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一
金鳳轉動鑰匙,門敞開條縫,廚房傳來瀝瀝的水聲,伴著鍋勺脆響的碰擊聲,是媽媽在做晚飯。金鳳閃身進屋,彎著腰,踮起腳,像只靈巧的白狐,想穿過門廳過道,快點溜回臥房去。
“鳳兒,來來,削幾個土豆?!眿寢屆y中喚她的小名,頭也不回地吩咐道,聲音圓潤清亮。媽媽酷愛京劇,工青衣,以前是鎮(zhèn)文藝演出隊的,市京劇團組建時被招過去。哪知剛紅火了幾年,戲曲日漸不景氣,她年歲也偏大,轉做幕后工作。她早年受了戲的蠱惑,心里怎放得下,閑時跟著對詞、吊嗓子或演對手戲,也許是平日入戲太深,說話亦如念白,帶著股兒節(jié)奏和韻致。
要說這個點回來的除了金鳳,還可能是爸爸或弟弟。媽媽竟似腦后長眼,無需回頭,就知道進屋的是誰,而且從未喊錯過。這讓金鳳有些沮喪,有種被識破的挫敗感。
“知道啦……就來?!苯瘌P低聲咕噥道,聲音細弱得只有自己能聽見,臉沉郁得好似要沁出水來。她跨進臥房,將灰咖色的背包隨意往桌上一拋,抬腳狠踢了兩下桌腿。痛感順著腳向上蔓延,反而讓她心里感覺莫名的快意。
這一天可真晦氣,怨自己馬虎大意險釀大錯,可又不能全怪她。金鳳心里綿密的傷感一波一波涌了上來。
昨夜爸爸外出回來得晚,裹一身酒氣,媽媽為這跟他鬧起來。她左手掐著略顯臃腫的腰肢,揮動右手猶如水袖甩將開來,怨惱的話兒從兩瓣薄唇中飛出,如冰粒子散開,颼颼地透著冷意。爸爸歪在沙發(fā)上,微瞇起眼,茫然又無辜地看著她,只一會兒打起輕微的呼嚕,居然睡著了。他的冷漠與淡然,在媽媽看來是近乎冷酷的忽視,這無聲的抗議每每令她抓狂,最終演變成一個人的戰(zhàn)爭。她忽地撲伏在沙發(fā)上,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金鳳和弟弟知道此時上前去勸,是引火上身,悄悄躲回各自屋里。
金鳳一夜沒睡好,心里煩亂,這天到班上時,頭仍昏沉著。下午她去車工班找梁師傅,遞上繪好的圖紙,請他按圖緊急加工一批配件螺栓,簡單交待后,托口頭痛返回班上了。
她沏上杯茶,剛喝了一半,檢修車間的劉主任匆匆進來,急聲說道:“金鳳,你呀你,這圖是怎么繪的?虧得梁師傅細心發(fā)現(xiàn)標注有誤,要不上百個配件得成廢品?!?/p>
金鳳羞愧不安地接過圖紙,見是自己粗心標錯了個小數(shù)點,漲紅著臉說:“都怨我了,重繪一張馬上送過去。”
同事曹麗麗聽見了,扭著身子湊上前,亮起嗓門說:“呦嘿,金鳳技術員,咱電專的高材生犯這錯誤,可鬧笑話了!”
金鳳扭頭,跟她的眼神絞到一起,冷冷地對峙著。還是曹麗麗先把目光挪開,“嘁——”從鼻翅中扇出一聲輕蔑,轉身走開了。
曹麗麗跟金鳳是校友,畢業(yè)后分到水利發(fā)電廠做檢修。兩人都長得俊眉俏眼,被些個年輕小伙子盯上,有事沒事地獻殷勤。曹麗麗像花蝴蝶般穿梭在他們中間,而金鳳給人的印象是樸實肯學,骨子里卻倨傲,對誰都淡淡的,隔著層距離。
一年后,金鳳被提為班組技術員。曹麗麗心里不服,“這年頭干啥不得看背景,誰讓人家有個好爸爸,是水利水電局的技術專家?!?/p>
輕飄的話傳到金鳳耳中,她苦笑著搖頭,也不爭辯。自己心里白雪一樣透澈,任別人怎么說。再說他們哪里知道,依爸爸的脾性,豈肯為這事屈身求人?
這回錯在她,主任吵幾句應當?shù)?,她曹麗麗得意什么,一臉神氣勁兒。她很是羞惱,不好說什么,心里攢著氣,只能回來沖著桌子發(fā)火。
“鳳兒,你這丫頭,磨嘰什么呢?”媽媽在廚房里吆喝,“得了,不用幫著做飯了,下樓買瓶醋去?!?/p>
金鳳噓了口氣,握著錢出門,來到離小區(qū)不遠的長街,從街東到街西溜達了一圈。她拎著個醋瓶子,慢吞吞地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飯菜已端上了桌,爸爸和弟弟也回來了,圍坐在餐桌前。
“跑出去這么久,凈溜彎了?!眿寢尣粷M地嘟噥,擰開瓶蓋,往一盆羊肉冬瓜湯里倒了半勺醋。盛起一碗放到爸爸面前,第二碗給了弟弟,輪到金鳳時輕淡地說,“自個舀湯!”
