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軍
公元969年法蒂瑪王朝建立后,定都開羅的法蒂瑪人在埃及創(chuàng)造了什葉派的輝煌歷史。隨著歷史的變遷,埃及什葉派穆斯林逐漸淡出政治舞臺,成為當代埃及的宗教少數(shù)群體之一,但仍有后世歷史學家將埃及人稱為“什葉派思想的遜尼派愛好者”(Sunni Lovers of Shiism)*“Egyptian Shia’s Should Join the Political Stream in the Post Mubarak Set Up,” Jafria News, June 30, 2011, https://jafrianews.com/2011/06/30/egyptian-shias-should-join-the-political-stream-in-the-post-mubarak-set-up-2/, 登錄時間:2017年3月20日。,以此強調什葉派教義對埃及伊斯蘭教的影響。據(jù)估計,在遜尼派穆斯林占人口主體的當代埃及,什葉派穆斯林人口僅約有80~200萬。*U.S. Department of State, “Egypt 2015 International Religious Freedom Report,” https://www.state.gov/documents/organization/256475.pdf, 登錄時間:2017年9月10日。
1953年埃及共和國成立后,埃及什葉派并未成為納賽爾政權的打壓對象。相反,什葉派穆斯林被給予了相對自由的宗教環(huán)境和社會活動空間,并在某種程度上扮演著埃及民間社會同伊朗主流社會交往的天然角色。但在薩達特執(zhí)政末期,埃及什葉派的境遇急轉直下,成為受政府打壓的主要宗教群體之一,并在穆巴拉克執(zhí)政期間成為突出的政治問題。中東劇變以來,埃及什葉派的宗教和社會活動空間受到空前擠壓,一度出現(xiàn)了“人們呼喚薩拉丁歸來……不是為了從十字軍手中解放耶路撒冷,而是將骯臟的什葉派從埃及徹底清除”*Mohammad al-Arabi,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 and the Shiite Question,” Al-Akhbar, April 13, 2013.的危局。鑒于學界較少關注當代埃及什葉派穆斯林群體*有關埃及什葉派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法蒂瑪王朝時期的歷史研究,參見Heinz Halm, The Empire of the Mahdi: The Rise of the Fatimids, Micheal Bonner, trans., New York: E. J. Brill, 1996;Micheal Brett, The Rise of the Fatimid: The World of 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iddle East in the 4th Century of the Hijra, 10th Century CE, Leiden: Brill, 2001;Paul Ernest Walker, Fatimid History and Ismaili Doctrine, Burlington: Ashgate/Variorum, 2008; Mary F. Thurkill, Chosen Among Women: Mary and Fatima in Medieval Christianity and Shi’ite Islam, Notre Dame: University of Nortre Dame Press, 2007; Richard Yeomans, The Art and Architecture of Islamic Cairo, Cairo: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rio Press, 2006。有關當代埃及什葉派穆斯林的研究,僅見[伊朗]霍塞尼·塞耶德·莫塔哈勒:《埃及的什葉派:過去與現(xiàn)在》,載《當代政治》(波斯語)2011年第2期,第23-45頁;Alam Saleh and Hendrik J Kraetzchmar, “Politicized Identities, Securitized Politics: The Sunnis-Shi’a Politics in Egypt,” The Middle East Journal, Vol. 69, No. 4, 2015, pp. 545-562。,本文將圍繞埃及什葉派的歷史形成、埃及政府對什葉派問題采取的政策措施以及埃及什葉派問題的本質作初步探討。
埃及什葉派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第四任哈里發(fā)統(tǒng)治時期。第四任哈里發(fā)阿里曾派遣心腹遠赴埃及,試圖以此為基地,實現(xiàn)對整個北非地區(qū)的控制。此舉雖然未果,但為之后什葉派穆斯林扎根北非地區(qū)埋下了伏筆。公元765年,什葉派內部因繼承人問題分裂出“伊斯瑪儀派(即七伊瑪目派)”。波斯籍伊斯瑪儀派創(chuàng)始人阿卜杜拉·伊本·梅蒙授命宣教士阿布·阿卜杜拉前往北非地區(qū)宣教并獲成功,*[英]威廉·穆爾:《阿拉伯帝國》,周術情等譯,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26頁。什葉派逐漸在北非地區(qū)落地生根。
公元969年法蒂瑪人征服埃及和敘利亞后,建立了以開羅為中心、以伊斯瑪儀派教義為信仰基礎的什葉派政權,在政治、商業(yè)以及宗教領域與巴格達的遜尼派政權展開競爭,鑄就了什葉派在埃及的輝煌歷史。*Hatim Mahamid, “The Role of Persians in Fatimid Egypt: The Army, Da’wah and Commerce,” Journal of Middle Eastern and North African Intellectual and Cultural Studies, Vol. 4, No. 2, 2006, pp. 37-60.法蒂瑪王朝建設的開羅城幾乎可以與歷史名城巴格達相媲美,開羅城內修建的大量清真寺和經學院吸引了眾多穆斯林。為傳播和教授什葉派教義,法蒂瑪人于970年在開羅建立了宗教學術機構——愛資哈爾大學。*埃及2014年憲法第7條將“愛資哈爾”(al-Azhar)作為單列機構,視其為“一個擁有獨立自轄權的伊斯蘭科學機構”,但并未使用“愛資哈爾清真寺”或“愛資哈爾大學”的提法;根據(jù)《中國伊斯蘭百科全書》“愛資哈爾法”條目,“愛資哈爾”是系統(tǒng)教授伊斯蘭教義的教育機構;《牛津伊斯蘭教與政治學百科全書》根據(jù)愛資哈爾的運作模式,將其定性為“清真寺—大學群”(mosque-universities)。基此,本文中的“愛資哈爾”是指包括“愛資哈爾大學”和“愛資哈爾清真寺”在內的系統(tǒng)的宗教和教育機構。參見“Constitution of the Arab Republic of Egypt 2014,” State Information Service, http://www.sis.gov.eg/Newvr/Dustor-en001.pdf,登錄時間:2018年7月2日;中國伊斯蘭百科全書編輯委員會編:《中國伊斯蘭百科全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頁;Emad El-Din Shahin, ed., Oxford Encyclopedia of Islam and Politics, Volume 1,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123。法蒂瑪王朝采取了信仰自由的宗教政策,對非穆斯林僅征收人頭稅,不少非穆斯林為了避免繳稅,主動皈依了伊斯蘭教。需要指出的是,法蒂瑪王朝時期的宗教寬容政策,使得信仰伊斯瑪儀派教義的法蒂瑪王朝統(tǒng)治階層少數(shù)和信仰遜尼派教義的社會多數(shù)實現(xiàn)了和諧共處。*Cyril Glassé and Huston Smith, The New Encyclopedia of Islam, New York: Rowman Altamira Press, 2003, p. 226.
