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
我趴在床上,等待著盲人給我按摩頸椎。我這幾天頸椎疼得要命。盲人是個中年漢子,在我租房子的小區(qū)里開了家按摩店,很小的門店。店里生著爐子,我脫了大衣,老老實實趴著。他沖著我的脖子,一把捏了下來,我的腳抖了一下。他說,脖子太僵硬了。我忍著疼哼哼兩聲。他又捏了幾下說,你的頸椎不好,一捏就知道。我說我是個小說家。頸椎是平時寫小說累的,不光頸椎疼,腰也疼。他勸我好好調養(yǎng)身體,他自己年輕時候干苦工,不注意身體,人到中年留了一身病。我寫小說不是不知道休息,經常是盯著電腦敲打一陣,恍惚一陣,一天差不多過去了。
墻上掛著盲人年輕時候的照片,模樣頗像我爸爸。盲人做過木匠,做過鐵匠,我單從幾張照片無法判斷他做工的先后順序,但是能判斷他真的很有勁。跟我爸爸一樣有勁。
我成長中最大的敵人是我爸爸,我少年時候他的火氣很大,后來隨著我長大成人,火氣倒在慢慢變小。每次碰見他要發(fā)火又忍著,我都不遺余力把他的火氣逼出來。他打我最狠的一次我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去。我一度懷疑我有病,癥狀表現在我從來不知道示弱。這么說好像往自己臉上貼金,說我是缺心眼兒錯不了。
這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過元旦了。很顯然,除了疼痛,一整年我一無所有。我出了一身汗,按完,我在他小店里坐了會兒,汗消下去,我拿錢給他才知道犯了錯誤。帶的現金并不夠?,F在出門帶的現金少,多數時候用支付寶。我問他支付寶可以嗎,很抱歉,他用的老年機。
“我回去取你放心嗎?”
“你還有事,先去忙吧。忙完回來再給錢?!?/p>
我有些猶豫,鑒于每個周末都找盲人按一次,月底結賬,這筆錢已經不是個小數目了??晌掖_實有事,西海岸電影學院的編劇系的大四學生李楨約了我。我兜里可憐的幾十塊錢不能給他,得留著坐公交車。李楨這次約我是因為老狼來了,也不光老狼,來的還有張馳、周大年、狗子,他們今天下午兩點在島城一家獨立書店簽名售書。雖然我是寫小說的,可這些人里,我只知道老狼。雖然老狼不是寫小說的。
我跟盲人道了謝,出了門到馬路對面等公交車。島城現在開發(fā)地鐵,只開發(fā)了幾條線,我住的地方尚未普及。上了公交車,售票員問我去哪,我沒敢說到火車站,因為到火車站有近一個小時的路程。我報了最近的站牌。買了票,我扔到了車廂,混進一堆五顏六色的票里。
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售票員多數情況下不會記得你在哪一站下車,也不會再檢查你的票。我這樣投機取巧,有失一個小說家的尊嚴。可是,我租的房子是女朋友交的押金,交了半年的,過完元旦就到期了。我最近的一篇小說是明年二月初發(fā)表,遠水可救不了近火。此外還有一家省級刊物的稿費沒領到手,編輯說雜志社經營不太好,他也是寫作的,知道寫作不易,但更清楚辦刊物的艱難,望理解。
我怎么理解?
