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三國演義》罵詈語的類型、特色和接受
·桑哲·
本文以《三國演義》的罵詈語為研究對象,窮盡性搜羅266個罵詈語實例,歸納了九種基本類型,即:名節(jié)類、蔑稱類、喻稱類、品行類、咒死類、揭短類、能力性情類、情感類和言語類等。在此基礎(chǔ)上,論文分析了《三國演義》罵詈語豐富的內(nèi)涵,認為該表達賦予了小說強烈的藝術(shù)張力,是構(gòu)成其獨特藝術(shù)追求的重要因素。在中國文學史上,《三國演義》一方面繼承了先秦以來罵詈藝術(shù)的成就,另一方面也影響了后世文學作品人物形象罵詈形式的表達,具有豐富的文學和審美價值。
《三國演義》 罵詈語 類型 敘事
罵詈語言藝術(shù)在先秦文獻中尚不多見,《史記》《漢書》漸多;至魏晉三國之世,名士之風盛行,詈罵之詞始豐富多彩,如陳琳所擬討曹的檄文?!度龂萘x》集前代之大成,形成了激揚、狠辣的詈罵風格,鑄造了一系列具體可感、呼之欲出的詈罵意象?!度龂萘x》“文不甚深,言不甚俗”,取文言的簡明精粹,舍其深奧板滯;學白話的生動淺顯,棄其粗俗低劣。這種獨特的言語,一方面,在其罵詈語的表達上體現(xiàn)得十分突出;另一方面,罵詈語的使用也在某種程度上促成了該文體風格的形成。同時,在《三國演義》中,罵詈語的使用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也具有重要作用,使得三國人物表現(xiàn)出突出的個性特色。因此,對于全面深入地認知《三國演義》獨特的藝術(shù)價值,罵詈語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
迄今為止,學界對《三國演義》罵詈語的研究尚未引起重視,成果十分缺乏。就我們所搜集到的極少研究論文來看,米文佐(2004)最早對這個問題進行了研究①,此后,學界始斷續(xù)有人關(guān)注,如江結(jié)寶(2005)、劉富根(2008)、沈亮(2008)、賈勇星(2011)、李毓(2011)②。以上論述或?qū)ρ芯繉ο筮M行專題考察,或附麗于其他專題下予以舉例式分析,這對我們在該問題的研究上產(chǎn)生了重要的啟發(fā)。但既有的研究對《三國演義》罵詈語的類型尚缺乏完整的歸納,并且對其豐富的內(nèi)涵特色以及有關(guān)“史”的接受考察也很不充分。本文在有關(guān)成果基礎(chǔ)上,試圖對此進行較為全面、深入的研究。
本文調(diào)查的文本采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版《三國演義》,全書485938個漢字。我們首先對該書的罵詈語進行封閉式考察,發(fā)現(xiàn)罵詈語266個,出現(xiàn)656頻次;然后按照語義內(nèi)涵的不同,對《三國演義》266個罵詈語進行分類,將研究對象分為9類,即:名節(jié)類、蔑稱類、喻稱類、品行類、咒死類、揭短類、能力性情類、情感類和言語類。
(一)名節(jié)類
《三國演義》名節(jié)類罵詈語計33個,占書中罵詈詞總數(shù)的12.41%;出現(xiàn)46頻次,占總頻次的7.01%。這類語詞有:
反臣(2)③造反(2) 欺君罔上(3) 懷二心(3) 大逆不道(2) 反逆不道 不忠不義(2) 賣主求榮(2) 背主之人 背主家奴 大逆無道 背反 謀逆 逆謀 佞臣 亂逆之事 不臣之事 不臣之人 不忠不孝 反叛 無父無君之人 (郭汜)不臣 辱國之徒 賣國之徒 賣國之賊(2) 背國之賊 篡國之賊 背主之賊(2) 反國逆賊 反國之賊(3) 叛漢之賊 朝廷之賊 叛君無義之賊