公元1050年,法蒂瑪王朝陷入內爭,加之后來薩拉丁的強勢打擊,法蒂瑪王朝于1171年滅亡。薩拉丁禁止傳播什葉派教義,連愛資哈爾也迅速轉變?yōu)檫d尼派教義的傳播中心*André Raymond, Cairo, Willard Wood, tran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58-59.,不愿改宗的什葉派穆斯林幸存者或假扮遜尼派身份,或借助蘇菲派的神秘儀式來隱匿他們的傳統(tǒng)習俗,什葉派的社會影響力幾近消失殆盡。
值得注意的是,法蒂瑪王朝終結后,埃及什葉派雖遠離主流政治,信眾數(shù)量急劇下降,但并未徹底消失,長期以來也沒有再次成為各政權眼中的政治問題,尤其是在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埃及時期,什葉派穆斯林還保持著相對自由的宗教活動空間。*Michael Winter, Egyptian Society Under Ottoman Rul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2, pp. 179-192.英國殖民埃及時期,雖有伊朗、黎巴嫩和敘利亞等國的什葉派穆斯林來埃及定居或長期滯留,且受殖民者的挑唆,但在這個宗教和教派矛盾讓位于民族矛盾的時代,鮮見埃及遜尼派與什葉派之間的暴力沖突。*Robert L. Tignor, Modernization and British Colonial Rule in Egypt 1882-1914,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6, pp. 3-25.
埃及共和國建立后,納賽爾政權推崇阿拉伯民族主義,世俗化政治并未影響什葉派穆斯林群體的正常宗教活動以及什葉派宗教領袖的社會地位。在對外關系中,埃及與巴列維王朝雖因意識形態(tài)沖突而斷交*1960年埃及與伊朗斷交,1970年兩國在納賽爾去世前一個月恢復了外交關系。詳見Hooshang Amirahmadi and Nader Entessar, eds., Iran and the Arab World, New York: St. Martin Press, 1993, pp. 161-179。,但國內什葉派仍然保持著同伊朗、伊拉克和黎巴嫩什葉派的社會和宗教交往。埃及人民議會外事委員會前主席菲齊(Mustafa El-Feki)認為,納賽爾時期“埃及遜尼派總是帶頭(向什葉派)伸出友誼之手,尊重埃及的什葉派兄弟”*Mustafa El-Feki, “Egypt: Sunni But Shia Inclined,” Al-Ahram Weekly, May 25-31, 2006, http://weekly.ahram.org.eg/Archive/2006/796/op5.htm, 登錄時間:2017年10月3日。。
然而,自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起,薩達特政府將教派主義引入國內政治紛爭,進而導致了什葉派問題的產生。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后,薩達特政府收留伊朗流亡國王巴列維以及在兩伊戰(zhàn)爭中支持伊拉克等舉措,導致埃及和伊朗關系急劇惡化。1981年10月薩達特被刺身亡后,伊朗政府將兇手之一的伊斯蘭極端分子哈立德·伊斯蘭布里(Khaled Al-Islambouli)塑造為英雄,并將德黑蘭的一條大街命名為“伊斯蘭布里大道”,公然挑釁埃及,致使兩國至今仍未恢復外交關系。埃伊關系的惡化對埃及什葉派的命運產生了決定性影響,埃及什葉派問題自此凸顯,并被后來的埃及歷屆政權視為重要的政治和安全問題。
在穆巴拉克執(zhí)政時期,埃及政府盡管給予什葉派學術討論、出版和設立相關研究機構方面的自由*伊朗伊斯蘭革命爆發(fā)后的數(shù)年間,埃及國內出現(xiàn)許多什葉派主導的出版社,其中以1986年成立的首家什葉派出版社貝塔出版社(Dar al-Baita)最負盛名。2006年埃及什葉派成立“圣裔人道主義研究中心”(Ahl al-Bayt for Humanitarian Studies)和“光明發(fā)展與《古蘭經》研究中心”(Al-Noor Center for Development and Quranic Studies),前者旨在介紹什葉派教義和向什葉派貧困人口提供社會服務,后者主要從事伊朗什葉派教義研究,是一家親伊朗的研究機構。,但對國內什葉派的宗教活動明顯收緊,且什葉派穆斯林的正常社會生活不時受到國內外形勢變化的影響。受伊朗伊斯蘭革命的沖擊,穆巴拉克執(zhí)政初期即禁止任何什葉派進行宗教社會活動。2004年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提出“什葉派新月帶”的概念,促使埃及政府對國內什葉派的防范升級。2009年“十月六日城事件”*2009年4月,埃及當局在十月六日城逮捕了4名伊朗革命衛(wèi)隊人員,他們被指在2006年持伊拉克什葉派穆斯林假護照進入埃及,執(zhí)行“情報行動”(Information Operations)任務和支持伊拉克什葉派,負責在埃及建立伊朗情報機構,同時負責在埃及傳播什葉派教義,并與西奈半島貝都因人部落建立關系。該事件被稱為“十月六日城事件”。發(fā)生后,埃及政府對國內什葉派進行了前所未有的壓制??傮w來看,埃及什葉派的生存困境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什葉派邊緣化的政治地位。什葉派的社會生存和活動空間受到埃及政府的嚴格限制。埃及政府在國際場合多次宣稱,埃及沒有什葉派穆斯林。*Emanuelle Degli Esposti, “The Plight of Egypt’s Forgotten Shia Minority,” New Statesman, July 3, 2012, http://www.newstatesman.com/blogs/world-affairs/2012/07/plight-egypt%E2%80%99s-forgotten-shia-minority, 登錄時間:2016年12月8日。雖然埃及憲法并未剝奪什葉派穆斯林進行政治參與的權利,但在現(xiàn)實中,埃及政府普遍不允許什葉派穆斯林擔任國家和地方政府職務,使其長期缺乏參政渠道,無法有效影響國家決策。此外,司法系統(tǒng)、安全機構和愛資哈爾等體制內政府部門和宗教機構也將什葉派完全排除在外,而被認為埃及少數(shù)族群唯一晉升渠道的軍隊,事實上也對什葉派穆斯林采取了歧視性政策。如什葉派穆斯林在新兵招募過程中一旦被確認其宗教身份,均會被拒絕進入軍隊;已入軍籍的,則會受到監(jiān)視甚至開除軍籍等懲處。即使在埃及憲法確立多黨制的政治制度后,埃及政府仍然拒絕什葉派的建黨訴求。2004年德里尼(Mohammed al-Derini)試圖成立“什葉黨”(Shiite Party),旨在向當局施壓以實現(xiàn)埃及什葉派的政治與社會權利,結果德里尼以組建非法政黨罪被判處一年零三個月的有期徒刑。*US Department of State, “Egypt: International Religious Freedom Report 2005,” https://www.state.gov/j/drl/rls/irf/2005/51598.htm,登錄時間:2017年12月5日。
