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芳
年已古稀的母親曾讀了四年小學,在我心里,總認為母親是個很笨的人,因為我從小就聽她介紹自己太笨太笨了,算術不好,針線活拙。父親倒是聰明之極,吹啦唱彈繪畫雕刻木工瓦工無所不能,因為父親太能干就一輩子看不起母親,母親在父親心里沒有位置,哪怕父親患腦血栓15年,母親日夜伺候他,他也始終看不起母親。而我們姊妹仨,從小也忽略著母親的存在,母親為全家人默默奉獻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義不容辭的工作,忽略著她的吃穿和病痛,在我們?nèi)胰司奂惶猛票瓝Q盞之際,忽略著忙碌完飯局的母親坐在凳子上眼里滿足的光芒。殊不知,母親除了像所有偉大母親那樣賢良仁慈含辛茹苦敦厚儉樸之外,她心里還盛著像山魯佐德皇后一樣多的故事和民謠,她從小聽到的故事,學的課文,都在心里生了根,長成大樹,一生不朽;而且她會自己編民謠或聽了民謠諺語都過耳不忘。
父親沒得腦血栓的頭一年,母親在家里搬著梯子要拿吊在房梁上的芋頭吊子,梯子滑倒,母親摔下來,臉摔在固定的陶瓷洗臉盆上,母親說當時昏過去,不知道過了幾分鐘慢慢蘇醒過來,右眼已經(jīng)腫得看不見了,慢慢忍疼到村里去找正在給別人蓋房子的父親,父親在房頂看了看母親,一聲沒吭,繼續(xù)干活。
母親只好悄悄回家,誰也不告訴,我們都各自成婚不在家,她的臉骨頭摔劈了,腫脹了半個多月,一粒藥也沒吃。后來我們回家看到母親一臉的青紫,埋怨她時,她卻說,你們都忙,我這是小毛病,沒事。她不知摔壞過多少次,從來是一聲不吭,忍著疼照樣上山干活照樣做飯做家務。四年前,母親在樹上套袋從梯子上掉下來,把腰椎摔斷三折,弟弟拉著她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說不要緊,拿了些藥回家吃。那時我在家里套袋摘櫻桃一個月,母親在炕上躺了一個月,幸虧弟媳照顧著,而母親給我打電話時,仍是輕描淡寫地說不要緊,只是摔了一下,養(yǎng)活幾天就好了,粗心的我信以為真,就自顧忙活那忙不迭的櫻桃。
去年開始,母親的腰椎疼痛難忍,弟弟拉著到醫(yī)院一拍片,三塊骨頭都刺出來了,醫(yī)生吃驚地說,你這個老人,腰椎斷了三折,竟然還干活!我們說,以后別再干活了,啥也不要干了。母親說,下生要了那么多活,干不完怎么能死,活著就得干啊。
我偶爾回家,急著給父親洗腳,幫母親做一切能做到的活,母親總是說,你不用忙活,你不來家,我還不是天天干。只要你來家和我說說話,我心就嘹亮了。
其實這幾年她最快樂的時候是她講著故事,我做記錄,那時她總是兩眼放光,極度興奮,好像已老的馮唐終于遇到了明主,好像八十的姜尚終于釣上了周文王。一生被否定的母親終于找到揮灑自己才華的園地,她快樂地忘記了病疼。夜深,我瞌睡得聽著就忘了記錄,母親還在那頭滔滔不絕。
母親的童年被火爆脾氣的姥姥困于菜園的一角和杏樹底下,五六歲就開始看菜園,不到晌不許回家,不到天黑不許離開,一旦發(fā)現(xiàn)母親離開“崗位”,便用棍棒往死里打。孤獨的三季過去,冬天里解放的母親和小姨每晚去給孤寡老人老丁扒花生,為的是一晚上聽好幾個故事,那時沒有電視沒有玩具沒有書本一一故事,就是萬花筒般豐富多彩的童年,那是一生最美好的時光,那是至今記憶猶新的快樂。我小時候她給我講,天天晚上講,我都沒在意,雖然在寫作文時也用上母親的故事,但從沒有重視過母親這筆寶貴的財富。
如今,我抓緊一切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讓她把記憶中的故事都倒出來,我抽時間慢慢都變成文字。母親講的時候,父親總在一旁叨叨另一個版本,特別是凡人的歷史故事,兩人總是說得不一樣,我說沒事,別爭吵,都記下來。倆人便很滿足,把民謠諺語一股腦兒地向我本子上倒。
父親就是那樣剛強的脾氣,母親一輩子都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著。這個五月,父親又住院一個多月,我趕上櫻桃市忙櫻桃,依然沒有去照顧父親,只有母親忍著腰疼寸步不離地陪伴父親,無怨無悔地為這個家傾盡畢生心血。
只要她還有一點力氣可以動彈,她就在為我們?nèi)紵詈蟮囊粚夜猓瑸榧宜蜕献詈笠唤z暖。母親,你什么時候才能停下來好好歇歇,什么時候才能安靜地坐在溫暖的炕頭上,讓我給你奉上一碗熱粥。你講的故事,將來要單獨出一本故事書,你說的民謠,我以后慢慢整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