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龍
那句老話的的確確是行路人的經(jīng)驗之語:望山跑死馬。
女人跟著男人沿江邊低坡的二尺石坷垃道,從上游一個弓樣的江灣里出來,一眼就瞅見前面不遠的江拐彎處,有一個被江流隨意丟著的小小村子,女人吁了一口氣,心想今晚上能找到有煙有火的歇息處了。誰知道當(dāng)她跟著男人磕磕碰碰地穿過一片亂石灘,陷入條算是大江支流的破箐里,再慢慢從破箐里探出頭來,將前面的小村和一眾風(fēng)光景致重新納入視野,小村與他們之間,依然是剛剛看到時那樣的距離。而幾乎是在她的一愣間,喧囂的江水和江兩岸險峻巒巖,不由分說挾裹著的小村,進入朦朧狀態(tài),最后除了愈加猙獰的山崖輪廓,他們什么也看不見了。也就在這時候,走在前頭的男人把腳步一收,說,前面百多米處是有名的“鬼見愁”,咱們不能再往前了,今晚就歇在這巖洞里,明天早上再走。
巖洞?就歇這里?女人又是一愣。
女人發(fā)愣間,男人已經(jīng)不在她身邊了。她心里慌亂,正欲張嘴喊男人,“噗”地一聲,眼前閃出一苗藍火。借著藍火,她看見身邊有一個凹陷進巖壁里的石洞,男人已經(jīng)半蹲在了洞里,舉著氣體打火機觀察洞里情形。事實上女人也不敢奢望走到前邊村子了,但本能還是使她猶豫著,是不是就跟男人鉆進洞里去。從她的猶豫可以看出來,男人和女人并不是很熟悉,至少不是夫妻兄妹親情類關(guān)系。在女人猶豫不決間,男人在洞里說話了,進來啊,我看過了,里面鋪著干茅草,也沒有什么臟的東西,歇一晚上還是很不錯的。停了停,又說,你要覺得兩個人歇一個洞不方便,你進來。前面幾步的地方,還有一個小些的洞,也可以歇一個人的,我去那里。有什么事,你喊一聲,我很容易聽見的。說話間,火機熄滅了。別,別。女人愈加慌亂起來,伸出手,抓住了男人的衣角,大哥你別走,咱們再陌生,也認識一天了,一起走了這么多路。天賊黑的,你走開了,在這荒山野谷里,要是有野獸來,要是有壞人欺負我,我……大哥,我們就一塊兒歇這洞里,我放心你的。說過,又覺得“放心”這個詞,用得不夠妥當(dāng),趕緊補上一句,我一路都喊你大哥呢,你就當(dāng)我是你的親妹妹好了。
那咱們就趕緊進去,外面風(fēng)嗆,再說呢也累了。男人說著,重新亮了打火機,帶著女人鉆進洞里。正像男人說的,能夠同時躺四五個人的巖洞里,鋪了厚厚的干草,踩上去軟和和的。在這荒谷僻嶺,厚厚的干草就是一床絨毛毯。女人真的累了,男人毫無疑問也真的累了。女人挨左邊洞壁的草上坐下,男人呢挨右邊的草上坐下,他們中間,保持著能坐三個人的距離。男人閉上了眼睛。女人待了一會兒,也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女人只覺得腰腿酸痛得不得了,想躺下去好好睡一會,但在一個畢竟只認識不到一天的男人面前貿(mào)然躺下,并不是一個理智的做法。作為一個女人,該防備的還是要防備。退而言之,即便男人真的心無任何邪念,自己也不能因此丟掉了一個女人在男人面前應(yīng)有的矜持。男人也堅持坐著,女人明白,要是男人一個人住進這洞里的話,他早已經(jīng)橫躺在草上呼呼大睡了,之所以他也坐著,無非是在她這個只認識不到一天的女人面前,保持一個男人的矜持罷了。其實,這樣靠著洞壁半瞇半醒地過一夜也算是不錯的。雖然時令已經(jīng)進入深秋,但在這大江谷里,白天仍燥熱得厲害,緊緊慢慢刮的風(fēng)都是熱風(fēng),跟蒸鍋邊的氣流一樣。隨著太陽的落山,氣溫會有所降低,但也就是人穿著單衣所需要的那個溫度,等到一整天的積溫被大地萬物消耗得差不多的時候,天也就快亮了,新的太陽要升起來了。