其次,什葉派問題安全化。穆巴拉克政府將國內什葉派視為伊朗顛覆埃及政權的代理人和對國家安全的重要威脅,試圖將什葉派問題安全化。埃及安全部門常以危害國家安全罪逮捕或拘禁什葉派穆斯林。據(jù)埃及個人權利倡議組織(Egyptian Initiative for Personal Rights)統(tǒng)計,1988~2004年,埃及政府以危害國家安全的罪名公開逮捕了至少124名什葉派穆斯林。*“Egyptian Shiites Feel Heat at Home with Sect’s Regional Resurgence,” The Daily Star, November 12, 2006, http://www.dailystar.com.lb/News/Middle-East/2006/Nov-13/71332-egyptian-shiites-feel-heat-at-home-with-sects-regional-resurgence.ashx, 登錄時間:2016年12月5日。2004年伊拉克什葉派主政后,“什葉派新月帶”論喧囂塵上,加之2005年7月埃及駐伊拉克首席外交官謝里夫被綁架遭殺害一案涉及伊朗暗中操縱,埃及政府對國內什葉派的不信任感更加突出。2006年4月,穆巴拉克公開批評阿拉伯國家的什葉派對伊朗的認同度超過對本國政府的忠誠度。*萬艷:《穆巴拉克惹惱伊領導人 什葉派求解政治危機》,載《中國日報》2006年4月11日,第9版。同年8月,黎巴嫩真主黨在與以色列的交戰(zhàn)中打傷20名以軍士兵、摧毀20輛以軍坦克的“驕人戰(zhàn)績”,導致包括埃及在內的阿拉伯國家對國內什葉派的恐慌加劇,阿拉伯國家認為“什葉派可能會吸引遜尼派穆斯林”*Shafika Matter, “Jordan Fears Growing Shiite Influence,” The Washington Post, November 17, 2006.。黎巴嫩真主黨領導人嘲諷穆巴拉克對以色列表現(xiàn)懦弱,卻激起埃及媒體和愛資哈爾清真寺不斷質疑國內什葉派對國家的忠誠度。*Sultan Ahmed, “Egypt’s Shiites Facing Problems at Home,” Jafariya News, November 13, 2006, http://www.jafariyanews.com/2k6_news/nov/13egypt_Shiites_problems.htm, 登錄時間:2017年12月5日。在此背景下,自2008年起,埃及政府發(fā)動了旨在削弱所謂什葉派影響力的“信息戰(zhàn)”,同時啟動對公眾和安全人員進行教育培訓的計劃。埃及政府要求民眾拒絕傳播什葉派思想并認識到什葉派教義的社會危害性。2009年4月,埃及安全部門查獲了黎巴嫩真主黨在埃傳播什葉派教義的據(jù)點,逮捕了26人。*Matthew Levitt, “Hezbollah’s Man in Egypt,” Perspectives on Terrorism, Vol. 8, No. 2, 2014, p. 26.埃及媒體借機炒作“埃及什葉派化”的話題,使埃及社會對什葉派的憎恨言論一時甚囂塵上,埃及政府借此加大了對國內什葉派的打壓。2009年上半年,埃及政府依據(jù)《緊急狀態(tài)法》,逮捕了306名改宗什葉派教義的遜尼派穆斯林,其中包括頗具聲望的什葉派人士沙哈塔(Sheikh Hassan Shehata)*沙哈塔曾是愛資哈爾大學的一名教師,兼任埃及軍方的伊斯蘭事務顧問和開羅庫布里清真寺伊瑪目,其改宗什葉派后遭愛資哈爾大學開除,同時失去軍方顧問和清真寺伊瑪目的職位。。埃及政府指控沙哈塔三宗罪:兩次到訪伊朗、危害國家安全和褻瀆伊斯蘭教。同年9月,埃及政府再次逮捕多名什葉派穆斯林,指控他們勾結黎巴嫩真主黨,策劃襲擊西奈半島旅游勝地和安全基礎設施。
最后,什葉派宗教活動受到嚴格壓制。伊拉克戰(zhàn)爭前,埃及政府雖然解散了多個什葉派民間組織,但在一定程度上允許什葉派穆斯林開展民間宗教紀念活動。伊戰(zhàn)后,埃及政府對國內什葉派的集體宗教活動進行了明確限制,進一步嚴格監(jiān)控什葉派知識分子的集會活動。2004年9月,埃及安全機構發(fā)布禁令,禁止埃及什葉派組織以“保護圣裔最高委員會”(Al-Majlisal-A‘laleAhlal-Bayt)的名義參加原定于9月15日在西奈山舉行的年度紀念儀式,并向西奈半島部落酋長授權可以擊斃期間上山的任何陌生人。*Sultan Ahmed, “Egypt Authorities Impede Imam Ali Celebration at Mount Sinai,” Jafariya News, September 19, 2006, http://www.jafariyanews.com/2k6_news/sep/19Mountsinai_ImamAliceleb.htm, 登錄時間:2016年12月5日。
