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飛
離七點半還有十分鐘。
魯克朝墻上的鐘看了一眼,熟練地把三勺定量的奶粉放入水溫適中的奶瓶。螺旋狀地晃動。如果上下不分亂搖一氣,寶寶喝下去的奶粉中就會充滿空氣,她會打嗝,甚至?xí)履?。他在五個月前買了一本《育兒指南》,書上是這么講的。
寶寶坐在床上,雙手捧著奶瓶。她的頭發(fā)長了,都快長過眉毛了。洗頭的時候為了不碰到她眼睛,特地買了洗澡的帽子給她戴上??墒悄贻p的魯克笨手笨腳,洗頭水還是會流到她眼睛里。
寶寶大哭大鬧,幫她洗頭發(fā),就像要跟人打架前,明知道打不贏卻又硬著頭皮上。再過兩個月天就會變得很熱,她還會長痱子,所以要抽個時間帶她去理發(fā)。說起來,從出生到現(xiàn)在,她還沒有經(jīng)歷過夏天呢。一個還沒有經(jīng)歷過夏天的生命。魯克覺得這個軟乎乎的生命如此可貴,嬌弱。他摸了一下她柔軟的頭發(fā),在她腦后塞枕頭,防止她太過沉迷地吮吸時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他開始穿襪子,鞋子,綁緊鞋帶。這個過程中,他還得抬起頭,跟寶寶對上幾眼,吹一個響亮的口哨。寶寶會放下一只捧著奶瓶的手,拍打自己的大腿,算是對口哨的回應(yīng)。
接下來,他穿上防風(fēng)防雨的黑色夾克外套,戴上了半封閉的頭盔,然后走到陽臺,扯開窗簾。今天是個好天氣,他一向喜歡好天氣。
寶寶吃完奶,嘴里發(fā)出嗚嚕嗚嚕的聲音,奶瓶丟在一邊。她開始四處爬動,像頭無知無畏的小獸,嘴上留著奶水的痕跡。魯克制止她朝床的邊緣爬去,用毛巾給她擦了嘴。她不喜歡毛巾,拼命搖著頭掙脫。
魯克洗完奶瓶,拿了一個玩具小熊在寶寶面前晃了晃。她伸出手來。他把小熊藏在身后,又迅速拿出來,做了一個高空拋物的動作。她的眼睛還停留在上空,小熊卻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谒中睦?。寶寶咧開嘴笑,伸出手讓他抱。他看了一眼墻上的鐘,七點三十分。
沒有敲門聲。過道發(fā)出關(guān)門的聲音,那是其他租客出門了。他們下樓時急匆匆的腳步,聽著讓人心生焦慮。那些腳步聲消失了,轉(zhuǎn)而陷入一種空空蕩蕩、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里。直到另一戶租客出門,新一輪的焦慮在身體里再次升騰起來。魯克不知道這個房子里具體住了多少人,小小的,鴿子籠般的屋子。到清晨就急急地飛奔出去,鉆進(jìn)公交和地鐵,然后再鉆進(jìn)其他的籠子,透明的玻璃籠子,閑暇的間隙,會抬起頭看看籠子外來往的人。
魯克抱起寶寶走到陽臺。陽臺一半被改裝成廚房,有水槽,油煙機(jī),還有一個只能放電磁鍋的地方。另一半陽臺,放著一臺洗衣機(jī)。用繩子拉起的晾衣架,上面掛著的全是寶寶的衣服。要穿過這些障礙,才能到窗口,那里勉強還能有站立一個人的空間。窗外也是擁擠的,雖然是六樓,但住宅樓密集,從這幢樓到那幢樓,只是兩棵合歡樹的距離。合歡樹開粉色如同羽毛般的花朵,輕盈得像踮起腳走路的小仙子,從綠色的波浪里,從這個窗口走到那個窗口。對樓的窗口,有一扇大的落地窗,那里有個女人,她在練瑜伽。通常她在一個姿勢停留很久,久到魯克轉(zhuǎn)身去洗完一件內(nèi)褲,她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他會看到她腳下的紫色瑜伽墊。她為什么要在這么小的一塊墊子上停留這么久?