想著,女人的眼皮也就開始有些重起來。這時候,她朦朧間聽到男人那邊悉悉索索響起,條件反射地一抖,睡意全消。男人在那邊說話了,妹子,吃點東西填填肚子。交代了肚子,覺也才能睡安穩(wěn)。說話間,一樣?xùn)|西也就準(zhǔn)確地送到了她手邊。女人接過,是一塊包谷餅,黑夜里泛著濃濃的包谷香。她內(nèi)心立即有了些愧疚,想對男人說聲對不起,但又不敢說,她知道,這“對不起”三個字說出口來,只會適得其反,更對不起男人了。于是什么也不說,舉起餅子,輕輕咬一口。吃著包谷餅,也就找到了合適說的話,大哥,我忘了帶吃的東西,一路上吃你的,真的不好意思。明天往前走,遇到有小賣部,我一定買些好吃好喝的,好好謝謝大哥。男人說,你我素昧平生,能夠萍水相逢,在萍水相逢后一起在這荒涼的大江谷里走兩天,也算是一種難得的緣分了,互相照應(yīng)是應(yīng)該的,還說什么謝不謝的。吃吧,吃過了你靠里邊踏踏實實睡上一覺,明天好趕路。我呢,坐在洞口也打個瞇糊。有我,什么危險也沒有的,你放心休息。
男人將話說到這個田地,女人也就沒有任何理由不讓自己放心地睡覺了。吃過包谷餅,她讓男人用打火機照著,將自己的行李包緊挨洞的里壁放了,將頭靠上去,說聲大哥,我睡了,你也睡。很快就踏踏實實地睡過去了。男人呢,也真的挪了挪身子,將自己的行李包放到洞口處,權(quán)當(dāng)?shù)首?,坐上去,用身子擋住大半個洞口;再架起二郎腿,擋住了另外半個洞口。然后,摸出一支煙,明明滅滅地吸起。不時望一眼他實際上根本望不見的女人。
男人不知道女人姓甚名誰,女人也不知道男人姓甚名誰,男人只聽女人說,她是臨川市城郊一個鎮(zhèn)子的,男人也告訴女人,他的家在與臨川市千里之遙的一個市轄小壩的一個村莊里,跟臨川的水點點滴滴流進這條大江里一樣,他家鄉(xiāng)的水也歸于這條大江里,他們算是同飲一江水的人。
男人和女人相遇在白天吃早飯的時候。男人從西北方向來,乘坐了整整一夜的客車,清晨在大江與一條不大不小的江交匯處那個半島小鎮(zhèn)上下了車,沒停留,就匆匆忙忙踏上了這條通往峽谷深處的江岸小道。女人從西南方向來,也是乘坐了整整一夜的客車,落后男人二十多分鐘在那個半島小鎮(zhèn)上下了車,也沒停留,就匆匆忙忙踏上了這條通往峽谷深處的江岸小道。男人看見女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將近三個小時的路,在江邊順巖壁人工開鑿出的一條棧道上,就著一個巖壁泉潭里的泉水吃干糧。正吃著,女人從巖石彎那邊急急忙忙露出影來。女人一見男人,先是一怔,然后低著頭過來,急匆匆地與男人擦身而過。男人起先也沒有在意女人,是女人走出幾十步,走出了棧道,走到了沙熱草枯的臨江斜坡上,止步,回頭朝這邊望,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男人立即明白了,女人很想在這個泉潭里痛痛快快喝泉水,但因為他,女人不敢停下來喝,但女人又不甘心放過這幾十里才好不容易碰到的一汪清澈泉水。男人趕緊提著自己的行李包朝來路的方向往回走,當(dāng)他走出幾十米時候,回頭看,女人急忙奔回泉潭邊。他還是慢悠悠往回走,等女人喝夠了水,上路了,看不見了,他才轉(zhuǎn)頭,重新上了那絕巖棧道,不緊不慢地向前。
女人走到了男人的前面,忽而隱進山溝里,忽而出現(xiàn)在梁臺上,但始終在男人的視野里。就這樣走了一個多小時,男人走進一道箐溝,見女人坐在河溝里一塊礁石上,將兩只修長的腿浸泡在流水里享安逸。男人猶豫是停下還是繼續(xù)往前,女人看見了男人,大聲招呼,大哥,過來沖沖涼,好朝前趕路呢。
男人就走了過去,放下行李包,到女人沖涼的上方,捧涼水喝。女人問他了,大哥,我見你往上游去了,怎的又下來啦?