《三國演義》中這類罵詈語的出現(xiàn),是當時社會背景、價值形態(tài)和取向的再現(xiàn)。中國古代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以名節(jié)、氣節(jié)作為道德標準,東漢一朝更是以節(jié)氣、操守相標榜。士人強調(diào)“以天下風教是非為己任”“名節(jié)骨鯁忠正儒雅之臣,盡心匡國,盡節(jié)憂時”,而對“敗道喪節(jié)”“柔媚佞時”之人,則是嚴加批判的。再者,在漢魏時期,一方面社會以名節(jié)相標榜,另一方面政治之黑暗,世俗風氣之墮壞,則與士人所倡導的名操節(jié)氣相乖離。該類罵詈語的出現(xiàn),正是這一世態(tài)風氣的反映。
(二)蔑稱類
《三國演義》蔑稱類罵詈詞共有57個,占書中總數(shù)的21.43%;出現(xiàn)116頻次,占總頻次的17.68%。這類語詞有:
閹宦(3) 閹官 宦豎 宵人 廝(9) 小卒 無名下將 織席編屢之夫 織席販履之夫 (劉備)村夫 (諸葛)村夫(2) 山野村夫 南陽一耕夫 村夫 錢塘小吏之子 三姓家奴 假子(2) 逆種 老革④匹夫(22) 老匹夫(2) 村野匹夫 助惡匹夫 無謀匹夫 賊匹夫 這伙匹夫 曹瞞 阿瞞 曹阿瞞 小輩(2) 屠沽小輩(2) 織席編屢小輩 婦人 孺子(7) 黃口孺子(2) 豎子(6) 小子(4) 辱子(2) 狂子 俗子 小兒(5) 是兒 織席小兒 疥癩小兒 乳臭養(yǎng)犢小兒 賣履小兒 (大)兒 (小)兒 (生)子 兒子 馬兒(2) 碧眼小兒(2) 大耳兒(3) 皓首匹夫 幼懦 小將
封建社會等級森嚴,家庭出身、身份地位是人非常重要的社會標志,常常與一個人的智慧能力等量齊觀,故意貶低人的社會地位也就表現(xiàn)出對人的輕蔑侮辱之意。此外,兒童和老人由于年齡的局限,也常被視作智商低下缺乏能力的人。這類罵詈語主要用表現(xiàn)人卑賤的家庭出身、身份地位和人的弱知無能、能力低微,以此來表達對人的輕蔑侮辱之意。古代自稱稱名,稱對方的字則表示尊崇,而稱其小名(乳名)則顯得隨意不敬,或干脆表示貶損,因此,本文也將呼小名列入本類。
(三)喻稱類
《三國演義》喻稱類罵詈語共有36個,占書中所見總數(shù)的13.53%;出現(xiàn)56頻次,占總頻次的8.54%。這類語詞有:
鼠輩(8) 吳狗(3) 虎癡(3) 豺狼(2) 紫髯鼠輩(2) 鰍鱔(2) 豺虎 虎狼之徒 井底之蛙 犬子 馬 獐 狼心狗行之輩 禽獸食祿 禽獸之行 狗彘 虎 豚犬 草芥 土木偶人 犬羊 狼子野心 衣架 飯囊 酒桶 肉袋 鼠雀之輩 蜾蟲 狼心之徒 狼心狗行之徒 朽木為官 禽獸 妖人(7) 妖鬼 妖神 烏合之徒
這類罵詈語的形成包含了一個比喻機制,因此將此類罵詈語稱作喻稱類?;谌祟悓ψ陨砀叨瓤隙ǖ娜吮局髁x觀念,人們從內(nèi)心中感覺到,如果把人貶斥成“非人”,就實現(xiàn)了對對方的極大侮辱和傷害,而這正是罵詈者在施行罵詈行為時所希望達到的效果。因此,罵詈者在攻擊對方時,常常把對方作“非人”對待,把對方罵作禽獸、鬼神、什物等。
(四)品行類
《三國演義》中品行類罵詈詞共有95個,占書中總數(shù)的35.71%;出現(xiàn)388頻次,占總頻次的59.15%。這類語詞有:
荒淫無道 無道昏君 盜 黃巾張角之流 無義之師 奸詐 奸臣(2) 奸邪(3) 奸黨(2) 奸雄(3) 奸魏 奸惡 奸猾之徒 妄自尊大 好色之徒 背義之徒 最無信者 背義忘恩 無義之人 無義之輩 無義之徒 忘恩負義 不義 無義背恩之徒 奴顏婢膝之徒 無信 口諛之人 小人 盜竊 無禮 梟雄(3) 濫官汙吏 諂佞之徒 諂諛之臣 諂佞 奸巧專權(quán) 至不仁 賊(110) 曹賊(12) 操賊(44) 逆賊(18) 賊將(11) 賊臣(8) 董賊(3) 老賊(14) 反賊(27) 賊兵(10) 國賊(10) 漢賊(10) 佞賊(2) 奸賊(7) 賊黨(2) 亂賊(2) 馬賊(2) 群賊(2) 賊子(2) 寇賊(2) 欺君罔上之賊(2) 欺君之賊(4) 群賊 賊寇 (賊寇) 黃巾賊 叛賊 鼠賊 賊徒 讒諂阿諛之賊 害民賊 屈膝降賊 小賊 蟊賊 忘恩背義之賊 敵賊 龐賊 呂賊 讒賊 吳賊 賊眾 忘恩負義之賊 歹賊 蒼髯老賊 環(huán)眼賊 大耳賊(兒) 寇(3) 狂寇 寇敵 盜馬賊 錦帆賊(2) 盜賊 劫江之賊 劫江賊 米賊
所謂品行類罵詈語,一般是通過對對方的品性和行為進行評價,使其人格或名譽受到損失,產(chǎn)生羞辱、不安、后悔等傷害性的心理反應(yīng)。這類罵詈語作為攻擊的工具,多數(shù)是直陳式而不加掩蓋的。
(五)咒死類
《三國演義》咒死類罵詈語共有15個,占書中總數(shù)的5.64%;出現(xiàn)15頻次,占總頻次的2.29%。這類語詞有:
子孫絕滅 賊殺才 孤魂 鬼 橫夭 死在臨頭 無頭之鬼 罪不容誅 天地不容 食汝肉 碎尸萬段 不怕死 死人 將歸于九泉之下去
在各種宗教信仰的思想元素中,“死亡”都是備受關(guān)注的話題,是人類普遍憂慮、忌諱和否定的現(xiàn)象。因此,咒死類罵詈語也就成了最具心理傷害力的語言符號。在我國,受道教思想影響,人們看重“如何不死”,追求“長生不老”的永恒人生;受儒家思想影響,人們看重“人如何死”,追求“壽終正寢”“死得其所”的身后哀榮;受佛教思想影響,人們看重“人死后如何”,追求“好報應(yīng)”“修好來世”的別世福報。所以在咒死類罵詈語中,或詛咒對方“如何死”,或詈罵對方“死后如何”。
(六)揭短類
這類罵詈語在《三國演義》中分布較多,在其他分類中幾乎都有該類罵詈語,特別是在蔑稱類、品行類、喻稱類中更是比比皆是,如織席小兒、大耳兒、假子、三姓家奴等。不屬于其他任何一個類別的揭短類罵詈詞只有1個,即“懷桔之陸郎”,占書中總數(shù)的0.38%;出現(xiàn)1頻次,占總頻次的0.15%?!皯呀壑懤伞北臼前勚Z,但在語境中暗含諷刺對方幼稚之意,起到了調(diào)侃、揭短的語用作用。
(七)能力性情類
《三國演義》能力性情類罵詈詞共有24個,占書中總數(shù)的9.02%;出現(xiàn)29頻次,占總頻次的4.42%。這類語詞有:
狂徒 狂士(2) 狂叟(2) 無知狂賊 豎儒(4) 偷生腐儒 腐儒 儒生 小人之儒 一勇之夫 等閑 夸辯之徒 百無一能 不知世務(wù) 無學之輩 無能之輩 無名小卒 等閑之輩 徒有虛名 庸才 無知 坑陷吾軍 武夫 累敗之將
這類罵詈語的語用作用是通過對對方能力、性情的否定來達到貶斥、羞辱的效果,形式上多為對因個人能力或性情導致某種行為產(chǎn)生了不良后果的當事人進行的嘲弄或痛斥。
(八)情感類
在這里,情感類特指“叵耐+名詞”格式的罵詈語。這種罵詈語,“叵耐”表示強烈的感情色彩,在語用中本身具有了詈罵、貶斥的語義?!度龂萘x》該類罵詈詞有2個,占書中總數(shù)的0.75%;出現(xiàn)2頻次,占總頻次的0.30%。即:
叵耐逆賊 叵耐劉表