金鳳端起碗吃飯,眼角卻瞟向爸爸,他清瘦如一竿修竹,倔挺的鼻梁上架著眼鏡,臉上一副恬靜散淡的神情,帶著自持的隱忍,讓人看不出悲喜。
“這湯味道不錯?!卑职诌B喝了幾口湯,抹抹嘴說。
“那就多來點?!眿寢屇樕巷w起緋紅,露出小姑娘般的天真,“秋天多喝湯好?!彼樖纸o他碗里加了一勺湯,似已忘記昨天的不快。
這些年媽媽脾氣愈發(fā)古怪,喜怒無定。明明心里在意爸爸,話偏要擰著說,而爸爸呢,那淡淡的漠然真讓人咂摸不透。他倆雖算不得一對怨偶,可也并非心意相合。返城后的頭幾年,他們住在粗陋的平房里,到周末院里放個桌子,她趴在上面看書,爸爸研究工程圖紙。小院中一樹梨花盛開,潔白盈枝,芬芳香郁,媽媽站樹下抱著弟弟,手輕輕拍哄著,悠悠地踱著臺步。走著走著,不禁唱起曲兒,“白云飄,碧水流,青山蔥翠……”“長空雁,雁兒飛,哎呀雁兒呀……”媽媽沉醉于一嗟一嘆,時而低婉時而幽怨的唱腔,弄得父親驚乍乍的。他的思路被打斷,卻極力克制著,微嘆一聲,目光很快落回圖上。金鳳扭頭,見媽媽黑亮的眸底散發(fā)著一縷慌亂,她是后來才明白媽媽這么做,是想從爸爸那里邀得關注,及多一些愛。
金鳳還果真就見過舞臺上的媽媽,在市京劇團的一次大型演出中。那天中午媽媽回家后面露羞謹,遞給爸爸兩張當晚的戲票,金鳳倒是機巧乖覺,搶著看票后面的節(jié)目單,第五場折子戲《望江亭》,譚記兒扮演者劉春枝。見上面寫著媽媽的名字,金鳳激動得大叫:“瞧呀,這場是媽媽主演。爸爸,咱晚上早點去?!卑职窒掳嗪箢I著金鳳到長街,要了兩碗云吞面吃下,早早地趕到劇院。金鳳等得快不耐煩時,終于輪到媽媽出場了,一陣鑼鼓鏗鏘后,她裊裊婷婷地走上臺,咿咿呀呀地唱起來。一個運眼,一個臺步,一個甩袖,一個轉身,都有著說不出的嬌柔婀娜。金鳳看得癡了呆了,以致演出結束到家后,興奮得睡不著覺,起身去院里上廁所,看見父母房間窗戶上的剪影。初看像個胖墩墩的雪人,稍后雪仿佛被暖暖地融化了,影子越來越瘦,成了擁抱的側影,隨即燈暗掉了。
金鳳是從那時起愛上京劇,跟著媽媽學了幾曲名段,沒事也能來上幾句。正低頭思忖著,忽聽“嘭叭”一聲脆響,弟弟又打了碗,湯潑濺一地。
“沒燙著吧?”媽媽問,俯身收拾碎瓷片。弟弟14歲了,總是毛手毛腳,打了碗跟沒事似的,夾起土豆絲接著吃,吧唧吧唧,弄得聲響很大。
金鳳蹙眉:“吃飯小點聲。”“這表明……我吃得香?!钡艿芄室馔祥L音氣她,一盤土豆絲被他吃去大半。弟弟拍拍渾圓的肚皮,打個飽嗝,該寫作業(yè)去了。離開餐桌前,他沖金鳳擠眉吐舌,做了個鬼臉,令她哭笑不得。
晚飯后金鳳主動收拾起碗筷,邊干邊不自覺地哼起戲來。她探身朝外看,墨青色的夜空中,不知何時嵌一輪月,銀輝閃閃。
二
金鳳覺得在這個家里,弟弟最得父母寵愛。他仗著自己得勢,根本不把她這個姐姐放眼里,還給她起個綽號“冰鳳凰”,諷刺她總愛冷著臉。當然,金鳳也沒好氣地譏稱他“黑王子”。弟弟圓胖臉蛋,膚色略黑,翹鼻子,烏亮的眼珠透著機靈,人小鬼大,沒少跟她逗氣拌嘴。
若說起來,金鳳上面還有個哥哥,住在鄉(xiāng)下的羅橋鎮(zhèn)上。逢年過節(jié),哥哥領著妻子進城,背著玉米、花生或是新磨的面粉,來家坐上半晌。哥哥沉寂木訥,大嫂話多,說得混亂顛倒,爸爸聽一會兒失去耐心,起身回書房,留下媽媽聽她絮家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或跟著高興一陣兒,或陪著抹起淚來。
吃罷晚飯要返程,有一回,金鳳和媽媽下樓去送,碰見位熟人問:“來客人了?”“不是外人,是大兒子兩口。”媽媽回道。熟人看了幾看,眼中起了疑惑,驚嘆:“你家仨孩子??!”那人可能不知道,我們是個特殊的家庭,這得從爸媽的相識說起。
