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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種春天

2018-01-02 23:25周愷
山花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咖啡館

周愷

我討厭春天,所有的春天都得在告別和等待中度過,用我父親的話說,春天就像個雜種。

他就是在某個春天讓人打斷了一條腿,他在公社醫(yī)院上班,一伙二流子在宿舍的走廊截住了他,那條走廊很黑,他甚至沒看清他們的長相,就挨了一棍子,母親聽到他的叫喚后,拿了一把菜刀沖出去,我跟在母親后面,他倒在地上,抱著膝蓋,母親沒有去追那伙人,而是蹲在他旁邊哭,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羞愧,為我的父母感到羞愧,有人告訴他,他是被誤打的,他不明不白地賠了一條腿,后來又因為這條腿,賠了女人。

如果有人在我面前歌頌春天,我會朝他臉上吐一口濃痰。一年四季都有死亡發(fā)生,然而我認識的很多人都死于春天,春天的開始或者結(jié)尾,在很多個春天,我靠在窗臺上,想翻出去,摔成一堆肉泥,如果跳下去,會有人記得我嗎?沒有人愿意記起在春天死去的人,因為春天必須是美好的。

賭博是最好的逃避方式,可是我在春天總是輸錢,半夜就輸個精光,靠借債熬到清晨,又一覺睡到傍晚,再換一家麻將館妄想翻梢,我欠下的債需要我不吃不喝工作一整年才能償還,然而,我失去了工作,要么去學(xué)一套卑鄙的千術(shù),要么逃債,這兩種方式我都嘗試過,那些老套的千術(shù)還沒使出手,別人就投來警惕的目光,另外,不管我搬到多么偏僻的市郊,債主總能在三天之內(nèi)找到我,砸我的窗戶,往我的鎖芯里灌強力膠,賭徒只能虔誠地等待轉(zhuǎn)運。

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收到了一筆稿費,用它買了一張地下彩票,這是一種類似謎語的玩法,莊家給出謎面,我要從三十二個選項中選出一個,實際上任何一個選項作為謎底都說得通,我瞎蒙了一個,押上了所有的稿費。

我回去收拾行李,打算離開這里,有人敲門,我不敢答應(yīng),門外靜了一會兒,那個人說,他是毛航,他知道我在屋子里。我把門打開,覺得喉嚨很堵,說不出話。我認識他比他認識我要早,他寫過一些受到好評的小說,他在詩刊做編輯時認識了我,他相信我的詩能讓我過上光鮮的生活,有一段時間,我也這么認為。他沒有進門,他說,我家里人聯(lián)系不上我,他也聯(lián)系不上,他不知道我搬了家,他想盡辦法找我,因為他要告訴我一個壞消息,我父親去世了。他壓根兒不想跨進我雜亂的屋子,我把我的座機號碼告訴了他。

他走了,我把門掩上,開始回想最后一次和父親分別是什么時候?

大概是在養(yǎng)老院,他頭上長了一塊瘡,后來流膿,到醫(yī)院檢查時已經(jīng)是淋巴癌了,我沒有告訴他,我也沒錢讓他接受化療,我希望他靜悄悄地死,天氣回暖,那塊瘡讓他癢得難受,他把頭埋到盥洗池里。我說,我得走了。他偏過頭瞧了我一眼。

我用座機撥給養(yǎng)老院,撥錯了六次,第七次等了很久,一個男人接了電話,我聽出是養(yǎng)老院的院長。我問他,我父親是怎么死的?他反應(yīng)了幾秒,捂住話筒,告訴旁邊人,電話這頭是我。他讓我趕緊過去。我又問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說,是上吊。我掛了電話。電話抽風(fēng)似的響,我干脆把線拔了,我不想知道他為什么要自殺,我不想知道母親是否在他身邊,我也不想知道是誰給他操辦葬禮。我癱軟在地上,這就是最糟糕的時刻了,就快結(jié)束了,該死的春天。

賭博又一次挽救了我,我中獎了,只有三個人猜對了謎底,莊家抽了五個點的提成,這筆錢仍比我以往贏的總和還要多。我拿到獎金,還了大部分賭債,剩下的我不打算立即還,我得留些錢,讓今后的幾個月不至于過得太窘迫。

當天晚上,我夢到了父親,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身旁,說,這下有錢給他治病了。我爬起來,鎖上門和窗,用棉花堵住耳朵。

第二天,我坐出租車去了養(yǎng)老院。下車后,我讓司機在原地等我。我站在鐵門外,看到父親的房間被鎖上了,有個癡呆癥老頭坐著遙控輪椅朝我過來,我們隔著鐵門對視了一會兒,他認出了我,他問我,是不是朱云安的兒子,我說是,他哭起來,他說:“你終于來了。”他說:“朱云安想你?!痹鹤永锏牧硪恍┤丝聪蛭?。他讓我?guī)?,他不想死在這里。院長走出了辦公室,他在打電話。我回到出租車上,他們追過來,我讓司機趕緊開車,我往回看了一眼,那個癡呆老頭還在哭。司機問我發(fā)生什么了?我說,我給輪椅上的老頭喂了一顆藥,司機看了我一眼,他不相信我說的話,我說,我父親上吊了,就在這里,我是否應(yīng)該悲傷一些。他說,他早就沒了父親。我們一路不再說話,直到下車時,他才冷不丁甩了一句:“我會記住你,如果那個老頭死了,你就等著進局子?!?/p>

我當時想,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值得悲傷,那就是他們在埋葬我父親時,也把我身體的某個部分埋葬了。我發(fā)誓再也不賭錢,這樣我就有足夠的時間去交朋友和寫詩,我已經(jīng)有太長時間沒有交過新的朋友,哪怕是個患了癡呆癥的朋友,我陷入了一種困局,生活越是糟糕,越是沉醉其中,毀壞自己要比毀壞世界來得更刺激。我寫不出像樣的作品,它們仿佛也在遠離我。我把書桌上的書推到地上,努力接近我讀過的偉大作品的時代,坐了一宿,只寫出一行話:戰(zhàn)爭仍未到來。但我相信好運和靈感會同時找上門。

我開始試著到咖啡館創(chuàng)作,在這里,要找到一間價格便宜而且能尋覓到女人的咖啡館,要比二十世紀初的巴黎困難許多,最后我選擇了動物園附近的駐地咖啡館,只需要乘坐公交車,再步行幾分鐘就能到達。

咖啡館的老板可能是個馬奈迷,墻上掛了馬奈各個時期的作品復(fù)制品,最顯眼的位置是《死亡的斗牛士》和《內(nèi)戰(zhàn)》,這是不太吉利的兩幅畫。馬奈沉重而陰郁的畫風(fēng)吸引了不少有特殊癖好的顧客,例如喜歡往黑咖啡里加生雞蛋和煉乳的大胡子,以及故意敲掉門牙的涂鴉師,還有一個威脅要把這里改造成武器跳蚤市場的搖滾客。

