,抱點柴火過去,給你爺爺燒一燒炕。

下屋的炕沿底下,把墻角的地面有個凹進去的方坑,這個方坑實際上就是個灶坑,只是上頭沒有壘灶臺,因為它是縮在炕體里面的,直接連著炕洞子,不能臥鍋,只能燒柴火。小石頭抱了一大捆干柴進去,蹲下身子,把干柴架進灶坑里,拿打火機熏著了,燒了一會兒,屋子里見了點熱乎氣兒,瘋爺也就不哼哼了。小石頭回頭把熱好的飯菜端到了瘋爺?shù)南掳皖W底下,瞅見瘋爺?shù)氖诌€能拿動筷子,小石頭又往灶坑里添了一大把柴火,然后轉(zhuǎn)身回正屋去了。

臨睡前,小石頭又跑出來一趟,到柴火垛又夾了一捆干柴進下屋,把柴火一根接一根地往灶坑里塞,塞得差不多了,再鏟幾鍬灰土蓋在上面,把火苗壓住了。柴火在沒有明火的狀態(tài)下慢慢地悶燒,這個做法可以使柴火燃燒得更久一點,能讓炕熱得時間更長一些。

炕燒暖了,瘋爺睡得舒坦了。后半夜里,瘋爺開始做夢了。瘋爺很奇怪,隔三差五就會做情境相似的夢,夢里先是霧蒙蒙的,然后會聽見哐嘁哐嘁的車輪撞擊鋼軌的聲音從大霧里傳出來,動靜越來越大,最后大到震耳欲聾的時候,忽然有一列綠皮火車噴著蒸汽,嗚嗚嗚地從大霧的深處開出來,火車頭如同一座大山一樣朝瘋爺?shù)念^上傾倒過來,轟隆轟隆地從瘋爺?shù)男目谏夏胲堖^去……

5

小石頭要成親了。

滿囤把弟弟滿升和妹妹滿斗,還有妹夫王孝文全都找來了。幾個人坐堂屋里燒得烙屁股的火炕上,圍住一張方桌,一邊抽著卷煙喝著茶水嗑著瓜子,一邊商量怎么給小石頭辦酒席的事情。大伙你一言,我一語,正嗆嗆得熱鬧的時候,突然聽見瘋爺在下屋里歇斯底里大喊大叫起來。

滿囤打發(fā)桂芝去下屋里瞅一眼。桂芝跑出去看了一趟,回來說,老爺子撒癔癥呢,一陣兒哭一陣兒笑的,還滿嘴說胡話。

桂芝說完,滿囤、滿升、滿斗哥仨兒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全都沉默著不說話。王孝文拿眼睛掃了他們哥仨兒一眼,然后說,這馬上就要辦喜事兒了,不能讓老爺子這么大喊大叫的,一定要看好他,尤其是正日子那天,千萬不能讓他跑出來,當著娘家客的面,還不夠他丟人現(xiàn)眼的呢。

滿囤嘆了口氣說,正事兒還忙活不過來呢,哪有閑人看著他。

桂芝突然來了主意,干脆把下屋的門和窗戶堵死,一能隔音,二能防止老爺子跑出來作妖。滿囤尋思了一下說,看來也只能這么辦了,哥幾個當機立斷,說干就干,連夜找了一些松木板子和一雙舊棉被,叮叮當當一通敲打,就把下屋門給釘死了,前后的縱墻上有兩扇大窗戶,也找東西封嚴實了,最后只留下了外山墻上方方正正的那扇小窗戶,小窗戶是個活扇,伸手就能拉開,為的是方便給瘋爺遞飯。

正日子那天早上,滿囤囑咐妹妹滿斗抓了幾個新蒸出鍋的白面饅頭,順小窗戶扔進去。瘋爺縮在鋪蓋卷里半夢半醒著,他伸手在枕頭邊上摸索到了一個又松又軟的饅頭,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撕咬著,吞咽著,吃一口噎一口,他不斷地抻脖兒,尖瘦的喉結(jié)突動著。瘋爺嘴里一邊嚼著饅頭,一邊瞇瞪著。他好久沒吃過這么白這么松軟的饅頭了。

忽然間,外邊響起了噼噼啪啪的炮仗聲,接著還有喜洋洋的嗩吶聲,大人和小孩的一片喧鬧聲也一股腦兒地打小窗口鉆進來,鉆進了瘋爺?shù)亩淅?。瘋爺?shù)哪X子里有些恍惚,他不知道今天是孫子小石頭成親的日子,他心里還在琢磨,今兒是怎么了,平白無故的,又有饅頭吃,又有爆竹聲和嗩吶聲,難道是過新年了么?