他不是故意要盯著那女人看,只是因屋里很悶,寶寶睡覺的時候,他會站在陽臺上。那個女人腳底上的瑜伽墊,占據(jù)了客廳中央的整個位置,大約她的時間跟她所占據(jù)的空間一樣多。有時他也不看那個女人,樓下長著茂密的香樟樹,樹底下常會有聲音傳下來,他就會竭力想聽清他們在說些什么。
墻壁上的鐘,秒針滴滴地轉(zhuǎn)著。七點四十五分,整整超過了十五分鐘。魯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想抽上一支煙,想到寶寶,他又把煙放回了口袋。
上一周房東來抄水電表,他使勁地盯著墻上的鐘看了一會兒。
魯克站在房東背后說:“我到元德大廈送外賣,有一層辦公室正在搬家。他們把這個鐘還有一些雜物放在一起,說要扔掉,我問能不能送給我,他們就很大方地塞給我了。怎么樣,很好看吧?”
房東是個矮子,五十多歲,身體就像超市干貨區(qū)里掛在墻上做標(biāo)本的蝦干。
“你隨便在墻上釘釘子,破壞墻面,是要賠償?shù)摹!彼徽f話,臉上的皮膚就會使勁地皺縮到一塊兒。
墻壁上有一具蚊子的尸體,像一個龐然大物,駭然地出現(xiàn)在房東的眼前。他深陷在皺紋里的眼睛恨不得貼在墻壁,以觀察這個蚊子對墻壁的破壞程度。
魯克把手機(jī)打開,此起彼伏的訂單信息像潮水一樣涌來。寶寶一聽到手機(jī)發(fā)出的聲音,就咿咿呀呀地叫喚,偶爾地發(fā)出爸爸這兩個字的音節(jié)。沒有人教過她,怎么發(fā)出媽媽這個聲音。
樓梯間里沉重的腳步聲。龐阿姨很胖,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胖,她有點嫌棄自己,卻更嫌棄住得高,而且沒有電梯的房子。爬樓梯會讓她覺得自己更胖。
魯克抱著寶寶已經(jīng)站在樓梯口。他急不可耐地開門,手沒有控制好,門把手撞到了墻,發(fā)出呯的響聲,墻壁上又會留下印子。房東下次來一定會盯著墻壁更久一些。他的心怦怦地加速跳著,吸了一口氣,希望平緩一下自己的情緒。
龐阿姨氣喘吁吁地上來,她還來不及喘口舒坦的氣,魯克就把懷里的寶寶塞進(jìn)她寬闊的懷里,然后迅速背起快遞包,像一陣風(fēng),在樓梯間旋轉(zhuǎn)。雖然他很想告訴龐阿姨,她遲到了。但他跑下樓梯的時候喊了一句,“龐阿姨,你辛苦了,我會早點回來?!?/p>
魯克開始有條不紊又爭分奪秒地工作。他先去早餐店,拿了打包好的炒面、餛飩、油條;然后是蛋糕店,全麥的吐司,芝士蛋糕,榴蓮千層,熱咖啡。電瓶車后座的保溫箱擠得滿滿的。沿著春華路,先進(jìn)小區(qū),在進(jìn)單元門之前就打電話,順利通過門禁,把炒面,餛飩、油條都熱乎乎地送到他們手里。寫字樓里趕早班的人等著他送的吐司和熱咖啡。電梯擁擠,他把快遞箱抱到胸前,避免擠壓。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只要電梯不發(fā)出超載警報,他們都拼了命地往里擠。魯克只能踮起腳,避免一只高跟鞋虎視眈眈的威脅。這個時候他最容易分神,他想著那個站在瑜伽墊上的女人。