“叵耐”一詞最早見于白樸《梧桐雨》楔子中:“叵耐楊國忠這廝,好生無禮!”“叵耐”也作“叵奈”,“不可忍耐”“可恨”之義。該詞在宋元明清小說中較為常見。據(jù)統(tǒng)計,《三國志平話》中出現(xiàn)2次,《水滸傳》中出現(xiàn)29次,《金瓶梅》中出現(xiàn)6次,《金瓶梅詞話》中出現(xiàn)7次,《紅樓夢》《西游記》中沒有出現(xiàn),《三國演義》中有2次出現(xiàn)。作為罵詈語而言,雖是一個別的案例,但對現(xiàn)代漢語而言,卻是一種歷史的現(xiàn)象。
(九)言語類
《三國演義》言語類罵詈詞共有3個,占書中總數(shù)的1.13%;出現(xiàn)3頻次,占總頻次的0.46%。這類語詞有:
鄙言 亂言 無父無君之言
該類罵詈語采取“定語+言”這種格式,中心語為“言”,表示沒有道理、沒有水平的話語,故稱言語類。通過否定別人的話語對對方進行斥責、羞辱,達到攻擊、教訓對方的目的。其他小說或生活中常用的是“屁話”“放屁”“胡說八道”之類,但在《三國演義》中,限于說話者的身份和作者的言語風格,這類罵詈語的強度也相對降低,少了幾分鄙陋和俚俗。
我們首先將上文涉及到的有關(guān)數(shù)據(jù)列表如下:
項目數(shù)據(jù)分類罵詈語個數(shù)個數(shù)百分比出現(xiàn)頻次頻次百分比名節(jié)類3312.41%467.01%賤稱、蔑稱類5721.43%11617.68%喻稱類3613.53%568.54%品行類9535.71%38859.15%咒死類155.64%152.29%揭短類10.38%10.15%能力性情類249.02%294.42%情感類20.75%20.30%言語類31.13%30.46%合計266100%656100%
比較以上數(shù)據(jù),我們發(fā)現(xiàn),在《三國演義》各類罵詈語中,以品行名節(jié)為大端,其中品行類占35.71%,賤稱蔑稱類占21.43%,名節(jié)類占12.41%,而占13.53%的喻稱類,其內(nèi)容也多與品質(zhì)、德性有關(guān)。追究其中的原因,一是與小說的題材性質(zhì)有關(guān),《三國演義》在創(chuàng)作上,沿襲和繼承了《三國志》的立場,也就決定了敘述文字的政治傾向和道德取向。尤其是作者的褒蜀漢抑曹魏的“漢正統(tǒng)”觀念,使得蜀漢之外的政權(quán)及其為政者,為漢正統(tǒng)者目為亂臣賊子,或直接呵斥,或曲意貶損,通過恣意酣暢的罵詈來表達自己的政治和道德立場。
二是受當時社會風氣及人物道德評騭的影響,就罵詈的內(nèi)容及行為方式來說,頗有此后魏晉士人之風度標格。諸葛之罵,尖酸刻薄,入骨三分;禰衡之罵,揭瘡裂疤,金剛怒目;至于氣死周瑜,罵死王朗,尤具有傳奇色彩,如此與魏晉名士風度,庶幾有幾分相似!可以說,魏晉人物品評臧否之風,其直接的肇源就在東漢時期的三國。
在《三國演義》罵詈語的義類范圍上,與《金瓶梅》《紅樓夢》《水滸傳》等時代相同、相近的小說相比,分布上存在差異。后者存在或大量存在與性、污物相關(guān)的罵詈語,而《三國演義》的罵詈語一般都指向名節(jié)品格,與性一類的罵詈幾無關(guān)涉,于世俗性上亦無所體現(xiàn)。探其理,作為記述演繹國家大事、國際關(guān)系的志傳小說,其罵詈語的內(nèi)容自然要受到《三國演義》的題材、主題及思想內(nèi)容所決定。