這里最吸引我的是咖啡館的女老板,她叫饒秋晨,胸不大,但是屁股很翹,內(nèi)褲里像是塞了不少海綿,這讓男人有很強的征服欲望,需要一根足夠長的陰莖,才能摟著她的屁股操她。她有很多絲襪,每天都穿不同的顏色,有時候我修改幾個字的工夫,她又換了一條,我甚至懷疑她在大白天與缺了門牙的涂鴉師在廁所做愛。有一次,我偷聽到她和其他人的談話,她說這家店以前是一個意大利男人在經(jīng)營,他是個版權(quán)商,把一些敏感的書帶到歐洲出版,銷路都不錯,后來他被禁止入境。她把這家店盤了下來,墻上的畫是意大利人掛上去的,她不覺得難看,也就保留了它們。她說完點了一支煙,獨自到門外站了一會兒。endprint

咖啡館里有一臺四十三吋的電視,有重要球賽的時候,這里才會賣洋酒,我在這里看了一場奧運會預(yù)選賽,日本對陣香港,本田圭佑打進一粒漂亮的任意球后,四周都在歡呼,來看球的人一半以上是參與賭球的,此后,我總是躲著球賽。

沒有球賽的日子,我?guī)缀趺刻於嫉娇Х瑞^待著,像我一樣的顧客有很多,女老板并不會因此記住我,這反倒讓我感到很舒適。剛開始,我會被鄰桌的談話打斷思路,每天只能寫一些片言片語,再把一周的內(nèi)容湊到一起,又覺得生硬,便舍棄了。后來我每天都寫一首短詩,再后來兩天寫一篇稍長的作品,最后我基本能保證每天寫一首三十行以上的詩,我把它們當作訓(xùn)練,我希望寫出一部組詩,能夠獨立出版的那種。我從短詩中選出一些較好的投到雜志社,能換來幾十塊錢的稿費,這樣算下來,我當天的咖啡和點心相當于用一首詩來付費。

一直到赤膊的天氣到來,我才在這里認識了一個女人,那天大概是周末,咖啡館的生意很火爆,那個女人沒有位置坐,服務(wù)員安排她和我拼桌,我無法自顧自地低頭寫作,于是關(guān)上筆記本。我們都抬頭看著電視,畫面講述的是一群黑人運動員的奮斗經(jīng)歷,那段時間電視上全是備戰(zhàn)奧運的新聞,我的腦袋仰得難受,就低下來瞥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在觀察我,我們的目光交織后,她又躲開了。我想,這是一個搭訕的好時機,就問她,在等人么?她說,是。她問我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我說,只是一些賬目。她問我:“常來這里么?”我說:“近段時間常來?!彼龁枺骸澳阒肋@家店以前是意大利佬在經(jīng)營?”我撒謊說:“不知道?!彼f:“那意大利佬是我們的朋友?!彼齺砹伺d致。她說:“我們都知道意大利佬是雙性戀,可她不知道。所以他追到她后,我們都等著看好戲,有一次,意大利佬帶著她來參加聚會,我們故意捉弄意大利佬,就把他以前的男伴叫來了。我們灌他們仨的酒,那個男伴喝高以后,扇了饒秋晨一耳光,她嚇懵了,沒有人敢說話,意大利佬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撅草根兒抽長短,誰長誰先操。除了饒秋晨,所有人都笑趴了。”

我看到饒秋晨掛了電話。

“那件事以后,他們分開了一段時間,后來又好上了,據(jù)說是意大利佬跟她發(fā)誓,只愛她一個人?!?/p>

“最后意大利佬還是離開她了?”

“是因為艾滋病,他檢查出艾滋病被驅(qū)逐回國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她在嘲笑我,所以我不知道她說的哪些是真。她有些疲倦了,而我又無話可說,就借口要先走。當時,她沒告訴我她的名字,或許是我忘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等到要等的人,也不知道她要等的人是誰。

饒秋晨依然換著不同的絲襪,偶爾跟我點一下頭,但不會停下來和我說話,這里招聘了幾個新的服務(wù)生,也許咖啡師也換了,咖啡的口味變得更淡了,有一些附近公司的白領(lǐng)也過來工作和休息,他們擠壓了大胡子、涂鴉師和搖滾客的空間,咖啡館劃成兩塊,一塊是陽光能照到的大廳,一塊是陽光照不到的角落,那些奇怪的人坐在角落,就像他們的事業(yè)一樣陰暗,我屬于他們的一份子。

這里從早待到晚的固定客人有十幾個,流動的客人得有上百人,饒秋晨很欣喜看到這樣的變化,有一次她甚至囑咐服務(wù)生把《死亡的斗牛士》和《內(nèi)戰(zhàn)》取下來,但是這兩幅畫取下后,墻上留下了兩大塊白斑,她又讓服務(wù)生重新掛上去。

如果她決定取下馬奈,也許有一天她也會趕走我們這幫人,沒有我們和馬奈,咖啡館的生意會變得更好。然而我沒有覺得咖啡館因此變得正常,我經(jīng)常回想起那個女人說的那些事情,大廳里的人在交談,他們談?wù)摴善焙屯鈪R,談?wù)撔侣労蜕纤镜那閶D,有時嚴肅,有時大笑,只有我看到附著在天花板上的艾滋病毒落到他們身上。

在駐地咖啡館,我再也寫不出東西,純?nèi)皇菫榱说饶莻€女人,有好幾次,我想主動去跟饒秋晨套近乎,讓她告訴我那個女人的名字或電話,但我沒有這么做,她不認識我,即使她認識我,我也會害臊。

進入九月以后,接連下了幾場暴雨,雷聲半夜里把我吵醒,電路跳閘了,我爬起來,推開窗戶,讓風(fēng)吹進房間。墻上的鐘和掛件被吹落,杯子翻倒在地,有一群人在暴雨里奔走,他們沒有互相催促或者打鬧,每當有閃電劃過,我都以為會有一個人被擊中,凌晨三點,凌晨四點,我站累了,就盤腿坐下,我想看到這世界是怎樣完蛋的。

早上,雨停了,除了水凼和倒在地上的樹枝,狂暴的夜晚沒有留下多余的罪證,當然,我看到報紙才知道,由于排水系統(tǒng)陳舊老化,一些路段積水嚴重,有幾輛車被困在下穿隧道,車子熄火,他們報了警,在車里等待救援,后來,他們想棄車逃命,那時,他們已經(jīng)推不開車門了。有幾塊下水井蓋被沖走,倒霉蛋踩下去,一腳落空,他雙手卡在井口,堅持了有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兇猛的水流攥住他,他終于放棄了,與那些垃圾和狗屎一起,被吸進城市的窟窿。