一樓的保安還沒吃早飯,他讓魯克去隔壁買一份米線過來。魯克買來兩份,加了很多辣油。大廳里種著一缸兩米多高的芭蕉樹,兩個人坐在樹后的角落里,看著一雙一雙腿從芭蕉葉縫里走過。如果看到女人漂亮的腿,他們就會伸長脖子張望一下,想看看漂亮的腿上面的那張臉。他們露著滿嘴的紅油,還沒看清楚就繼續(xù)投入到熱辣的米線中。
私人診所的牙醫(yī),他會點一份糯米燒賣,甜豆?jié){,有時是蛋黃包,紅糖饅頭。早餐店離他只有50米距離。他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玻璃門內(nèi),哪怕里面一個看牙齒的病人也沒有。眼袋浮腫,像一整夜沒睡覺,踱在玻璃門邊,路邊的樹影子就在那些玻璃上晃來晃去,把他變成一個不完整的軀體。
魯克進(jìn)去的時候總會感到一陣涼意,或許是那些冰涼的器械發(fā)出來的。牙醫(yī)慢條斯理地把一個個袋子打開,取出餐盒,揭開蓋子,拆掉一次性筷子的包裝。這個過程中,魯克會一邊把外賣箱的拉鏈緩慢地拉上,一邊看攤放在桌子的《今日晨報》。他迅速地翻到第十版。上面登著一些失物招領(lǐng),遺失聲明,還有無名尸體的認(rèn)領(lǐng)。眼睛緊緊盯著那些字眼,關(guān)心每一個細(xì)節(jié),比如死者的衣物的顏色,有沒有耳洞,還有胎痣;報紙的最下端還登著幾個棄嬰公告,他逐一看看那些棄嬰的面容,還有被丟棄的地點。
魯克每一天都會讀牙醫(yī)訂的報紙,其中的一版。
十點一過,是個比較清閑的時刻。這個時候要接的訂單會很少,魯克把電瓶車停到春華路一側(cè)的林蔭道上。五六個同伴都停在那里,抽煙,聊天,或者玩一種簡單的紙牌游戲,賭注就是抽一根煙。有一個流動賣水果的,也會湊上來看。這像一個臨時據(jù)點,時間一到自然一哄而散。
魯克已經(jīng)戒煙,他也不看紙牌,蹲在一邊,看著手機(jī),查看一上午的外賣訂單中有沒有客戶投訴過他。
“開業(yè)那天八折,可以去買奶粉?!贝笈磉f給魯克一張紙。附近一家育嬰店的宣傳冊,上面列著國內(nèi)外許多牌子的奶粉,還有嬰幼兒用品。
“管寶寶的那個女人今天遲到十五分鐘,一天比一天晚,明天估計要到8點才來?!濒斂税研麄鲀匝b進(jìn)衣兜,上午等待的情緒還沒有消化完?!笆宸昼姡易钇鸫a能多送五六份外賣了。”
“有機(jī)會我?guī)湍銌枂?,我一個老鄉(xiāng)的老婆前兩個月剛過來,找不到工作,就幫人專門從幼兒園接孩子,負(fù)責(zé)照看到父母回家。”大彭說。
“現(xiàn)在要找一個人,帶小娃娃,給的錢又不多,實在難找?!濒斂藦拇笈矶渖厦嫒∠聼?,拿到鼻子下嗅了嗅。自從有了寶寶,他就很少吸煙,也不會出去喝酒吃宵夜;他的生活被哭鬧,奶瓶,尿不濕占滿。
“再難的日子熬著熬著就過去了,等到寶寶會跑路,會喊爸爸,背著小書包去上學(xué),一想就覺得高興?!贝笈硭氖龤q,沒有結(jié)婚也沒孩子。他說主要自己的個子長得太小,別人看不上他。
“你真的再干一個月就不干了?”魯克想到大彭前兩天說要回老家。
