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
一
科林·鮑威爾(Colin Powell)將軍是一位傳奇式的美國軍人。他出身紐約市黑人貧民區(qū),青少年時代一邊上學,一邊打工,在紐約市立學院讀書時參加了預備軍官訓練團,從此開始軍旅生涯。他兩次參加越南戰(zhàn)爭,歷任營長、白宮學者、旅長、副師長、國防部長助理、軍長、總統(tǒng)國家安全顧問、陸軍本土部隊司令官和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主席等職,官拜四星上將,退役后又成為美國首位黑人國務卿。
1957年夏,鮑威爾作為預備軍官訓練團的學員,赴南部北卡羅來納州布拉格堡參加六周軍訓。他在回憶錄中披露:“在乘車返回紐約的路上,我更深切地嘗到了種族主義的滋味。離開布拉格堡時,我與本校軍官訓練團的兩名白人軍士同行,通宵行車趕路,途中在幾個加油站休息。那里的加油站有三個廁所:男廁所,女廁所,有色人種廁所。我只能進入有色人種廁所??磥砗谌怂坪跻殉搅藭r代,男女不分了?!?/p>
眾所周知,美國的基本立國精神是“人人生而平等”。南北戰(zhàn)爭后,美國國會一口氣通過了三條憲法修正案,廢除南方奴隸制,保障黑人的平等權利。既然如此,為何南方州仍然無法無天,惡意歧視“有色人種”呢?若要講清這個錯綜復雜的問題,需要追根溯源,從“南方重建”半途而廢和普萊西訴弗格森(Plessy v.Ferguson,1896)這個憲法大案從頭談起。
南北戰(zhàn)爭結束后,如何重新接納南方叛亂州進入聯(lián)邦,同時保護黑人的平等權利,成為美國憲政體制面臨的嚴峻挑戰(zhàn)。在“南方重建”(1865─1877)期間,南部戰(zhàn)敗地區(qū)被劃分為五個軍區(qū),由聯(lián)邦政府和軍隊實施軍事占領和直接行政管理。為了鞏固勝利成果,北方共和黨控制的聯(lián)邦國會通過了第十三條、第十四條、第十五條憲法修正案,宣布奴隸制為非法,承認黑人的聯(lián)邦公民地位,保護黑人的平等法律地位,保障黑人的選舉權。
在聯(lián)邦軍隊管制下,南部各州重新制憲。為了讓擁護北方的政客在南部地方選舉中獲勝,這些在軍事高壓下制定的州憲法,幾乎無一例外地賦予黑人與白人同等的公民權。比如,喬治亞州百分之七十的黑人參加了投票,弗吉尼亞州百分之九十的黑人參加了投票。
與此同時,軍管政府規(guī)定,前南方叛軍官兵必須宣誓效忠北方才能擁有投票權。由于百分之九十的南方成年白人參加過叛軍,而且對北方的屠殺和占領耿耿于懷,導致數(shù)量極大的南方白人喪失了投票選舉的民主權利。
南北戰(zhàn)爭后,北方資本主義經濟好似火箭騰飛,高速增長。廢墟中的南方經濟如同一攤爛泥,一蹶不振。聯(lián)邦政府對南部的經濟援助寥寥無幾,聽任北方資本大亨、投機商和冒險家前來南部巧取豪奪,大發(fā)橫財。剛剛擺脫奴役的黑人選民,在政治上極不成熟,對軍管政府缺乏制約,致使貪污腐敗、營私舞弊的現(xiàn)象日益嚴重。與此同時,白人種族主義和“三K黨”非常猖獗,一方面沉重有力地打擊了下層黑人的犯罪和流浪,卓有成效地維護了社會治安,但同時導致恐怖暴力橫行無忌,黑白種族關系日益惡化。
在滿目瘡痍、經濟崩潰、治安無序的戰(zhàn)后南方,白人和“除了自由,一無所有”(nothing but freedom)的黑人一樣,同時陷入了貧困交加的艱難處境,生活水準大大低于內戰(zhàn)之前。遲至上世紀二十年代,南部經濟才勉強恢復到內戰(zhàn)前水平,一些南方州的居民財產稅總額,遲至四十年代才恢復到了內戰(zhàn)前1860年的水平。
1865年5月,盡管南軍仍然擁有較強的戰(zhàn)斗力,但為了避免生靈涂炭,無辜犧牲,德高望重的南軍統(tǒng)帥羅伯特·李將軍命令部下停止戰(zhàn)斗,繳械投降。面對戰(zhàn)后的混亂和困境,李將軍憤懣不平地表示:“如果預先知道被北方征服的結果,我寧愿手持利劍,與勇敢的將士們一起戰(zhàn)死在停戰(zhàn)簽署地?!?/p>
由于動蕩不安的南部局勢,為了重建聯(lián)邦制,歸還南方州的自治權,以和平理性、民主法治的方式,緩解南北沖突,治療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平息南方白人的憤懣不滿,恢復南方社會穩(wěn)定和經濟繁榮,聯(lián)邦軍隊于1877年撤出南部,以高壓鐵腕、軍事管制為特征的“南方重建”宣告結束。
作為政治交換,南方民主黨人承諾,在聯(lián)邦國會支持北方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海斯(Rutherford Hayes,1877─1881年任職)入主白宮。在此背景下,南方白人卷土重來,重新控制了南部州的各級立法機構。北軍班師后,南部白人政府絞盡腦汁,反攻倒算,死活也要恢復白人的權利和政治地位,把黑人從南部選舉政治中踢出。從十九世紀八十年代起,南方州開始為公民選舉權設置財產和教育程度等各種限制。