瘋爺緊著抽搭兩下鼻子,他聞到香味兒了。

瘋爺再也躺不住了,他掙扎著爬了起來。

睡眼惺忪的瘋爺感覺到屋子里的光線比往日暗淡了許多。他試著撞擊了兩下門,根本就撞不開,他哪里會知道,門已經(jīng)被兒女們拿松木板子釘死了。他不得不爬回到炕上,把小窗的活扇使勁朝外推了推。窗口的大小,剛好容得下瘋爺?shù)哪X袋瓜。離遠了往這邊看,小窗口就像是套在瘋爺脖子上的木板枷鎖。瘋爺?shù)囊粚S眼珠滴溜溜地亂轉(zhuǎn),抻脖子朝外邊張望著。他看到院門口并排站著兩個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打著呱嗒板兒,女的在咿咿呀呀唱小曲兒。

那些要飯的就跟掐算好了時辰似的,左一撥兒右一撥兒地趕過來,站在滿囤家的院門口,打上一通板兒,念叨一套喜嗑兒,然后就等著東家過來打賞錢。為了打發(fā)這幫要飯的,滿囤今天破費的已經(jīng)不少了,他不想再招待這些白吃白喝又伸手要錢的窮叫花子了。

滿囤剛剛做完了這個決定,眼前就來了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老叫花子。老叫花子的手里拄著一根曲里拐彎的木頭棍子,肩膀頭上搭著個藍布口袋,弓弓著腰,踮著腳進了院子,他也不打板兒,也不念叨喜嗑兒,老叫花子伸出手掌來,理直氣壯討吃喝,還要錢。滿囤很生氣,急赤白臉地往外攆他,老叫花子縮縮著脖子,踉蹌了幾步之后,一屁股跌坐在了下屋的外山墻根下,不想動彈了。

瘋爺探出腦袋,沖著老叫花子就喊,老大哎,你是老大吧?

老叫花子仰起臉來瞅瞅瘋爺,傻呵呵地樂。瘋爺把他手里的幾個白面饅頭順著小窗戶丟出去,全給了那個老叫花子。這會兒,小石頭跑出來了,照準老叫花子的屁股,狠狠地踢上兩腳。老叫花子身子一哆嗦,捧著的幾個白面饅頭就脫手了,骨碌了一地。老叫花子撲在地去抓那些四散的饅頭,他撿起來一個,小石頭攆上去給他一腳,再撿起來一個,小石頭就再攆上去給他一腳。瘋爺趴在小窗口不停地叫喚著,老大哎,他是老大!

小石頭梗著脖子罵,都他媽要飯吃了,還想當老大,滾出去!

瘋爺眼睜睜地瞅著小石頭把老叫花子趕跑了。小石頭回頭伸手用力一推,就把下屋外山墻上的那扇小窗戶關(guān)死了,同時也把瘋爺?shù)哪X袋瓜子碰得縮了回去。

一撥兒客人吃完了,下桌抹嘴走人,換另外一撥兒坐上去再吃。滿囤家的流水席一直放到夜幕降下來時候,屋里外頭才漸漸地冷清下來。

家家戶戶到了熄燈的時辰了,只有滿囤家的窗口還亮著燈。桂芝躺被窩里,嘩啦嘩啦地數(shù)著今天收的禮金,點了一遍,再點一遍,點到手抽筋了,還是沒有點出一個準數(shù)來。滿囤從桂芝手里把黏糊糊的票子一把奪過去,呸呸呸地往手指頭上啐著唾沫,厚厚的一沓票子在他手里捻得像旋轉(zhuǎn)起來的風車,點到和禮賬上寫的數(shù)目沒有出入了,就摟著桂芝呼呼地昏睡過去了。