那時,大學畢業(yè)的爸爸,剛剛結束一段不幸的婚姻,帶著年少的大哥,背著鋪蓋卷來到鎮(zhèn)上。爸爸從心底是疏離大哥的,大哥長著闊臉、塌鼻,尤其是那半截眉毛,讓他想起一張厭憎的臉。那人是前妻的遠房表哥,趁他讀大學在外,竟和前妻勾搭成奸,他回家發(fā)現(xiàn)了丑事。母親給定下的親事,沒給他機會選擇,可這樣的恥辱斷不能容。婚是離了,孩子拋給他,只好帶到身邊,心里五味夾雜。白天他跟隨社員下地干活,晚上住在一間破倉庫里。鎮(zhèn)上的人見他多端著臉,可遇上寫家信、拍電報、寫對聯(lián)等,還得悄悄央求他幫忙。媽媽也找過他幾回,她那時在宣傳隊演京劇,學戲是師父領著,一招一式一字一板拆開揉碎了地教,但背戲詞是難事。她只讀過四年書,遇見不認得的字,等收了工,就去找他教識字。熟識后免不了聊扯幾句,說著說著戳到痛心處。媽媽也是離過婚的,她的前夫也就是金鳳的生父性子粗暴,看不得她拋頭露面地唱戲,嫌丟了人,常挑事,耍瘋打罵,到底是離散了。“你也受了不少苦,過得不易啊!”他幽幽長嘆道。她的心倏地一熱,細長的眼睛中蔓延出異樣的、溫熱的光。
而改變他們命運的,是那個初夏的黃昏。那天爸爸胃疼病犯了,干活慢騰,最后一個收工。他扛著鋤頭往回走,抬頭遠望,夕陽灑下來,天邊翻涌著朵朵鑲著金邊的芙蓉,就連遼闊大地也給渡上層金粉。路過一片茂盛的玉米地時,隱約聽到一陣聲響,他好奇地鉆進去,看到了她把莊稼地當成舞臺,“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味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shù)頃刻分明……”唱的是《鎖麟囊》中“春秋亭”一折。媽媽是天生的青衣相,戲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骨,她的血,青衣已入了她的魂。一唱起戲來,她立馬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女人中的女人,十分美,一嗔一嘆都是嫵媚動人的?!昂茫 卑职趾鹊?。媽媽驚了一跳,回身見是他,快走幾步圓場,到他面前。因為離得太近,他能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青草香。四目相交的瞬間,他看見她眼中有一潭淚,晶瑩瑩的,宛如汪著個月亮,一下子照亮了他。她神色凄然傷絕,淚珠滾落在臉頰上,他攬臂抱住了她,俯身去吻那枚月亮?!斑奏?,好你個杜秋白,膽敢耍流氓……”黑塔般粗壯的隊長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斷喝一聲,猛沖上前去,反扭住他的手臂。
他被推到公社大院的臺上,脖子里掛著個木牌子,上面寫著“流氓壞分子”。如一道閃電撕裂夜空,村莊喧騰起來。村民涌進院里,里里外外圍幾層,吵鬧譏罵聲,幾乎將他淹沒。隊長得意地厲聲喝道:“姓杜的,你老實交待吧!”他只覺天地昏旋,恍若滑落向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她發(fā)瘋似地沖進來,擋護在他前面,哭喊著說:“他不是壞人,是我愿意,我們……是要結婚的?!彪s亂喧鬧的人群,陡然安靜下來。隊長訓喝叱罵一番,而后饒放了他,人們沒趣地漸漸散去。一個月后,兩個苦難的人搬到一處,組成新的家庭?;槎Y極其簡單,哥哥、金鳳和爸媽聚坐到一起,吃了第一頓團圓飯。
那年金鳳8歲,哥哥16歲,有了個哥哥,金鳳心里是欣喜的。背著柳條筐跟哥哥去打豬草,不再懼怕草叢中有蛇,哥哥手握一根竹竿,在前面打草開路。可村中有一幫孩子,常追在他們后面喊“壞分子”“狗崽子”,撿些碎土塊、小石子擲過來,帶頭的是隊長的兒子鐵蛋。哥哥揮動著堅實的拳頭,像個小豹子似的沖過去,跟他們扭成一團。憤恨的種子,就這樣落到他心里,抽芽散葉,長成了瘋草。過了半年,金鳳先發(fā)覺出哥哥的異常,他眼中也長了草,目光凌亂飄忽,嘴中不時咕噥著。媽媽起初以為哥哥心情差,使小性子,緩緩會好的,然而沒多久還是出事了。