從1881年起,南方各州利用白人選民占據(jù)絕對多數(shù)的優(yōu)勢,以尊重社會風俗和維護治安秩序為良好借口,以高度民主和順應民意為崇高名義,依靠民主和法律程序,以“隔離但平等”為正當理由,制定了很多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的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白人和黑人必須相互隔離,分開使用數(shù)量和質量完全同等的公共設施。但是,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很多供“有色人種”使用的公共設施數(shù)量不足,質量低劣。當年鮑威爾被迫“男女同廁”的羞辱經歷,即是其中極為惡劣的一例。
二
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有句名言:“世上有兩物,愛好者不當去觀察其制作過程。兩物者,一為香腸,一為法律?!毕隳c與法律雖然風馬牛不相及,但兩者的具體制作過程,可能都會讓了解實情者大倒胃口。
以立法而言,如果沒有憲政體制的制約與制衡,通過“高度民主”程序制訂的法律,各種卑鄙妥協(xié),幕后交易,真實意圖,暗藏心機,等等,實在令人不敢恭維。捷克實現(xiàn)民主化之后,一個小鎮(zhèn)居民莊嚴投票通過的第一項“民主法案”,竟然是對少數(shù)族裔吉普賽人實行種族隔離。
回到普萊西案。假設黑白公民分開使用的公共設施數(shù)量和質量完全平等,例如,假設當年鮑威爾停車加油的南方小鎮(zhèn),“有色人種”的廁所不但男女有別,而且在建筑面積、裝修檔次、清潔衛(wèi)生等方面,與“僅限白人”的廁所沒有一絲一毫的細微差別,那么在法律上是否仍然構成“種族歧視”呢?這正是“普萊西訴弗格森案”的要害之處。
1890年,以維護社會秩序為由,路易斯安那州議會通過了“黑白乘車分離法”,要求私營鐵路公司在州內運行時,必須把白人和黑人乘客分開,井水不犯河水,避免黑白沖突此起彼伏。與此同時,該法明確規(guī)定,黑白分離的車廂必須在空間面積、裝修質量、乘客服務等方面一模一樣,完全平等。
在南部州中,路易斯安那州的歷史傳統(tǒng)別具特色,獨樹一幟。十六世紀初西班牙探險家發(fā)現(xiàn)密西西比河后,此地淪為西班牙、法國在北美大陸的角斗場和殖民地,長達數(shù)百年之久。1803年,美國第三任總統(tǒng)杰斐遜英明睿智,果斷出手,以一千五百萬美元“跳樓甩賣價”從法國國王拿破侖·波拿巴手中購得北美大陸一塊幅員廣大的肥沃土地,總面積大約相當于目前美國領土的三分之一,路易斯安那州亦在其中,每公頃土地售價只有區(qū)區(qū)四美分。提起這筆“巨虧”買賣,法國人至今懊悔不迭,大呼吃虧上當。
路易斯安那州加入聯(lián)邦后,仍然保留了法國的司法制度,《拿破侖法典》至今仍是該州民事法律的基礎。法國殖民者縱情聲色,尋歡作樂,對種族問題比較寬松隨意,黑白混雜的現(xiàn)象相當普遍。混血的后代大都受過良好的教育,社會地位較高,被普遍承認是自由的有色人種。很多自由黑人成為律師、醫(yī)生、學者、商人,甚至成為奴隸主。“乘車分離法”在路易斯安那州出臺后,當即觸發(fā)了“普萊西訴弗格森案”。
荷莫·普萊西(Homer Plessy)是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市居民,職業(yè)是鞋匠,時年三十歲左右。他只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統(tǒng),外貌與白人幾乎沒有差異。1892年6月7日,普萊西衣冠楚楚,泰然自若,購買了一張頭等車廂的車票,走進一個“僅限白人”的車廂。由于他的外貌與白人乘客幾乎一模一樣,所以大搖大擺地上了車,沒有引起乘務員的任何注意。
令人驚奇的是,普萊西上車坐穩(wěn)后,居然自報家門,引火燒身。他主動告訴乘務員,本人擁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統(tǒng),依照州法,仍然屬于“有色人種”。乘務員大驚失色,反復勸告其離開無效后,立刻招來了治安警察,以破壞公共秩序為由,把目無法紀的普萊西逮捕入獄。
普萊西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何特殊政治背景?他為何不顧死活,以身試法,千方百計非要把自己卷入轟動一時的訴訟大案呢?