6

瘋爺躺在下屋里又開始做夢了。

這個夢,瘋爺做得格外地漫長。他又夢到自己帶著女人,挑著筐背著簍,里邊裝著孩子,流落到關(guān)外找活路的場景。在逃荒的半路上,瘋爺?shù)呐诉B餓帶病,就倒斃了。女人臨終前囑托了瘋爺兩件事:一是把四個孩子全都照顧好,二是不要給孩子們找后媽。瘋爺含淚答應(yīng)了女人,女人才閉上眼。

當時,瘋爺身邊帶著四個孩子。老大滿倉、老二滿囤、老三滿升、老四滿斗。四個孩子里,老大有些特別,老大先天腦癱,是個傻子。老大的飯量大,總喊肚子餓,瘋爺?shù)呐嘶钪臅r候,自己的那份干糧總舍不得吃,每次都偷著塞給了老大。老大的肚子好像沒有底,吃多少也填不滿。老大雖然傻,但是力氣大,總是搶奪弟弟妹妹手里的干糧。有時候氣得瘋爺指著老大滿倉的鼻子罵,你個吃貨,你個傻子,早晚我得把你給扔了!

下著大霧的一天早上,瘋爺帶著四個孩子,混在逃荒的人流里擠綠皮火車。瘋爺懷里抱著最小的老四滿斗,身后跟著老三滿升、老二滿囤,老大滿倉在最后頭。擠車的人互不相讓,現(xiàn)場混亂嘈雜,火車噴著蒸汽,嗚嗚嗚地拉響汽笛了。

瘋爺擠上火車之后,身子堵在門口,回身拉了一下滿升的手,老三上來,又拉了一下滿囤的手,老二也上來了,等準備拉老大的時候,瘋爺腦子里一時間犯了糊涂,不知怎的,他就猶豫了一下,伸向老大的那只手下意識地縮了回去。老大滿倉蹺著腳,仰著臉,伸著胳膊,張著大嘴,帶著哭腔喊,爹,拉我呀,你快拉我呀?瘋爺閉了一下眼睛,等把眼睛睜開,再想伸手拉老大的時候,老大不見了。

老大在他眼前消失了,人流已經(jīng)把車門口堵得水泄不通了……

火車頭呼哧呼哧地喘著沉重的粗氣,穿破晨曦里的霧靄,碾著沒有盡頭的鋼軌,轟隆轟隆著駛向蒼茫的遠方。

瘋爺在火車上再也坐不住了,拼命地拿手拍打著車窗,瘋了一樣叫喚著,停車,停車,快停車……老大哎……我的老大……

瘋爺答應(yīng)過女人,要把身邊的四個孩子照顧好,一個一個都帶大了。瘋爺食言了,第一點,他沒能做到。拋棄了老大之后,瘋爺就中了心魔,愧疚了一輩子。第二點,瘋爺努力做到了,就是永遠不給這三個孩子找后媽。

瘋爺上了歲數(shù)以后,夜晚老是做情境相似的夢,夢里先是霧蒙蒙的,然后會聽見哐嘁哐嘁的車輪撞擊鋼軌的聲音從大霧里傳出來,動靜越來越大,最后大到震耳欲聾的時候,忽然有一列綠皮火車噴著蒸汽,嗚嗚嗚地從大霧的深處開出來,火車頭如同一座大山一樣朝瘋爺?shù)念^上傾倒過來,轟隆轟隆地從瘋爺?shù)男目谏夏胲堖^去……

奇怪的是,這次夢到火車轟隆轟隆地從心口上碾軋過去之后,瘋爺沒有醒過來,他連著發(fā)出幾聲短吟,虛衰地囈語了兩聲之后,又續(xù)了一個夢,這次夢到的情境和以往不太一樣。瘋爺夢到他的大兒子滿倉,順著一條鋼軌在鐵路線上爬呀爬,身后拖出一溜長長的血印子。老大就這樣堅持著爬,終于爬到了滿囤家的當院里。瘋爺趴在下屋外山墻頭的小窗戶上瞄見老大回來了,就忙不迭地跑出去,下意識地伸雙手想去攙扶老大,可怎么扶都扶不起來。瘋爺拿手一摸索,老大只剩下了半截身子,下面的兩條大腿早就磨沒了。瘋爺揚起兩只手一瞅,手掌上沾滿了老大身上的鮮血,嗷的一聲就給嚇醒了。