沉悶燥熱的午后,蟬兒不知疲倦地撥弄琴弦,彈奏出悠揚的催眠曲。“金鳳,金鳳……”窗外有人在喊,將金鳳從睡夢中拽醒。她出去一看是鐵蛋,扭身要走?!翱烊コ虺虬桑愀绡偭?,光著腚在田里跑呢?!辫F蛋提高嗓門,陰陽怪氣地說。媽媽聽見后一腳跨出屋,爸爸被派去修水壩不在家,她扯著金鳳跑往地里。遠遠地,看見哥哥赤裸著身子沿著田埂狂奔,嘴里哇哇亂叫。他跑著跑著掉進路邊的水渠,滾得渾身是泥,爬上來繼續(xù)跑。媽媽和金鳳趕緊追過去,繞著田間跑了一圈又一圈,哥哥腳步散亂,又迅疾無比,怎么也追不上他。金鳳累得氣喘吁吁,停下腳步,伸手去揩臉上的汗。只見田垅邊上圍了一群人,斜睨著眼睛望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像是在看一臺大戲。鐵蛋甚至爬到大楊樹上,雙手抱著枝丫,偏著頭高呼,“看呀,又摔了一跤?!毙邜u的淚水盈滿金鳳的眼眶,她用打顫的聲音哭喊:“哥哥,快——別——鬧了!”待到哥哥跑累了,她們才捉到他,把個“泥人”強扯回家。進到院里,他青著臉,低垂下頭,如泄了氣的皮球般癱坐到地上。媽媽端盆水淋頭澆下,將他洗出個模樣,又讓金鳳拿來舊床單,將他的身子整個裹進去。哥哥真的瘋了,他性情暴躁,愛摔東西,一次次逃出家門,金鳳和媽媽滿村子尋他、追他。她還沒少跟媽媽上山挖草藥,熬煮后給哥哥喝,家里常常飄蕩著清苦的中藥味。
過了些年,家中境況稍好些。媽媽養(yǎng)了一窩子雞,每天煮雞蛋、炒雞蛋,變著花樣做給哥哥吃,哥哥的病情明顯好轉,安靜下來。偏巧那時爸媽的工作有了結果,爸爸要調進市水利水電局,而媽媽被招進市京劇團。金鳳盼望早些搬到城里,哥哥執(zhí)意不肯離開,媽媽犯起愁來,還是爸爸發(fā)了話:“他要不愿走就留下,鄉(xiāng)下清靜,也好養(yǎng)養(yǎng)身體?!庇谑墙瘌P隨父母去了城里,哥哥留在了農村。這樣過了幾年,媽媽回鄉(xiāng)下時,托媒人說了門親,他結婚成了家,算扎下根來。
在灑滿月輝的夜晚,金鳳每想起哥哥,心里不免悵然,眼中泛起蒙蒙水意。月光如絲般清涼地淌過,流過夜色籠罩的田原,流過青青的草葉,彼時獨徘在月夜中,他都想些什么呢?鄉(xiāng)野間蟲鳴聲高高低低,不絕于耳,如此,他該不會太寂寞吧!
三
媽媽的脾氣變壞,是自弟弟出生后?!皼]見過這么磨人的孩子,上輩子欠他的。”她慍惱地嘆氣。弟弟成夜哭鬧,折磨得她神經(jīng)衰弱,睡不實又吃不好,有段時間她消瘦得厲害,連眼眶都凹陷下去。熬到弟弟兩歲多,送去一家托兒所,媽媽輕松了些,期盼著能重返舞臺。她說要跟團長談談,特意好好梳洗一番,涂上香脂,挽起烏黑的發(fā)髻,穿件寶藍色的長風衣,披條月白流蘇披肩,喜沖沖地出了門。
金鳳中午回來,見媽媽在廚房里,兩手揮舞著抹布當水袖,嚶嚶唧唧地唱起戲來,聲音凄婉、傷怨。金鳳以為她入了戲,瞅幾眼徑自回屋去了,聽一會兒覺得哪里不對。金鳳隔著門縫偷看過去,“啊啊啊……狠心的強盜!手指著西涼高聲罵,無義的強盜罵幾聲……”纏纏繞繞的心事,都凝聚在恨海情天里。這時爸爸回來,他進到廚房,見媽媽神色大異,急切地問道,“這是怎么的了?”媽媽憂戚地說,“我去找團長講演出的事,他說要提攜年輕人,多給新人些機會,讓我擔任劇務,還強調待遇不變,不就是想讓我退出來?!眻F長也許是想錢不少拿,媽媽會欣然應下,沒料到她聽后沉著臉,一聲不吱地扭身就走。爸爸寬慰她說:“做劇務也挺好,置辦行頭,聯(lián)系演出,又不是什么難事……”
金鳳聽一晌,算是明白了。團里來兩個唱青衣的年輕新秀,是戲劇學院科班出身,像是玉蘭花一般嬌媚。京劇不景氣,票友又挑剔,誰不愛看一張俏麗清美的臉,團里自然將唱大軸的機會留給她們。金鳳見過媽媽年輕時的劇照,搽濃了油彩、畫眉勾眼、勒頭、貼上片子、插戴珠翠,上了妝的她,看上去秀氣端莊,清純脫俗。而如今呢,媽媽臉上起了皺紋,腰身也變粗了。更要命的是大段唱工下來,有時氣息跟不上,唱破嗓,這才是最大的打擊。媽媽倒不是要霸著舞臺,是看不上她們的一些作派。她們不知聽了誰的慫恿,為了多掙錢,晚上跑去歌舞廳趕場,說是混茶水錢。媽媽認為是壞了風氣,歌舞廳是什么地方,都是些什么人,不過供人取笑。媽媽嗤鼻不屑道,青衣是一種身份,當年梅老板也是有氣節(jié),講藝德的,她們這些個年輕人,為小利失了骨氣,還不被人輕看了去。