搜尋塵封已久的檔案文獻,撥開疑云密布的歷史迷霧,憲法學者發(fā)現(xiàn),普萊西案的背景非同尋常,它是新奧爾良市黑人民權組織“公民委員會”(Citizens Committee)精心策劃的一個“測試案件”(Test Case),目的是挑戰(zhàn)“黑白乘車分離法”的合憲性。
普萊西其實是一個千挑萬選、以身試法的“托兒”。他受過中等教育,品貌端正,擁有正當職業(yè),沒有犯罪記錄,有志捍衛(wèi)黑人的合法權利,甘愿犧牲時間和個人利益,外貌恰好又與白人幾乎一模一樣,足以證明種族隔離法律的荒誕不經?!胺缸铿F(xiàn)場”那個一招即來、嚴格執(zhí)法的治安警察,也是策劃者事先安排好的,案發(fā)前就得到了“預警”。
普萊西“按計劃”順利被捕入獄后,“公民委員會”立刻聘請律師,花錢把普萊西保釋出獄,監(jiān)外候審,同時募集大量經費,幫助他把官司打到聯(lián)邦最高法院,支付出庭應訴的全部費用和個人經濟損失。
得知案情后,一位名叫托爾基(Albion W.Tourgee)的白人學者兼律師見義勇為,挺身而出,表示愿意免費幫助普萊西在州法院打官司,并在敗訴后向聯(lián)邦最高法院喊冤叫屈。托爾基在訴狀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乘車分離法帶有奴隸制的烙印,其實質是歧視黑人,不但違背了禁止奴隸制的憲法第十三條修正案,而且違反了第十四條修正案中的“平等法律保護”條款。
州法院審判時,普萊西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托爾基律師強調,此案的關鍵之處并非“事實”,而是“乘車分離法”本身與聯(lián)邦憲法背道而馳。由于案情涉及法律問題而非事實認定,州法院陪審團退避三舍,由法官弗格森(John H.Ferguson)開庭審理,單槍匹馬,一槌定音。
控方律師的主要論點是:首先,黑白分離的車廂在空間、裝修、服務等方面完全平等,與種族歧視壓根兒不沾邊兒。其次,私營鐵路公司對“乘車分離法”非常頭疼,因為買得起頭等廂車票的黑人寥寥無幾,但鐵路公司被迫耗費巨資,專門為黑人設置了完全平等的各型車廂,使黑人乘客享受了寬敞奢侈的乘坐環(huán)境,更為良好的服務。如果白人企圖進入“僅限黑人”的車廂,同樣會遭到法律懲罰。黑白公民一視同仁,根本扯不上種族歧視。
控方律師聲稱,一些貧窮愚昧、沒有文明教養(yǎng)的黑人乘客缺乏公德,有的攜帶大包小裹,占據(jù)大量空間;有的旁若無人,高聲喧嘩;有的衛(wèi)生不佳,渾身異味,惹得白人乘客怒目而視,怨聲載道。長期以來,黑白乘客之間,經常因各種瑣事在公共場合沖突不絕,大打出手。黑白公民分開使用完全平等的公共設施,大路朝天,各人半邊,將有利于減少種族沖突,維持良好的社會秩序和公共治安。
與任命制和終身制的聯(lián)邦法官不同,美國絕大多數(shù)州法院法官經選舉產生,對本州選民負責,其中包括路易斯安那州。在此背景下,普萊西案在州法院毫無懸念,純粹只是走個過場。庭審結束后,弗格森法官判決被告有罪。普萊西和律師不服判決,把官司打到了聯(lián)邦最高法院,史稱“普萊西訴弗格森案”。
在上訴狀中,托爾基律師奮筆疾書,妙語連珠,寫道:“我們的憲法是色盲。”(Our Constitution is color-blind)意為美國憲法看不見膚色差別,對待不同種族和膚色的公民一視同仁。這個千古名句被最高法院大法官哈倫(John Marshall Harlan,1877─1911年任職)信手拈來,巧妙借用,寫入了普萊西案判決書的異議之中,成為美國憲政史上被引用次數(shù)最多的至理名言之一,垂范久遠,千古流芳。誠如英國法學家、功利主義哲學家邊沁(Jeremy Bentham)所言,法律是法官和律師共同創(chuàng)造的。
