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偉廷
克林頓的“舊事重提”
到過美國首都華盛頓的人都知道,該市的地標性建筑,也是世界上最高的石制建筑,就是坐落在國家廣場中心的“華盛頓紀念塔”(Washington Monument)。華盛頓紀念塔也稱華盛頓方尖碑,乃是一座全用純白大理石建筑而成的尖塔,塔高169 米,遠看如同一把刺向天空的利劍。紀念塔內部中空,共有898級臺階,可拾級而上,還設觀光電梯,登至頂端可以從窗口俯瞰華府全景。據(jù)說,華盛頓特區(qū)有明文規(guī)定,市內的新建筑不得超過此紀念塔的高度。
這座紀念塔是美國政府為紀念美國首任總統(tǒng)喬治·華盛頓誕辰100周年而建,于1848年7 月4 日奠定第一塊基石,歷時36 年,到1884 年12 月才封頂。塔內墻壁鑲嵌了來自美國各個州和世界上其他11個國家捐贈的193塊石碑,上面分別刻有各種紀念華盛頓的文字或畫像,旨在顯示美國國父的廣泛影響。其中,在塔的第10層(60多米高處)西壁上,鑲嵌著一方奇特的花崗巖石碑。此碑周邊刻有僧侶、游龍、武士及精致花紋,碑文用東方特有的方塊漢字寫成。
這塊奇特的石碑,開始除了少數(shù)參觀者看到過外,并沒有多少人知道。直到1998 年6月29 日,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訪華期間,在北京大學百年校慶發(fā)表演講時,重提這一歷史事件,以之作為“150 年前美中兩國關系溝通的見證”,這塊漢字碑才廣為人知。
中文石碑上鐫刻的內容
據(jù)稱,華盛頓紀念塔上來自中國的石碑有兩塊,一塊系居住在福建福州府的美國人士所贈,是英文石碑;另一塊系浙江寧波府鐫刻所贈,它也是華盛頓紀念塔上唯一一塊中文石碑。該碑呈長方形,高1.6米,寬1.2米,黑色直行文字,字體為正楷。落款時間為咸豐三年六月初七日,即公元1853年7月12日。
碑文內容來自清代福建巡撫徐繼畬的《瀛寰志略》。文中稱贊華盛頓是一個不平凡的人物,他為國家起事強過陳勝和吳廣,創(chuàng)建疆土比曹操和劉備還英雄。他雖然拿起武器,開辟了萬里江山,但并不自稱帝王,也不傳給子孫,而是創(chuàng)立選舉制度,使天下為公,乃是古代圣賢堯舜禹那樣清澈德行之體現(xiàn)者。他治理國家尊重好的風俗,不尚武功,這也和別國不一樣。他氣貌的雄偉超過常人,真正是杰出的人物!美利堅合眾國建國成功,疆土萬里,不設立王侯的稱號,也不走世俗的道路,大家的事大家來討論,開創(chuàng)了古今從來沒有的新風氣。在西洋歷史人物中,誰能不認為華盛頓是最值得崇敬的人物呢!
由此可見,碑文作者對華盛頓極為欽佩。那么,這位徐繼畬是怎樣一個人呢?他為何如此稱頌華盛頓?