相比媽媽的失望傷懷,爸爸的事業(yè)反而一路順暢。他到市水利水電局技術科后,從一名技術人員干起,很快被提升為科長。經(jīng)常抱著圖紙翻看,用筆在上面勾勾描描,金鳳曾不解地問他,“天天看這個,有什么意思?”爸爸嘬一口茶,不急不慢地回道:“每臺設備好比人身上的器官,曲曲繞繞的管子如血脈,你得對它們熟悉,才能給設備當好醫(yī)生。”爸爸跑遍省內的溝溝壑壑,成為當?shù)貥O有聲譽的專家。即使是回到家后,仍常有人急急火火找來,恭請他去趟現(xiàn)場,幫忙解決難題。爸爸是逢求必應,拎起公文包跟人走了,有時到深夜才被送回來。金鳳后來選擇上電專,跟這有很大關系。媽媽也是贊成的,還自嘲地說誤入梨園,癡迷青衣,卻被戲誤了一生,并不希望金鳳走自己的路,還不如學些真本事。其實打骨子里,媽媽是崇佩爸爸的。她恨自己讀書少,勸金鳳,“要好好念書,跟你爸爸一樣,做個知識分子?!眿寢屨f這話時深瞥向爸爸,眼波如水,盈盈閃閃。
爸爸事務雜多,勞忙起來,經(jīng)常過了晚飯點還不見人影。有一晚,弟弟餓得肚子直叫,眼盯著餐桌,牽著媽媽的衣袖問:“我餓了,爸爸怎么還不回來?”媽媽抬頭看墻上的鐘表,快9點了,有點急惱地說:“可能被個狐仙纏住了!不等了,先吃吧!”沒過幾天,爸爸又晚歸,媽媽低低嘆道:“你爸這是去哪了?”弟弟噘了噘嘴接話:“準是去找狐仙了,別等他了?!眿寢屘衷谒成吓囊话驼?,正色怒道:“你胡說什么?”弟弟委屈地說:“不是你說的嘛!”“哪輪到你多嘴?!眿寢層趾萸盟幌?。金鳳憑女孩的細致,覺察出其中端倪,心中暗笑,在媽媽心里爸爸如一塊璞玉,縱使有瑕,只許她說幾句,罵幾句,他人是說不得的,弟弟怎懂這些,免不得惹媽媽生氣。
媽媽的擔憂不是沒來由,打掃房間時,在抽屜里看到一封信,信封上娟秀的筆跡,使她起了疑心。她將金鳳叫到跟前,“鳳兒,你給讀讀,看誰來的信。”金鳳抖開信紙,讀了起來,“秋白同學:你還好嗎?武漢一別,已有幾十年,前些天同學相聚,聊到了你。近來不知怎的,靜下來時,時常陷入回憶,懷想起舊事?!苯瘌P望向媽媽,她瞇著眼聽得認真,繼續(xù)往下念,“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周末在學校禮堂舉辦舞會,你這大班長站一旁看,同學們起哄,把你推進舞池,同時又將我推出,讓陪你跳上一曲。你的舞步是那么笨拙,將我的腳踩疼,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可笑得很……”她問:“寫信的是誰?”“哦,信尾寫著的,你的老同學——胡璇?!薄芭扪剑裁春?,就是狐貍精。”媽媽話里泛著酸氣。金鳳忍住笑,“不是狐仙,是胡璇,二胡的胡,璇是美玉。”媽媽撇嘴,“管她什么玉的,快給折好,我得放回去?!眿寢尣稽c破,心里卻不痛快,無端地惱著,冷眼冷臉的,弄得爸爸心下茫然,不知哪里惹到她。好在爸爸有知識分子的作派,任由她怎么鬧,強壓住火,不爭也不吵,只愈發(fā)地沉默了。金鳳心里暗想,還是做女孩兒好,清水一般,簡凈、純澈、美好,結了婚成為女人,免不了猜忌、糾纏,思量多了,煩惱也多。
別看媽媽發(fā)起怒來,嗓門高而亮,卻不時悄悄瞥向爸爸,處處透著虛張聲勢的軟弱。而爸爸向來是溫厚的,文雅的,有幾分嚴肅,卻也不是總板著臉。有一天周末,外面下起大雪,金鳳窩在家里看書。翻一會兒書累了,仰頭望了一眼,見爸爸側倚在窗前,臉上漾動著些許笑意。金鳳詫異起來,他在看什么呢?她踱步過去,見窗外幾十米遠的長椅上,有一對年輕男女,雙手交握,相偎坐在那里,身上落滿了雪。純白的雪地上,空寂、澈冷,女孩頸上的紅圍巾,像一團燃燒的火焰。金鳳抿嘴笑道:“他們不怕冷嗎?”“快回去吧,別凍生病了?!卑职炙圃谡f給對面的人,其實他們是聽不見的。金鳳覺得好笑,扭頭看爸爸。他點燃一支煙,深吸幾口,像是在掩飾什么。他的目光里氤氳著瑩亮的霧氣,或許,這潔白世界中的溫暖相依,輕觸起他的記憶,在內心深處引發(fā)激蕩。金鳳盯著爸爸的手,竟有些發(fā)愣,那雙握慣了筆桿的手,十指瘦長,很好看的樣子。
四
“起床了,冰鳳凰?!贝笄逶绲?,黑王子沖進金鳳屋里,扯著嗓門嚷嚷,將她晃醒,而后一陣風地跑開了。這一夜她睡得很沉,跌入重重夢境,一睜開眼,怎么都想不起來了。金鳳起床、穿衣,待她洗漱好后,見媽媽已做好早餐。早飯是豆?jié){、饅頭、煎雞蛋,弟弟看外國電影中有吃漢堡的,非讓媽媽煎燦黃的荷包蛋,夾在饅頭片里,還給取個洋氣名字“中式漢堡”。
