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貴
《羈絆》成稿較早,大概在三年前吧。因為一直覺得她還不夠完整,人物及性格也不夠豐滿和典型,包括一些情節(jié)和細節(jié)處理上也不理想,故而始終是個“半成品”。最初動議這個創(chuàng)作,是一次非常偶然的鄉(xiāng)下之旅。那是深秋時節(jié),山區(qū)的景色很美,但貧瘠而落后,到了夜晚,跟幾個友人在寂靜空蕩的村落里遛彎兒,后來走進一戶亮著昏暗燈光的空巢老人家里,喝茶閑聊,老人滔滔不絕地講述了在城里就學和打工的孩子們的一些事情,覺得很有意思,回城后就虛構了這個作品。
當時還只是一個架構式的作品,人物形象也比較模糊,其中幾個重要事件也尚未出現(xiàn)端倪。但是那個時候我就意識到,這個作品是值得深度挖掘的,至少她可以將我們司空見慣的和那些往往被忽視、掩蓋的社會現(xiàn)象及其陰暗面,在城鄉(xiāng)反差、文化沖突的背景下,通過人物行為、性格和命運軌跡而展現(xiàn)出來。前年下半年,我參與了扶貧工作,包村包戶,還簽了責任狀,因此要經常駕車赴鄉(xiāng)下走訪貧困戶(這段經歷,也是足夠寫一部大作品的)。兩年來的所見所聞,親身體驗,這個過程大大豐富了作品人物的創(chuàng)作素材,也使我找到了從鄉(xiāng)村投向城市這個視角和城市反觀鄉(xiāng)村之間的落差。于是,反復推敲,幾易其稿。毫無疑問,對于這個中篇需要承載的內容,或者說,我所希望達到的審美追求和藝術效果,我是有很大的創(chuàng)作企圖的。
現(xiàn)在,《羈絆》就這樣呈現(xiàn)了出來了。完整了?豐富了?或者說,實現(xiàn)了我的創(chuàng)作企圖?這依然是我惶惑不安的所在。文學創(chuàng)作在我看來,永遠是個遺憾的藝術,就是說,永遠距離著理想的完美境界,瑕疵似乎永遠難免,哪怕僅僅一步之遙。當然要說到作家的天賦、閱歷、學識和自身的藝術功力,具體到作品的人物塑造和藝術表現(xiàn)力上,所呈現(xiàn)的也是千差萬別,但有一點我想是共同的,那就是追求作品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統(tǒng)一,甚至是經典意義上的精品。可能也正因為不滿意、不滿足,所以大多數(shù)作家都那么異口同聲地聲稱期待著“下一部”吧。對于《羈絆》,我想說,她的瑕疵也一定在所難免,但她是誠實的,也是真誠的。就我的創(chuàng)作過程而言,她并不亞于我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所消耗的精力和工夫。
毛姆說:“小說家并不是復制生活,而是根據(jù)其目的編排生活。”那么按照毛姆的說法,我要說編排《羈絆》的目的,就是要把如今這般陽光明媚下的隱秘斑點(人性的),把城市萬象更新、高樓大廈背后的旮旯角兒(社會的),把鄉(xiāng)村致富路上、和諧生活里(家庭的)的絆腳石和雜音呈現(xiàn)出來。它們其實是我們共同面對的社會現(xiàn)實。我們無法回避。
世界喧囂、紛繁如此,作家何為?這其實也是老生常談了。但是誰也不可否認,大多數(shù)作家依然直面相對,宛如飛蛾撲火,且佳作紛呈。大千世界今昔之巨變,社會生活如此豐富多彩,與之相對應的諸多潛藏的、隱秘的矛盾沖突,包括歷史的、社會的、家庭的和人性的等,也紛至沓來。潛心其中,欲訴諸筆端,你會發(fā)現(xiàn),純粹意義上的文學超越或想象另外一個世外桃源,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除非你完全背過身去,對現(xiàn)實的一切充耳不聞。在我們共同擁有的陽光和藍天之下,你還會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只屬于他自己的命運,且絕不雷同;他幾乎無須參照和對比,就那么按照那樣一條獨特的命運軌跡前行著,直到呈現(xiàn)出他難以預期的結局。
是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都難以預期最后的結局——你,我,他。這既是現(xiàn)實,可能也是宿命。然而,我還是強烈地期盼著,花紅云與伍寶能夠和好如初,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把兩人之間諸多矛盾所造成的陰影以及城鄉(xiāng)反差所帶來的那些心理糾結一一剔除掉;同樣,我也強烈地期盼著,花青云姑娘能夠從自己的辛酸的沉淪教訓里省悟過來,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當然,我更強烈地期盼著,花強能夠從他咎由自取的牢獄中堅強地站立起來,從此做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毋庸置疑,我們的父輩、祖輩,都是從鄉(xiāng)村出發(fā),涌入城市的,而每一次出發(fā)都是他們命運的肇始。這種命運跨越了百余年滄桑歷史,如今依然被蕓蕓眾生續(xù)寫著。這些不同時代和歷史背景下的命運續(xù)寫,無不飽含著艱辛挫折、悲歡離合和生命的起伏跌宕。我甚至看到,無論那是怎樣悲情凄婉的命運結局,他們仍然前赴后繼,甚至義無反顧!這其實是一部浩瀚無際的歷史書卷,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如同從枝繁葉茂的大樹上擷下幾片葉子……
窗外,秋陽高照,艷麗的光芒中,稀疏的樹木呈現(xiàn)出蕭瑟之色。遠處的街道上,人流熙攘,仔細看,人人都穿戴整齊的模樣。是天地間的景色呈現(xiàn)了,還是那浸入肌膚的無影無形的風,傳達了已悄然逼近的冬意?我仿佛看見,花紅云就走在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流之間,她從不左顧右盼,一臉職業(yè)般的嚴肅,她的舉止和氣質可能早已蛻變成了城市的知識女性,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思做不到,因為她鄉(xiāng)村的家庭還有太多的麻煩事需要她去分心解決——她這是去哪兒呢?是為了失去貞潔的妹妹花青云討回公道,還是為了將要面臨牢獄之災的弟弟花強化險為夷?或者是要給伍寶打個電話,需要他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