徐繼畬(1795—1873),山西五臺縣人,1826 年中進士。歷任清政府翰林院編修、陜西江南兩道監(jiān)察御史、兩廣鹽運使、福建布政使、福建巡撫等職,累官至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兼總管同文館事務。在1842 年任福建布政使時,道光皇帝召見,命他辦理廈門、福州兩口的通商事宜。自此,他在繁忙的政務之余,多方接觸歐美人士,了解近代世界的政治、經(jīng)濟、歷史、地理等知識。從1844 年開始,他“披閱舊籍”“推敲考訂”,用5年時間,數(shù)十易稿,1848年終于編寫成《瀛寰志略》。
《瀛寰志略》是一部研究近代世界地理,進而探究世界歷史、經(jīng)濟、政治、軍事等方面的綜合性著作。該著作打破了“天朝上國”一統(tǒng)天下的思想桎梏,介紹了歐美先進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多元文化的世界。其中,該書對美國的重視超過其他任何國家,特別介紹了華盛頓創(chuàng)立新國家等。不過,在雕刻碑文的1853年,徐繼畬已被罷職,還歸山西五臺縣故里,故對刻碑送碑的事一無所知。
徐繼畬因碑文受到美國人褒獎
《瀛環(huán)志略》一出版,便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趙柏田在《帝國的迷津》中說:徐繼畬“沿海期間寫下的石破天驚之作《瀛寰志略》,把更多關心中國命運的知識分子的注意力引向外面的世界,比如曾國藩、董恂等中興名臣從他的書中汲取了思想的資源,而后世的康、梁,更以此為起點構筑他們的維新思想”。不過,書中對西方世界的敘述和評論,也招致封建權貴的彈劾討伐,被批“稱頌夷人,獻媚夷酋”。
1862年,美國傳教士伯駕將碑文全文譯成英文后發(fā)表,碑文遂在美國傳播開來。碑文中徐繼畬對華盛頓的贊譽,使美國朝野上下大受感動。而徐繼畬境遇也因此有所變化,因為許多美國人認為,某種程度上,徐繼畬是“因稱頌我們偉大的首任總統(tǒng)而遭到放逐”,美國及各國在華官員多次向清政府問起他。同治三年(1864),在被罷職12年后,徐繼畬以三品京堂供職于總理衙門,負責協(xié)辦清廷外交事務,兼同文館總管,美國及各國使節(jié)都對其禮遇有加。
據(jù)稱,美國駐華代理公使衛(wèi)三畏在1865 年11 月23 日給美國國務卿西沃德的信中,詳細介紹了徐繼畬,并說“徐對華盛頓的贊揚文字已經(jīng)被刻在一塊石碑上,而且十年前已從寧波送到華盛頓紀念碑”。這封信意義重大,它直接促成了美國政府對徐繼畬的一次表彰活動。
1867 年10 月21 日,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在北京專門組織了一個盛大儀式,將一幅華盛頓畫像贈送給徐繼畬。據(jù)稱,這幅畫像是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安德魯·約翰遜,為感謝徐繼畬對華盛頓總統(tǒng)的贊揚,特地讓國務卿西沃德請人按畫家斯圖爾特所作華盛頓肖像,復制一幅,作為官方禮物于1867年送給徐繼畬(原作一直掛在白宮內閣會議室里)的。
1868 年3 月29 日,《紐約時報》以“美國在中國的影響”為題,報道了這一贈接儀式,盛贊《瀛寰志略》的作者是一位“伽利略式”的勇于探索真相的科學家。在第10版還全文登載了蒲安臣的致詞和徐繼畬的答辭。這也許是清代高級官員首次接受西方國家元首如此崇高的禮遇,而徐繼畬也確實是受之無愧的。
由于郁郁不得志,徐繼畬在受贈畫像兩年后的1869年黯然告老還鄉(xiāng),4年后的1873年辭別人世。
石碑由寧波鐫刻和贈送
徐繼畬寫在《瀛環(huán)志略》上的這段內容怎么刻到了石碑上?而石碑又是怎么放到華盛頓紀念塔內的呢?
從碑文落款推斷,這塊中文碑是當時寧波的一批耶穌教徒請當?shù)毓そ崇澘?,后作為送給華盛頓紀念塔的禮物。雖查遍了有關地方史籍并無此事的記錄,但至少可以推斷的是這與美國教會在寧波的傳教活動有關。咸豐三年(1853)間,寧波涉外事務本應由寧紹臺道管轄,不知何故由寧波府署名?,F(xiàn)雖無文字可考,但究其原因,可能是與寧波在中外交流史上的特殊地位分不開的。
1843 年,美國耶穌教浸禮會醫(yī)生瑪高溫首來寧波設醫(yī)傳教,并于次年在寧波設美領事署。美國長老會醫(yī)生麥嘉締來寧波不久便為首任領事。1851年到達寧波的傳教士丁韙良在寧波建立傳教團,學習華文華語,設立“天道書院”;8年后他離開寧波去北京美國駐華公使館當翻譯,但仍掛名寧波20年之久。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844—1850 年間,美國長老會派到寧波的傳教士就有16 人,并以寧波為基地,逐漸向紹興、湖州、金華等地發(fā)展。在這些可能人物里面,究竟是誰參與了這塊石碑的策劃呢?