整座城市都彌漫著一股腥氣,我穿梭在這股腥氣里,坐上公交車,走到駐地咖啡館,咖啡館關(guān)著大門,停業(yè)一天。我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第二天和第三天,它仍舊關(guān)著門,第四天,有幾個記者來這里拍照,饒秋晨的名字將出現(xiàn)在下穿隧道遇難者名單中。

有好幾天,我都不敢用水龍頭里放出的水洗澡和煮飯,我更惋惜的是駐地咖啡館,它徹底關(guān)門了。

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又是毛航打來了電話,他問我,父親的后事處理完了么?我說,我父親的骨灰都發(fā)霉了。他笑了一下,又問,周末有沒有空?我說,我已經(jīng)失業(yè)半年多了,我隨時都是個閑人。他說,他或許能幫我找到一份工作。

毛航的家離我有十幾站路的距離,我隨身帶了本布爾加科夫的《狗心》,這本書是毛航多年前贈給我的,老蘇聯(lián)的作品總是很啰嗦,無論長篇還是短篇,就像他們禿禿嚕嚕的口音,直到讀了三分之一,才發(fā)現(xiàn)這本書讀過。我把布爾加科夫留在了車上,不想讓毛航看到,我還在讀他幾年前送我的書。

我被攔在了小區(qū)門口,門衛(wèi)給毛航打了一通電話,才放我進去。我在樓下吸了一支煙,吸煙的手有些發(fā)抖,我很緊張,但又找不到緊張的原因。

他住在七樓,我沒有坐電梯,我從狹窄的樓梯走上去,站到他門口的時候,累得直喘。門大敞著,我在門外喊他,沒有回音,我走進去,客廳鋪了波斯風(fēng)格的地毯,茶幾和沙發(fā)是東南亞的水曲柳,背墻是一面齊頂?shù)臅?,一扇中式玄關(guān)隔開了客廳和飯廳,飯廳擺了美式餐桌和酒柜,還有一臺國產(chǎn)冰箱。endprint

我剛走到書墻前,毛航就回來了,他說他下樓接我去了,他說:“你來早了?!蔽铱纯幢?,比我們約定的時間早了半小時,我說:“我擔(dān)心找不著?!彼屛铱磿簳?,自己到廚房忙開了。他的書碼得密實且整齊,似乎抽出一本,整面書墻都會垮掉,我瀏覽了一遍書脊,他沒有按學(xué)科或者國度分類,而是以書名的長短分類,四個字和五個字的占了多數(shù),頂層一排只有寥寥數(shù)本,我很想搬來梯子爬上去瞧一眼。

有人在叫毛航,我回過頭,看到了那個女人,就是在駐地咖啡館遇到的女人。她化了妝,比我第一次見她時漂亮。

我說:“你怎么來了?”

毛航說:“你們見過?”

我問:“在駐地咖啡館,你等的人是毛航?”

她說:“我是毛航的未婚妻?!?/p>

毛航說:“她叫蔣彩艷?!?/p>

她似乎因為這個名字有些俗氣而害羞。

我說:“饒秋晨死了?!?/p>

她說:“是的,咖啡館也關(guān)門了?!?/p>

我們坐到沙發(fā)上,毛航走回廚房。

她說:“毛航說你是個詩人,他認為你寫得不錯。”

我問:“那你呢?”

她沒有回答,我想起了她在咖啡館跟我說的那些話,一想到毛航用那張臭嘴吻她,我心里就很難受。她轉(zhuǎn)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著。后來又進來一對客人,是夫妻,我們尷尬地打了招呼,蔣彩艷沒有理他們。

毛航的菜都準備好了,最后一位客人才上門,她扎了一條馬尾,亮出寬闊的額頭,打了一顆鼻環(huán)和六枚耳釘,后脖紋了一支小衣架,脖子比手臂白,穿的是白色圓領(lǐng)T恤,里面是深色內(nèi)衣,下身是一條做舊的牛仔褲。

毛航說:“這是張歡?!边@時,毛航才鄭重地介紹我,毛航說:“你們應(yīng)該認識?!蔽覜]聽過她的名字,她卻說讀過我寫的東西。我們挪到了那張美式餐桌,毛航和蔣彩艷對坐上方和下方,我和張歡坐一邊。

毛航啟開一瓶洋蔥葡萄酒。飯桌的氛圍剛開始很輕松,毛航說他想出一本集子,將相似風(fēng)格的詩編排到一起,呼應(yīng)一九八六年的詩歌大展。張歡喝不慣這個酒,只喝了一口就倒進我的杯子。毛航和那對夫妻喝得很猛,男的說起他在科索沃的經(jīng)歷,他說到了北約的石墨炸彈、軍人奸尸以及子彈打進他的大腿,張歡聽得很入神。我喝得過量了,昏昏沉沉地聽到他們扯了很遠,最后說到了饒秋晨和意大利佬,不知道是毛航還是蔣彩艷說了一句,應(yīng)該學(xué)會面對死亡,算是這場飯局的結(jié)束語。從頭到尾,張歡只說了一句:“你們都喝高了。”

我模糊地記得,出來后,我走反了方向,離家越來越遠,我吐了,有幾輛出租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他們不愿停下來,我突然清醒過來,掏出手絹,擦凈下巴的嘔吐物,我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想到,我沒有親人了,我父親死了,他的骨灰都發(fā)霉了。

我買了一部手機,用來和毛航聯(lián)系。毛航選了我六首詩,付了四千塊錢,沒有版權(quán),這是我寫詩以來,收到的最多的一筆稿費,后來我聽說,這也是毛航為這本集子支付的最多的一筆稿費。

集子定稿,我才看到,毛航把我和張歡放到了一起,另外還有三位詩人,他把我們定為剝離主義,意思是從非詩意的日常中剝離出詩意。有一位詩人寫一坨屎,寫人類器官的美妙,食物經(jīng)過咀嚼消化分解,最終從肛門排泄出來,整個過程如果顛倒過來,人類就只能掰開屁股親吻了。還有一首寫快要退休的鐵道維修工,最后一次用鐵錘敲打鐵軌,聲音傳到一千五百公里外,驚跑一只駐足的羚羊。張歡喜歡在同一首詩里寫兩個不同的意象,例如一塊臘肉與一塊墓碑,臘肉一尺長,墓碑三尺高,吃臘肉聽不到豬叫,站在墓前不見墓中人。當我見到張歡的尸體,才體會到這首詩蘊含的哀傷。

這本詩集付印那天,張歡始終站在我身旁,有幾次,我不小心撞到她,她沒有躲,印廠里刺鼻的味道和她的洗發(fā)水與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讓我的下體很難受。離開時,毛航建議我也可以寫寫小說,畢竟我現(xiàn)在沒有工作了。