“嗯,不想干了。出來這么多年,最早在電子廠,做電子配件,按件計工資。手眼沒有停過,哪怕到下班了,眼前都是工作的場景,一幕幕在閃過;后來到服裝包裝部,一天到晚手拿著蒸汽熨斗,一件件衣服從手里過去,忙的時候屁股從不沾凳子;現(xiàn)在送外賣快兩年了,忙著接單,送單,時間都是掐著秒算的。這么些年,我有種感覺,感到屁股上掛著一個鐘,滴滴轉(zhuǎn)著,被它指使得東跑西跑,你壓根兒看不見時間到哪去了,卻從不敢停歇,不敢坐下。這么想著,突然覺得想家了,現(xiàn)在也攢了點錢,回家蓋個漂亮的小樓,說不定哪個女人看在房子的面子上,還愿意跟我搭伙過日子呢?!贝笈硪幌氲阶约夯丶亦l(xiāng)蓋房子,曬得發(fā)黑的臉上總能散出一種幸福的光來。
魯克想起自己掛在墻壁上的鐘,不由自主在心底嘆了口氣。
“那我以后會帶寶寶來看你的?!彼嫘南M?,在不久的將來,可以帶著寶寶去外面走走。
“到時,你們父女倆就住上個十天半個月。我跟你說啊,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有一棵很大的野果子樹,其實就是野蘋果,等到成熟,那果子又酸又甜。想著那果子的又不止我們,還有野豬。那些家伙可聰明的了,我們都得爬樹上去摘,它們呢,就一頭一頭排好隊,挨個用頭去撞那棵樹。不停地撞啊撞,果子就掉下來了,它們就圍在樹下吃果子?!贝笈碚f得繪聲繪色,開始手舞足蹈,“我可以帶你和寶寶去山里白龍池游泳,水清著,涼著呢?!?/p>
下午,送的外賣最多的是寫字樓。魯克決定三點三十分收工,這樣,回家就很準(zhǔn)時。往家趕的時候,又接到一單,他看了一下地址,就在家附近,順路。水果店的一份水果拼盤。留言上寫著要送到幼兒園門口。
幼兒園門衛(wèi)是個性情古怪的老頭,他不愿意有人把外賣放到他那里。
“如果里面少了一片蘋果,那你們都會認(rèn)為是我偷的。”老頭的胡子都白了,眼睛小得就只能插下一根縫衣針。
魯克懷疑老頭的心還沒縫衣針大。
沒有辦法,他只得給那位訂外賣客人打電話??腿苏f很抱歉,讓他多等十分鐘,她兒子就從幼兒園出來,到時給他就行了。你知道的,小孩子,要多吃水果才好。
魯克說,十分鐘他等不了。
客人說,有本事你放路邊好了。
魯克當(dāng)然不想被投訴,他拿著水果盒子站在幼兒園門口,和一些等待的家長站在一起。
三點五十五分。他腸子也悔青了接這個外賣單。
有個小男孩跑過來,拿過他手上的水果盒子,客客氣氣地說了聲,謝謝,然后從盒里挑了一塊最大的鳳梨塞進(jìn)嘴巴。
魯克騎著電瓶車往回趕。半路上,碰到大彭正一手提著外賣袋子,一手扶著車把,朝他打著口哨。他朝大彭抬了抬手腕,告訴他,自己回家的時間遲到了。
四點十五分,魯克氣喘吁吁地跑在樓梯上。
龐阿姨很生氣。“我家里還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早上的衣服沒洗,還有一個孫子要從學(xué)校里接回來,還要買菜,做八個人的晚飯?!?/p>
魯克說:“對不起,龐阿姨?!?/p>
“小魯,我也很想幫你,不過我家里實在事情太多,從明天開始,我就不來了,你把錢結(jié)給我吧?!饼嫲⒁贪褜殞毞旁诖采?,把自己的胖手在水龍下反復(fù)沖洗,又在肥碩的腰間把手擦干。
本來魯克想說挽留的話,但一想也是留不住的。他還是很客客氣氣地說:“這段時間真是麻煩龐阿姨了,就是今天身邊沒這么多現(xiàn)金,我明天取來,送到你家好不好?”
龐阿姨說:“好,記得要送來,我還要等錢用?!?