埃及什葉派由于沒有專屬清真寺,也沒有任何龐大家族或部族支持什葉派教義,更缺少代代相傳什葉派教義的家庭傳統(tǒng),因此其傳教活動往往在個人之間進行,影響極小。*[伊朗]霍塞尼·塞耶德·莫塔哈勒:《埃及的什葉派:過去與現(xiàn)在》,第34頁。但2009年4月“十月六日城事件”發(fā)生后,埃及安全部門開始集中打擊什葉派的傳教活動。對此,伊本·赫勒敦發(fā)展研究中心(Ibn Khaldoun Center for Development Studies)發(fā)布的《2009年度埃及宗教報告》認為,作為宗教少數(shù)派的埃及什葉派,其宗教自由已被剝奪殆盡。*Raghda El-Halawany, “Egypt’s Present-day Shias Live on Fatimid Legacy,” Daily News Egypt, August 13, 2010, https://dailynewsegypt.com/2010/08/23/egypts-present-day-shias-live-on-fatimid-legacy/, 登錄時間:2018年6月10日。2010年10月,埃及警察至少逮捕4名宣教的什葉派穆斯林,指控他們違反埃及刑法第98條規(guī)定并以褻瀆伊斯蘭教的罪名予以判刑。*“Egypt Charges Shiites with Insulting Religion,” The National, October 13, 2010, http://www.thenational.ae/news/world/middle-east/egypt-charges-shiites-with-insulting-religion, 登錄時間:2016年12月5日。實際上,這與埃及1971年永久憲法第40條和第46條關于宗教信仰自由和保護宗教活動的規(guī)定相悖。*“Constitution of the Arab Republic of Egypt 1971,” Palataurus Centro Studi, http://www.palatauruscentrostudi.eu/doc/EGY_Constitution_1971_EN.pdf, 登錄時間:2017年3月2日。這種狀況直到穆巴拉克政權垮臺才出現(xiàn)了短暫的改變。
2011年“一·二五革命”爆發(fā)后,穆巴拉克政權瓦解。這場亂局使埃及什葉派認為,隨著民主時代的到來,什葉派的政治地位最終會得到政府和社會的認可。事實上,“阿拉伯之春”給埃及什葉派帶來的僅是一場短暫的“精神狂歡”。什葉派在付出慘痛代價后,才深刻認識到埃及政府、社會和愛資哈爾對什葉派的態(tài)度并未發(fā)生根本性轉變。
2011年1月,埃及伊斯蘭思想家阿瓦(Mohammad Salim al-Awa)號召什葉派穆斯林進行政治抗爭,這一明確的政治支持信號*“Egyptian Shia’s Should Join the Political Stream in the Post Mubarak Set Up,” Jafria News, June 30, 2011, https://jafrianews.com/2011/06/30/egyptian-shias-should-join-the-political-stream-in-the-post-mubarak-set-up-2/, 登錄時間:2017年10月5日使得什葉派穆斯林政治參與的勇氣陡增,邁出了進軍政治的關鍵一步,公開喊出了壓抑已久的宗教權利訴求。埃及什葉派穆斯林在解放廣場示威時,要求恢復紀念伊瑪目侯賽因的宗教儀式,使用喇叭反復高呼“侯賽因啊,響應你!”(LabeikYaHussain)的口號。同年9月,埃及什葉派領導人納菲斯(Ahmed al-Nafees)宣布參加議會選舉,并組建了首個什葉派政黨“統(tǒng)一與自由黨”(Unity and Freedom Party)*Jacques Neriah, “Egypt’s Shiite Minority: Between the Egyptian Hammer and the Iranian Anvil,” Jerusalem Viewpoints, No. 591, September 23, 2012。該黨后來由于黨內分歧嚴重而解散,之后原“自由與統(tǒng)一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納菲斯(Ahmed Rasim al-Nafees)試圖建立一個名為“解放黨”的新政黨,但埃及政府以遞交材料不符合法律要求而拒絕給予注冊。納菲斯堅持認為是埃及安全部門對政黨事務委員會施加壓力導致政黨注冊失敗,隨后一直申訴到埃及最高行政法院,但至今未有結果。,聲稱該黨圍繞自由、正義和統(tǒng)一三大目標踐行民主社會主義思想。2012年2月,什葉派穆斯林德里尼組建“清流黨”(Al-Ghadeer Party),旨在實現(xiàn)革命目標和清除腐敗。*[埃及]哈吉爾·伊斯瑪儀:《細節(jié)披露:什葉派政黨為收回埃拉特港支持穆兄會、尋求建立什葉派軍隊的真相》(阿拉伯文),青年網,2012年4月2日,http://shabab.ahram.org.eg/News/2860.aspx, 登錄時間:2017年10月5日。
2012年6月穆爾西執(zhí)政后,什葉派要求政府和愛資哈爾正式認可其宗教少數(shù)派地位、允許建立什葉派聚禮會堂(Hussainiya)以及在議會中分配固定席位等。埃及什葉派潮流組織(Egyptian Shiite Current Organization)領導人穆罕默德·古奈姆(Mohammad Ghoneim)認為,什葉派是僅次于遜尼派和科普特基督徒的第三大宗教團體,應當在眾議院和協(xié)商議會等立法機構同科普特人一樣,有自己的代表。*Jacques Neriah, “Egypt’s Shiite Minority: Between the Egyptian Hammer and the Iranian Anvil”.
但是,毫無政治經驗的埃及什葉派顯然對政治權利訴求后的政治風險缺乏清醒認識,未能認識到其政治權利訴求挑動了國內外所有反什葉派力量的敏感神經,什葉派所建政黨在之后的政治參與中也是毫無建樹。盡管什葉派人士聲稱埃及有上百萬什葉派穆斯林,但沒有一個什葉派政黨能在大選及之后的議會選舉中獲得信眾的全力支持,也未能在此后的政黨存留問題上獲得埃及政府的支持。簡言之,什葉派借助埃及接二連三的政治危機,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政治訴求,但卻事與愿違,其結果是:宗教少數(shù)派地位并未得到法律認可;憲法起草委員會將什葉派穆斯林集體排除在外;穆爾西政權對什葉派的所有訴求未給予任何直接回應。一言以蔽之,“一·二五革命”的果實與什葉派的期待毫無關聯(lián)。
事實上,隨著穆巴拉克政權的倒臺和穆爾西上臺執(zhí)政,什葉派的困境非但沒有得到期待的改善,反而在沙特為首的遜尼派阿拉伯國家和以伊朗為首的什葉派力量對抗升級的背景下,因埃及什葉派領導人對政治形勢誤判和政治訴求觸碰了埃及當局的底線,極大地刺激了埃及國內反什葉派力量的迅速集結。埃及什葉派因此遭到了來自埃及宗教機構、新政權和社會的全面傾軋,面臨身份政治化和安全化的嚴重后果。*Alam Saleh and Hendrik J Kraetzchmar, “Politicized Identities, Securitized Politics: The Sunnis-Shi’a Politics in Egypt,” The Middle East Journal, Vol. 69, No. 4, 2015, pp. 545-562.