我走出印廠,走得很慢,張歡跑上來,她一路跟著我,有時走在我前面,有時走在我后面,我約她去看展覽,我們坐上公交車,我不敢猜想會發(fā)生什么,也不敢同她說話。

這是一場古羅馬雕塑展,她在刻有哲學(xué)家和繆斯女神的石棺前站了許久,我站在她身后,光線很暗,整座展館都凝固了,我們像是被摁在石棺上,我肩扛糧袋,她戴著面紗,這微不足道的一幕將成為我的一場又一場噩夢,每次驚醒時,我都感到,我們?nèi)哉驹谠?,后來我用一塊黑紗遮住她的臉,不是為了讓她死得體面,而是為了讓她更像石棺上的一塊浮雕。

走出展廳,我問她平時在什么地方工作,她說,服裝店。我問她有沒有偷過店里的東西,她說沒有,過了一會兒,她改口說,偷過,她說,店里少了東西,都是導(dǎo)購員平攤,有段時間,剛到的新貨總是莫名其妙地被盜,店長挨個盤問,沒有查出內(nèi)鬼,她發(fā)現(xiàn),盡管門店和倉庫都有攝像頭,但換衣間沒有,那是唯一的盲區(qū)。

我們?nèi)チ艘患掖ú损^。我問她有多大,她反問我她看起來像多大,我說二十六七,她說差不多吧,我問她有沒有交過男友,她說交過,她問我是哪一年的,我說七四年,她說,和她猜的一樣。我跟她聊到寫作,她興致不高,我問她是否介意上我家,她說介意。我們起身,她扶著椅子蹲下去,店員上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我說不需要,她只是醉了。

我把她帶回去,放到床上,摸她的乳房和大腿,手指伸到她的內(nèi)褲里,她的陰毛很旺盛,我埋到她的兩腿間,用舌頭去舔她的陰蒂,我從沒見過這樣冰冷的陰道,像一口幽深的洞窟,我朝那里吐了幾口唾沫,握著生殖器往里戳,就像在戳一具尸體,我想,我真夠倒霉的,我睡到旁邊,有時候翻身壓住她,有時候離她很遠,而她始終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

第二天,她很平靜,我跟她解釋,她喝高了,我把她弄上車,她抱著我吻個不停,然后我們就上床了。

我們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她就走了。我像一個走背運的賭徒突然中了一張彩票。

這一切絕不是幻想。后來,我們順理成章地在很多地方做愛,賓館、廢棄的公園、她工作的地方(服裝店的換衣間),要么我給她打電話,要么她給我打,有時候一周兩次,有時候一周三次,為了省錢,我們盡量不去賓館,她的身體時好時壞,我曾努力回憶,我們在做愛時的對話,但是我記不起來,連她的呻吟也記不起來,如同每次做愛一樣,在2007年的秋天和冬天,她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尊裸體雕塑。endprint

南方的冬季和秋季交融在一起,侵蝕漫漫夏季,我重新租了一套帶空調(diào)的房子(這套房子更大些,還有一間多余的臥室,被我改成了書房),為了債主找不到我,也為了迎接寒潮的到來。

這個季節(jié)是寫作的最佳時機,沒有蚊蟲和汗水的困擾,我寫出了第一篇小說,那是我做過的一個荒誕的夢,寫的是兩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他們誰也沒有辦法單獨占有這個女人,三個人決定用輪盤手槍來決定命運,結(jié)果子彈穿過了女人的太陽穴。小說寫完后,立馬就發(fā)表在了毛航組稿的一本雜志上。

二零零八年的元旦,我讓張歡來和我過。那陣子,她不知從哪里搞到一副藥方,把藥熬好后,用藥水沖洗身子,她的病癥沒有緩解,至少暫時沒有。給她沖洗后,我自己也洗了個澡,剛跨出浴室,就聽到她在臥室里和什么人說話,我聽不清她們說的什么,推門進去,她正撩開上衣,顫抖著在裸露的肌膚上寫詩,一邊寫,一邊念,每首都是用器官命名。那股殘留在她皮膚上的味道和那些字,像一朵玫瑰上長出的干枯的刺。那一刻,我很想和她成為夫妻,我的愿景太過美好。我們在窗邊接吻做愛,煙花一串串爆開。

為了打發(fā)高潮后無聊的時間,張歡趴在我的床上,捧著雜志讀完了我的第一篇小說。

我問她,如果女人知道槍膛里有子彈,她會射向誰?

她說,她還有一個男人。

這是我們成為性伴侶后,我能清晰記起的她的第一句話。

我掀開被子,讓她走,她說她正打算和那個男人分手,我堅持讓她走。她下樓后,我關(guān)掉燈,氣溫在零度以下,我站到窗口,已經(jīng)看不到她了,窗外是鵝毛大雪。

南中國在經(jīng)歷一場罕見的冰凍災(zāi)害,我沒有錢讓空調(diào)一直開著,就在書桌下面放一只大木盆,成天把腳泡在熱水里,修改寫了大半年的長詩。每次修改后,我都將此前的版本燒掉。最后,放在我面前的是一本前言不搭后語的怪物。

被我毀了的,還有我的雙腳,它們浮腫得厲害,我忍著嚴寒和疼痛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嚇唬我,再泡一個星期,他就只能鋸掉我的雙腳了,他給我敷了藥,安排了一間病房,讓我待了一個星期。

我沒法自己走回去,醫(yī)生讓我叫個親屬來,我給毛航打電話,他說他在上海,我只能讓張歡過來接我,她去把賬結(jié)了,醫(yī)生又囑咐她買了一副拐杖,走出醫(yī)院,我就把拐杖扔了,她問我為什么,我說我討厭拐杖,她吃力地把我架上車,送我回家。

我們沒有提之前的爭吵,她來月經(jīng)了,我們躺在床上,她突然笑起來,我也笑,像一對神經(jīng)病。她幫我手淫,我揉她的乳房,隔著衛(wèi)生巾摳她的陰部,我沒忍住,射到了被子上,她說她快憋死了,起身把窗戶開了一條縫。

她見到我的床頭柜擺著亂糟糟的手稿,我說我把辛苦寫了一年的作品改得像狗屎一樣。我的腳又開始疼,她幫我拆開紗布,換了一次藥,用手撫我的小腿,我的雞巴蔫耷耷地望著她。我給她講我父親的故事,講他是如何被人打瘸腿的,講著講著,她睡著了。

空調(diào)嗞啦啦地抵御著寒風(fēng),外面一準又在下雪,我想起讀過的一篇小說,句子隊列般走過我的眼皮,我死活想不起它的標題,句子隊列般跑過我的眼皮,可是我一句也抓不住。

張歡每天中午過來,扶我去拉屎拉尿,給我做飯,傍晚離開。我們只做了一次愛,沒有戴套子。

毛航從上海回來的第二天,就和蔣彩艷一起過來看我,他問我是怎么回事,我不好意思說是因為泡腳,只說沒有大礙,能下床走路了。毛航問我,這段時間有沒有見到張歡,我猶豫了一下說沒有。毛航說他有事要找張歡。我問,很重要的事情么?他不愿意講。蔣彩艷指著床頭柜上的手稿問我:“是你寫的么?”我說:“本來是,現(xiàn)在不是了。”她輕蔑地笑。毛航拿過去,他說他看看再還我。

