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

說起“葉景葵”這個名字，不少人都略有所知。上海淪為“孤島”時期，他與張元濟、陳陶遺發(fā)起的合眾圖書館，為保存國家和民族的文獻圖籍作出了重要貢獻，“合眾”于1953年全部捐獻給國家，彼時聚書已達25萬冊、金石拓片15000余片，這些后來也成為上海圖書館的重要館藏。事實上，葉景葵的身份遠不止這一重。

/穿越多重時空的現(xiàn)代名人/

葉景葵（1874—1949），浙江杭州人。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的進士，陳叔通與其是同一科進士，兩人為終生至友。葉景葵起先投身于政治，入趙爾巽幕下，掌理財政、商礦、教育等。代草《條陳十策》有聲于時，趙爾巽上奏朝廷時評價其為“器識深純，規(guī)模光遠，于各國正治、內(nèi)地利病，向知加意講求，論議一切均能洞中□要。且立志忠篤，制行堅潔，毫無習氣，實為奴才歷官數(shù)省所罕覯”。葉景葵后來還出任過天津造幣廠監(jiān)督、大清銀行正監(jiān)督，成為晚清治理財政金融的“能吏”。

宦海沉浮，他逐漸厭倦政治，“實業(yè)救國”的思想占了上風，繼而轉投工商業(yè)。民國初先任漢冶萍公司經(jīng)理，接著出任浙江興業(yè)銀行重要職務并任董事長達30年。在其治下，浙江興業(yè)銀行一度成為私營銀行中的佼佼者，1922年至1927年間浙興的存款總額居私營銀行之首。其間，葉景葵并任中興煤礦公司董事長、商務印書館董事等職。年逾四十以后，開始著意搜羅藏書。1918年初，吳昌綬因嫁女而檢出所藏明刊及舊抄善本四十種以一千元出售，葉景葵購之，是其“搜羅善本之發(fā)軔”。此后藏書日富，據(jù)顧廷龍所編的《杭州葉氏卷盦藏書目錄》記載，葉景葵共計藏書2800余部，3萬余冊，其中有唐寫本、宋元刻本、明刻本以及稿本、鈔本多種，其中抄校本是葉氏藏書的主要特色。浸淫古籍之中，葉景葵版本目錄學學問亦了得：“每得異本，必手為整比，詳加考定，或記所聞，或述往事，或作浮騭，或抒心得，而以鑒別各家之筆跡，眼明心細，不爽毫黍，所撰跋語，精義蘊蓄，有如津逮寶筏，裨益后學者甚鉅”（顧廷龍語）。1939年，葉景葵在自家藏書的基礎上，發(fā)愿創(chuàng)辦起合眾圖書館，“合眾”遂為其晚年安身立命之所在，經(jīng)營頗見成績，為私家圖書館之典范。

是故，葉景葵既是進士，又曾入通藝學堂（張元濟創(chuàng)辦）求取新學；既曾為清朝重臣，轉而又是實業(yè)干將；由政入商，晚年再轉文，為保存國家民族文化作出巨大貢獻，用熊月之的話說：“這些不同時期、不同行業(yè)、不同類型的頭銜，都屬于同一個葉景葵。這是一個令人難以想象的奇跡。”也正是因為葉景葵身跨多屆，串聯(lián)起民國的多層時空，《葉景葵年譜長編》（柳和城編著，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年4月版）也就具有多重的學術價值。