男人正想怎么向女人解釋,女人咯咯笑了起來,大哥,我早就明白了,你是故意往回走,好讓我喝口涼水。別看大哥你長得粗粗壯壯的,心還挺細。我也沒理由害怕你,就在這里等你了,想和你搭個伴兒。
男人憨厚地笑笑。
女人又問,大哥,你回哪里?
男人說了一個地名,并申明說不是回,而是去,他只是那里的一個過客。又問女人回哪里。
女人也說了一個地名。也申明說是去而不是回,連那里的過客都算不上。
男人說,那些地頭我熟悉,你要去的地方跟我要去的地方遠不了多少,就一兩個鐘頭的路。往下兩天里,我們同路了。
是嗎?女人表現(xiàn)得很是欣喜的樣子,我正愁一個女人家地生路不熟的,怎么走完這么多的路,現(xiàn)在有大哥和我做伴,我不用發(fā)愁了。
男人想問女人一個人走這么多險路到那荒僻谷地里干什么,想了想,沒問。女人原本也想問男人一個人走這么多險路到那荒僻谷地里干什么,想了想,也沒問。
男人走回自己放行李包的地方,打開包,拿出兩塊餅子,遞給女人一塊,吃點東西吧,走了這老遠的路,肚子餓了。
女人說,我還真餓了。我沒有走山路的經(jīng)驗,下車就匆匆忙忙上路,忘記了買吃食,等想起來,走出了十老幾里,來不及了,只想遇到個村子找點吃的。說著甩甩手上的水,接過了餅子。
男人說,你大意了。從江這邊往上走,遇不上幾個村寨的。
女人說,那我吃了大哥帶的吃食,不就讓大哥不方便了?
男人說,沒關(guān)系,我?guī)У亩?,省著點,夠兩個人吃到那地頭的。再說了,這條路我走了好幾趟,熟悉,關(guān)鍵時候我能想辦法。我是男人,咱們既然走一路了,我就不會讓你這個喊我大哥的餓著肚子走路。
他們就一同走到了大江峽谷的這里,借這個天然石洞擋風(fēng)攔沙住一晚上,明天還要相伴著繼續(xù)往峽谷深處走去。
幾只聽起來很大的江鳥咕嘎嘎叫著,從下游飛來,在浪沫飛濺的江面上幾回旋,落到對面江巖上的什么地方,棲息了。
男人又摸出一支煙點燃,這是他今晚上的第七支煙了。他里面的女人睡得很熟,輕而均勻的鼻息,給男人送來了女人才會有的那種馨香體息,這種體息由男人感覺來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將煙點燃狠狠吸了幾口的時候,男人忽生感慨,這應(yīng)該算是一個什么意蘊的夜晚?十年后,二十年后,三五十年后,自己還會不會清晰地記得這個夜晚,記得這個素昧平生但跟自己在這個山洞里近距離住了一夜的女人?
坐在洞口能望見一線藍的天空,星星隱去了幾顆,又跳出了幾顆。
男人點燃第十一支煙的時候,里邊的女人的呼吸聽起來不再是輕而均勻,顯得粗而急促,接著似乎夾雜上抽泣的聲音。是的,是抽泣,很傷心很傷感的抽泣。男人想撥亮火機去看一看,然后叫醒女人,不過很快打消了這念頭。男人尋思,莫非,這個女人,有著一肚子難言的哀苦?而她只身走進這人跡罕至的大江峽谷,就與她滿肚子難言的哀苦有關(guān)?在男人這般想著的時候,女人的抽泣聲漸漸地大了起來,不再是抽泣,而是連連叨叨地哭??蘖舜蠹s半個多小時,哭聲才慢慢地小下來,變成了開頭的那種抽泣,最后,連抽泣也收去了,呼吸又輕而均勻起來。在這個過程中,男人連煙也沒有點,他生怕火光驚了夢中哭泣的女人。由他想來,女人的本性都是柔弱的。一個敢于獨身闖這偏僻大江峽谷的女人,是算得上強悍的女人。但再強悍的女人,都有其柔弱的一面。如果真如此,自己去影響了她的哭,也就成了一個不可原諒的殘忍的錯誤了。
現(xiàn)在,女人已經(jīng)完成她的女性情感抒發(fā),男人也就可以繼續(xù)吸煙打發(fā)時光了。借著火光,男人看見,女人哭得一臉晶瑩的淚。
