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
我很羨慕那些一目十行的讀者。英國有位教授,據(jù)說他在火車上看書,車窗外每掠過一根電線桿,他就能翻一頁。國內(nèi)也有學(xué)者,據(jù)說一家大舊店的書,你隨便指哪一本,他都能道出內(nèi)容梗概。我人很笨,讀書慢,近年又有隨讀隨忘的毛病,這最要命!
我讀的書,大致分這么幾類:甲類是業(yè)務(wù)上需要的,必得有目的有系統(tǒng)地去讀——主要屬我正在研究的問題的范圍。乙類是為了欣賞觀摩而閱讀的。此外還有兩類書,讀法有些不雅。一類放在廁所里(作為丙類吧),另一類放在枕畔(作為丁類)。還有一種戊類,這大都是版式很小的書。每逢去醫(yī)院或去車站接人,我必帶上一本,為等候時翻閱。還有己類——根本不打算一頁頁地去讀,純?nèi)粸榱瞬檎矣玫摹L貏e是工具書,像中外百科全書。甲種書,例如40年代我在劍橋研究英國小說時,手中的幾套全集,我?guī)缀醵际侵痦撟屑?xì)閱讀的。讀這種書,我手中必有支紅藍(lán)鉛筆,隨讀隨劃些記號。每讀完一冊,都寫點(diǎn)筆記(但筆記本在1966年8月已全部化為灰燼了)。乙類書,如古華、宗璞、戴厚英、鄧友梅等位的小說,姜德明、賈平凹等位的散文。我特別喜歡湖南人民出版社的那套《詩苑譯林》叢書,像普希金、拜倫、雪萊的詩和屠格涅夫的散文詩。一本真被我愛上了的書,我可以讀上許多遍。過去,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都德的《小東西》,都曾使我神往過,同它們有心心相印之感。
限于時間,閱讀當(dāng)代作品以名著為主。但有時不那么出名的書,卻能給予我極大的快樂。例如蘇聯(lián)小說《船長與大尉》,我讀了就比西蒙諾夫的“過癮”。19世紀(jì)猶太作家肖洛姆—阿萊漢姆的《莫吐兒》一共不到100頁(還是少兒出版社出的),對我卻像是濃縮了的狄更斯和馬克·吐溫,也那么幽默,真實(shí),感人。而且姚以恩的譯文多么上口??!
枕畔,目前我放了廣西出的《古代詩詞曲名句選》、湖南出的那套《走向世界叢書》(尤其愛看鐘叔河為每本寫的序言)和一些游記;有解放前出的,如中華的《古今游記選》;也有解放后出的,包括陳舜臣的《中國古今游》。此外,還有杜漸、林真等幾位的讀書札記。我從小喜歡曲藝,所以床頭還放了陳世和說的評書《聊齋》,雷文治等編的快板《西游》和十來本相聲集,單口、對口的都有。
在廁所里讀書,可不是好習(xí)慣。它往往是便秘的起因。但這習(xí)慣我已養(yǎng)成了多少年。在湖北干校時,限于條件,改過一陣?;貋恚止蕬B(tài)復(fù)萌。但30年代,我就是這么讀完張資平的小說的。近來放的不外乎一些閑書。文字工作者,身邊應(yīng)備有盡多的工具書。例如外文字典,許多人追求“新”的,我倒是覺得也應(yīng)有些早年出的外文字典。這些對翻譯經(jīng)典著作,往往比新的更有用。另外,俚語、黑社會語、軍事用語、法律名詞等辭典,也應(yīng)具備。工具書雖然不屬閱讀范圍,但有時也可以拿來讀。1968年有幾個月,我坐在病床上。英國新出的一部帶插圖的《百科全書》就成為我的最佳讀物。隨便翻開哪頁,都必然會有一兩個耀眼的條目:南太平洋某一小國少得可憐的人口,或者非洲什么行為古怪的稀有禽獸,而且讀時可不費(fèi)腦筋。在特殊境遇中讀的書,就會形成一種特殊感情。它好像同我共過一段患難。
50年代,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過一種《文學(xué)小叢書》,如高爾基的《在草原上》,莫泊桑的《羊脂球》,版式小,便于攜帶,往往又是值得反復(fù)精讀的名作。近年來,袖珍版的書偶還有所見,如姜德明的幾本散文集,但成套的“小叢書”則不大見到了。
前些年,由于“大洋古”犯禁,也為了使自己頭腦簡單些,不少人視讀書為畏途。那時提倡的,實(shí)際上是愚昧主義。如今,讀書風(fēng)氣盛行,且不采取官定書目的辦法,這是中華民族興旺之兆。
(選自《名人談讀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