三
1896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開庭審案。從表面上看,普萊西勝訴的概率似乎相當高。南北戰(zhàn)爭的硝煙散落已有三十年之久,戰(zhàn)后南部政客無緣問津白宮寶座,九位最高法院大法官清一色由北方共和黨總統(tǒng)提名任命,其中七人來自北部自由州。
來自前南部蓄奴州的大法官有兩人,懷特大法官(EdwardD.White,1894─1921年任職)曾任路易斯安那州聯(lián)邦參議員,哈倫大法官出身于南部肯塔基州的奴隸主家庭,這兩票肯定是沒戲了。至于另外七票,照理應是板上釘釘,穩(wěn)操勝券。
出乎意料的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以七比一的懸殊票數(shù)駁回了普萊西的上訴。首席大法官富勒(Melville Fuller,1888—1910年任職)決定,由布朗大法官(Henry B.Brown,1890—1906年任職)主持撰寫多數(shù)派意見書。
布朗大法官認為,憲法第十三條修正案完全不適用于此案,“乘車分離法”也沒有違反第十四條修正案中的“平等法律保護”條款。實施黑白分離的法律,可視為州政府“保障公共安定、良好秩序”而行使的公安權,并不違反聯(lián)邦憲法的基本原則;黑白分開乘坐的車廂在空間面積、裝修質量、乘客服務等方面并無任何差別,那種把種族隔離等同于種族歧視的說法,完全是一種“精神幻覺”(Illusion);只要黑白分離的公共設施是完全平等的,在法律上就沒有對黑人構成種族歧視。布朗列舉“南方重建”時期開始的黑白隔離的公立教育制度,證明種族隔離或種族分開的現(xiàn)象,早在聯(lián)邦軍隊監(jiān)管南部地區(qū)時就已經存在,并不構成種族歧視。他指出:“原告論點的潛在錯誤在于以下假定,即認為強制隔離兩個種族的法律,為有色人種打上了低人一等的烙印。如果這個假定是正確的,那也是有色人種自己選擇了那樣的解釋,而不是它本身包含任何這種意思。
美國學者莫頓·霍維茨回顧說:“做出普萊西案判決的聯(lián)邦最高法院強調:隔離設施在道德上是中立的,這就如同為男人和女人區(qū)分開不同的公共休息室。如果一個男人或女人抱怨說這種區(qū)分給他或她打上了下等人的標記,那么我們傾向于認為,這只是因為特定的人選擇了‘那樣的解釋。”
布朗大法官宣稱:“如果兩個種族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平等,一個種族就不比另一個種族低劣。如果一個種族比另一個種族的社會地位卑下,美國憲法也無法把他們拉平……”這樣,布朗毫不含糊地確認了種族隔離法律的合憲性。這個里程碑式的重大判決,標志著美國最高法院在黑白種族關系領域“隔離但平等”(separate but equal)原則的正式確立。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奴隸主出身的哈倫大法官提出了唯一的異議。他非常精辟地指出:“白人認為自己是美國占優(yōu)勢的種族,白人也確實在名望、成就、教育、財富、權勢各方面占據(jù)優(yōu)勢。如果白人能夠忠于自己的偉大傳統(tǒng),堅持憲法的自由平等原則,我并不懷疑白人將會一直保持優(yōu)勢?!?/p>
“八百萬黑人的存在對六千萬白人沒有構成任何威脅。在這個國家,黑白種族的命運緊密相連。雙方的利益都要求全體人民的政府禁止以法律制裁的名義播下種族仇恨的種子。與認為有色公民低人一等、卑劣無恥,所以不準他們與白人公民坐在同一車廂的州立法相比,還有什么其他做法更能激起種族仇恨?還有什么其他做法確實能在黑白種族之間制造和凝聚憎惡情緒?”