7

瘋爺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五更天了。

鄉(xiāng)村的冬夜,萬籟俱寂。高遠的天空只有幾顆寒星眨著眼睛。

下屋里冷得跟冰窖一樣,瘋爺?shù)纳碜釉阡伾w卷里哆嗦成一團。瘋爺想自己下地燒一燒炕,他在枕頭底下一摸,就摸到了便利店女人送給他的那個打火機??墒牵呀?jīng)忘記了怎么使用。他打火機拿到手里,掰掰這兒,摳摳那兒,猝不及防地就捅咕著了,火苗子咝咝響著,打一個小孔里噴射出來,如蛇嘴里吐出來的信子,躥出去老遠。瘋爺慌神兒了,手里緊緊地握著打火機,不知道如何把火苗子給熄滅了。瘋爺整個人抖得跟篩子似的,火光照亮了他那張驚恐萬狀的臉。

鋪蓋卷燒著了,炕上鋪的席子燒著了。墻壁上糊的那層舊報紙很快也燎著了。瘋爺雪亮的瞳仁里映著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球?;饎萦萦?。突然,一條火龍躥上了下屋棚頂。棚頂覆蓋的松木板和油氈紙遇火后呼啦一下就燒著了,松木板子燃燒的聲音,空空空地響,像極了跑火車的動靜。

瘋爺在火海里翻滾著。他感覺下屋房子在他眼前哐嘁哐嘁有節(jié)奏地搖晃起來了,就像坐在當年的那趟綠皮火車上。瘋爺?shù)膬芍皇钟昧Φ嘏拇蛑幻孀?,嘴里不停地叫喊著,停車,停車,快停車……老大哎……我的老大…?/p>

第二天早上,人們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瘋爺住的那間下屋已經(jīng)燒落架了。瘋爺?shù)氖讖幕鸷蟮膹U墟里挖了出來,晾在滿囤家當院里一塊白不刺啦的舊被單上。瘋爺?shù)乃闹E著,筋骨全聚在一起,看著就像一只烤糊了的老家雀。

滿囤喊來了村里的小木匠,隨便找了幾塊楊木板子,對付著拼湊成一副小棺材,把瘋爺燒焦的尸首殮了,當天就拉出去,草草地埋在了村西頭的那片亂死崗子。

瘋爺發(fā)送出去的第二天,村里的瘸羊倌兒慌里慌張著拐了回來,一臉驚悚地跟滿囤說,快去看看吧,你爹從棺材里頭爬出來啦!滿囤罵了那個瘸羊倌兒,凈扯犢子,人都燒成那樣了,咋還能活過來?瘸羊倌兒信誓旦旦地說,你爹就在墳頭上趴著呢,你不去把他弄回來,過會兒凍死了可別說我沒告訴你??!瘸羊倌兒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滿囤跑去亂死崗子一瞅,瘋爺?shù)膲烆^上還真有一人,那人的臉被散落下來的蒼蒼的白發(fā)遮蓋住了,有點瞅不清。那人的身形跟輪廓,一打眼兒還真有幾分和瘋爺相似。滿囤感覺頭皮麻酥酥的,他咽下一口唾沫,仗著膽子走近了,抽冷子薅起那人的頭發(fā)一瞅臉,原來竟是討飯的那個老叫花子。

老叫花子的手里還掐著小石頭成親當天,瘋爺送給他的白面饅頭。饅頭凍得梆梆硬了,老叫花子還在捧著啃呢,啃得牙花子上面都是血,就像吞吃了死孩子。

滿囤上去扇了老叫花子一個嘴巴,問他,你他媽誰呀你?

老叫花子咧開嘴,笑著說,呵呵……我……我是老大……

作者簡介:張偉東,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綏芬河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遠東文學》編輯,《獨立作家》專欄作家。作品散見《北方文學》《紅豆》《在場》《佛山文藝》《滿族文學》《太湖》《雜文選刊》《電影畫刊》等。小說《毒日頭》獲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和黑龍江省委宣傳部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暨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全省征文(小說類)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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