魯克點點頭,他朝坐在床上的寶寶拍了拍手。寶寶揮動著雙手,嘴里發(fā)出咿咿的叫聲。他看到桌子上的奶瓶沒有清洗,奶粉罐周圍有些灑出來的奶粉。
他準(zhǔn)備出門,帶了一個黑色的背包,塞了幾件寶寶的衣服,半罐奶粉,還有幾塊尿不濕,然后抱起寶寶,往她的臉上親了一下。問她,有沒有想爸爸?
寶寶知道要出門,顯得很高興,不停地抓撓魯克的臉部和頭部。
他和寶寶坐上一輛開往郊區(qū)的公交車。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從擁擠的市區(qū),慢慢地視野開闊起來。他們下了車,走過長長的一條街道,道旁種著梧桐樹。樹葉剛長出來不久,薄脆的綠色,陽光一下子就穿透。一扇生銹的鐵門,院子里堆滿了報廢的輪胎,鐵絲和鐵片堆成一座座小山。幾個小孩在輪胎上翻上翻下。有一個孩子跑過來,喊著魯克,舅舅,舅舅。魯克發(fā)現(xiàn)了外甥,用手摸了摸他的頭,又蹲下身體,讓寶寶的手跟外甥臟手握了一下。九歲的男孩很喜歡這個寶寶,他提議想抱一抱。
魯克說:“她太重了,你抱不穩(wěn)?!?/p>
男孩說:“不會,我經(jīng)常抱妹妹?!?/p>
魯克只好把寶寶放到他手里幾秒鐘。
“你媽在嗎?”魯克問男孩。
“在的,妹妹在睡覺?!蹦泻⒆愿鎶^勇地在前面帶路,“舅舅,小孩子生來就是來討債的?”
“討債?”魯克沒有明白。
“我媽最近生氣罵我和妹妹的時候總說,你們這兩個討債鬼。”男孩對媽媽生氣時所罵人的話一知半解。
魯克摸了摸寶寶的頭說:“你媽身體不好,生病的人有時心情很差對吧?”
男孩想了想點點頭。
他們走上樓梯,墻面又濕又潮,明天可能下雨。想到下雨,魯克就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頭。
男孩聽到有人在樓下叫他。他看了眼魯克,魯克說,“去啊,去跟小朋友玩去?!?/p>
男孩剛下了兩個臺階,又被魯克叫了回來。
魯克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遞給他,“去買點吃的自己吃,舅舅抱著妹妹,所以買不了零食給你帶來?!?/p>
男孩腳步格外輕快地飛奔下去。
房間的門正對著走廊,一個大通間,藍(lán)色的布簾子做了隔斷。外面一間放著單灶的煤氣灶,折疊的圓桌,幾把綠色和紅色的塑料凳子。緊靠墻根,排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目站破孔印5孛姘l(fā)黑,成年累月的灰塵和油膩,粘著魯克的鞋底。
魯克撩開了布簾子。
兩張單人床分別靠在一邊,中間放著臉盆,堆了滿滿的一盆尿布。寫字臺頂著床頭,上面有扇很小的窗戶。太陽的斜光落在窗欞上,讓那里看起來熠熠生輝,卻又灰塵滿面。
“身體好點了嗎?”魯克坐在一個矮凳子上,肩上依舊背著黑色的背包。
魯勤半躺在床上,她盯了一眼魯克手里的孩子,有氣無力地回答,“好多了,這兩天能出去走走,還要做一陣子針灸。”
“那你帶孩子沒問題嗎?”魯克又看了眼姐姐五個月大的女孩,此刻正悄無聲息地躺在一邊。
“我躺著,她就躺著,餓了給她吃奶,尿濕了就換,反正就這樣?!濒斍谔孀约豪吡艘稽c毯子,“都初夏了,可我還是覺得冷?!?/p>
“他還是要很晚回來嗎?”魯克問的是他姐夫。姐夫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喜歡喝酒。下了班,一個人坐在矮桌邊喝酒,就著花生米,眼睛盯著酒杯,這一喝就得喝到睡覺。喝多了也不會發(fā)酒瘋,只是倒頭就睡。