他們要走了。我趕緊告訴毛航,我沒錢了。毛航注視了我?guī)酌耄f:“那本詩集虧了,沒有人讀詩?!笔Y彩艷說,她認識一個叫査海生的詩人,比我窮,但比我寫得好。這女人有著怪誕和可憎的一面。毛航說,如果我付不起房租,他可以借我一些。

有人敲門。門沒鎖,張歡來了,比往天來得早。

我想收回說出的每一句話。張歡像犯了錯一樣,看我,又看毛航和蔣彩艷。毛航走過去,把她拉到書房。我在腦海里排演他們的對話。蔣彩艷問我:“你愛上她了?”我堅決不再多說一個字。她還說了很多,我一句沒聽進去,我想起她在咖啡館說的那些話,想起他們捉弄意大利佬,想起艾滋病,想起饒秋晨。

毛航給我留了一筆錢,他說,那首長詩他會節(jié)選刊發(fā)的,這筆錢算是稿費。

毛航和蔣彩艷走后,我說:“他連看都沒看?!?/p>

張歡說:“我不該這時候來?!?/p>

我問:“毛航找你有事?”

張歡點頭。

“什么事?”

她哭起來,哭得很傷心。我一手撐著床,一手把她攬到懷里。她趁我睡著后才離開。

當天晚上,我夢見我坐在警車里,我意識到在做夢,便一次又一次暗示夢里的自己,是政治迫害或者其他什么正義的理由,警車突然停下來,是張歡攔在了路中央,毛航把她往旁邊拉,她在質(zhì)問警察,憑什么抓我,他們不可以這么做,她說這個話時,是憤怒且悲涼的,這太滑稽了,我清楚地知道,我被捕的理由。

房東來收了房租,我只剩下三百塊,張歡回老家前又塞給我五百,這八百塊錢就是我的全部家底。農(nóng)歷春節(jié)前,他們都走了,只有我留守在這里,而且無事可做。

大年初一,我被救護車吵醒,我的門外是嘈雜的腳步聲和低語,有一會兒,我誤以為是自己出事了,我去開門,看到擔(dān)架上躺著鄰居,我問一旁的護士出什么事了,護士說,一氧化碳中毒,可能沒救了。這只是開始,雜種春天又來了。晚上,我給張歡打電話,她接起來,又斷了,過了一會兒重新打過來,她說她初八回來,讓我在家修改作品,我說我的手稿被毛航拿走了,她說她那邊信號很弱,我掛了電話。

初四,毛航回來,他把手稿還給了我,他說,發(fā)不了,他建議我拿去參加臺灣或者香港的文學(xué)獎,也許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也有一些獎可以參加,他可以轉(zhuǎn)交,但我最好是給他一份電子稿,我說,我還想再改改。他看出我的敵意,向我討酒喝,我找出兩瓶劣質(zhì)白酒,我酒量不好,勾兌了半杯白開水。他問我和張歡的關(guān)系,我如實告訴他,他說,我不該和她上床,至少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我沒有反駁他。他有幾分醉意,說話越來越慢,他說,他都快忘記年輕的滋味了,他還沒有女人的時候(他是指沒有和女人上過床),他們睡在廣場上,他從十二點睡到四點,他被叫醒了,輪到他守夜,他走出通鋪,盤腿坐到地上,他很困,強睜著眼,昏黃的燈光下,他看到了另一雙睜著的眼睛,第二夜,他值守前半夜,他們一直盯著對方,替換他的同學(xué)醒來,他沒有走回自己的位置,他睡到男生和女生的邊界,側(cè)過身,正對著那雙眼睛,他們就這么看著對方,突然間,所有人都開始跑,他也拉著那雙眼睛跑,汽油瓶爆炸,子彈穿過頸動脈,他們跑了很久,最后只聽到她的舌頭在他的耳朵里攪動,他壓在她身上。我們點了一支煙。他和她被勸退學(xué),那真是地獄般的日子,她說她每次和他做愛,都會聽到槍聲,她會夢到她的陰道被刺刀戳穿,他讓她寫下來,把所有的操蛋的事情都寫下來,她就寫,寫她和駱一禾的愛情,寫海子的死,寫駱一禾在廣場上犯了腦溢血,寫駱一禾沒有搶救過來,寫詩歌被另一種血色蒼白的人,深深地嫉恨,向詩歌深深地復(fù)仇,寫她看到一雙駱一禾的眼睛,寫她把舌頭伸到駱一禾的耳朵里。他拿到了一筆本金,帶著她到南方看病,也順帶從香港走私彩電和手表到內(nèi)地,最后他發(fā)了,而她的病情不穩(wěn)定,郵局時常會退回一些信,是她寄給駱一禾的,信的內(nèi)容他沒有看過,一封都沒有看過,哪怕這個習(xí)慣她已經(jīng)保持了十幾年。他問我,他看上去是不是像個可憐鬼?我引他去衛(wèi)生間,他一手抱住馬桶,一手擠壓自己的胃,我給了他一杯鹽水,然后教他用手指摳舌根,他的整雙手都快伸進去了,唾液從鼻孔里流出來,我把他扶回客廳,我想他肯定是酒精中毒了。我問他用不用叫醫(yī)生來,我開玩笑說,他們前兩天剛來過,把鄰居抬走了。他說,不用,他的聲音很小,“你不該和她上床?!蔽也煌:退f話,我問他,蔣彩艷上哪兒去了?他說,年前就走丟了,不過,過幾天又會回來,她經(jīng)常這樣。他突然吐出一堆帶血絲的黃色粘稠的東西,吐到了沙發(fā)上,他抱歉地看著我,我說:“沒關(guān)系,我會收拾的。”他說:“我該走了?!蔽覇査懿荒苷业郊?,他說:“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蔽覜]有再留他。我先用報紙包裹那堆污物,再用毛巾擦,最后灑了些香水,氣味更難聞了,我推開窗戶,躲到書房修改毛航還回來的手稿,憑著記憶,我把一些刪掉的內(nèi)容又補回去,重讀一遍,它像是一部新的作品。毛航打來電話,他說他到家了,他再次表示抱歉,我讓他好好休息,他又說,蔣彩艷也回來了。晚上,我睡不著,胃子在燒痛,然后心臟和肝也開始疼,我想,我不能就這么屈辱地死掉,我應(yīng)該去找一份工作,守工地、洗盤子,我還可以刷墻,什么都不用想,把一堵墻涂完就行了,我應(yīng)該向張歡要錢,她去管毛航要。我父親如果給我留下一筆遺產(chǎn)就好了。endprint