在男人將煙點到第十七支的時候,女人醒過來了。醒過來的女人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洞口處男人那石雕一樣的廓影和明明滅滅的煙火。女人起身,挪著身子攏來,大哥,老半夜了,你也睡一睡,明天還要趕路呢。沒等男人表示可否,她又說,大哥,我知道,你是為我擔(dān)心,生怕你我都睡熟了,有壞人進來。我真的感謝你了。遇到你這樣一個好心的大哥,是老天對我的關(guān)照?,F(xiàn)在夜深了,也不會有人路過了,你也安安穩(wěn)穩(wěn)睡一覺。要不然的話,我們換著班睡,現(xiàn)在下半夜了,我醒著,你睡。有什么事,我就叫醒你。
男人說,用不著專門醒著一個人的。咱們走一天了,百十里的路上前后還沒有遇到三個人,三更半夜的,哪還會有什么人路過?你再睡吧,踏踏實實睡好了。我沒睡,是因為有心事,睡不著。就要到已經(jīng)分別六年的地方見到分別六年的人了,心里難免激動,就老醒著。現(xiàn)在,該想的都想了,我也要睡一覺了。這樣吧,你把你的包放這邊來,橫著睡里邊,我呢,橫著睡外邊。
女人像一個聽話的妹妹,挪了包,往里橫著睡了,睡下去沒幾分鐘,就又響起熟睡后才有的那種輕而均勻的鼻息聲。男人聽著這已經(jīng)算是很熟悉了的鼻息聲,也很快睡了過去。其間他醒過來一回,剛一醒過來就感覺有些異樣,女人也許是感覺有些冷意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滾攏來,將身子貼在了自己的身子,一只手還就勢搭在他的胸膛上,聽她的鼻息聲,依然是睡得很熟的樣子。男人考慮是不是把女人的手挪開,想了想,沒有,重新睡過去。天亮的時候,是女人先醒過來。醒過來的女人見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qū)⑸碜淤N緊了男人睡,一只手甚至攬住了男人的腰身,臉一紅,趕緊坐了起來,在起身的同時,也縮回了手。晨曦中靜坐片刻,又情不自禁地將手伸到了男人的胸膛上,感受著男人的體溫。就這時候,男人也醒了。
女人瞬間就有了一臉的慌亂和不好意思。男人倒一副啥事也沒有的樣子,坐起來,彈了彈身上的草屑,說,你這樣子,很像我妹妹。我妹妹小我六歲,一個調(diào)皮又溫柔的家伙,平時跟我打打鬧鬧,我一睡著了的時候,她就喜歡把小手放在我的胸膛上,說是用手指尖聽我的心跳。女人立即顯得自然了,伸手摘掉男人腰脊上的幾枝草屑,說,有你這樣一個哥哥,好福氣噢。男人說,你也有這樣的福氣??!你一路喊我大哥,我不也就是你的哥嘛。女人明朗地笑了,說定,真給我當(dāng)哥了?
又上路了。
依然是一個江彎連一個江彎,走在接踵而至的一個個江彎里,抬頭,一線的藍色,像一塊破碎的藍巾。很多地段,想必是連身下的江水也嫌這谷路實在太逼窄了,逼窄得讓它難以忍受,就怒吼著,掀起股股驚濤,兇蠻地拍打著兩岸礁石。而比肩連立的礁石,報以江水兇蠻挑釁的,是一臉的不屑。也在稍顯寬平的地頭遇到過幾個村子,或三五戶,或七八戶,羊拉屎一樣散落在草石間,老氣橫秋,唯一算得上有點生氣的,就是零零星星的幾塊菜綠。女人一直想碰上一個小賣部什么的,自己掏錢買些飲料吃食,也請請男人??擅坑龅揭粋€村落,都叫女人大失所望。這樣的村落里,別說小賣部,就是丟上一卷子錢,有沒有人心懷興趣躬下身去撿,恐怕都是個問題。在一個被剛剛走開的一頭牛攪得濁臭不堪的水塘邊,女人站住,愁眉苦臉地說,大哥,這路,哪里才是個頭??!