1959年愛資哈爾清真寺大教長沙勒圖特(Mahmoud Shaltout)曾發(fā)布宗教法令(法特瓦),肯定了埃及什葉派的宗教地位,“在伊斯蘭教范圍中,遜尼派和什葉派是平等的”,“歡迎什葉派思想成為第五大伊斯蘭教法思想”*Gawdat Bahgat, “Egypt and Iran: The 30-year Estrangement,” Middle East Policy, Volume XVI, No. 4, 2009, p. 47.。愛資哈爾還開設了教授什葉派教義的相關課程。但中東劇變后,愛資哈爾不再認可什葉派的宗教合法性,埃及宗教基金部也對什葉派的權利訴求持否定態(tài)度。
愛資哈爾清真寺大教長塔伊布(Ahmed El-Tayeb)曾公開批評什葉派的宗教和政治訴求以及社會動員。2012年5月,塔伊布在主持一次會議時要求民眾抵制什葉派思想在埃及的傳播及一切相關企圖。*Zeinab El-Gundy, “The Shias: Egypt’s Forgotten Muslim Minority,” Ahram Online, March 18, 2013, http://english.ahram.org.eg/News/67170.aspx, 登錄時間:2017年10月5日。同時,塔伊布還以“不利于國家安定,破壞統(tǒng)一,弱化民族結構”為由,*Ibrahim Zabad, Middle Eastern Minorities: The Impact of the Arab Spring,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p. 172.公開反對在埃及建設任何什葉派聚禮會堂來紀念伊瑪目侯賽因。2014年9月,塔伊布再次公開表示,“愛資哈爾之墻將堅定反對什葉派教義”*The Tahrir Institute for Middle East Policy, “Minority Profile: Shi’a,” March 2016, p. 1, http://eshhad.timep.org/wp-content/uploads/2015/08/Shia-mr-web.pdf, 登錄時間:2018年8月1日。。2015年初,愛資哈爾再版了以反什葉派著稱的已故思想家哈提布*哈提布是敘利亞薩拉菲派思想家,被認為是20世紀反什葉派思想最有影響力的宗教人士之一。(Moheb Eddin al-Khatib)的《什葉派宗教大綱》(TheOutlineoftheShiiteReligion)一書,該書強調什葉派和遜尼派沒有調和余地,什葉派是獨立的宗教而非伊斯蘭教的教派。埃及伊斯蘭思想家阿馬拉(Mohammad Amara)在該書新版序言中認為,什葉派穆斯林的整個歷史如同“十字軍”及美國人—猶太人—基督徒殖民主義聯(lián)合對抗穆斯林的歷史,強調“要將什葉派等同于伊斯蘭教的敵人來對待”。*Tom Rollins, “Politicizing Religion: Egypt’s Shi’a,” Mada Masr, October 27, 2015. https://www.madamasr.com/en/2015/10/27/feature/politics/politicizing-religion-egypts-shia/,登錄時間:2016年12月5日。愛資哈爾大學教授福阿德(Abdel-Moneim Fouad)也公開表示什葉派思想“不是源自伊斯蘭教”,全盤否定什葉派早已存在的宗教儀式。*Marwa al-A’sar, “Persecution of Egypt’s Shiites Continues,” Al-Monitor, May 29, 2015, http://www.barcelonaradical.net/info/7762/persecution-of-egypts-shiites-continues, 登錄時間:2018年1月5日。同年5月,愛資哈爾宗教學者組建“伊瑪目研究中心”(Research Center Al-Aema),旨在對抗和監(jiān)測什葉派在埃及和其他阿拉伯國家的勢力擴張和教義傳播。7月,為了進一步限制什葉派的宗教活動,愛資哈爾提請在憲法修正時加入“褻瀆真主、先知及其妻子和信徒為非法”的條款。11月,塔伊布警告電視觀眾不要試圖傳播什葉派教義。12月,愛資哈爾發(fā)布年度論文競賽公告,公開鼓勵外國留學生提交“在遜尼派國家傳播什葉派教義的原因、危害以及打擊方式”相關主題的論文。*The Tahrir Institute for Middle East Policy, “Minority Profile: Shi’a,” p. 1.
埃及政府拒絕承認什葉派的宗教地位,并禁止什葉派修建專用清真寺以及在清真寺慶祝阿舒拉節(jié)等。
埃及政府最高宗教行政管理機構宗教基金部部長祖瑪(Mohammad Mukhtar Goma’a)多次明確指出,宗教基金部禁止什葉派在埃及“興風作浪”。*Ibrahim Zabad, Middle Eastern Minorities: The Impact of the Arab Spring, p. 172.2015年4月,埃及宗教基金部組織了幾場頗具爭議性的研討,將什葉派教義與無神論、巴哈伊教、濫殺無辜以及吸毒行為等并列為威脅埃及國家安全的因素。10月27日,埃及宗教基金部副部長拉齊克(Mohamed Abdel Razek)宣布,宗教基金部禁止什葉派穆斯林在開羅的侯賽因清真寺、宰納布清真寺(Al-Sayeda Zainab Mosque)和納菲薩清真寺(Al-Sayeda Nafeesah Mosque)等舉行什葉派宗教節(jié)日阿舒拉節(jié)紀念活動。拉齊克認為,“什葉派正在利用阿舒拉節(jié),用特殊的儀式宣示其信仰……(這)背離了《古蘭經》”。隨后,宗教基金部發(fā)表聲明,明確在阿舒拉節(jié)期間關閉這些清真寺的合理性,因為“什葉派儀式沒有伊斯蘭教的依據(jù),可能會帶來麻煩”*Tom Rollins, “Politicizing Religion: Egypt’s Shia”.。2017年10月,埃及宗教基金部在阿舒拉節(jié)期間再次關閉開羅侯賽因清真寺等同什葉派存在重要宗教關聯(lián)的清真寺,防止什葉派進入其中舉行紀念活動。*“Egypt Blocks Shias from Celebrating Ashura in Hussein Mosque,” Egypt Today, October 1, 2017, https://www.egypttoday.com/Article/2/25518/Egypt-blocks-Shias-from-celebrating-Ashura-in-Hussein-mosque, 登錄時間:2017年12月5日。