初七,張歡提前回來了,她沒有來我這里,只是給我打了個電話,她說她想和我結(jié)婚,但不是現(xiàn)在。我說我想買臺電腦,能打字就成,她說我得出去掙錢,我說就怕在找到工作前,我已經(jīng)餓死了。

張歡給我搬來了一臺電腦,又叫人牽上網(wǎng)線。她給了我一筆生活費,讓我省著點兒花。我問她這錢是誰的?她說,是她自己掙的。

我把手稿上的內(nèi)容敲進電腦,在網(wǎng)上找到一份編輯郵箱大全,再將文稿里的敏感詞刪除,挨個投過去。過了幾天,我就收到了回信,但都是一些出錢才能上稿的野雞雜志。

三月下旬,張歡沒以前來得頻繁了。她不跟我談文學(xué)的話題,她就像生活在一個隔絕的空間里,有時候我想,她沒有讀過一本像樣的書,生下來就會寫詩。她也不再提和我結(jié)婚的事,我知道,她在糾結(jié),這沒有使得我對她的愛有絲毫衰減。

毛航把駐地咖啡館盤了下來。我陪他開車去看場地,在空空的咖啡館里,我跟他講了我在咖啡館遇到的幾個怪人。我問他,意大利佬是不是還活著,他說,意大利佬去了日本,日本文學(xué)更受西方市場的青睞。我想,意大利佬騙了饒秋晨,也可能是蔣彩艷騙了我。我們抽完煙,毛航說,很快我就能拿到一筆獎金,他把我的詩稿轉(zhuǎn)交給了臺灣一項華語詩歌新人獎。我們上車,他說:“我是終選評委之一?!蔽倚牡咨鹨魂噺?fù)雜的情緒,我們沒有再說話。

四月一日,駐地咖啡館重新開業(yè),毛航和蔣彩艷打扮得像一對新郎新娘,賓客中不乏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和其中一些人有過一面之緣,但我們都裝作不認識對方。

蔣彩艷走過來,她說,又見面了。我說,是啊。她說,她很早就想開一間咖啡館。毛航在接待另一個人。蔣彩艷說:“饒秋晨剛死那會兒,我就讓毛航把這家店打下來,他不肯,那會兒價格還便宜些。”蔣彩艷還是很美,她穿了一件半透明的白襯衣,扣子解到第三顆。我問她:“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聊到的那個意大利佬嗎?”我提醒她:“雙性戀,艾滋病?!彼D了幾秒說:“意大利人在日本?!?/p>

她丟下我,走回毛航身邊,風(fēng)很大,她好像隨時會被吹走。

毛航叫我先進去,我走到咖啡館里,桌子擺布沒變,墻被粉刷過,晦氣的馬奈終于被取下來了。我最熟悉的位置被別人占了,我就近坐下。過了沒多久,那對夫妻就到了,他們和我坐到了一桌,毛航和其他人聊了幾句,也過來了。

毛航和那對夫妻商量,應(yīng)該組織一趟遠行,讓我也加入進去,我答應(yīng)了,但不知道能否在出門前,拿到足夠的稿費或者獎金。毛航建議去越南的美奈,他說,身前是海,背后是沙漠。蔣彩艷冷不丁說了句,還得叫上張歡。我們都接不上話。過了一會兒,毛航起身去了其他位子。

很多人只是來走個過場,不到十二點,咖啡館就只剩四桌人。我們在咖啡館吃了西餐。毛航撤掉了幾張桌子,在靠里的位置擺了一張臺球桌,吃過飯,我和毛航在那里打黑八,蔣彩艷捧一本貝婁的小說在旁邊看,毛航說他以前常打斯諾克,開場兩局,我驚險地贏了他,后來,他越打越順,他擊球很輕,也很準,有一次甚至一桿清臺,我投桿求饒,把球桿讓給了其他人。我要了一杯調(diào)酒,坐在那里胡思亂想,我給張歡發(fā)了好幾條信息,她都沒回我。毛航俯身擊球,他盯了我一眼,白球飛出臺面,差點打到我,他們都轉(zhuǎn)過頭來看我。

晚餐時,張歡來了,毛航迎上去,那對夫妻站起來,蔣彩艷仍在看她那本貝婁,我不知道該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姿態(tài),坐在原地。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熬過那個可怕的傍晚的,毛航若無其事地與張歡聊著,與那對夫妻聊著,蔣彩艷一直低著頭,看一本永遠也看不完的書。

很多時候,我看到他們的嘴在動,但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構(gòu)成了一個堅固的整體,我找不到漏洞可以侵入他們,我想,我應(yīng)該趴在桌上睡過去。

過了很久,那對夫妻才走。毛航說:“時間不早了,要不我送你們回去?”我和張歡都說不用。臨走前,毛航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走出咖啡館,張歡跟在后面,就像半年前我們從印刷廠走出來時一樣。張歡上來勾我的手指,我側(cè)眼看她,她在哭,眼淚讓她的臉變得透明,然后她整個身子都變得透明了,我緊緊抱住她,她哭得更厲害了,我上了出租車,在反光鏡里,我看不到她。

我買了一臺二手打印機,詩稿被輸入電腦,現(xiàn)在又從打印機里吐出來,裝訂成冊,它們被翻譯成程序語言,再轉(zhuǎn)換回來,這個過程中流失的情緒是難以察覺的,比如文字的疏與密、工整與潦草或者是不經(jīng)意的連筆,都會出賣作者的真實情緒,甚至出賣作者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它們在幾次幾十次上百次的轉(zhuǎn)換之后,流失了,看上去準確無誤的打印稿正是誤讀的開始。

張歡又能夠隔兩天來一次了,下午六點來,晚上九點前離開,有時候給我?guī)уX來,有時候只是單純地做愛。我們睡在床上,把被子掀開,讓陽光從身上一點點褪去,我問她:“毛航是不是還會再干你一次?”我想,至少某些天是這樣。有時候我會在做愛的時候突然問她這個問題,她總是不回答。當她又犯老毛病時,我還會想,她跟毛航在一起,比跟我在一起更快活。

等九點的鐘聲一響,她告訴我,她得走了,我躺床上目送她的離去。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比我父親小近十歲,在我父親已經(jīng)顯露出衰老的跡象時,她依然是鎮(zhèn)子上最有韻味的女人之一,有一次,我父親出差,她偷偷跑到值班室和另一個醫(yī)生偷情,被病人家屬撞見了,我父親回來,所有人都嘲笑著問他,瘸子怎么把雞巴塞進女人的陰道?于是,他當著我的面,掐住我母親的脖子,把她按到墻上,拉下她的內(nèi)褲,我跑了出去,我以為會出人命,在一株桑樹下待到很晚才回去,從那以后,我母親就很少回家住,后來我才聽說,我父親就是替那個醫(yī)生擋了棍子。我母親徹底離開我父親那天,我也是躺在床上目送她出門,她拎了很多行李,我知道,她不會回來了,她把行李放到門外,問我,愿不愿意跟她走,我說不愿意。后來,她也許又當了母親,現(xiàn)在也許已經(jīng)是祖母了。