男人問女人,你真沒來過這里。
女人點頭。
男人說,快了,走完前面這道長谷,轉(zhuǎn)了遠處望得見紅色的那個山,就走出峽谷,到了一個比較開闊的地方。那里村寨稠密,還有一條小小的鄉(xiāng)街。我要去的那個村,你要去的那個村,就在街附近,只是你要到的那個村更遠些,從街走,還有十幾里路。那里是邊界地,過了你去的那村子前面的小河,就是緬甸。
他們繼續(xù)趕路。女人問男人,大哥,老遠去那個地方,是去探望朋友,還是親戚?
男人內(nèi)心的什么東西似乎被女人這一問觸動了,閉上了眼睛。
女人趕緊說,大哥,對不起,你就當(dāng)我沒有問。其實我也不該問這話的,各人都有各人的秘密。
好一陣,男人睜開眼睛,說,其實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我來這里,是來接一個姑娘的。六年前,我送著她從外面回來,我跟她約定好,我用六年時間干完我要干的事情,給她創(chuàng)造一個好一些的生活環(huán)境,等到第六年的秋天,我就來接她,出去成親?,F(xiàn)在,滿六年了。
女人由衷地說,大哥,你們的愛情故事,太浪漫了,太感人了。我要是作家,就把你們的愛情故事寫成書拍成電影,來感動人。停了停,又說,最讓人感動的還是大哥你。那個妹子遇到你這樣的男人,好福氣,真令人羨慕。
男人又無話了,帶著女人往前走。
終于走到了男人給女人指的那個紅色山的山腳下。急彎形成的更加狂嘯的浪濤聲中,女人隨男人用一個小時轉(zhuǎn)過江彎,果然眼前豁然開朗,幾個坐落在江坪和緩坡上或大或小的村寨,拽著一片片梯形田地,躍入眼簾,讓在荒谷里困了整整兩天的女子跳出幾點溫濕的淚水,好像是回到了久別的家鄉(xiāng)。她搶到了男人前面,好像是跟男人搶著,要把這一方天地擁抱在自己的懷里。
女人轉(zhuǎn)過頭來,有些依依不舍地望著男人,大哥,我們就要分手了。這兩天一夜,真叫人難忘,也不知道,我們以后還會不會再見面。
男人說,我們還是先一起到街上,住一夜,順便好好吃上一頓飯。
女人說,我就不理解了。你們分別了六年——整整六年?。?/p>
男人說,六年都過來了,還在乎這一個晚上?
女人臉上突然跳出了幾縷調(diào)皮的神采,大哥,我懂了。你是要養(yǎng)好精神,再神采奕奕精神煥發(fā)地去見你的心上人。我沒看錯,你是一個好男人,一個有心的好男人。你的未婚妻得到你這樣的男人,是她的福氣,真叫人羨慕!
他們走走歇歇又差不多一個小時,在太陽落山時,才疲憊不堪地到了小街上。在一家食宿店,他們一起吃了飯,男人二十元錢開了兩個床位。說是兩個床位,在這地處偏僻來往人并不多的邊地小街上,又不是趕街天,其實也是各人占了一個房間,很方便的。女人跟主人要了一大盆熱水,躲在客房里,渾身上下洗了個舒爽,倒到床上,就不想起來了。也許是心里有事,她躺著卻睡不著。小街本來就很清凈,慢慢的就更清凈了。女人忽然想,男人是不是也很累,已經(jīng)睡去了呢?不過,憑她用一個女人的心來揣度,男人今晚是睡不著覺的。
她起身開門走出去,一眼看見男人靠在走廊的木桿上,在高坡很有些涼意的秋風(fēng)里,靜靜凝視著遠處更高的坡上一個已經(jīng)沐浴在月暉里的廓影朦朧的村寨。
女人攏前去,輕輕地說,大哥,我看你還是別等明天了,現(xiàn)在就去見她。你們分別了六年,我是一個女人,我能用女人的心體味出,六年時間里,每一個白天每一個夜晚,她都是望穿雙眼等盼你的到來。
男人無言。
女人懇切地說,大哥,聽我一句話,你就去吧。一分鐘一秒鐘都不要耽擱了。
她不再等我了。男人說話了,目光依然凝視著遠處,前兩年我就得到準(zhǔn)確的消息,她前年就結(jié)婚了,跟著別人,到了一個她不該去的地方。
女人張大了嘴巴。那么美妙的一個愛情故事,竟然這樣收尾,讓她感到太意外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男人才好,只能沉默。沉默間,仿佛她的什么心事被勾了起來,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掛在她疲憊的臉頰上。幾顆流星從前面天際劃過,消失在朦朧的山懷里。又一股山風(fēng)襲過,她悄然揩去眼淚,拉拉男人的衣角,大哥,去我住的房里,或者你住的房里,我們坐一會兒。
