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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年底,一場簡單樸素的婚禮成了整個北京文藝界的盛事?;槎Y的主持人是郭沫若,男方主婚人是陽翰笙,女方主婚人是歐陽予倩。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大名旦,外加相聲大師侯寶林、孫寶才等曲藝界名角悉數(shù)到場。
周恩來總理本也打算來的———“按理說,我該到場祝賀,但我一來,現(xiàn)場就得戒嚴,你們這婚禮也就辦不成了。”
這話,是對新娘新鳳霞說的。
而新郎,是一個叫吳祖光的劇作家。
因為無法到場給新人道喜,事后周恩來特別在西花廳宴請兩人,當天作陪的一個是曹禺,一個是老舍。
對新鳳霞稍有了解的人便知道,她是新中國的“評劇王后”。她原名楊淑敏,生父母不詳。她從小被賣到天津,養(yǎng)父靠賣糖葫蘆為生,養(yǎng)母是家庭婦女,大字不識一個。她5歲學(xué)戲,12歲登臺,小小年紀就挑起了全家的重擔(dān)。20世紀50年代,她主演的《劉巧兒》《花為媒》等電影一經(jīng)問世,立刻紅遍大江南北,她也成了舉國皆知的電影演員。雖然出身寒微,但她貌若天仙,一副好嗓子讓全國上下百聽不厭,就連周總理都說:“可以三天不喝茶,不能不看新鳳霞?!?/p>
至于吳祖光,則是江南600年來最大的文化世家宜興吳家的后人。吳家明朝正德年間的楠木廳至今還坐落在宜興市中心,宜興有名的紫砂壺即是吳家先祖首創(chuàng)。吳家酷愛收藏,一幅《富春山居圖》,從萬歷到康熙年間一直掛在吳家的客廳里。
吳祖光的太爺爺吳殿英是武昌起義第一推手,父親吳瀛是故宮博物院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吳祖光17歲從孔德學(xué)校畢業(yè),進入中法大學(xué)文學(xué)系學(xué)習(xí),19歲時被稱為“戲劇神童”,20歲就在國立戲劇??茖W(xué)校當校長秘書。后來因為遭到國民黨的通緝,他萬不得已去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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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天津時,新鳳霞就出演了改編自吳祖光作品的評劇《風(fēng)雪夜歸人》,對吳祖光的才華仰慕已久。
1951年的一次文化會議上,兩人不期而遇。吳祖光在臺上發(fā)言,一身白西裝,英俊瀟灑,談吐文雅,新鳳霞在臺下細細打量:“原來我敬仰的作者這么年輕,我還以為他是個老頭子呢!”
會議結(jié)束后,老舍特意將吳祖光拉到新鳳霞的休息室,給兩人牽線。此前老舍常去聽新鳳霞的戲,聽說她想找個有文化的丈夫,就常將身邊的文化人介紹給她,但她一直沒表態(tài)。直到看見吳祖光,新鳳霞的心怦怦作響了。
一看到新鳳霞,剛才在臺上還幽默風(fēng)趣、妙語連珠的吳祖光居然“暈”了。對方長得實在太漂亮,又很講禮貌,吳祖光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此后,他偶爾去看新鳳霞的戲,但從不主動找她說話。吳祖光覺得,對方長得那么漂亮,名氣又那么大,追求的人排著長隊呢,怎么可能輪到自己頭上?盡管老舍跟他說了無數(shù)次,吳祖光還是遲遲沒有表態(tài)。
這時,北京出了文藝雜志《新觀察》,主編郁風(fēng)請吳祖光采訪新鳳霞,吳祖光這才請新鳳霞到泰豐樓吃飯。采訪中,吳祖光聽了她凄涼的身世,心中更多了幾分憐愛。
采訪結(jié)束后,兩人很久沒有再見面。老舍去后臺見新鳳霞時,新鳳霞時常對他說:“有時間讓吳先生也來?!笨蓞亲婀猱敃r礙于她的名氣,始終與她保持著距離。
新鳳霞這下有點坐不住了。正好全國青聯(lián)開會指定她發(fā)言,而她大字不識幾個,她想來想去,鼓足勇氣去街上給吳祖光打了個電話:“吳先生,我想請你來幫我寫一篇發(fā)言稿,您看可以嗎?”