“爸爸饃里夾兩個煎蛋,真偏心呢!”黑王子一坐下來,就大聲地抗議。媽媽微微紅了臉,被人揭了短處似的,訕訕怒道:“快吃你的吧!”爸爸端坐在那兒低頭吃飯,當作沒聽見。金鳳肚子也餓了,喝一口豆?jié){,就一口夾饃,吃得滿嘴溢香。
媽媽拿過書包,催促弟弟,“快走吧,要認真聽課?!贝虬l(fā)走弟弟,她將公文包遞給爸爸,又伸手替他抻下衣角,嗔怪道,“不許喝那么多酒了,早點回來?!卑职粥培艖?,推開門匆促走了。金鳳臨出門時,媽媽交待:“你下班到長街上,買點菜回來?!?/p>
那是個看似尋常的早上,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每想起猶如萬蟻啃噬,金鳳的每一個骨縫都在裂疼。那天上班路上,一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像捎走一片孤零零的樹葉似的,帶走了她的媽媽。金鳳在單位接到爸爸電話,“你媽出車禍了,馬上來醫(yī)院……”聲音低沉悲愴,卻如一股旋風從耳畔呼嘯而過。摞下電話,金鳳腳步虛飄地趕去,看到一張白床單蓋在媽媽身上,頓時天地旋轉,世界在眼前晃動。她驚恐地伏在爸爸肩上,悲聲慟哭,任淚水滂沱著,漫了滿臉。
“沒有了媽媽,從此,我不再是個孩子了!”金鳳一遍遍地想著,內心凄惶悲涼。媽媽走后的頭幾個月,她不敢讓自己閑下來,白天累一天,下班后買菜、做飯,照顧起爸爸和弟弟。晚上一閉上眼,看到媽媽清顏戲裝,穿過天青色的煙雨,邁著細碎的腳步,緩緩地向她走來。有風吹過,漫天梨花飛揚,一瓣瓣,一朵朵,翩然落下。她置身其間,輕舞起水袖,端莊、靈動,美到驚心。金鳳撲過去,想抱住媽媽,轉瞬間她化成水,幻作煙,不見了蹤影。金鳳睜開眼來,枕邊冰冷一片,伸手一摸,早已被淚打濕。
三個月后的一天,車間劉主任找到她說:“有個新建水電站項目,公司正成立項目部,雖說在縣城離家遠,卻是難得的學習機會,你也報名吧!”看金鳳猶豫不語,他又說,“我知道你家里狀況,換個環(huán)境也好,你考慮一下。想去的人還不少,連曹麗麗也報名了,再晚可就去不成了?!被厝ジ职稚塘?,他說:“你放心去吧,多學點本事?!苯瘌P報了名,很快批了下來。水電站建在山區(qū)一條河段上,項目一開工,事情多如亂麻,金鳳忙得昏天黑地。
中秋臨近,想著有半年多沒回去了,她趁歇假,乘大巴車回去看看。弟弟開的門,見到她很驚喜,脆脆地喊了聲“姐”,又豎起手指,作個“噓”的動作,悄聲說:“狐貍精來了,在屋里呢?!彼活^霧水,進到屋去,看見爸爸背站在窗前,他身旁倚著個女人,像一滴水懸在他的臂彎里,兩人低聲說著什么。金鳳故意干咳兩聲,爸爸回頭見是她,又驚又喜,迎上前說:“鳳兒回來了,也不提前說下,還沒吃飯的吧?”又扭頭說:“哦,這是胡璇阿姨?!?/p>
這名字再熟悉不過,金鳳的臉沉下來?!扒锇?,你陪孩子說話,我下碗面去。”胡姨進廚房做飯去了,金鳳沒緩過神,一時愣在那里。
“鳳兒,過來歇會兒?!卑职肿缴嘲l(fā)上。她木然地走過去,坐下來,環(huán)視著房間,發(fā)現(xiàn)房間被重新布置過,清潔齊整,換了新的沙發(fā)巾、窗簾,墻角還多出幾盆花,透著陌生氣息,顯然是女人收拾的屋子。
“你快吃吧,我們都吃過了?!焙潭肆送朊孢^來,金鳳只得接下。趕一天路餓壞了,先得喂飽肚子,她呼嚕嚕吃起來。放下碗,見胡姨緊挨著爸爸坐下,與他的手交握著,廝磨著。金鳳眼睛一陣刺痛,在她印象中,父母之間,從不曾這樣溫柔地牽握。
“胡璇是我的同學,她愛人早年就走了,一直獨自過活?!卑职挚闯鏊牟粣?,尷尬地解釋,“不久前又聯(lián)系上,互相有好感,她也提出想搬來,照顧我的生活。我想,這事得跟你商議下?!薄澳銈兪且Y婚吧,看著辦好了?!苯瘌P冷著臉道破,負氣回屋去了。
金鳳倒在床上,怔望著屋頂,很是替媽媽難過。媽媽心里裝的是戲,想的是戲,演了這么些年戲,已分不清戲里戲外。她將戲中的悲情,帶入到生活中,她的愛,也充滿了悲情。爸爸有他的苦楚,以往的婚姻中,他被一雙命運的手推著,不由自己做主。對媽媽他是感激的,負疚的,因而無限地寬容、忍耐,還有悲憫,但又有多少成份是愛呢?他們都是心地純善的人,兩個好人,卻未必有完滿的姻緣。金鳳嘴上那么說,可又能怎樣,且由著爸爸吧,只要他過得好。