男人沒有拒絕,順從地跟著女人進了女人住的房間。一坐下男人就哭了,雖然他沒有哭出聲音來,然而那澎湃的淚水足以表明男人內(nèi)心的激情和痛苦。他對女人說,那個姑娘叫楓,跟一種一到秋天葉子就紅得染天的樹同名。楓是個長得秀氣的姑娘,好像所有的山水情韻都被她吸收在她身心上了。他和楓相遇相識在江谷外一個采礦工地,他們都到那里打工,楓落后他半年而到。他們一同在那個采礦隊生活了四個月。四個月的時間里,他們從相識、相知到相愛。但是,楓是老板手下的一個工頭從自己老丈人村里帶去的,說是給老板的憨舅子做媳婦。雖然不受法律保護,卻也算是名花有主。據(jù)老板說,等這一期工程一過,就拿出一筆錢來,為他們操辦婚事。他和楓只能是相互悄悄地愛。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他倆的事情還是很快讓人知曉了,在礦山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fēng)波。最后的結(jié)局是,老板強行扣了他未領(lǐng)到手的兩個月的工資,讓他和楓一起離開了包工隊。當(dāng)時他正被一筆沉重的債務(wù)逼得背井離鄉(xiāng),根本就沒有結(jié)婚安居過日子的基本條件。楓就叫他把她送回來,說她在家里等著他,等他處境好了些,就來接她出去。他順著這兩天他們走的這條大峽谷,把楓送回來,臨別時他對楓說:你等我六年,六年滿,我還了債,掙了安家的錢,我就來接你。
男人對女人說,今年秋天就是他們約定好重逢團聚的日子。他也真的還清了全部的債務(wù),攢了一筆夠他們安家的錢,如約來接她了。雖然早在兩年前他就知道,或許是楓不能夠遙遙無期地等待下去,或許是她覺得新認識的另一個男人更值得她去愛,在等了他三年之后的前年,她嫁給了一個來邊地做生意的內(nèi)地男子,成了別人的妻子。這本來也算是一個他可以接受的結(jié)局,他畢竟不是一個自私的男人。他覺得他愛楓是一回事,他現(xiàn)實的處境難以給楓幸福是明擺著的,即便相互間有過莊重的承諾,但楓依然有選擇她的幸福生活的權(quán)利,他沒有任何理由讓一個女子遙遙無期地等著他。所不幸的是,那男子是一個毒販,新婚半年,就裹挾著她去運販海洛因,在省城雙雙落入法網(wǎng),那男子被槍決了,她也被判了十八年的有期徒刑。當(dāng)他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時,他的心像被錐子狠狠錐著一樣的疼痛。他追悔莫及,認定是自己害了她。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主意,要用一生來彌補這個過失。六年滿的今秋是他和楓約定重逢和團圓的時間,他如約來楓的家鄉(xiāng)接她了。雖然時過境遷,斯人已不在斯地,但他覺得他不能因為楓的犯罪入獄,就讓他們的生活中空缺了這一個莊嚴的儀式。明天,他就立即從這里取道去大西北,到楓接受改造的勞改農(nóng)場看楓,告訴楓,他等著她,等到她出獄的那一天。他還要告訴楓,人生其實沒有過不去的坎,用心好好改造,十幾年的時間,眨眨眼也就過去了……
聽著男人講的故事,女人也哭了。她用的是天下所有女人受了莫大的委屈時,都會在親人面前肆意宣泄的那種無遮無攔的哭。她邊哭邊對男人說,她這次單身一人闖進這偏僻遙遠的大山峽谷里來,不是來探親。在這陌生的邊地,她沒有任何的親可探。她是想只身到邊境線那邊的緬甸國,想做一筆一旦被發(fā)現(xiàn)了就會被判死罪的生意。她說她之所以孤注一擲鋌而走險,是情感遭遇無恥背叛后的無奈之舉。
女人給男人講了自己的故事。
女人少女時代是一個人見人愛的漂亮村姑,不但漂亮,而且腦瓜子靈,干什么都利利索索,被稱為村里的一枝花。自從她出落成一個大姑娘后,她身旁就圍著一大群小伙子,用不同的方式向她傳達著對她的愛意。她沒有相中這些追求者中的任何一個人,選擇了性情溫順為人本份也是村人普遍道贊的才,她認定這樣的男人最可靠,最值得托付終身。她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跟哥嫂在一起過日子。她跟性情刁鉆的嫂嫂一直很難相處,哥哥在中間為難,在她的婚事上也就完全由她自己做主,只從心里希望她早嫁出去早成家,過上好日子。他們成親后,恩恩愛愛,并以才的勤勞苦干和她的聰明才智,將小日子過得幸福甜蜜,逗得幾多人由衷的羨慕。特別是婚后第二年,她近水樓臺地承包了公公當(dāng)主任的鎮(zhèn)農(nóng)機管理辦公室開在鎮(zhèn)街黃金地段的一個農(nóng)機配件門市部,精心經(jīng)營,三年時間就有了將近十萬元的積蓄。這時候,正是政府緊縮銀根造成建材疲軟的階段。她當(dāng)機立斷,自己出馬四處籌借了十萬元,一共投資20萬,在臨湖的地方建造了一幢三層新居,在村子灰灰白白的建筑群中鶴立雞群,她也成了附近小有名氣的女能人。
