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沒有規(guī)矩也成不了詩。一個國家健康地活著、成長離不開自己的憲法，一首詩的孕育、生發(fā)離不開詩人的寫作法度。一句話，有什么樣的寫作法度，就有什么樣的詩。很多搞寫作的人，寫了一輩子也沒寫出個名堂，寫的東西一會兒向東一會兒朝西，一會兒慕山一會兒羨水，一會兒從趙一會兒隨王，自己撕裂自己，自己拆自己的臺，沒有整體性和一致性，究其里因，就是其寫作法度的錯向與缺失。我讀趙曉夢的詩集《接骨木》（四川文藝出版社2016年12月第一版），有一個最大的感受：這是一本講規(guī)矩、重秩序、有法度的書。所有的有關(guān)詩歌的情況、問題、訴求、作為，都處于一種法度的話語中。

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趙曉夢的詩寫活動操持和布下了一種什么樣的法度。

密集的意象?！八衼聿患鞍苍岬幕覊m/呼喊著搶救夜晚的肺結(jié)核//赤腳行走的銀杏，在風(fēng)的花園里”（《困境》）。來不及安葬的灰塵、夜晚的肺結(jié)核、赤腳行走的銀杏，風(fēng)的花園——短短三行詩，就承載了如此高頻、如此繁復(fù)的意象，沒有長期的練習(xí)和對詩象的敏感與捕捉，很難做到。詩歌是一門憑藉語言意象說話的藝術(shù)，曉夢深諳其道并信之如佛。我曾用《詩論》一詩說過，三行之內(nèi)必有詩。我也是依照此律寫詩的。但在曉夢這里，是兩行之內(nèi)必有詩。不是通靈者，達不到這個境界?！氨仨毷垢鞣N感覺經(jīng)歷長期的、廣泛的、有意識的錯軌，各種形式的情愛、痛苦和瘋狂，詩人才能成為一個通靈者；他尋找自我，并為保存自己的精華而飲盡毒藥?！保ò柕贍枴ぬm波《致保羅·德梅尼》）就算曉夢在現(xiàn)實中沒經(jīng)歷這個，可他的秘密內(nèi)心呢，可他的精神煉獄呢？

嚴(yán)謹(jǐn)?shù)牡乩怼懺娙绻惺裁吹览砜梢缿{的話，那就是詩理，詩歌的生發(fā)只遵循詩理。就是說，對于有關(guān)空間、風(fēng)物、人文等構(gòu)成的地理，詩歌可遵循可不遵循。但在曉夢這里，不僅遵循，還遵循得特別嚴(yán)苛、謹(jǐn)慎。他詩中的地名隨處可見，對物象方位更是傾心備至——第一輯即是以“在下面”命名，而“在……（地方）”業(yè)已成為他大批量詩歌踏上官馬驛道前行的路引。有意思的是，曉夢并沒對那些地名作注釋——他這是故意要讓后來的詩研者、考古家在詩物對位過程中鉚更大的力？事實上他應(yīng)該沒有這個意思。在這位地理至上者眼里，地名高于注釋，大于說明?！绑A馬古橋”、“龍洞”、“安順場”、“河市機場”、“東湖”、“新九”……誰能從這些地名中尋出他兒時的故鄉(xiāng)來？“面臨窮盡和崩潰的雨水/從潼南下到合川，漲滿龍洞的/田間地頭”?！褒埗淳椭皇Ｏ铝送叩[——/一塊塊磕得糧站墻腳生痛的瓦片”?！氨热缜啻旱奈鲙?、童年的龍洞/這些散落在路邊的深藍寶石”?！熬拖駜簳r在龍洞一個紙糊的窗簾下”。是的，“龍洞”就是曉夢夢里夢外的原鄉(xiāng)。不僅空間，時間也是他的地理，比如“凌晨一點鐘方向”（《之間》），比如“下午兩點鐘的太陽”（《一步之遙，或橋的法度》）。正是地理，給了曉夢的詩以方向、坐標(biāo)、命名和安神劑。

深扎的耐心。曉夢做詩往往是擇選一個詩題，而后圍繞這個詩題采取層層遞進、抽絲剝繭、圍點打援、暗度陳倉、十面埋伏等復(fù)合手法，按照他的設(shè)計，不疾不躁地浮現(xiàn)出來。其深入的尺度、扎根的時間，都做到了兩極的邊界。這種老實、綿密、耐心、誠篤的寫作，讓他的詩有了結(jié)實的身骨和可信的本底。也因此，他的詩很少有那種急智取巧的、字?jǐn)?shù)極少的短制，最短的詩也有一二百個字的體量。

有光的情懷?！案嬖V那些正在動搖的史前巨石/撤退并不是這片開闊地的唯一選擇/只要俯瞰大地的那一彎新月還在/你就能敞開胸膛，為螞蟻點亮一盞燈”（《橋下》）。按時下的說法，曉夢的詩當(dāng)為正能量作品。陽光、微笑、坦然、率性、紳士，邁著小個子的厲腿千折百回地大踏步前行——這是一讀他的詩就從他的詩中振翹飛來的金虎、小神和船燈。沒有大格局和遠方的人寫不出這個動靜?！斑@比書本還厚的巖石/像鷹，撞擊我的胸膛/在黑暗的空隙處/我看到，巖石真能長出良心”（《巖下》）?！靶履甑牡谝豢|陽光是窗簾饋贈給你/為此它抵擋了365天的黑夜”（《窗簾》）。“在清風(fēng)明月的山崗，用一顆松果/丈量人品的高度”（《遺囑》）。正能量文字是列舉不盡的。為了說明光在《接骨木》中的占比，我在這里作個量化分析，那就是，陽光一詞出現(xiàn)了36次，光明一詞出現(xiàn)了17處。