“我們吹噓自己的人民享有的權利多于其他任何國家,但這種吹噓與黑白隔離法律之間的沖突無法調和,它實質上是在與白人同為美國公民的同胞臉頰上烙印了奴役和卑劣的印記。提供同等質量火車車廂的煙幕彈欺騙不了任何人,也不可能修正目前已經鑄成的錯誤。”
哈倫大法官宣稱:“從憲法的角度看,在法律的視野中,美國不存在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公民階層。在我們國家,等級制度是不存在的。我們的憲法是色盲,它既不承認、也不容忍在公民中間出現(xiàn)等級。就公民權利而言,所有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最卑賤者與聲名顯赫者是地位平等的公民?!?/p>
美國憲法學者伯納德·施瓦茨評論說:“對于今天的觀察者來說,普萊西案的價值完全在于哈倫大法官的異議。與此同時,或許我們不應因為這個裁決鏡像了其時代和空間,就在評判富勒法院時過于苛刻。”“實際上,恰恰是普萊西案異議中闡明的平等對待要求,為半個世紀后推翻該案裁決提供了現(xiàn)成的突破口。”
四
在普萊西案中,奴隸主出身的哈倫大法官為何特立獨行,明顯站錯“階級立場”,成為美國最高法院唯一為黑人伸張正義的護法神呢?
長期以來,在美國奴隸制問題上,世人已經習慣于先入之見,僵化思維,即認為廢奴派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蓄奴派皆是窮兇極惡的壞蛋;北方資本家悲天憫人,慈悲為懷;南方奴隸主喪盡天良,惡貫滿盈。然而,現(xiàn)實世界非常復雜,在有“家長統(tǒng)治長工制”之稱的“美式奴隸制”中,很多人物和問題未必如此。
哈倫大法官雖然是肯塔基州的大奴隸主,但對待黑奴寬厚人道,精心照顧,甚至仁至義盡,從一個側面表明“美式奴隸制”是所謂“家長統(tǒng)治長工制”的說法并非無中生有,憑空捏造。哈倫夫人是北方清教徒家庭出身的名門閨秀,以個性獨立和激進廢奴立場著稱,但與丈夫結婚后卻改變了立場。
哈倫夫人在回憶錄中披露,結婚來到南方后,她異常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丈夫家中的全部黑奴“不但在身體上,而且在精神上都受到了良好的照顧”,那些年老體衰、無力勞動的奴隸甚至得到了“孩童般的精心照料”,“在奴隸和奴隸主之間,存在著親密的同情關系,我作為一個清教徒的后代,感受到一種偉大奇跡。我有義務不斷承認,我本人對駭人聽聞的南部奴隸制的早期看法,在相當程度上需要改變”。
哈倫并不反對在條件成熟的情況下有償廢奴。他曾允許兩名頭腦聰明、身強體壯、有本事自闖天下的黑奴自費贖身,其中一人獲得人身自由后,在西部淘金大發(fā)橫財。哈倫女兒結婚時,這位前黑奴前來參加婚禮,慷慨贈送一架昂貴的鋼琴作為賀禮。哈倫夫人當年驚嘆“美式奴隸”與“美式奴隸主”之間的“偉大奇跡”,并非夸大其詞。
北軍總司令格蘭特(Ulysses Grant)將軍的岳父是密蘇里州的奴隸主。格蘭特夫婦繼承了四個奴隸,其中一個黑奴為格蘭特將軍的妻子服務,直到1864年仍然住在北軍兵營。在如火如荼、走火入魔的美式“破四舊”運動中,美國左翼激進派首先應當拆除坐落于國會大廈西面的“奴隸主”格蘭特將軍紀念雕像。
南北戰(zhàn)爭打響后,為了維護聯(lián)邦統(tǒng)一,奴隸主哈倫站到了北方陣營,主動參加聯(lián)邦軍隊,沖鋒陷陣,屢立戰(zhàn)功,曾任北軍旅長要職??墒牵惙磳α挚峡偨y(tǒng)目無法紀,獨斷專行,以《解放奴隸宣言》的“非法手段”推動暴力廢奴。哈倫認為,應當在尊重聯(lián)邦憲法和保護私有財產權的前提下,以民主和法治的方式采取有償贖買的經濟手段,循序漸進,依法廢奴。這樣,不但可以維護南方社會和經濟秩序的穩(wěn)定,維護良好的社會治安,而且可以讓那些貧困愚昧、缺乏自立能力的奴隸有一個逐漸適應的過程,以便最終實現(xiàn)“翻身解放”的偉大目標。