另外,埃及安全部門還不斷加強防控,嚴厲壓制什葉派的宣教活動和社會動員。塞西執(zhí)政后,埃及政府解散了什葉派的清流黨,對自由與統(tǒng)一黨分裂后所組建的“解放黨”拒絕給予合法注冊。此外,埃及還切斷了本國什葉派穆斯林同外部什葉派穆斯林的交流渠道。2014年6月,埃及政府拒絕61名加拿大籍什葉派穆斯林入境拜謁開羅地區(qū)的什葉派圣地,使其滯留開羅機場。*“Egypt Bars Canadian Shiites from Entering,” Egypt Independent, June 1, 2014, http://www.egyptindependent.com/news/egypt-bars-canadian-shiites-entering, 登錄時間:2016年12月5日。2015年4~5月,埃及政府關閉一家什葉派的學前教育機構,指控多家非政府組織宣傳什葉派教義,并下令關閉22個什葉派電視頻道。*The Tahrir Institute for Middle East Policy, “Minority Profile: Shi’a,” p. 1.據(jù)埃及個人權利倡議組織統(tǒng)計,從2011年1月至2016年5月,埃及共發(fā)生了70起安全機構逮捕或拘禁什葉派穆斯林的事件。*Ahmed Hidji, “How Do Egypt’s Official Religious Authorities View Shiites?,” Translated by Mohamed Mohamed, World News Blog, August 12, 2016, https://efstaworldnews.wordpress.com/2016/08/16/how-do-egypts-official-religious-authorities-view-shiites/ , 登錄時間:2017年12月5日。從2011年10月至2017年10月,埃及政府已經連續(xù)七年在阿舒拉節(jié)期間關閉開羅的侯賽因清真寺,拒絕什葉派穆斯林進入清真寺內舉行宗教儀式和紀念活動。
埃及薩拉菲派極端分子對什葉派穆斯林的攻擊主要表現(xiàn)在言語污蔑和暴力襲擊兩個方面。埃及社會出現(xiàn)了有組織反什葉派行為,以“捍衛(wèi)先知及其家人聯(lián)盟(Coalition for Defending the Prophet and His Family)”為代表的反什葉派組織,經常開展反什葉派宣傳活動,埃及社會一度出現(xiàn)了什葉派穆斯林被人人喊打的殘酷場面?!笆踩~派”一詞甚至成為埃及社會貶低他人的口頭語,導致什葉派穆斯林在日常生活中被迫隱藏自己的教派身份。
愛資哈爾女子學院曾有名學生因被同學懷疑是什葉派穆斯林而遭到舉報。院長什哈塔(Mahmoud Shehata)表態(tài)稱:“如果證實她是什葉派穆斯林,那么(我們)就要起訴她。”*Joel Gulhane, “An al-Azhar Student Faces Investigation for Being Shi’a,” Daily News Egypt, April 8, 2013.學校隨之展開調查,要求該生當場進行禮拜儀式,以證明其真實信仰。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2011年1月至2017年9月,埃及薩拉菲派激進人士對什葉派穆斯林大大小小的暴力攻擊至少有80余起,*“Africa 1997-Present,” ACLED, https://www.acleddata.com/data/, 登錄時間:2018年1月5日。其中最慘烈的當屬2013年6月發(fā)生的震驚國際社會的“沙哈塔事件”。*Shashank Bengali, “Egypt’s Shiite Muslims Saw the Sunni Hatred Grow Under Morsi,” Los Angeles Times, August 10, 2013.有評論認為,該事件是埃及長期反對宗教少數(shù)派、宗教仇恨言論失控的不幸結果。*Human Rights Watch, “Egypt: Lynching of Shia Follows Months of Hate Speech,” June 27, 2013, https://www.hrw.org/news/2013/06/27/egypt-lynching-shia-follows-months-hate-speech, 登錄時間:2018年1月5日。此外,埃及“一·二五革命”后,每逢阿舒拉節(jié)期間,許多薩拉菲派激進人士或組織便公開發(fā)表聲明,稱什葉派舉行宗教儀式即意味著宣傳什葉派教義,動員薩拉菲派人士駐扎在相關清真寺外,阻止什葉派穆斯林前往舉行宗教儀式。*“Egypt Blocks Shias from Celebrating Ashura in Hussein Mosque”.
從什葉派問題的歷史演進來看,毋庸置疑,埃及政府將什葉派問題政治化、安全化的做法使該問題被提升到國家安全的戰(zhàn)略高度。但從人口規(guī)模及社會動員能力來看,埃及什葉派穆斯林遠非埃及國家安全的首要威脅,甚至早已失去了對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現(xiàn)實動員能力。埃及什葉派領袖古奈姆曾對什葉派的情況做過評價:“總體上,埃及什葉派對埃及國家安全沒有任何影響,他們(安全人員)在一天之內就能夠把我們所有人用卡車拉走,并讓我們閉嘴。”*Sarah Carr, “Egypt’s Shia Pay the Price of Regional Struggle,” Egypt Independent, August 15, 2015.那么,埃及什葉派問題為何出現(xiàn)如此困局呢?埃及什葉派誤判國家政治形勢發(fā)展并提出政治和宗教權利訴求固然是導致其當前困境的一個原因,但它只是導火索,絕非根本原因。事實上,近年來埃及什葉派問題不斷升級的主要原因在于,埃及內外政治力量將埃及什葉派作為博弈籌碼和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政治工具。
近年來,埃及國內的主要政治力量不斷把什葉派問題用作實現(xiàn)政治目的之工具。埃及主要政治力量包括由軍方、政府、司法機構、愛資哈爾構成的代表政權的核心政治力量,該力量占據(jù)了埃及政治、宗教和社會的絕對主導地位,始終支配著埃及什葉派問題政治化的進程。埃及政府對國內什葉派實際上有著清晰的判斷,即埃及什葉派不可能推翻埃及現(xiàn)政權,也不可能將埃及社會帶回到信仰什葉派教義的時代,但在話語上制造“什葉派威脅論”有利于政府和愛資哈爾鞏固其對宗教事務的主導地位。埃及政府危言清除或打壓什葉派的行為背后,存在非常復雜的工具理性動機,旨在實現(xiàn)三大政治目的。