她之所以敢借下10萬元巨款來建造住房,她是有足夠的底氣的。雖然她承包農(nóng)機配件門市部的四年合同在她的新居落成時即將到期,但她相信依賴于公公的位置和權(quán)利,他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承包合同續(xù)訂幾年。照目前的農(nóng)機市場狀況,未來三年時間,她就完全可以將這筆債務(wù)連本帶利還清。因而,她所借款項的償還期限最長也就是三年。誰知道問題也恰恰出在她所尊敬和所信賴的公公身上。在他們第一期合同即將滿的時候,她的小姑子初中畢業(yè)沒能考上高中,回了家。公公就背著他們,讓小姑子把門市部承包了。當(dāng)事實擺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大吃一驚,做夢也沒有料想到公公會對他們來釜底抽薪的這一手,一下子把她推入窘迫境地中。當(dāng)然,倔強的她并不感到他們就此陷入絕境。由她想來,掙錢的道路不止承包農(nóng)機門市部這一條。只要肯吃苦就能掙到錢,只不過有些路好走一些,有些路艱難一些罷了。她決定攜全家到深圳廣州一帶闖一闖,她有幾個姐妹就在那些地方打工,效益不錯,每人每個月兩千多元的純收入。電話聯(lián)系后,姐妹們都歡迎他們?nèi)ィ硎疽欢ò阉麄兘榻B進廠。她心里又有了按捺不住的高興。她這個時候的想法是,夫妻倆出去打幾年工,先還了所欠的債,再積累一筆資金,然后回家來投資搞一個什么經(jīng)營項目,照樣能把小日子過得甜甜蜜蜜紅紅火火。
讓她又一個意想不到的是,當(dāng)她把全家一起出去打工的事跟才一說,才卻不愿去。才說他連一百里外的地方都沒到過,到了廣州深圳那樣的大城市,他們只怕連飯都討不到,要去就她一個人去。無論她怎么開導(dǎo),口水說干了,才硬是不松口。她沒想到自己嫁的男人竟然是這樣一個抬不起放不下的窩囊廢,無奈,恨鐵不成鋼的她只好讓才領(lǐng)著孩子,管理著家里的承包土地,一個人打起行李,獨自踏上漫漫的打工之路。
在廣東打工的日月里,她省吃儉用,一心計劃著還債。她明白有些債務(wù)是要不可避免地拖延償還期了,但她不能拖得太久。對不起人是主要的原因,她也不能不考慮時間拖得太久帶來的利息上的沉重負擔(dān)。每攢夠能還一筆債的錢,她就郵寄給才,讓他按照她的指定去還人。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她心目中的欠債數(shù)目不斷減少,她的心理壓力也越來越輕。第四年年底,就在她又準(zhǔn)備往家寄一筆錢的時候,她突然接到了她哥哥的電話,說才在兩個月前到法院辦了離婚手續(xù),然后大搖大擺和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婚了。
這消息對她來說猶如一個晴天霹靂!她不愿相信這是真的,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電話是哥哥打來的,哥哥決不會在這個事情上欺騙她,她不得不相信。她匆忙找老板說明了情況,結(jié)了工錢,急急忙忙趕往家。