齊整的外形。曉夢的詩大多為一首由數(shù)節(jié)構(gòu)成，一節(jié)四行，一行十幾個字，中規(guī)中矩，不偏不倚，自成章法。不另辟蹊徑，另發(fā)奇招，不長短不一、高矮無定、橫豎瘋癲，這是對詩歌外貌的重視或不重視？我的感覺是，這廝是一位不愿在形式上耗時間?；ㄕ?、只一心扎在內(nèi)容的命穴里做文章的主，一個一上來就直奔主題的自信滿滿的主。

前面說的其實只是曉夢的為詩手段和成詩路數(shù)，是他的法度，而他的詩寫目的則是用如此這般的法度去實現(xiàn)他的那種令萬物生長的豪情與思想。這是他的詩歌野心、抱負(fù)與理想，當(dāng)然更是他的底牌和秘密。

曉夢的詩觀在他的詩里，他的詩里還真是直接而露骨地道出了他的法度。最典型的是一首近作《一步之遙，或橋的法度》。此外，還有不少例證：“命令風(fēng)去逮捕千里之外的月/在流水回漩的碼頭放走河燈”（《窗簾》）；“連同身體的污垢和塵土/掌握著一把篾刀的尺度”（《驛站》）；“被燈光照耀的樹木，集體走向岸邊/接受風(fēng)的審判。只有星辰在提醒/——被審判的樹木不需要靠椅//但是樹木看到的卻是自己/赤裸的身體，被湖水關(guān)在堤岸邊”（《在東湖》）；“面對一個落井下石的黃昏/誰將為我們辯護？”（《在紅格為椰子樹照相》）；“人和魚都在等待——陽光的行刑隊”（《午后》）……你還會發(fā)現(xiàn)，很強權(quán)的“交出”一詞，用了11次；很秩序的“安放”一詞，用了9次。在曉夢這里，法，詩法，大于一切。他要用同一個制度，同一部法律，同一宗文化，同一波語境，同一種信仰，去建基去立國，并讓他的詩成為該國的國民。

人人都有萬物，曉夢有曉夢的萬物。曉夢的萬物主要是奔跑的大地、說話的天空、溫暖的山川、孤單的動物和有夢的植物。具體來說，他是用他內(nèi)心的鄉(xiāng)土、內(nèi)心的農(nóng)耕——他的鄉(xiāng)愁——來對抗、稀釋、平衡他現(xiàn)實中的城市的煩躁、急切、骯臟、丑惡和霾。而在這樣的時空中，在后工業(yè)活動濫觴的背景下，他的萬物也岌岌可危，瀕臨險境，甚至滅絕。這讓他憂心如焚、意氣風(fēng)發(fā)。他決心讓他的萬物在他的詩中生長起來，蓬勃起來，成為另一個美好世界——成為他附體的遠方。

現(xiàn)在，我們來瞧一瞧一冊《接骨木》遞給我們的一份萬物清單：石126塊、雨100場、水328處、土101片、風(fēng)176次……還有不便統(tǒng)計的形形色色的動物（其中，魚77尾），林林總總的草木——連頂頂重要書名都是一株植物！我?guī)缀蹩梢灾刚J(rèn)，這份清單上品物的主要地理源地一是遠處的龍洞，一是近旁的青城山。曉夢現(xiàn)實中伸手可觸抬腿可及的現(xiàn)代品物資源、詞匯很多，汽車、火車、地鐵、公交、自行車、摩托、化妝品、公寓、別墅、高爾夫、電腦、雪茄、煙斗、包間、夜總會、桑拿、會議、銀行，等等，都是。但他慎之又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他的選擇與排斥，構(gòu)成了他的萬物。李少君被業(yè)內(nèi)譽為自然詩人，從題材和用詞來看，曉夢似乎也可以納入這個譜系。

再說一遍，趙曉夢是他理想詩國的國王。他坐在他的皇宮里，頒布并踐行他的撲滿陽光、泥土和水分的法典，萬物就死去活來，開始生長，就生長起來了。就是這樣的。

“美國著名詩人、翻譯家W.S.默溫則稱經(jīng)由卡明斯基和瓦倫汀出彩的翻譯，那個經(jīng)常對他顯得像個‘藏在云霧中的幽靈’的茨維塔耶娃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對他變得靠近和親密了。他稱贊《黑暗的接骨木樹枝》為一本‘神奇的書’。至于這部譯詩集為什么要用‘黑暗的接骨木樹枝’這個書名，這顯然出自茨維塔耶娃，不過在這里它經(jīng)由了詩人終生對話的對象之一——阿赫瑪托娃?！保ㄍ跫倚隆丁靶迈r、黑暗的接骨木樹枝”》）趙曉夢以接骨木為詩集名，除了內(nèi)中收有一首同名詩，難道還是藉此向出自白樺林、大風(fēng)雪和遠方的“大地的女人”茨維塔耶娃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