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芳
雨霖鈴·寒蟬凄切
柳 永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是北宋第一個專力作詞的詞人,他不僅開拓了詞的題材內(nèi)容,而且制作了大量的慢詞,是長調(diào)(慢詞)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婉約派的代表作家。江淹《別賦》中嘆“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柳永的《雨霖鈴》以抒寫離情別緒成為詞中之典范,為人稱道。然而,慢讀此詞,在依依惜別之情外,分明別有深義。
詞牌名《雨霖鈴》本作“雨淋鈴”,源于唐明皇李隆基與愛妃楊玉環(huán)之間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唐明皇南下逃亡途中,迫于形勢,在馬嵬坡縊死楊玉環(huán),后來入蜀,霖雨連日,他耳聞鈴聲,想起往事,創(chuàng)曲悼念貴妃,寄托哀思。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有“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句,此詞牌名本身即蘊含極度傷心痛苦之情,用以表達哀情。
寫作此詞,當時的柳永仕途失意,生活窮困潦倒,心情壓抑郁悶,在這樣的境況下,他決定離開京城,離開這個傷心失意之地,也就是說,他是主動離開的,而非全是不得已為之,就像現(xiàn)在的北漂一族,處處碰壁,生活不如意,最后索性選擇離開。所以,與其說他是與心上人告別,不如說他在告別自己曾經(jīng)的一段生活,在告別自己的過往歲月。梁衡在《讀柳永》中有這樣一段評價:“他先以極大的熱情投身政治,碰了釘子后沒有像大多數(shù)文人那樣轉向山水,反而轉向市井深處,扎到市民堆里,在這里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國封建社會知識分子中一個僅有的類型,一個特殊的代表?!笔堑?,柳永離開了,離開這個追名逐利的是非之地,“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然而,何去何從?前路何方,他自己也全然不知。正如詞中寫道:“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心里想著,我走了,走了,千里路迢迢,江上煙波,正如前路迷茫,天地之大,渺小的我,孤獨的我,無助的我,行走在沉沉的暮靄中,迎接我的是即將來臨的黑夜。
這一別,是別國都之門,離開帝京,形同被流放,從此恐難再入汴京,所以是“都門帳飲無緒”。北方是居廟堂之高,南方則歷來是放逐之地,這一別是到南方陌生而遙遠的楚地,異地他鄉(xiāng)且只身前往,所以是“暮靄沉沉楚天闊”,仕途失意,羈旅漂泊,此一別,前途黯淡,命運難測,這何嘗只是與友人依依不舍的離別之情,這是在告別往昔,在擔心未來,在自傷人生。
想當年,“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想當年,一首《望海潮》:“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惹得金主完顏亮聞歌,拍案奮發(fā),投鞭渡江;想當年,熱衷功名,斗志昂揚,才子詞人,自封“白衣卿相”。柳永仕途坎坷,屢試不中,初試落榜,傷心失意之余,填詞《鶴沖天》:“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北臼且粫r抒懷之作,柳永不第,填詞自遣,內(nèi)有“忍把浮名,換了低酌淺唱”句,宋仁宗本喜讀柳永詞,然看此句后,怫然不悅。柳永再考中第,仁宗說:“此人花前月下,且專淺斟低唱,何來求取浮名?”御筆輕勾,批了四個字:“且去填詞?!本瓦@樣把柳永好不容易到手的功名又勾沒了,于是柳永又落榜,從此自號“奉旨填詞柳三變”。他大約50歲時進士及第,一生只做過一次小官,任職期間,官聲甚好, 卻無大作為。在紅塵市井之中,他人氣極旺,當時流傳一種說法:“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边@是一個何等聲名的柳七?。〈松驈秃吻??
晚年的柳永落魄潦倒,身無分文,相傳他死時,葬資無所出,歌女們集資安葬他,場面之壯觀。每逢清明,都有歌女載酒于柳永墓前祭奠他,時人謂之“吊柳會”,他一生為人所忌,皇帝不喜歡他,朝臣打壓他,士人排擠他,但“文章憎命達”,這一切成就了獨一無二的柳永。
詞的下闋,詩人在感嘆“多情自古傷離別”之外,最動情的一句應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誰知我今夜酒醒時身在何處?怕是只有楊柳岸邊,面對凄厲的晨風和黎明的殘月了,讀來感覺滿滿的全是迷惘和擔憂,與其這樣與孤獨為伴,不如一頭扎進市井堆里,既然今生已無緣科舉,那就索性今朝有酒今朝醉,曉風殘月其實是一種殘缺的心情,絕不僅僅是離別之情,人生失意之時,你會吟誦它;心中孤寂時,你會想起它;傷心絕望時,你會默念它。宋代詩評家黃裳說:“歌柳詞,聞其聲,聽其詞,如丁斯時,使人慨然有感?!睂W者萬俟定天也曾經(jīng)說柳永詞“字字真情”( 《古今人物新考》),柳永詞發(fā)乎情,句句皆抒寫真性情,而且有大氣象,絕不是兒女情長,花前月下,小家子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柳永說他“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耳”。然而同時,靜安先生也說他“‘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語固非歐公不能道也”。并將此句引作古今成大事業(yè)者必經(jīng)的三種境界之一,這反而證明讀柳詞不能只讀表面的意義,不能只將它讀成風花雪月的愛情詞,而應該讀出其內(nèi)在的人生大意義、大氣象、大境界。
再讀此詞卒章之句:“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這一去長年相別,年復一年,料想即使遇到好天氣、好風景,也如同虛設。即使有滿腹的情意,又同誰去訴說呢?從今后,我的人生沒有良辰美景, 我的生命沒有春光明媚,“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知音難覓,心里話兒只能自己咽到肚里,從此,天涯漂泊,天各一方,“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們都是天地間匆匆的過客。從此,浪蕩江湖,落魄半生,怎敢奢望幸福?這里也盡是在設想將來的日子會多么無趣,無著落,又豈僅是舍不得眼前人,不忍分離呢?
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柳永》中這樣評價柳永:“柳以前的詞人狀寫男女情意的詞曲時,多從思婦的口吻寫,情境不出閨閣園亭之中。而柳詞則多從游子的角度入手。因為寫的多是羈旅行役的游子,所以柳詞所呈現(xiàn)的意境,便結合了高遠的景物和個人追求功業(yè)的志意,因此柳詞的興象是比較高遠壯闊的,這也是柳詞的一個顯著的特色?!薄队炅剽彙氛求w現(xiàn)了柳詞的這一顯著特色,所以,讀《雨霖鈴》,不能只讀出離別之痛,更有人生之痛,身世之感,前路之憂,命運之嘆,離情別緒之外,更有深義,詩人是借離別之情澆胸中塊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