文博專家徐建成考證說,這塊石碑的來歷跟美國傳教士丁韙良和他的中文教師張斯桂有關。據(jù)說,當美國政府向中國征集相關紀念物時,由于中國的封閉和國人視野之狹窄,竟無相關之物可贈送,美國政府頗為失望。遲至1851年,在華傳教士知悉了征集之事。美國傳教士丁韙良正在寧波傳教,他的中文老師是寧波人張斯桂,而張斯桂與徐繼畬是朋友,曾熟讀《瀛寰志略》,認為書中對喬治·華盛頓之評論乃點睛之筆,適逢美國征集華盛頓紀念塔上的紀念物,于是,張斯桂通過與丁韙良的師生關系提出建議,在丁韙良和其他傳教士運作下,購得上等石料,將《瀛寰志略》中幾段稱頌華盛頓的文字刻成碑文,以大清國浙江寧波府的名義,于1853年向籌建中的華盛頓紀念塔贈送。石碑于是漂洋過海,到了美國首都。但在丁韙良留下的文字中,并沒有關于此石碑的記述,故此說似乎缺乏材料的佐證。而在寧波的各種地方史籍中,也找不到張斯桂以及與此事有關的記錄,因此尚未有確切答案。
北京大學沈弘則認為,這塊中文石碑更可能是在美國傳教醫(yī)生瑪高溫提議下刻制的,并于1862年下半年他由中國返回美國參加內戰(zhàn)時帶到美國的。因為美國國家公園管理處的檔案材料中,至今保存著瑪高溫于1865年2月22日寫給布倫特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我已經(jīng)榮幸地將一塊捐贈的花崗巖石碑送到了你們那個崇高而虔敬的紀念碑處,那塊石碑是在我的提議下,由中國寧波美國傳教使團的基督徒們所準備的。與石碑一起送來的還有英譯的碑文,后者是關于聲名顯赫的華盛頓的一段頌詞?!?/p>
那么這件事與寧波地方政府有關嗎?有人提出,當時的寧波知府參與了刻石,他名叫畢承昭,據(jù)稱上任不到一年。據(jù)前《寧波日報》總編輯何守先考證,這位寧波知府畢承昭,在“辦完贈碑這件事后的九月就離任了”。考慮到一個地方官與西洋傳教士串通一氣,稱頌夷人,獻媚夷酋,很可能也是被罷官,只是不便聲張,故稱“離任”。如果此事屬實,那么畢承昭為什么要那樣做?他是基督徒嗎?這樣的可能性很小。也許他是徐繼畬的門生?據(jù)稱徐繼畬的兒子是畢承昭的老師。
至于碑文運抵美國的時間,根據(jù)上文所述衛(wèi)三畏在1865 年11 月23 日給美國國務卿西沃德的信中,說“徐對華盛頓的贊揚文字已經(jīng)被刻在一塊石碑上,而且十年前已從寧波送到華盛頓紀念碑”,由此判斷該石碑應在1854—1855 年間運到美國。不過由于缺乏確鑿證據(jù),華盛頓紀念塔的官方網(wǎng)站將這塊石碑抵達美國的時間寬泛地定在1853年7月12日至1864年3月7日之間。這是因為直到1862年5月,這塊石碑的碑文才由伯駕譯成英語;而美國的國家紀念碑學會的期刊,則在1864年3月7日的一條消息中才首次提到由中國人捐贈的這塊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