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
晚清、民國時期,北京梨園行玩斗蟋蟀風氣很盛,譚鑫培、余叔巖等名角也參與其中。王世襄《秋蟲六藝》曾提及當年余叔巖擺蛐蛐擂臺,久無敵手,秋蟲名家,報號“山”字的名醫(yī)金針李一戰(zhàn)而勝,叔巖竟老羞成怒,拂袖而去,經人說和,始重歸于好。狀如少兒,憨態(tài)可掬,雖令人發(fā)噱,亦可見玩得認真。
孟小冬須生的修為即得自于余叔巖的親授,一時冠絕梨園,名滿天下,被稱為“冬皇”。孟小冬以女兒之身反串須生,梅先生以須眉丈夫串演花旦,兩人天作之合,當真是絕配??上觳怀扇?/p>
孟家祖籍濟南,與章丘舊軍孟家同宗。一代巨商,在京城開辦瑞蚨祥等系列“祥字號”的孟洛川,說起來算是孟小冬的長輩,據說孟小冬去拜訪過孟洛川,孟洛川卻因為孟小冬為梨園子弟,屬“下九流”,借故推了。以今日眼光看來,實在是迂腐得很。
孟家是梨園世家,孟小冬的弟弟孟學科亦唱老生,孟學科的兩個兒子孟喜平、孟俊泉也是從小學戲。舊時梨園行有規(guī)矩,別管自己家唱得多好,是多大的角,子女都得另拜名師。孟喜平本名叫什么我不清楚,他是因為進了尚小云喜連成科班學戲,所以名字里有個“喜”字。喜平幼年在家的時候,就聽慣了姑姑孟小冬吊嗓,所以入門也是奔須生去的。后來變聲的時候,嗓子唱劈了,遂改了架子花臉,依然闖出了一片天地,也成了角。
上世紀50年代,孟喜平隨劇團出京,到各地巡演。在濟南北洋大劇院演出,場場叫好。濟南這邊覺得人才難得,再三挽留,結果整個戲班子就留在了濟南,后來成了濟南京劇團的重要班底。孟喜平后來娶了名伶孟麗君的女兒孟文華為妻,從此就成了濟南人。
喜平先生亦好蟋蟀之戲,就此而言,定居濟南也可以說得其所哉,每至秋時,常攜友到郊外捉蟲怡性,與濟南養(yǎng)蟲名家黑伯龍先生、柏良先生亦多有過從,相交甚契。那年代正是社會大變局的時代,哪還有人燒制蛐蛐罐,就這樣孟喜平先生把北京老一輩玩的東西搬到了濟南。我手上的這對“大清乾隆年制”蛐蛐罐,就是這批罐中僅存的兩只。
孟先生仙逝多年了,我無緣得見。數(shù)年前我供職的三聯(lián)書店當時恰與戲校對門,又有同事為其鄰居,后來就熟識了孟文華大姐。大姐快人快語,性情豪爽,頗有梨園遺風,知我好蟲又好古,遂慨然將這對蛐蛐罐勻我收藏。此盆為一號罐,紅泥,厚壁,為典型的北方蟲盆。蓋心略顯饅頭形微鼓,蓋底和罐體底部款識清晰、一絲不茍。印文楷書陽文,清秀、大氣。內底原為白沙底,經多年茶養(yǎng)已漿成黑色,特別適合前秋養(yǎng)蟲,絕無暑氣,蟲極易伏盆,舒服。
這對蛐蛐罐雖系“大清乾隆年制”款,但深究,卻非乾隆本年所制,系晚清或民國初年生產之寄托款,當產自天津,或為史老啟之作品,有此推論,概因其制式并非“京路罐”的特點,與京盆之挺拔、硬朗、清秀之追求判然有別,其邊角,乃至整體造型處處透著圓潤,一如天津人處事之圓滑、融通。器物乃人所為,制作者的性格,其審美、趣味,乃至為人,不經意間于作品上顯露無遺,無異于“字如其人”。
此罐據孟喜平先生說,少時即在他家了,當系其祖父輩所購置。梨園世家沒睡懶覺的,每到秋時,一家人起早課,罐里的蛐蛐還叫著呢,吊嗓、練功都是伴著蟲鳴的。
空閑時遐想,本是一抔黃土,經淘洗錘煉,脫坯成型,烈焰烘焙,終于成盆,為人珍重斂蟲,日日聽蟲鳴唱,當真也是個福分。又想,余生也晚,無緣聆聽冬皇天音,這對蛐蛐罐倒是曾經日日聽得冬皇吟唱,曾得此大福,余當珍之。
冬皇后來嫁了海上聞人杜月笙,又隨杜月笙移居香港。杜月笙一生過手錢財無以數(shù)計,晚年避居香港,其境況已遠非在上海時可比。臨死前讓子女將一大箱子借條全部焚毀,其中不乏國民黨大員及各界名流的。杜月笙的遺產甚微,分到孟小冬名下的遠不及她當初帶來的嫁妝。孟小冬后來定居臺灣,雖負盛名,生活卻也清冷。
臺灣詩人余光中在致四川詩人流沙河的信中說:“當我懷念大陸的河山,我的心目中有江南,有閩南,也有無窮的四川。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在四川鄉(xiāng)下聽到的那一只?!?/p>
流沙河感慨良久,遂作《就是那一只蟋蟀》以為唱和:
就是那一只蟋蟀/鋼翅響拍著金風/一跳跳過了海峽/從臺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風 七月》里唱過/在《唐風 蟋蟀》里唱過/在《古詩十九首》里唱過/在花木蘭的織機旁唱過/在姜夔的詞里唱過/勞人聽過/思婦聽過/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深山的驛道旁唱過/在長城的烽臺上唱過/在旅館的天井中唱過/在戰(zhàn)場的野草間唱過/孤客聽過/傷兵聽過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記憶里唱歌/在我的記憶里唱歌/唱童年的驚喜/唱中年的寂寞/想起雕竹做籠/想起呼燈籬落
想起月餅/想起桂花/想起滿腹珍珠的石榴果/想起故鄉(xiāng)飛黃葉/想起野塘剩殘荷/想起雁南飛/想起田間一堆堆的草垛/想起媽媽喚我們回去加衣裳/想起歲月偷偷流去許多許多
……
晚年身處孤島的孟小冬是否也曾懷戀過故都的秋聲、蟲鳴,梨園的師友、故人呢?想必會吧。
前些年,書店陷入財務危機,我也曾很徒勞的試圖挽救,開始變賣自己的藏品,其中也包括我多年來搜集的所有的蛐蛐罐,這對罐亦在其中。當日心中也很是不舍。
不過回頭想來,器物皆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經手了,藏品所帶來的背后的故事、情感卻是永不丟失的,并不因器物易手而折損。藏品走了,但是它的精神氣韻猶在心底,也就值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