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呂慈航
印石有命,鐫呈光華
撰文_呂慈航
一印終成,方寸之間自成天地。志有所托,石亦有命。
“文三橋”即文彭,文徵明長子,工書畫,能詩,尤精篆刻
文壇名家汪曾祺寫過一篇名為《歲寒三友》的短篇小說,主角“三友”分別是賣草繩草帽的王瘦吾,賣炮仗的陶虎臣和畫師靳彝甫,他們同屬社會底層,友誼深厚。靳家三代學(xué)畫,到了靳彝甫這一代,他雖繼承了“寫真”的家傳本事,卻不愿為人畫喜神圖(遺像)來補貼家用,因此靠賣畫換來的錢只能維持全家半饑半飽的生活。但他憑一腔文人情懷,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與畫匠不同,他作畫必署名,更愛畫費時費神的青綠山水與工筆人物,在畫室里栽竹養(yǎng)花,時節(jié)一到還要養(yǎng)小魚與蟋蟀,并珍藏有三塊田黃石印章:
“他有一盒愛若性命的東西,是三塊田黃石章。這三塊田黃都不大,可是跟三塊雞油一樣!一塊是方的,一塊略長,還有一塊不成形。數(shù)這塊不成形的值錢,它有文三橋刻的邊款(篆文不知叫一個什么無知的人磨去了)。文三橋呀,可著全中國,你能找出幾塊?有一次,鄰居家失火,他什么也沒拿,只搶了這三塊圖章往外走。吃不飽的時候,只要把這三塊圖章拿出來看看,他就覺得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了?!?/p>
藏石珍貴,引來了求購者。季匋民“是個名聞全國的大畫家,同時又是大收藏家,大財主,家里有好田好地,宋元名跡”。他找上靳彝甫,開價二百大洋要買他的全部田黃石,但靳彝甫答道:“不到山窮水盡,不能舍此性命?!?/p>
三塊印石,重如性命,這聽來夸張,卻不虛假——“每得一田石,輒轉(zhuǎn)相傳玩,顧視珍惜,雖盛勢強力不能奪”,這是文人與印石間的獨特情愫。
清雍正 壽山石“勤政親賢”方印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清乾隆 田黃三聯(lián)璽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據(jù)傳元代畫家王冕親自捉刀,以花乳石治印,開創(chuàng)了文人篆刻的先河。此前的印章多以銅、玉為質(zhì),由印工完成,雖有帝王、士大夫名號,但也無流派風(fēng)格之分。文人治印,難度其實在于材質(zhì)的難易,過于堅硬的質(zhì)地對于文人的體力來說太不切實際,所以合適的印材極其重要。
好的印石除了硬度正好,更兼具石質(zhì)純凈,細膩瑩澈,有“烈士寶劍”“英雄良駒”之譽。壽山石被引入篆刻領(lǐng)域后,因其“細、結(jié)、潤、膩、溫、凝”的“六德”,為此前“金石難就”的時代帶來新風(fēng)。文人們也總算有能力,將一直崇尚的“金石可鏤”付諸現(xiàn)實。尤其“田黃”一種,有“黃金易得,田黃難求”之說,被奉為“印石三寶”之一。
以石為寶,根由只是因其實用與象征,不過既被定性為“寶”,引來的欲望必然沒有原初的純粹。乾隆皇帝要求上貢的田黃石,被能工巧匠制成絕妙的三聯(lián)璽,刻“乾隆宸翰”“樂天”“惟精惟一”,更多只為虛榮與炫耀。清末溥儀被迫退位,帶不走其他珍寶,只將三聯(lián)璽縫在貼身棉衣里。而無權(quán)無勢的人據(jù)有珍視寶石,大多只是機緣湊巧,為自警自喻,縱要一朝“割愛”,也難改初心。
就像《歲寒三友》中的靳彝甫,后來外出游歷歸來時,昔日的兩個老友在強權(quán)欺凌下家徒四壁,生活無著,他立刻用一天的時間,湊兩封洋錢,送給兩個老友,他們一看就明白:靳彝甫把那三塊田黃賣給了季匋民。時值大雪紛紛的臘月三十,三人離家找了間空蕩蕩的酒館,要一醉方休。
珍貴的石章已經(jīng)不在了,但印在心上的東西融入血肉,溫?zé)崤烁鼊僖酝?。在風(fēng)霜刀劍下,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