再次見到新鳳霞,吳祖光依舊表現(xiàn)得很拘束。他還不知道,在他答應(yīng)新鳳霞后,新鳳霞失眠了一整夜,只盼著天亮他能早點來。
吳祖光連夜將發(fā)言稿寫好,恭恭敬敬地遞到新鳳霞手中。新鳳霞說:“吳先生,我不認字,你能不能念給我聽?”吳祖光就一個字一個字耐心地教她念這篇發(fā)言稿,直到她背得八九不離十。
就在吳祖光稱贊她聰明時,新鳳霞突然說:“我很喜歡劉巧兒,喜歡她追求自由婚姻。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娶我?”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吳祖光嚇了一跳。他站起身,攥緊拳頭:“我得考慮考慮?!?/p>
新鳳霞有點失落:“實在不行就告訴我。”
新鳳霞以為對方并不喜歡自己,沒想到吳祖光起身往外走時,回頭凝望著她說:“我得對你的一生負責(zé)?!?/p>
3
第二天新鳳霞唱戲,提前跟吳祖光說了叫他來看,但演出時她尋遍了臺下,也沒見到他的身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抬眼一看,自己的床上多了個新蚊帳,新鳳霞就問二姨怎么回事。二姨笑瞇瞇地說:“今天吳先生在這里忙活了兩個多小時,又是釘釘子,又是掛蚊帳?!?/p>
原來前一天夜里吳祖光發(fā)現(xiàn)院里的花朵招來很多蚊子,新鳳霞一直在拍打。他人雖靦腆,心卻非常細,記住了這件事,就特意上街去買了蚊帳。
就是這頂漂亮的蚊帳,開啟了他們的“霞光之戀”。
他們戀愛的事一傳開,很快就出現(xiàn)了反對的意見。有人拉著新鳳霞說:“他是從香港來的,花天酒地,玩弄女人,道德敗壞,你嫁給他,這輩子就毀了!”
持有這種意見的多是一些老干部,有些還是新鳳霞的直屬領(lǐng)導(dǎo)。當初這些人也給新鳳霞介紹過對象,甚至把自己的親戚和兒子介紹給了她,但每次新鳳霞與對方一見面就叫對方“哥哥”或“叔叔”,一個稱呼就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
而那些詆毀吳祖光的話,她一句也不信。
結(jié)婚這件事,新鳳霞比吳祖光主動多了。一天下午,她把吳祖光叫來說:“我們結(jié)婚吧!越快越好!現(xiàn)在反對我們的人那么多,我偏要辦出個樣子給他們看!”說罷,新鳳霞自己去大柵欄挑了婚紗。吳祖光看她這么興沖沖的,笑著說:“你呀,快別讓我跟你一起出洋相了!我讓郁風(fēng)給你設(shè)計一件旗袍,把該請的人都請來,熱鬧熱鬧!”
就這樣,1951年年末,吳祖光與新鳳霞結(jié)為伉儷,到場者皆是中國文化界名流,兩人的婚禮一時成為驚動文藝圈的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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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劉巧兒》中,巧兒唱道:“我們學(xué)文化,他幫助我,我?guī)椭??!边@句話不但成了經(jīng)典的唱詞,也成了吳祖光和新鳳霞兩人生活的真實寫照。
吳祖光知道妻子沒讀過書,吃過不少文化上的虧,特別想學(xué)知識,就專門為妻子辟出了書房,還為她添置了雕花小書桌和紅木書架,又買來各種古今中外的名著,只要有時間,就教妻子讀書、寫字,兩人常常一起學(xué)習(xí)到深夜。
新鳳霞聰明伶俐,在丈夫的悉心指導(dǎo)下進步飛快,很快就學(xué)會了常用字,不久后甚至開始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吹狡拮訚M心歡喜的樣子,吳祖光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
沒想到1957年,這一對才子佳人的生活遭遇了一場巨大的變故。
5月份,吳祖光因為在會議上發(fā)表了“反對外行領(lǐng)導(dǎo)內(nèi)行”的講話,被定為“右派”,被“發(fā)配”到北大荒。
很快就有人來對新鳳霞說:“你應(yīng)該跟他劃清界限。”新鳳霞卻說:“王寶釧等薛平貴18載,我可以等祖光28載。他是個好人,我愿意等他?!?/p>
對方拍了桌子:“你還想不想唱戲了?”