第一,埃及政府需要維護其伊斯蘭教遜尼派信仰的主導地位。埃及政府將遜尼派教義作為伊斯蘭教的主流,是對國內什葉派宗教地位的直接否定。循此邏輯和現(xiàn)實,盡管愛資哈爾大教長曾多次承認什葉派的合法地位,但埃及政府始終拒絕給予政治認可。不僅如此,埃及政府不斷借助外部因素,將國內什葉派塑造成挑戰(zhàn)政權的“他者”力量,逐漸制造出什葉派這一“敵人”。*Lucia Ardovini, “The Politicisation of Sectarianism in Egypt: ‘Creating an Enemy’ the State Vs. the Ikhwan,” Global Discourse, Vol. 6, No. 4, 2016, pp. 579-600.政府塑造的這個“敵人”經輿論放大后,被埃及社會多元力量逐漸認同和接受,使埃及政府借助“假想敵”實現(xiàn)了團結國內各種力量的政治目的,而什葉派恰恰在錯誤的時間提出了被視為錯誤的權利訴求,自然就成為埃及政府動員整個社會打壓的重點對象。簡言之,通過打壓什葉派,埃及政府既實現(xiàn)了其團結多數(shù)的目標,又借機達到限制什葉派教義的傳播甚至清除什葉派的目的。
第二,埃及政府借打壓什葉派震懾國內其他少數(shù)群體。埃及國內的少數(shù)群體主要包括少數(shù)族群(猶太人、亞美尼亞人、柏柏爾人)、外來移民(歐美白人)、原住民團體(努比亞人、貝都因人)和宗教少數(shù)派(科普特基督徒、什葉派穆斯林和巴哈伊教徒)等。目前,努比亞人、貝都因人、科普特基督徒和什葉派穆斯林等屬于對基本權利訴求較為強烈的群體。但前兩者的權利訴求主要是經濟層面的,通常被認為是國內利益分配不公導致的人民內部矛盾問題。而什葉派穆斯林的權利訴求則被認為具有政治性和宗教性的特征,是威脅埃及現(xiàn)政權的敵我矛盾問題。特別是2012年埃及科普特基督徒和什葉派穆斯林聯(lián)合召開發(fā)布會宣稱要保衛(wèi)宗教少數(shù)群體權利的行為,引起了埃及政府的警惕。此后,塞西政權采取分化政策,安撫科普特人和努比亞人,卻沒有絲毫放松對什葉派的壓制政策。在相當程度上,埃及政府對待什葉派的立場和措施既有敲山震虎之政治目的,也表明埃及政府對少數(shù)派問題的處理方式采取的是區(qū)別對待政策。
第三,埃及政府借助什葉派問題在地區(qū)教派政治中實現(xiàn)“國家利益”。埃及作為一個地區(qū)大國,其對國家安全和核心利益的界定并非局限在國內層面。在地區(qū)層面,埃及政府動員國家機構和社會力量打壓國內什葉派的主要目的是迎合沙特和拒斥伊朗。中東劇變以來,在教派主義導致沙特與伊朗對抗加劇的大背景下,埃及在地區(qū)教派沖突中堅定加入了以沙特為首的遜尼派陣營,共同對抗伊朗主導的什葉派陣營。埃及在思想上和行動上配合沙特等海灣國家。埃及諸多舉措固然有著宗教層面的考慮,但更多是為了獲得海合會國家的巨額援助。塞西執(zhí)政后,埃及政府在地區(qū)政治中一味迎合沙特,而沙特以巨額資金助埃度過經濟難關。當然,埃及對伊朗的拒斥有其足夠的理由:一是自伊朗伊斯蘭革命雙方交惡后,基本上不再有往來(除穆爾西執(zhí)政時期),伊朗也不可能為埃及提供任何有益的經濟支持;二是伊朗對埃及什葉派政黨及什葉派穆斯林的支持也有據(jù)可查。因此,埃及政府犧牲國內什葉派而換來巨額援助,對埃及和沙特兩國來說是雙贏的結果,兩國政府樂見其成。簡言之,打壓國內什葉派符合埃及對外關系中實現(xiàn)“國家利益”的目標,這也是埃及政府能容得下科普特人和猶太人等宗教少數(shù)群體,卻容不下什葉派穆斯林的主要原因。
埃及“一·二五革命”期間,沙特情報部門對埃及什葉派提出的政治要求極為敏感,認為“革命”后埃及什葉派的主張清楚明了,埃及正在成為什葉派擴張的下一個地盤。*Ibrahim Zabad, Middle Eastern Minorities: The Impact of the Arab Spring, New York: Routledge, 2016, p. 174.而穆爾西執(zhí)政期間埃及與伊朗實現(xiàn)的總統(tǒng)互訪、黎巴嫩伊瑪目庫拉尼(Ali al-Korani)*庫拉尼以伊朗什葉派圣城庫姆為根據(jù)地,以救世主自居。訪問埃及則被沙特視為什葉派成功滲透至埃及的有力證據(jù)。這也是沙特積極支持埃及軍方廢除穆爾西總統(tǒng)以及公然支持埃及薩拉菲派激進人士攻擊什葉派的原因,而在埃及當代史上什葉派穆斯林首次在沙特駐埃及大使館門前集會抗議以及“倒穆爾西總統(tǒng)”不信任的簽名活動,讓沙特政府看到了埃及什葉派的動員能力。沙特將埃及什葉派問題納入對外戰(zhàn)略軌道,旨在實現(xiàn)兩個戰(zhàn)略目標。
第一,沙特整合遜尼派陣營對抗伊朗的地緣政治需要。以沙特為首的遜尼派力量與以伊朗為首的什葉派力量構成了中東伊斯蘭國家教派博弈的基本格局。伊朗輸出伊斯蘭革命使教派矛盾政治化格局初步定型,而“什葉派新月帶”論進一步強化了這種格局。沙特在同伊朗的爭斗中,始終需要埃及的支持,它需要將埃及牢固鉚釘在自己一方。在埃及什葉派問題上,沙特不斷釋放相關信息,強化埃及對國內外什葉派的恐懼心理,從而使埃及在地區(qū)教派爭斗中力挺沙特。
第二,沙特表面阻止什葉派在埃及擴張,實則在埃及實施瓦哈比化滲透政策。沙特借助埃及什葉派問題發(fā)力,表面上是幫助埃及狙擊伊朗滲透,實則借助該問題向埃及社會滲透瓦哈比派的意識形態(tài)。近年來埃及薩拉菲派的興起實際上就是沙特瓦哈比主義長期滲透埃及社會的結果。在過去的40多年里,有2,000余萬在海灣國家務工的埃及籍勞工將沙特生活模式帶回到埃及,并導致埃及社會出現(xiàn)一種集體心理:沙特的財富似乎是真主對其虔誠的回報,而埃及的衰敗則是真主對其國家世俗化錯誤行為的懲罰。*Patrycja Sasnal, “Saudi Arabia: On the Inside Track in Egypt,” The Globalist, July 31, 2015, https://www.theglobalist.com/saudi-arabia-middle-east-extremism-egypt/, 登錄時間:2017年10月3日。埃及光明黨等薩拉菲派政治力量的迅速擴張,與沙特的全力支持不無關系。*Stéphane Lacroix, “Sheikhs and Politicians: Inside the New Egyptian Salafism,”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June 11, 2012, http://www.brookings.edu/research/papers/2012/06/07-egyptian-salafism-lacroix, 登錄時間:2016年10月3日。沙特對埃及薩拉菲派領導人和思想家的支持不遺余力,對相關薩拉菲派組織的資金支持十分可觀。這種關系在2011年“一·二五革命”后更為明顯,僅2011年沙特對埃及薩拉菲組織的資助額就高達6,300萬美元。*Patrycja Sasnal, “Saudi Arabia: On the Inside Track in Egypt”.