/《葉譜》發(fā)掘出豐富的“金礦”/

《葉景葵年譜長編》（以下簡稱《葉譜》）在經(jīng)濟史研究方面的價值，首先應該肯定。

正如張人鳳先生在序言中所言：“過去大家了解得比較多的是他（葉景葵）在藏書和圖書館事業(yè)上的貢獻，而在銀行、金融業(yè)方面的史料還沒有人去發(fā)掘和整理過。和城兄此項研究成果為前人未嘗涉足，是一大突破，十分有意義?！比~景葵作為大清銀行（中國銀行前身）的正監(jiān)督，浙江興業(yè)銀行創(chuàng)辦者之一及執(zhí)掌該行達30年的重要人物，在研究近代金融、私有銀行等眾多經(jīng)濟史問題上，無疑是不可繞開過去的人物?！度~譜》的出版，將為相關方面的研究提供豐富的資料和極大的便利?！度~譜》的相關史料是相當扎實的。為編著《葉譜》，作者不僅充分利用了存儲于上海市檔案館的浙江興業(yè)銀行檔案，對這一千余卷的檔案一卷一卷仔細爬梳剔抉，而且隨著史料的進一步挖掘，作者還延伸到上海銀行公會的卷宗。后來還挖出了一批新的史料——上海圖書館藏的《漢行信稿》，這是上海檔案館浙江興業(yè)銀行檔案中所沒有的。這批信稿是葉景葵1909—1910年期間任浙江興業(yè)銀行漢行總理期間通信的底稿，價值重大。與此同時，浙江興業(yè)銀行的內(nèi)部刊物《興業(yè)郵乘》等原始材料，作者也予以廣泛采用。

作者對史料的發(fā)掘能力是讓人贊嘆的。這與其經(jīng)年研究文化史、經(jīng)濟史有關，而且《葉譜》并非他操刀的第一本年譜書籍，在這之前作者曾參與張樹年先生主編的《張元濟年譜》，與張人鳳一起完成過《張元濟年譜長編》，又與現(xiàn)代著名實業(yè)家穆藕初后人合作編著過《穆藕初年譜長編》，是亦難怪作者“在研究和著述的同時，摸索出了尋找史料的門徑和方法，往往從一點由頭而能追索出整條乃至多條線索，最后發(fā)掘出豐富的‘金礦”（張人鳳《葉譜》序言）。作者不但具有迅速找到史料線索的能力，而且對史料求索有著高度的熱情與謹嚴的精神，對其編著《葉譜》工作十分了解的張人鳳亦指出：“他會為了核實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下很深的功夫，這樣的刻苦精神令我佩服?！贝_實如此，《葉譜》初稿完成后，作者了解到《申報》已開發(fā)成數(shù)據(jù)庫可資利用，毅然不辭繁難，多方設法查找，進一步補充了百余條內(nèi)容，此亦可知張人鳳所言不虛也。

/葉景葵：“合眾”的中樞與靈魂/

《葉譜》第二個特點，是對合眾圖書館的研究具有推進作用。

合眾圖書館的相關情況，前有顧廷龍的《張元濟與合眾圖書館》，后沈津撰有《顧廷龍與合眾圖書館》，它們對“合眾”的創(chuàng)辦、發(fā)展、歷史地位、重要參與者的貢獻作用等有全面的論述，“合眾”的面貌因之基本清晰。然而，隨著《葉譜》的出版，有關葉景葵與合眾圖書館的眾多史料得以匯聚起來后，使得研究者因此有機會全面考察葉景葵與合眾圖書館的關聯(lián)。竊以為，盡管人們對葉景葵為合眾圖書館的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這一問題有共識，但對于葉景葵對合眾圖書館具體有哪些貢獻，其在合眾圖書館的創(chuàng)辦、發(fā)展過程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卻普遍缺乏完整認識。這主要是葉景葵無論對其自己還是對合眾圖書館都抱以“黯然自章”的精神，不為宣揚，外界對其具體作為了解無多。

作為合眾圖書館最重要參與者的顧廷龍，因創(chuàng)辦“合眾”而與葉景葵相依十年，不啻家人父子，葉景葵去世后，四處征集資料，為葉氏撰有《葉公揆初行狀》，其中不乏關于葉景葵與合眾圖書館的重要內(nèi)容，但惜乎限于文題與篇幅，所述較為簡略，不夠完整和系統(tǒng)。事實上，無論是創(chuàng)辦合眾圖書館的宏愿，還是合眾圖書館的人、財、物的召集，都是出自葉景葵。而且，合眾圖書館的創(chuàng)辦與辦館方針是葉景葵藏書思想的鮮明體現(xiàn)，合眾圖書館日常事務的料理葉景葵全面參與，為之嘔心瀝血。1949年葉景葵突然離世，其傾力創(chuàng)辦“合眾”為國家民族保存文獻的精神感召著友人們，他們出錢出力，為之繼續(xù)苦心維持，直至最后捐獻政府將其妥帖安頓。我們完全可以說，沒有葉景葵，就沒有合眾圖書館，葉景葵不僅是合眾圖書館的創(chuàng)辦人，更是其中樞與靈魂。然而如若沒有《葉譜》之詳實史料的支撐，是難以斷然下此結論的。此亦可見人物年譜這種基礎性研究資料嘉惠于學林之處，此為一生動案例。