這么想還有個緣故,是金鳳談了戀愛,更體會到這其中悲喜。工地生活是勞碌的,為緩解壓力,項目部舉辦了次晚會。金鳳清唱了一段京劇,“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唱腔清麗婉轉,不嬌自媚,她的運眼運步,皆有板有眼,一曲落下,響起一片掌聲。聽眾中就有劉凱,是她的同事,之前不在一個車間,是到項目部后才熟悉的。工作忙得顧不上時,他悄然幫她打好熱水、買回盒飯。那天演出結束后,她提前離場去往駐地,劉凱追上來,說要送她回去。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劉凱忽爾止步,說:“鳳兒,你的嗓子可真甜潤,我愿意聽一輩子,放心吧,我會待你好的?!焙诎抵?,他熾熱的目光閃如星子,輕握著她的手,掌心盡是濕汗。他知道她的軟肋,外表的清高,不過是一層鎧甲,為掩飾內心的軟弱。那之后兩人似有種默契,多了眼神的糾纏,原來,牽掛也可以很美。
金鳳第二天離開家,返回工地,臨走前,塞給弟弟些錢。他苦著臉說:“家里多出個狐貍精,以后我還有好日子嗎?”金鳳勸道:“那是大人們的事,你別胡思亂想,用心讀書就行了,姐會回來看你?!?/p>
她在山區(qū)一呆就是三年,每隔幾個月,抽空回趟家。爸爸和胡姨結了婚,兩人一起買菜,一起散步,手牽著手。吃過晚飯看電視,爸爸坐那兒,胡姨給他捏肩揉背,她問輕重行嗎?他響應道好著呢。他們看彼此的眼神充滿深情,溫柔繾綣,從不回避。弟弟讀高中后住了校,每周末回家,他的個子拔節(jié)似的往上竄,聲音也變渾厚了。每回見了金鳳,親熱地喊姐姐,聊學校的趣事,不再跟她置氣,比從前更顯親近了。
五
這幾次回家,金鳳發(fā)現(xiàn)爸爸蒼老許多,他常捂著肚子,額頭上滲滿細密的汗珠。有時正忙著事,他忽停下來,緊擰眉頭,時間長了,硬將眉心擰出個紅印。金鳳幾次提醒,讓他去醫(yī)院看看,爸爸擺手說:“這是老胃病犯了,吃點藥就過去了。”
那天早上,爸爸起床后坐在沙發(fā)上,劇烈地咳嗽著。金鳳趕緊跑過去,見爸爸用手帕捂著嘴,咳上一會兒,似是很疲憊,頭仰靠在沙發(fā)上。金鳳低頭一看,驚了一跳,滑落在地的手帕上,赫然有暗紅色血跡。她挽著爸爸的胳膊說:“這病不能再拖了,我陪你去醫(yī)院,好好檢查下?!焙搪犚娏艘蚕敫?,爸爸說:“你不用來回跑了,這是老毛病,不礙啥事的?!闭f著又一陣猛咳。
到了醫(yī)院,掛號,排隊,做各種檢查,金鳳陪著爸爸樓上樓下地跑。從醫(yī)生凝重的神情中,她有了不祥的預感,沒幾天結果出來,確診為胃癌晚期。金鳳打電話請了假,陪爸爸辦理了住院手續(xù),吃中藥、化療,他被病痛折磨著,人也更憔悴了。
胡姨來到醫(yī)院,頭幾天還坐床邊,陪爸爸說話,沒過幾天開始抱怨:“這屋里臟,還有怪味,熏得人上不來氣。”坐一會兒就走,說是回家熬粥。端了粥來,待爸爸吃完,金鳳去刷碗,她跟去洗漱間,反復洗手,洗了十幾遍。
金鳳冷眼旁觀,等她洗完了手,淡淡說了句:“用不著這樣,又不是什么傳染病?!?/p>
她目光躲閃,扭頭回病房了。金鳳刷過碗筷,放回屋去,又拎著保溫瓶,去打了熱水。再轉回來時,胡姨已經(jīng)走了。爸爸喝了藥,對她說:“剛才醫(yī)生來說,預付的醫(yī)療費不夠,讓再交些錢,你胡姨回去取了?!?/p>
到了傍晚,弟弟放學后來到醫(yī)院,他比以前懂事多了,給爸爸捏背、揉腿。過了晚飯點,還不見胡姨來送飯,金鳳感到奇怪,交待弟弟在醫(yī)院守著,她回去看看。
到了家,屋里被翻得很亂,金鳳察覺出不對,跑到爸媽房間一看,胡姨的衣物都不見了。桌上放著戶口薄,金鳳打開,里面夾著張單據(jù),取款10萬元。她頓時明白了,心口一陣抽搐,胡姨走了,攜著錢跑了。金鳳按捺住憤怒,趕回到醫(yī)院,將弟弟叫到走廊,簡單說了情況,怕爸爸經(jīng)受不住,還特意交待他:“別告訴爸爸,我手里錢剩得不多先應急,不夠的再想辦法?!?/p>
弟弟聽后,簡直氣炸了:“她咋就那么狠心,那可是爸爸的看病錢??!”