在某種意義上,伊朗至今仍未放棄對外輸出革命,只是在方式上從原來的激進式公開鼓吹革命轉向當前的隱性滲透。多年來,伊朗借助阿拉伯國家什葉派與伊朗的宗教聯(lián)系和阿拉伯國家政局不穩(wěn),通過培植黎巴嫩真主黨、捍衛(wèi)同敘利亞巴沙爾政權的準聯(lián)盟關系、爭取伊拉克什葉派、支持巴林什葉派和也門胡塞武裝等方式,鞏固了“新什葉派新月帶”在西亞地區(qū)的社會根基。同時,伊朗不斷強調阿拉伯國家國內什葉派與其存在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將阿拉伯國家國內什葉派視為伊朗的一部分,2009年2月的“納提格-努里言論”*阿里·阿克巴爾·納提格-努里(Ali Akbar Nateq-Nouri)曾任伊朗議長和最高領導人顧問,其在2009年公開主張巴林是伊朗的一部分。參見E. Glass, “Conflict Over Spread of Shi’a in Egypt Resurges,” MEMRI Inquiry &Analysis Series, No. 535, July 21, 2009, https://www.memri.org/reports/conflict-over-spread-shia-egypt-resurges, 登錄時間:2017年11月4日。就是這種思想的典型代表。無形之中,伊朗試圖借助埃及政府對國內什葉派的不信任、埃及什葉派至今同伊朗保持關系以及埃及什葉派發(fā)生的事件等對埃及進行滲透和干涉活動。*Mo’taz Salamah, Mohammad Saied Alsayyad, “Egyptian Policy toward Iran and the Challenges of Transition from Break Up to Normalization,” Journal for Iranian Studies, Issue 4, 2017, pp. 41-63.
埃及國內什葉派缺乏類似于伊朗什葉派精神領袖的宗教權威,他們往往通過書籍、互聯(lián)網等個人交流或請教相關宗教領袖人物的方式來進行宗教規(guī)訓。在宗教教育方面,埃及什葉派的學習材料主要是伊朗和敘利亞主流什葉派教士的著作和理論,雖然偶爾采用埃及國內什葉派教士的著作,但后者往往被認為缺乏教義的正統(tǒng)性。在經濟方面,伊朗什葉派個人組織和實體為埃及什葉派提供資金支持,尤其在埃及什葉派組織成立之始,大部分資金都來自伊朗。不僅如此,伊朗政府還通過對該地區(qū)什葉派的政策宣示或發(fā)表聲明,來提升阿拉伯國家什葉派對伊朗的向心力,其中最典型的是伊朗政府批評2015年3月以沙特為首的阿拉伯國家聯(lián)軍對也門胡塞武裝發(fā)動的代號為“果斷風暴”的軍事行動。無獨有偶,埃及薩拉菲派激進分子虐殺什葉派教士事件發(fā)生后,時任伊朗外交部長薩勒希(Ali Akbar Salehi)致電埃及外交部長阿穆爾(Mohammed Kamel Amr)說,“我們反對這樣旨在制造穆斯林分歧的行動,這些行動是外部同謀的一部分”*“Iran Condemns Attack on Shiites in Egypt,” Jakarta Globe, http://jakartaglobe.beritasatu.com/international/iran-condemns-attack-on-shiites-in-egypt/, 登錄時間:2016年12月5日。。
綜上所述,埃及什葉派問題的形成和政治化演進,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埃及政府以“國家利益”為名將內部矛盾外部化,而沙特與伊朗也以埃及什葉派問題為由展開對埃及的爭奪,這種干涉他國內政的行為無疑侵蝕了埃及的主權利益。
埃及什葉派的歷史演進表明,它在埃及長期存在,但并非一直存在嚴重問題。它在埃及共和國建立后之所以面臨政治參與不被允許、宗教活動被嚴令禁止以及在社會上倍受歧視和攻擊等諸多困境和問題,主要在于它在國內被視為威脅埃及政權的政治力量、褻瀆伊斯蘭教的宗教異端以及侵蝕社會的不穩(wěn)定因素。同時,埃及國內對什葉派的認知和定性很大程度上受伊朗與沙特的對外戰(zhàn)略及其地區(qū)角力的深刻影響,使埃及什葉派被納入了地區(qū)教派問題政治化的軌道。埃及將人民內部矛盾與地區(qū)教派政治相捆綁,對什葉派實行壓制政策,本質上就是主導性政治力量利用教派符號排斥另一個教派群體,并試圖強制運用公權力使之消失。從現(xiàn)實來看,這種努力不僅難以根除什葉派的教派印記,反而激化了社會矛盾。
埃及什葉派的未來命運充滿不確定性,但以下幾點判斷也許可以肯定:一是什葉派問題將是埃及政權長期難以消除的痼疾,如果埃及政府繼續(xù)將什葉派問題進行政治化和安全化處理,并將其納入地區(qū)教派政治化的軌道之中,那么埃及什葉派問題的性質就不會發(fā)生根本變化,且會繼續(xù)成為教派政治化的“祭品”。二是在埃及現(xiàn)行制度之下,什葉派穆斯林的生存和選擇空間有限,他們不可能像埃及猶太人那樣在短時間內陸續(xù)逃離,也無法像科普特基督徒那樣爭取到相對有限的政治和宗教權利,更難以像世界其他極少數(shù)族群那樣實現(xiàn)自治。三是埃及什葉派因其力量弱小且分散,難以成為埃及重大政治、安全和社會危機的影響因素,但埃及什葉派不會輕易放棄信仰和身份,同時也很難獲取基本的政治和宗教權利,他們仍將繼續(xù)處于社會邊緣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