原來,在她離開家鄉(xiāng)的頭一年里,才也算是好好領(lǐng)著孩子過日子,也按照她的安排,把她寄回來的錢還了人。可從第二年起,才就耐不住寂寞了,開始用她寄回去的錢到公路邊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土地也漸漸荒蕪,她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寄回去,成了才父子的生活費和他到處鬼混的資本,再沒還過一分錢。再后來,才在鬼混中認識了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寡婦,便近于公開地在那寡婦家與之姘居,在這段時間里,她寄回去的錢,又差不多全部開銷在才姘居的那個家里。直到前些時候,才干脆把那個寡婦帶到家里來,并借助于他爸爸的力量,一紙訴狀把她訴到了縣法院,以她下落不明已經(jīng)五年婚姻名存實亡為由,請求離婚。由于有他爸爸通過關(guān)系從村委會搞來的偽證,法院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做了準(zhǔn)許離婚的判決。恰巧這幾年,她哥嫂一家也到了外地打工,這件事跟她一樣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她哥最近回家料理自家責(zé)任地轉(zhuǎn)包的事,才知道才和她離了婚,并與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她哥哥幾經(jīng)周折找到可與她聯(lián)系上的電話號碼把情況告訴她時,離婚判決已經(jīng)通過公告送達生效,才也大張旗鼓地在他們當(dāng)年建造起來的房院里舉行婚禮。
她千里迢迢回到了離別幾年的家,卻連家門也進不去了。才在他爸爸和新妻的教唆下,以法院已經(jīng)將孩子判決由他暫時監(jiān)護、所有的財產(chǎn)由他暫時監(jiān)管為由,拒絕讓她進門。村里一個懂些法律知識的人也告訴她,她如果想要得到孩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拿回她應(yīng)得份額的財產(chǎn),追回她這幾年寄回來的錢,并讓才承擔(dān)起所應(yīng)該承擔(dān)的債務(wù)份額,必須向法院提起訴訟打官司。眼下最要命的是,當(dāng)年借錢蓋房子都是她打的借條,借條上簽的是她的名字,這幾年才對每一個前來索債的人一律以誰借的錢你找誰去要而不予理睬,現(xiàn)在她回來了,要錢的人就拿著借條把她圍個密不透風(fēng),怨責(zé),羞辱,咒罵,亂石一樣地向她砸來,砸得她焦頭爛額。這些債如同千萬條蟲子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噬咬著她破碎的心。她身上僅有兩千塊錢,她希望哥哥給她一些經(jīng)濟上的幫助,哥哥說,家里經(jīng)濟都是由老婆一手掌管,他愛莫能助。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經(jīng)營這么多年,甚至拋家別子到遠方不辭辛苦地打工,落了個有家不能歸的悲慘結(jié)果,她絕望了,在絕望時想到了死。但做人的良知,又讓她不能背負著這一筆還沒有還掉的債務(wù)去死。走投無路時,忽然有人悄悄給她出主意,說有一種生意,只要做通了一趟,就能狠賺一筆。這種生意就是販賣毒品。她心里明白干這個意味著什么,可病急亂投醫(yī)的她一咬牙,還是帶著僅有的幾千元錢只身闖邊地來了……
妹子!男人聽了女人的講述,動情地喊一聲,緊緊抓住了女人的手。男人和女人的四只手,緊緊地攥在一起。男人說,妹子,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過不去的坎就是自己糊里糊涂地走上不該走的路。糊涂不得啊!你信得過大哥的話,就認我是你的親哥,好好聽大哥一句話,別走這樣的道,好好活著,五年,十年,咬緊牙關(guān),終有走出困境的一天。你已經(jīng)知道了,大哥也有過與你相似的經(jīng)歷,大哥也是這樣咬著牙走過來的。
女人把一張淚臉放到男人寬大的掌心里,哥,我認下你了,一輩子認你是哥,親哥。
男人說妹子,你既然認下了我這個哥,明兒說什么哥也要把你帶著離開這里。我的一個親人已經(jīng)坑害在這條路上了,我決不會讓我的又一個親人再坑害在這條路上。咱們出去,哥會想辦法幫你打贏這個官司的。
哥,明天天一亮,你就帶我走,帶我回家去!
男人點點頭,妹子,哥帶你走,哥帶你回家去!
次日清晨,男人和女人離開了邊地小街,踩著邊地秋天淡淡的霧嵐,披著邊地秋天的朝陽,又重新進入他們艱苦行走了兩天的大江峽谷,走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