新鳳霞忍住眼淚道:“評劇是我的生命,祖光是我的靈魂,若是不能兩全,我寧要祖光?!?/p>
新鳳霞因此也被劃為“右派”。
當時新鳳霞30來歲,正值藝術(shù)生命的巔峰期,無數(shù)人爭著要看她的戲,所以就出現(xiàn)了荒誕的一幕:舞臺上,新鳳霞神采奕奕,一句唱腔、一個身段,引起臺下無數(shù)喝彩,場場滿座的她可以一己之力養(yǎng)活全團;可還沒等閉幕,她就被推到后臺去勞動,倒痰盂、掃廁所,后臺甚至貼著標語,讓她不要翹尾巴,并警示大家與她拉開距離。
在這種痛苦和委屈中,老舍勸她多給吳祖光寫信,她就含著淚在信里給丈夫講生活中的瑣事,不會寫的字就用符號表示。為了讓丈夫?qū)捫?,她還把孩子們的手啊、腳啊的樣子畫到信紙上,想給丈夫某種慰藉和力量。
三年間,書信成了兩人生命的支撐,吳祖光還偷偷寫了好多詩文,表達自己壓抑的情感。
吳祖光永遠忘不了,從北大荒返回家中那一天,新鳳霞得知丈夫要回來,早早地帶著三個孩子上街買紅紙,將家里布置得煥然一新,剪著“歡迎”二字的窗花貼滿窗戶,整個房間就像是過年一樣喜慶。
此后,吳祖光回去做編劇、導(dǎo)演,新鳳霞繼續(xù)自己的演藝事業(yè)。原以為今后的日子會像吳祖光回來那一天一樣歡喜,但命運并沒有就此眷顧這對經(jīng)歷坎坷的夫妻。運動的洪流再次席卷而來,吳祖光被打倒,新鳳霞也受到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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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周圍人的命運,新鳳霞很是擔(dān)心丈夫,可當時她也自身難保。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遭到了非人的待遇,被趕下舞臺,成為人人欺辱的對象。他們居住的四合院被強占,只能搬進平房。新鳳霞白天在郊區(qū)勞動,負荷極重,給原本身體不好的她造成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1975年,由于腦溢血發(fā)作,新鳳霞左半身癱瘓,徹底告別了舞臺。新鳳霞一生要強,可那時候別說是演戲了,連動一動都十分困難,她為此不知流下了多少眼淚。
面對如此沉重的打擊,吳祖光知道自己的精神不能垮了。悲傷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必須找到辦法,讓妻子振作起來。
早年還住在棲鳳樓時,吳祖光曾在家宴請賓客,有一次齊白石老人也來了。眾人剛坐下,就見齊老盯著新鳳霞一直看。坐在旁邊的助手推了老人一把:“不要老盯著人家看,不禮貌……”齊老卻氣鼓鼓地說:“她好看嘛,我就要看!”新鳳霞不但不生氣,還笑道:“齊老您看吧,我是唱戲的,本來就是給人看的。”坐在旁邊的郁風(fēng)便說:“既然齊老喜歡鳳霞,就收她做干女兒吧?!?/p>
從那時起,新鳳霞就常去拜訪齊老,在他的教導(dǎo)下學(xué)習(xí)畫畫,打下了深厚的繪畫基礎(chǔ)。
妻子癱瘓之后,吳祖光鼓勵她畫畫。新鳳霞畫了一幅又一幅,畫得滿意的,就讓丈夫來題字。此外,吳祖光還鼓勵她寫作:“寫文章吧!想寫什么寫什么,寫到哪兒算哪兒?!?/p>
新鳳霞聽了丈夫的話,不斷地寫,思路越來越清晰,靈感越來越多,有時一天能寫1萬字。因為認字不多,遇到不會寫的字,她就畫一個符號,等丈夫幫自己填。
在吳祖光的陪伴和鼓勵下,新鳳霞在殘疾后的二三十年間寫出了400萬字的作品,畫了幾千幅花鳥畫。
晚年時,兒子稱她為畫家、作家,沒想到新鳳霞擺擺手說:“我哪是什么畫家、作家,你當我那么喜歡畫畫、寫作嗎?我不寫字、不畫畫,就會又哭又鬧,那樣就會讓你爸爸擔(dān)心。你爸爸年紀大了,我不能給他那么大的壓力,我是為了讓你爸爸高興!”正是由于懷著這樣的心思,那些文字、畫作無一不是飽含深情,充滿了靈性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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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間,夫妻倆風(fēng)雨同舟,無時無刻不在為對方著想。
20世紀50年代,吳祖光在石景山體驗生活,妻子突然病倒住院,他就每天騎著自行車,來回4個小時去看望妻子。
新鳳霞落下殘疾后,他特意給妻子買了一個搖鈴,并且告訴兒女們,只要聽見母親搖鈴,不管手上忙什么都要立即停下去照應(yīng)。
改革開放后,每次出遠門,吳祖光都要給妻子帶禮物。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帶妻子去看看世界。
1998年4月9日,71歲的新鳳霞突發(fā)腦溢血去世。妻子的離世讓吳祖光深受打擊。他一個人住在妻子的書房里,對著妻子的書桌和看過的小說發(fā)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后來他在文章中深情地寫道:“她一生的成就,無人可以取代;她受到的冤枉和委屈,無人可代;她的光輝業(yè)績和堅貞勇敢,無人可及。想到鳳霞對我的一片深情,我慚愧無地,無從報答……”
2003年4月9日,吳祖光溘然長逝,而5年前的這一天,正是新鳳霞離開的日子。這對戀人像是約好了似的,在同月同日離開這個世界,在另一個世界執(zhí)子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