李楨發(fā)短信說坐上了公交車,進了海底隧道。問我到哪里了。我沒好意思說剛出門,只說在路上堵了。
也真的在路上堵了。車窗外的喇叭聲此起彼伏,我伸著脖子看扭七拐八的車龍,在島城二中的減速地帶堵上了。我對二中實在情有獨鐘,這地方離我租的房子最近,經常散步過來買兩本雜志。這邊的報攤效益很好。因為消費者都是些上課憋屈,下課又無所事事的小學生。
小手里握著書本的小學生,從一輛輛堵著路的或新或舊的私家車里往外鉆,奔跑起來活像傳送帶上的炮仗。小學生在二中大門口的一張書桌前聚集成堆,已經有稍見成熟的初中生等在這里了,書桌后面站著和藹可親的校長。
校長寫了新書,《管理學生的一百零二條建議》,身后是碩大的紅色橫幅,“一校之長愛生如子,情系教育又作新書”。跟前小學生排了四條隊伍。我跟我旁邊的大姐說,給小學生建議不是應該老師買來讀的?大姐肥頭圓臉,冷漠地白了我一眼,并不搭腔。
這個大姐讓我想起了另一個大姐。
高中時候我還給一家靈異小說刊物供過稿子,一月印三期,稿費一期一結算。如果手機的娛樂功能再少一點,我想這家靈異刊物不會這么早倒閉。印象最深的是一直在開視頻謾罵我的東北大姐。大姐對我要求很苛刻,其實也不怨大姐,他們的雜志發(fā)稿子沒什么邏輯,只要出現一只很嚇人的鬼,題材不觸及軍、警、政、婚姻,就可以發(fā)表。
我寫稿子講究,凡事探討個因果,她極不喜歡因果,每次看見我寫因果都要斃,從她那里領到稿費我都詛咒一次他們雜志。
公交車慢悠悠碾壓過減速帶,脫離了校門口“減速慢行”的路牌,四條隊伍慢悠悠消失在車子后面的玻璃窗。島城的文化風氣好,每一個站點,都有在呼嘯的北風中擺報攤的男女。只是等車的乘客很少光顧。大姐跟我說話是在市政府這一站,當時車上擁擠,車門開著。站牌下面擺著幾把塑料凳子,供乘客坐。大姐已經從不同乘客手里要到了錢,當然錢不是大姐私吞,用她的話說,是在募集冬天的正能量。讓小小的愛心漣漪,在居民和游客中擴散。大姐指給我看站牌處的愛心凳子。我說我沒有錢,惹得大姐不快。用大姐的話說不是找我要錢,是找我要愛心,給市民添置一份陌生的溫暖。在大姐的帶動下,好事的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了我,我沖著他們罵了一句。站點的報攤,忽而整沓報紙從壓住的石頭下飛了出去。攤主袖著手從馬路牙子上站起來,用腳踩住風中舞蹈的報紙。
遲到了近一個小時,老遠看見李楨點上了一支煙,吸了幾口,煙在大風中自己滅了。他剛燙了頭發(fā),邊吸煙邊用手捋著頭發(fā)別提多洋氣,我下意識壓了壓自己的一頭枯草,急著蹭他的煙抽,車沒停穩(wěn)我差點出溜下去。
我們是在省級刊物辦的九零后文學筆會上認識的,聚餐時他喝多了,幾天的采風他都苦著一張臉。原本也不會熟,雖然都在島城,可是這之前從未見過。直到最后一天下午,幾個德高望重的文學評委給我們開會,批評了我們年幼、低齡的作品,問我們還有什么說的嗎。李楨苦著臉撓撓頭皮說,肚子餓了,開飯吧。
我坐在李楨對面,大笑著從椅子上出溜了下去。幾個老師臉上有些掛不住,倒不全是因為李楨,也因為我,他們相互瞅了會兒,也就散了會。
回到島城我和李楨幾乎每兩個周來往一次。他雖還在上大學,可是比我混得要好。經濟來源一方面依靠家長,另一方面李楨寫小說,也寫劇本。他寫小說是拿稿費的,寫劇本只是幫忙,幫系主任的忙,幫北漂朋友的忙,幫幾個自創(chuàng)刊物的老作家的忙。
我和李楨抽完了煙又上了公交車,去大集附近的獨立書店見老狼。時間是上午十點半,比較尷尬的點。路上和李楨談起了最近讀的書,李楨說中斷閱讀了,最近只看電影。問及看什么電影,李楨說,昨晚還在看北野武的《座頭市》。我說這個片子我知道,講的是日本的盲俠。
我說我羨慕盲人,李楨問我,看不見有什么好。我說看不見才更專一。我腦子里回蕩著早晨給我按摩的盲人形象,自從全職寫作,我的注意力并不集中。到了臨近的站牌已經十一點鐘,李楨說,下個周要去內蒙古拍一部故事片,申請到經費了。我也想跟著去,但是我沒錢。上次見面李楨請我吃的飯,在一家蕭索、破敗的燒烤店,我們點了四條烤魚,一盤烤腸,二十根羊肉串,兩瓶啤酒。想吃個腰子補補身子,發(fā)現除了我們點的這幾樣,其余一概沒有。我舉著脖子灌酒時,一只碩大的老鼠從我桌面一躍而過,嚇得李楨一口酒噴到了我身上。