我曾無法理解,母親為什么要離開父親,后來發(fā)生的事,讓我認識到母親的選擇是正確的。

在我母親離開后的一個晚上,我們聽到樓下有爭執(zhí)的聲音,我站到向街的窗邊,看到信用社門口站了四個人,一個是軍人、一個似乎是軍人的女朋友、一個黑幫頭子還有一個馬仔,軍人支開手擋在女人的前面,用外地口音訓(xùn)斥他面前的兩個人,他拉著女人的手要走,剛轉(zhuǎn)過身,黑幫頭子就摸出了一把槍,兩聲槍響,又補了兩槍。我父親站在我背后,他見證了發(fā)生的一切,那天晚上,他緊緊地抱著我,他比我還要恐懼。部隊派人下來調(diào)查,被打死的是一個來提親的軍官,派出所的警察裝模作樣地搜尋證人,他們問過我父親,我父親說他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他們說:“你看到了?!彼麄兡贸稣掌掌鲜且粡埬吧拿婵?,他們問:“是不是這個人?”我父親說:“是,是他?!蹦羌虑槠较⒑?,黑幫頭子宴請公社醫(yī)院的職工,他們脫掉白大褂,在酒桌上與黑幫頭子推杯換盞,沒有人敢提起照片上的倒霉家伙。這個懦弱的人,至死都不會承認,他曾經(jīng)是黑幫頭子的幫兇。endprint

我又一次寫下:戰(zhàn)爭仍未到來,我們渴望與父親來一場赤手空拳的肉搏,所有的父親,是男人一生的敵人。

四月底,我突然聯(lián)系不上張歡,她的手機不在服務(wù)區(qū),我去她工作的服裝店,他們說她辭職了。我想了很多,過得生不如死。

四月三十日,大清早,有人敲門,我正在做早餐,我以為是張歡回來了,打開門,看到的卻是蔣彩艷,她瘦了一些,還算精神,頭上還有汗水,像是走了很遠的路。

她問我,張歡是不是走了?我說,是,已經(jīng)十來天沒見了。她說,他們?nèi)ッ滥瘟恕N覇?,誰們?她說,毛航和張歡,還有那對夫妻。我問,你為什么沒去?她說,他們背著她去的。我說,是啊,他們說好要叫我的。

我去關(guān)了火,坐到她的對面,逐漸心安起來,張歡沒有離我而去,他們?nèi)チ嗣滥?,還會回來。

蔣彩艷盯著我們之間的一張空椅子,問我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我說沒有。我站起來,去廚房端已經(jīng)涼了的早餐,轉(zhuǎn)過身,她像鬼一樣地跟著我,突然抱住我,鼻尖貼著我的下巴,呼吸是涼的,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涼,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做。

她說,沒有人肯留在她身邊。我嗅到一股焦糊的氣味。

我吻了她,嘗到了她厚厚的舌苔,有一刻,一種熟悉的哀傷涌上來,是我在閱讀張歡的詩時產(chǎn)生的那種毫不相干的哀傷,我想到了她和毛航在槍炮中擁抱的場景,想到了這條舌頭或許也曾伸進駱一禾和蓬頭垢面的査海生嘴里。她就像一條通道,通往詩歌的殿堂。她粗糙的手伸到我的內(nèi)褲里,剛摸到我的雞巴,又驚恐地縮回去。當時,我不知道蔣彩艷已經(jīng)瀕臨崩潰。她一步步退到門外,我追出去時,只能聽到樓道里的疾步聲。

直到今天,我都不能理解她為什么會突然抱住我,也不理解為什么戛然而止。一個月后,毛航扔下她,獨自跑到卡維恩,再也沒有消息。毛航出國后的第二年,我到精神病院看過她,她在重復(fù)撥打一個號碼,用一部沒有接電話線的電話,她問我,為什么撥不通,我說是不是少撥了一位,她說不會的,這個號碼她背了很多次。她愛過駱一禾,愛過毛航,也許還愛過我和其他人,或長或短,她只忠誠于一個模糊的東西。

五月十日,我接到了毛航的電話,他說:“你拿獎了,華語詩歌新人獎,稅后能拿到兩千美金?!蔽覇枺骸皳Q成人民幣是多少?”他說:“得有一萬三四?!蔽覇枺骸皬垰g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彼D了一下說沒有。我給蔣彩艷打過去,問她毛航是不是回去了?她說沒有。我又給張歡打,她沒有接。

那時候我堅定地相信,拿到錢就可以帶張歡走,到一個我們都想去的地方。

五月十一日,我還睡著覺,張歡回來了。她穿了一條紅裙子,跪坐在我的床前,她哭過,一張濕漉漉的臉貼到我的臉上,我說:“你他媽像條狗?!彼窟罂蓿肄D(zhuǎn)而安慰她,她說她不想待在這里了,一刻也不想,我問她發(fā)生什么了?她說,蔣彩艷瘋了,差點殺了她。我告訴她,我將拿到一筆一萬多塊的獎金,我們很快就可以出發(fā)。

我很想和她做愛,我拉她到床上,她按住我的手,她說她下面又在疼,我只得安靜地抱著她,度過慵懶的上午。

吃過午飯,我們?nèi)ス淞藭?,看了一場電影,她感到不舒服,我和她提前離場,買了兩杯咖啡帶走,回到家正好是六點。關(guān)上門,張歡脫下衣褲和胸罩,舉起雙臂背向我,沿著脊椎有一行新的文身筆直地展露出來,這是我給她的詩稿中的一行話。她轉(zhuǎn)過身,靜靜地看著我,我架起她的腿操她,她的陰道是冰冷的,我抽出來,看到她的汗跡留在了墻上,連同紋身一起留在墻上。我們喝著咖啡,她問我,生命有輪回么?我說,那樣的話,死就太美妙了。她又問我,有沒有讓女人懷過孕?我說:“輔導(dǎo)員。”她沒有笑。我說:“畢業(yè)離校前,我們聚完餐,我送輔導(dǎo)員回去,她的男人在緬甸做生意,音訊全無,她媽幫她帶孩子,她打算等孩子再大些,就去找她男人,到了樓下,我和她道別,她獨自上樓,我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去,敲開她的門,我們折騰到第二天早晨,然后我就拿上行李離開了學(xué)校,大約兩個月之后,她來報社找到我,她說她懷孕了,讓我陪她去診所把孩子拿掉。我們?nèi)サ哪情g診所很小很擠,前面坐了幾個姑娘,她讓她們別緊張,說話的方式還是輔導(dǎo)員那套,醫(yī)生喊到她的名字,她站起來,又蹲下去哭,她說她沒遭過這樣的罪。完事后,醫(yī)生讓我進去,醫(yī)生說她下不了床,讓我去攙扶她,她不停地發(fā)抖。我把她送回去后,跟她說了聲對不起?!蔽艺f:“我沒有看過墮胎的過程,醫(yī)生不允許,但我見過流下來的東西,有的只有巴掌大,五官都沒有長全,醫(yī)生戴著手套把它裝到黑色塑料袋里,和醫(yī)療垃圾一起燒掉?!甭犕旰?,她極為平靜地說,她去墮了胎。我和她吵起來,也許只是我在罵她。