“晚上九點以后,如果要出貨的話,要十一二點,就算再晚,他那一頓酒總是免不了的?!濒斍谝姷阶约旱恼煞蚩偸窃谕砩希紤岩勺约赫煞蛴袥]有看清過自己女兒的臉。
“現(xiàn)在什么工作也不好做,附近好多工廠都在裁員?!濒斂说乃屯赓u的隊伍里,就有很多從服裝廠、毛紡廠還有錦綸廠里出來的中年大叔。以前以為在廠里縫衣服、修機(jī)器是門技術(shù)活,可是廠都沒有了,上哪去展示技術(shù)去。
寶寶睡著了,魯克把她輕輕地放在另一張床上,脫下自己的外套,替她蓋上。
“長得越來越漂亮,像你?!濒斍谡f。
“你家的也很好看?!濒斂擞X得自己這句話很恭維。
“早知道生這個孩子要受這么大罪,打死也不生?!濒斍谝驗樽巧窠?jīng)痛的折磨,常常不能下地。
“你婆婆會來幫你帶孩子嗎?”魯克問。
“她來了住哪?更何況,她不太愿意離開家。”魯勤說,“本來想租個其他的房子,多一個房間,但現(xiàn)在租房不便宜。”
魯克想到自己租的房子,那個房東的確讓人很頭疼。
“小弟。”魯勤小心翼翼地問,“她的媽媽還沒消息嗎?”
魯克搖搖頭,“她不會回來的?!?/p>
“天底下說不要自己孩子的女人還真是少見?!濒斍趪@了口氣,“你們年紀(jì)都太小,如果當(dāng)初不要這個孩子,你現(xiàn)在的處境總要好點?!?/p>
魯克看了看熟睡中的寶寶,手輕輕地拍打幾下。他看了看窗外,太陽已經(jīng)隱沒,只有灰色的光停留在狹小的空間里。他站了起來,把雙肩包的背帶往肩膀上方拉了一下。姐姐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他出去的時候重新把布簾子拉好,這樣就好像把她的目光切斷,然后把她和一個仿佛不存在的小孩留在黑暗的空間里,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或者更久。
魯克抱著寶寶飛快地下樓,幾乎是小跑著趕到公交車站,趕上最后一班公交車。路上,他給大彭打了電話,他希望現(xiàn)在就替他介紹他老鄉(xiāng)的老婆,請她明天幫忙照看。
電話沒有接。
寶寶醒了一會兒,伸出手拉扯著魯克額前的頭發(fā)。魯克把臉貼到她的臉上,幼兒柔嫩的皮膚讓他想哭。他抬起臉,不讓眼淚弄濕寶寶的臉,拼命地盯著車窗外掠過的景物。黑暗已經(jīng)來臨,城市轉(zhuǎn)換了另一副臉孔,昏暗與燈光不停地交織變幻。他想起十歲的冬天,姐姐拉著他的手走在山路上,黑夜的風(fēng)就像刀子圍逼著他們。他們要找許多天都不見的媽媽。他們順著那條山路走到了天亮,可是卻永遠(yuǎn)也沒有找到媽媽。魯克不知道,媽媽是走出了大山,還是永遠(yuǎn)消失在黑暗中。
魯克給自己做了一碗面,給寶寶沖了一小碗米粉,再用勺子刮蘋果泥喂給她。她一邊吃一邊吐,弄臟了圍嘴。
大彭還是沒有回電話給他。
他抱著寶寶決定去小區(qū)邊上走走,想碰碰運氣。小區(qū)門外有幾塊布告欄貼著各種租房信息和招工信息,還有出手二手電腦和自行車的信息。有些人站在前面能看好久,好像也不是為了找房子找工作,只是為了看一看上面寫的字。
布告欄前只有一個老頭,他背著手,邊看,嘴里邊發(fā)出艱難的聲音。
或許,明天應(yīng)該去家政公司??墒钦齼喊私?jīng)請一個保姆,他支付不起工資。
魯克準(zhǔn)備往回走。一個人手里提著東西跟他擦身而過。他覺得眼熟,應(yīng)該同是送外賣的人,平常只是點頭之交。
那個人又走了回來,重新走到魯克面前。