金鳳扯了扯他的衣袖,緊張地說:“小點聲呢!你去買晚飯,我下樓交錢。”探頭朝病房望望,見爸爸閉眼睡著,心下惻然,一陣酸楚。她去收費處把欠款補上,然后到街邊電話亭,給劉凱打電話,說了家里發(fā)生的事。他一聽可急了:“出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說下。錢你別擔心,會有辦法的,我明天就趕過去?!?/p>
金鳳眼睛濕濕的,踅身往回走。亮爍的路燈下,草木青郁,花朵初綻,淌動著早春的馨香氣息。她卻無心觀望,低下頭,加快腳步,想趕緊回爸爸身邊。
剛到病房門口,聽見“咣當”一聲,金鳳進去一看,是爸爸碰翻了水杯。他猛然坐起身,嘴唇哆嗦,猶疑地說:“怎么會是這樣?”“這都是真的,要我說,應當報案的,把她抓起來。”弟弟叫嚷道。金鳳一陣懊惱,她怎么就忘了,性子爽直的弟弟,心里是藏不住事的。
她竭力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深望著爸爸,那張臉是多么蒼白而虛弱。他沉想片刻,傷嘆道:“算了,既然是這樣,由她去吧?!痹捳Z中有掩不住的凄然失望。他重又躺下,合上雙眼,眉頭緊擰,似是在冥想,又像是沉入往事的回憶。
因臨近考試,金鳳勸弟弟先回去:“別耽誤了學習,這里有我照顧?!彼灾J了禍,低垂著頭離開了。
金鳳緊挨著爸爸,躺到床的另一頭,醫(yī)院條件有限,只能湊合著睡。可一想到也許有一天,連這也成奢求,心底漫起絲絲悲涼。神思恍惚中,又看到了媽媽,她翩然而來,眉眼間帶一抹憂戚,欲言又止。
醒來時,天色已大亮,不見了爸爸,他去哪了呢?金鳳正要出去找,爸爸回來了,他說:“好了,今天就出院了?!币娊瘌P滿臉詫異,他又說:“我剛跟醫(yī)生說過,開藥回去吃,這病我知道,不能總在這耗著。”
這時劉凱推門進來,他放心不下,天不亮搭上車,下了車直奔醫(yī)院。他懷里抱著個黑包,里面裝著借來的錢,聽見那些話,焦急地說:“鳳兒,錢借到了,讓叔叔安心治療吧!”
“爸爸……”金鳳正想勸,但爸爸神色決然,打斷回道:“我還想出去走走,明個兒回羅橋鎮(zhèn)。”
爸爸決定的事,再怎么說也沒用,金鳳強忍住淚,答應了他的請求。劉凱將他們送回去,而后先離開了,說是去借輛車,明天好送他們去鎮(zhèn)上。爸爸進家后洗了個澡,換身衣服,雖看著仍是孱弱,卻也清爽了些。
六
車行至羅橋鎮(zhèn)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柏油路在距村子不遠處斷了,進村還有一段土路,路上有雨天被車輪碾壓的轍痕,深深淺淺,凹陷不平,坐車上有些顛簸。爸爸說:“我有些年沒回來了,正好下車走會兒?!眲P停車,金鳳攙著爸爸下來,沿著土路往村莊的方向走去。
又是春歸時節(jié),田野綠意流淌,葉片被陽光一照,如翡翠般潤潤的,亮亮的,碧瑩瑩地閃著光。那一樹樹一叢叢的花,悠然綻放,在陽光下似被施了魔法,越加嬌艷可愛了。風在花葉間奔跑,攪動濃烈的香氣,淌溢得到處都是。爸爸走一陣兒,停下來深吸口氣,讓馥郁的香氣蕩入心腑,在里面翻個滾,再輕輕緩緩地呼出。身心被花香這么一滌洗,他陡覺輕快,臉上泛起潤色。金鳳原本擔心他的身體,這會兒稍安下心。她抬頭遠望,那些俯向大地勞作的身影,如同花朵和蝴蝶,成為田間地壟一道風致。她正想著,遠處歪歪斜斜地來了個“黑蝴蝶”,近了一看,是位穿黑衫的漢子,騎著頭跛腳毛驢。
他朝爸爸瞥了幾眼,從驢背上跳下來,吃驚地說:“唉呀,是杜先生回來了吧?好些年沒見了,沒想到在這遇上?!?/p>
爸爸應道:“呃,你是?”眼神茫然,沒認出來人是誰。
“我是趙家老四,住在村東,杜先生讀書多,字寫得又好,給我家寫過對聯(lián)?!蹦侨颂嵝训?,顯得恭敬、客氣,好像對面站著位矜貴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