1863年,因不滿林肯總統(tǒng)“非法”解放奴隸,哈倫一怒之下,公開宣布退出聯(lián)邦軍隊。解甲歸田之后,哈倫當選肯塔基州總檢察長。南北戰(zhàn)爭后,出于“統(tǒng)一戰(zhàn)線”和收買南部人心的政治目的,海斯總統(tǒng)于1877年提名來自南部的哈倫出任最高法院大法官。
主持普萊西案判決的布朗大法官出身北部麻薩諸塞州的富商家庭,畢業(yè)于哈佛法學院。他雖然是廢奴派,但僅僅動嘴皮子而已。內戰(zhàn)期間,聰明富有的布朗合法逃避兵役,花錢雇傭愛爾蘭裔貧苦移民“代理”自己從軍參戰(zhàn)。內戰(zhàn)后,布朗一直在北部任執(zhí)業(yè)律師和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法官,對南方社會缺乏了解。而奴隸主出身的哈倫大法官卻對黑人在戰(zhàn)后南方的處境和遭遇體恤入微,對種族隔離法律的實質洞若觀火,對“隔離但平等”裁決將可能造成的惡劣影響憂心忡忡。
從表面上看,如果黑白分離的公共設施質量相當,完全平等,似乎不應視為種族歧視,可謂冠冕堂皇,振振有詞。但是哈倫大法官火眼金睛,洞察其奸,一語道破“隔離但平等”的實質是把黑人視為“劣等公民”,是以膚色畫線、精心遮蓋的種族歧視。這種以膚色畫線的惡意歧視,把部分貧困黑人因政治、歷史、經濟和文化等復雜原因造成的貧窮落后和愚昧犯罪,完全歸結為種族和膚色,并通過隔離的公共設施,把全體黑人不分青紅皂白,一律打上了劣等種族的烙印。
與引起軒然大波、成為南北戰(zhàn)爭導火索的1857年“斯科特案”相比,普萊西案裁決公布之初,竟然乏人問津,默默無聞。沒有一家媒體在政治版或法律版以醒目頭條刊載判決消息,僅在“鐵路版”的狹縫角落刊登了這則消息。首席大法官富勒的傳記甚至根本沒有提及普萊西案。美國朝野上下,除了哈倫大法官單槍匹馬、義憤填膺、疾言厲色之外,沒人把這個憲法大案當回事。
歷史證明,如果說“斯科特案”是美國最高法院歷史上最糟糕判例的話,那么普萊西案的惡劣程度恐怕僅居其后。它明確承認了種族隔離法律的合憲性,致使南部種族隔離急劇升級,從普通公民的“道德品質”和“個人行為”,演變?yōu)橛芍菡雒媪⒎?,憑借州警力公開強制推行的制度性歧視政策。
普萊西案后,南方州有恃無恐,肆無忌憚地推行“制度化”的種族隔離。出于經濟成本的考慮,私有企業(yè)(比如鐵路公司)并不熱衷實施種族隔離政策??墒?,當隔離政策成為州法后,私企被迫遵紀守法,浪費大量財錢,重復修建黑白隔離的公共設施。
在“隔離但平等”的幌子下,南部十一個州還有北部西弗吉尼亞州、俄克拉荷馬州,相繼制訂了無所不包的種族隔離法律,強令在鐵路、公路、學校、教堂、圖書館、候車室、戲院、旅館、商店、餐廳、售票處、廁所、飲水器等公共場所實行種族隔離。一些北部和西部州雖然沒有制訂強制性的法律,但州政府允許種族隔離在某些地區(qū)的公共教育領域合法存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種族隔離蔓延到了“天子腳下”,首都華盛頓特區(qū)市也成為種族隔離制度的“淪陷區(qū)”。
民情和社會風俗可以影響法律和制度,法律和制度反過來同樣可以塑造民情和社會風俗。普萊西案后,隔離和歧視成為法律和制度,平等和人權卻無人問津,導致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愈演愈烈,無孔不入,遍布美國社會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為了爭取法律上的平等權利,從1896年普萊西案到1965年聯(lián)邦國會頒布《民權法案》,美國黑人艱難地奮斗了七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