那個點的出租車很少。我經(jīng)常會回想起她離開的背影,她扔掉沾著淤泥的鞋子,赤腳走了好幾個小時,或者她出門就招到空車,出租車以六十公里的速度離我越來越遠,或者,她回來過。如果時間倒流,在她走后,我會抱頭痛哭,但當時我認為,我們的未來是無窮無盡的。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一片海,一艘船,也許是一艘捕魚船,也許是一艘逃難的船,船上只有兩個人,我和她,我站在駕駛室掌舵,她在機艙里,機艙里空空的,只有一張又寬又長的板子,她就躺在板子上,她快要生了,每過一段時間,我就下到機艙瞧她一眼,我不知道孩子會在什么時候降臨,風(fēng)暴來了,整艘船差點被吞沒,我機敏地度過了險境,烏云散開,太陽露出來,又是風(fēng)平浪靜。

有會兒,我迷迷糊糊地想,孩子是我的。

五月十二日,新搬來的鄰居夫妻起得很早,他們摔門離開的時候,我坐起身子,看了眼墻上的鐘,那架鐘停了,顯示的時間是十點十五,秒針還在垂死掙扎。

上午,我改了一篇小說,然后打算去找毛航要錢。

駐地咖啡館在做攝影展,過去掛著馬奈的位置掛上了三張放大的照片,一張是一對情侶裸身泡泥浴,只有背影,另一張是一個中國女人坐在大象背上,還有一張是男人爬到橡膠樹上,女人在下面望著他。女人有點像蔣彩艷,而男人的面孔則看不清。我問店員毛航和蔣彩艷在不在?他說都不在。endprint

我到快餐店買了一個漢堡和一杯可樂,走進一間不開燈的娛樂城,只有幾個穿著校服逃課的中學(xué)生。我換了一百枚游戲幣,坐到水果機前,輸?shù)阶詈蠖稌r,押中大三元回了本。那幾個中學(xué)生聽見這邊在吐幣,都圍過來,矮個子拿出遙控器要賣給我,他說能控制跑燈,準贏不輸。

一瞬間,幾個中學(xué)生晃起來,整個娛樂城都是金屬碰撞的聲音,睡眼惺忪的老板沖我們喊,地震了。我朝外面跑,矮個子坐到我的位置,掏出幣口的游戲幣。

有人剛從商場逃出來,有人手里拿著空鏈子,在找走失的狗,有人抬頭望著大廈,和旁邊人討論它什么時候會垮塌,還有人掛在大廈外墻,不知道該不該松手。我回頭看到矮個子提著褲子跌跌撞撞地走出來,一個墜落的花盆砸中了他,他又走了幾步,然后倒下,游戲幣灑了一地,腦漿像豆花一樣散開。

劇烈的晃動持續(xù)了三十秒,大樓搖擺的幅度逐漸變小,掛在外墻的人爬了回去。道路已經(jīng)癱瘓,過了很久,才有幾個步行的白大褂趕過來,他們打開藥箱,為傷者包扎傷口。我往張歡家走,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又不敢去猜想。

下午五點,我走到筒子樓前的菜市場,那里站滿了人,我擠開背上沾著塵土和鮮血的人,擠開哭嚎的母親,擠開裹著浴巾的女人,眼前是一片廢墟,很多人刨開磚塊,呼喊某個陌生的名字。我拿出手機,一遍遍撥打張歡的號碼,要么沒有信號,要么回音是已關(guān)機。后來,消防車和武警都來了,他們抬出一具具尸體,有個老太太用剛買的一打毛巾逐一蓋住死者的頭部。我想,我應(yīng)該逃離這里。

太陽下山前,我回了自己的家,地上是碎片和書籍,那架破鐘摔在了地上,秒針仍在抖動。房東來了一趟,他讓我不要在屋子里住了。整棟樓都空了,他們卷著被子到廣場和公園過夜,我查看了一遍墻壁,然后把沙發(fā)挪到墻角,我躺在那里,聽到大樓深處的回響,那是鋼筋和水泥在余震過后斷裂的聲音。我麻木地打開電視,主持人在播報有關(guān)地震的消息以及傷亡人數(shù),毛航的電話打過來,他說,張歡走了,我掛掉電話,看著熒屏,我看到,我們站在張歡的尸體前,沉默著,無話可說,蔣彩艷踮起腳,試圖去舔毛航的耳輪。

我給自己來了一支氯胺酮,針眼腫起來,一只手不住地顫抖,液體順著我的胳膊,流到我的肩膀,然后是肺和心臟,爬到喉嚨,又迅速下落,我用那只快要廢掉的手撫摸生殖器,我一層層地涼下去。

父親走到我的身前,他說:

“死亡就像個狗雜種。我不想活了,就從床下面拖出衣箱,換了一套新衣裳,把那架幾十年沒戴的表也戴上,喝一口藏了很久的酒,養(yǎng)老院不允許飲酒,我打開門,走過操場,把酒瓶子扔到墻外,我回去先把衛(wèi)生間打掃干凈,將鞋子脫在門外,掛好繩子,掛在衛(wèi)生間裸露的管子上,我打量過了,那管子又粗又結(jié)實,為了避免嚇到自己,我用一張浴巾遮住鏡子,鏡子里是又老又丑的臉,頭上還長著一塊化膿的瘡,我換了一次藥,看上去體面了一些,我搬了一張凳子過去,動作很輕,生怕吵醒王老頭,我坐在那里,等著莊重的時刻到來,我困了,就靠墻瞇一會兒,在天亮前驚醒,大概是凌晨五點一刻,早已過了我計劃好的時間,我連最后一件事情也做不好,我站到凳子上,伸長脖子,鉆進繩套,凳子被我踢翻,倒在鋪好的棉絮上,沒有發(fā)出太大聲響,我最后的祈禱竟然是希望王老頭不要聽見我的呼吸和呻喚,最難受的時候過去了,手表在走動,我還掛在繩套上,一秒一秒地數(shù)到七點,王老頭進來上廁所,他看到我了,他去叫來護工和院長,他們把我取下來,有人弄到我的壞腿,操他媽的,我就看著他們收拾我的尸體。我在養(yǎng)老院又住了些日子,后來,床位被新來的人占了,我只好兩手空空地離開了那里,在荒郊野嶺待過,在廢船上待過,在商場待過,在垃圾庫待過,到現(xiàn)在,連半個鬼影都沒遇到。那種孤獨比我生前還要強烈百倍?!眅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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