/了卻胡適的一件“心愿”/

事實上若仔細開掘，《葉譜》當可生發(fā)出不少值得深入研究的專題，聊舉一例，如葉景葵與商務印書館的關聯(lián)。葉景葵自1913年始擔任商務印書館董事，一直連任董事或監(jiān)察至1935年（唯1921年未擔任董事，亦未任監(jiān)察），計共當選22屆。根據(jù)董事會記錄統(tǒng)計，前后擔任過商務印書館董事/監(jiān)察者共68人，而葉景葵當選的次數(shù)僅次于張元濟、高鳳池和李拔可，排名第四。作為一位館外人士，葉景葵擔任董事時間如此之久，而且頻次遠超過眾多商務高層，個中意味就頗耐人尋味和值得研究了：葉景葵何以被商務印書館所仰重？葉景葵及其背后的浙江興業(yè)銀行為商務印書館作了哪些貢獻？商務印書館對葉景葵的倚重又說明了商務怎樣的董事策略？同時，這份關系是雙向的，商務印書館與葉景葵及浙江興業(yè)銀行何以能精誠合作如此之久？它們之間合作方式是否可折射出民族企業(yè)的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與企業(yè)精神？借助《葉譜》的匯聚的史料進行抽絲剝繭，是不難找到答案的。而其他的相關專題研究，有心者在《葉譜》中不難發(fā)現(xiàn)。

再次，有了《葉譜》的支撐，研究者可資將葉景葵作為晚清民國“士人”之重要個案展開研究。晚清民國時期，中國社會處于“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時期，從國家政權形態(tài)、經(jīng)濟結構、社會結構、教育體系，到人們的思想、知識、生活方式都發(fā)生了廣泛而深刻的變化，這一時期讀書人心態(tài)的變化，深為人們所關注和研究。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這一問題關注的落點多集中在文化層面的相關人物身上，這與史料的獲取難易情況當不無關系。而葉景葵不完全屬“文化”層面，具有政、商、文多重身份，其人生經(jīng)歷過幾次明顯的轉向：從醉心科舉，到一邊研究新學；從踏仕途到舉實業(yè)；從叱咤金融業(yè)界到晚年“書寄生”——且不說他每次的轉變都獲得相應突破與成功，單這些多重轉變中的心路歷程，以及推動葉景葵作出這些抉擇的時代背景與個人因素，就值得深咂與細研。資料不足時，自然難觀全貌，難以展開深入研究。

《葉譜》的問世，用該書責編馮勤的話說，乃經(jīng)“七十年的等待”而成。早在1949年3月胡適從北平南渡上海，在合眾圖書館為《水經(jīng)注》研究查閱資料時，就力勸和期待經(jīng)歷豐富的張元濟與葉景葵撰寫年譜。兩位不重生前身后名的老人當時含糊應之，在一旁的顧廷龍深知這兩部年譜若能出來，其價值之重大，因此自告奮勇對胡適說：“這兩件事，我能成之?！贝耸骂櫷堃恢狈旁谛纳?，也做了很多基礎工作，如為葉景葵撰寫了行狀，整理出版了《卷盦書跋》《葉景葵雜著》等。然而編撰年譜之事最后卻“無奈因循坐誤”，不得不“引為憾事”（顧廷龍語）。如今《葉譜》出來，實為快慰之事，在年譜的基礎上，葉景葵傳記的出版，或可指日可待也。而且對葉景葵進行深入研究，無疑也將豐富晚清以還之時代社會與讀書人的研究成果。

《葉譜》實乃一座富礦，誠如熊月之對該書的評價：“取材宏富，考訂細密，品評得當，是迄今為止最為翔實的關于葉景葵傳記資料的薈萃，對于展現(xiàn)葉氏豐富多彩的人生，對于研究近代經(jīng)濟史、文化史，都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薄度~譜》的學術價值在使用的過程當有更多發(fā)現(xiàn)，以上不過是筆者的一鱗之見，是以分享與就教于方家。

（作者系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2015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