“你說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真太讓人難過了。”跟魯克一樣年輕的小伙子,他盯了一眼魯克手中的寶寶,接著把眼睛投向茫茫黑夜。
魯克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但知道他在說一件很重要,而且他必須要知道的一件事。他有點緊張,手習(xí)慣性地拍了拍寶寶的背。
“你說的是誰?”魯克很緊地抱住寶寶。
“啊,你不知道嗎?我看到你們上午還在一起講話?!蹦贻p人輕輕叫了一聲。
“你說,大彭嗎?”魯克的心吊在嗓子眼里。
“是啊,下午他送外賣,轉(zhuǎn)彎的時候撞上一輛工程車,小腿被碾成兩截?!蹦贻p人嘴角哆嗦,“我都不敢看,現(xiàn)在腦子里滿是這個畫面?!?/p>
“送在哪個醫(yī)院?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濒斂藳Q定馬上要帶著寶寶去看望大彭。大彭還曾送過一罐進(jìn)口奶粉給寶寶,說是商場減價。
“他死了,失血過多,搶救不過來?!蹦贻p人低下頭,手里拎的袋子似乎太沉重,一側(cè)的肩膀往下垂。
“死?”魯克愣了一下。
寶寶睡著了,魯克抱著她去醫(yī)院。
太平間在地下一層,亮著白晃晃的燈,整個涂成綠色油漆的墻面就像在流動。魯克覺得自己是踩在水流之上,除了懷里的寶寶,這個還沒有經(jīng)歷過夏天的寶寶,帶給他唯一的真實感。管理間的老頭準(zhǔn)備睡覺,他只移開一點點窗戶,露出一雙眼睛,盯著魯克。
魯克說:“我要找大彭。”
老頭沒聽清楚,他把玻璃窗拉得大一點,“叫什么?”
魯克又說了一遍。
老頭說:“這里沒有?!?/p>
“就下午腿被撞成兩截,失血過多死的那個人。”魯克說。
老頭翻了一下桌上登記簿,又看了一眼魯克懷里的寶寶,朝他揮揮手,示意他離開。
魯克想起來,他并不知道大彭的真實姓名。
他很想哭,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哭不出來。因為魯克覺得他并沒有看到大彭尸體,所以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他坐在樓梯口,一只手撫摸著寶寶。寶寶身上裹著他的工作服,口袋里有發(fā)硬的東西。他伸手掏了出來。大彭給的育嬰店的宣傳冊。
紙上還留著他和寶寶的體溫,那么這個是真實的嗎?
屁股掛的是滴滴轉(zhuǎn)動的鐘,從此刻開始,還有六個小時,他又得出門去工作,像個陀螺不能停歇,因為一停,它就會倒下。
明天要帶著寶寶一起工作嗎?
魯克一路抱著寶寶往回走,走得踉踉蹌蹌,手太沉的時候就往路邊一坐。他想起去年夏天刮臺風(fēng),外賣送到一半,橋洞積水,道路管制,任何車輛都過不去。他和大彭兩個人騎著電瓶車就近找了個避風(fēng)處。是個水泵站,門已經(jīng)被風(fēng)刮跑。兩個人脫下雨衣鋪在地上,又各自從外賣保溫箱里拿出了烤鴨、蒸茄子、獅子頭;還有甜點,奶茶和千層巧克力蛋糕。豐盛的食物,讓人確定那是一種幸福的感覺。
臺風(fēng)在房子里四周發(fā)出咆哮。他們?yōu)榱藢Ψ降穆曇舨槐慌鸬娘L(fēng)蓋過,所以一邊吃,一邊拼命地大聲講話。嘴里的蛋糕,奶茶,都會噴濺到對方的臉上??墒?,他們毫不在意,繼續(xù)大聲地跟風(fēng)一起喧嘩。
他記不起來,那天,整個下午,他們都講了一些什么話。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