上次他請我,這次理該我請他。我在書店附近的銀行取了卡里所有錢。不到二百。錢是我女朋友離開我的時候留下的。留的是現金,我又排了半天隊存進銀行的?,F在取錢,銀行里坐滿了退休后的老頭老太太。獨立書店旁邊有個大集,老頭老太太趕集,取的是現錢。要花十塊錢,取二十。趕集回來,把剩下的再存回去。
他們有時間,又有耐心,而我只有時間。把錢取出來的那一剎那我哭了。身后的大媽嚇壞了,還上來摸摸我的頭。我緊握著手里的錢啜泣著說,大媽,我沒事。
我哭是因為我差一點過上憧憬已久的詩意的生活,真的是差一點。我女朋友給我買了一臺德國產的咖啡機。我理想的生活就是每個早晨瞇著睡眼給自己沖一杯咖啡,吞一杯咖啡再醒過來。
咖啡機來時是個清晨,陽光踩在厚厚的窗簾上,室內天昏地暗。女朋友下了夜班推門才帶進來一束光,她懷抱著一只小花貓。
“你買的嗎?”我赤身裸體把咖啡機擺到廚房,從已經斷了電的冰箱里拿凍魚。
“不是買的難不成路上撿的。”
“不是咖啡機,我說貓?!?/p>
“路上撿的?!?/p>
我把魚的內臟掏出來,給貓吃。
女朋友皺著眉躲開我,“好惡心,不給它吃?!?/p>
我最后煎了魚尾巴給貓,小花貓低著頭吃的時候我跟女朋友說,我們不適合養(yǎng)貓。
“先不養(yǎng),過一陣子,我買只好的給你?!?/p>
“不。”
“沒東西喂它?!?/p>
“那我去買?!?/p>
不怕人笑話,我在家寫作,錢都是花女朋友的。當然我自己偶爾有了錢也不吝嗇,也帶女朋友上街吃喝。我刷信用卡給女朋友買過一件一萬多的皮草。這也導致了我嚴重懷疑自己有病。不管手里有多少錢,我都要短時間內花出去。不然我沒辦法集中精力寫作。
女朋友上班之后我抱著貓站到陽臺,一邊佯裝往樓下扔貓一邊說,“你敢再來,我就從這里扔你下去?!毙』ㄘ堖鬟鹘袀€不停。我把它放到樓下草坪上,摸了它好長時間,松手后它沒回頭看我,走了。
女朋友只給我買了咖啡機,并沒有買咖啡豆。
我看著手里僅有的一百七十塊錢說,“我把貓送走,我就知道,咖啡豆她永遠都不會再給我買了?!?/p>
但是這些話我沒辦法跟大媽說,我不知道說的順序是,先說自己有病,還是先說女朋友給我買了咖啡機,沒買咖啡豆。
我擦干凈眼淚和李楨并肩出了銀行大廳,李楨也問我哭啥。
“我哭我理想的生活?!?/p>
“理想的生活就是作協把我們養(yǎng)起來?!崩顦E在一家燒烤店門前停步。
“我不指望哪個機構養(yǎng)我,我希望能有自己的讀者?!?/p>
“沒人看文學書?!?/p>
大概我臉色很難看,李楨忙說,時代的大鐘來回擺,有一天人們會回來的。
“我們能趕上那天嗎?”
“你一直寫下去,說不準?!?/p>
我點了幾樣烤肉,要了啤酒。點菜時也是好面子,往多了點。李楨一個勁阻攔我說,犯不上犯不上,等咱們掙了大錢再好好吃一頓。
我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掙到大錢,以及掙到大錢之后干嘛,禁不住悲從中來。我和女朋友就是吃烤肉認識的。我坐在她旁邊,她低著頭刷微博,我在思考我是不是有病??救馍蟻砹耍⒅⒉┮淮粤似饋?。啤酒上來了,她跟服務員說我不喝酒。服務員說這些是你旁邊的先生的。
她的嘴張成了圓形,我以為她要說抱歉,誰知道她問我是不是有病,吃你的烤肉也不說。我?guī)е耷徽f我就是有病啊。本來不確定,你一說,我真覺得我有病了。逗得她哈哈大笑。
我們去領證的那天,我給她買了一萬多的皮草,她挎著我的胳膊也是這樣哈哈大笑。當我發(fā)現帶的錢不夠領證時,她抽出手,扇了我一耳光。
“你根本不想領證?!?/p>
“我以為你帶著錢呢。”
女朋友的原則是無條件給我花錢,但是領證的錢必須我出。
“我哪知道你的原則這么奇怪?!?/p>
“我就是干這個的,你早知道。”
“不是因為這些,我?guī)У腻X不夠?!?/p>
“那你來干嘛的?”
她又要抽我,我躲開說,注意點影響,人家以為咱倆詐婚呢。
她瞅著工作人員說,那明天我們再過來。
服務員過來問我們要冰凍的還是常溫的,我說你傻嗎,這個季節(jié)喝什么冰凍的。服務員氣沖沖從門口的白菜堆里抽了兩瓶埋在積雪里的常溫啤酒,我忙制止了她,跟她要冰凍啤酒。
等菜時我連了店里的網刷微博,發(fā)現老狼的簽售會需要提前訂座位,問李楨現在訂座位還來得及嗎。李楨說來得及。
李楨笑著問我,除了咱倆,誰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