《三國演義》罵詈語的語義指向直接、明確。或以本體的人為直接罵詈對象,如佞臣、背主之賊、賊匹夫、閹豎、阿瞞、碧眼小兒、逆賊、酒桶、賊殺才、狂叟;或揭露人的無良行為,如奸巧專權(quán)、賣主求榮、背反、謀逆、逆謀、盜竊、亂逆之事、不臣之事、禽獸之行、奸計、鄙言、亂言、無父無君之言;或指向名節(jié)品質(zhì),如大逆不道、背義忘恩、不忠不義、狼子野心、無禮、懷二心、諂佞、至不仁;或?qū)θ说哪芰M行一般的評價,如百無一能、不知世務(wù)。
《三國演義》的罵詈,與人物的契合度高,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發(fā)揮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如禰衡罵曹一節(jié),先嘲弄一眾謀士武將“衣架、飯囊、酒桶、肉袋”,再痛罵曹操“眼濁、口濁、耳濁、身濁、腹?jié)帷⑿臐帷?,充分展示了其放達無忌、恃才傲物的名士品格。張飛嫉惡如仇、性格火爆的形象,亦通過其火爆的罵詈得以展現(xiàn),大罵督郵“害民賊”,痛斥呂布“三姓家奴”,罵詞直截了當,無遮無攔,充溢著一股豪杰之氣!而關(guān)羽一句“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顯示了其高傲、自負的個性特征;當敗走麥城,孫權(quán)勸降時,關(guān)公又痛罵其為“碧眼小兒,紫髯鼠輩”“豈與汝叛漢之賊為伍耶”,則又表現(xiàn)了其堅貞勇毅、寧死不折的磊落品格。
諸葛亮以舌劍殺人,暗寓智慧,呈現(xiàn)出更為高妙的境界。其罵詈內(nèi)涵豐富,語辭多樣:或于平常話語中含沙射影,劍走偏鋒,一招斃敵;或直抒胸臆,直擊死穴;或寓罵于隱,借物寓義,圖窮匕現(xiàn)。在諸葛亮的話語體系中,罵詈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符號,更為重要的是,在其犀利能指的背后,展現(xiàn)了其豐富的強大的所指,已作為一種深沉、機智的軍事謀略,直接擊穿、瓦解了對手的心靈。如“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貌似含蓄委婉,實則為殺人于無形的攻心之術(shù),直氣得周瑜金瘡迸裂,昏絕于地。斥責王朗“罪惡深重,天地不容”,“皓首匹夫,蒼髯老賊……何面目見二十四帝乎!”一番痛罵,竟使得王朗氣溢胸膛,撞死馬下,雙方尚未交戰(zhàn),僅憑三寸利舌即使曹軍先折了軍師。曹真敗軍染病,孔明修書痛斥其助逆不義,無學無德,曹真看畢,恨氣填胸,至晚死于軍中。六出祁山時,諸葛亮取巾幗并婦人縞素之服,修書一封,遣人送至魏寨,司馬懿雖佯作笑顏,實則心中大怒。這種借物隱喻的罵詈,具有其強大的洞穿力量。
《三國演義》的罵詈,既屬于言語范疇,也屬于行為范疇?,F(xiàn)代語用學認為,言語之力可以轉(zhuǎn)化為行為之力,言語行為就是講話人通過一句話或者若干句話來執(zhí)行一個或者若干個行為,這些行為的實現(xiàn)可能給聽者帶來某些后果。奧斯汀因此區(qū)分出三種不同的言語行為:以言述事的述事行為、以言行事的行事行為、以言成事的成事行為⑤。在《三國演義》中,作者充分展現(xiàn)了語言的力量,罵詈不但對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對于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矛盾沖突的形成和解決,具有重要的作用,實現(xiàn)了其“以言行事”的語用動機。
與《金瓶梅》一類小說的市井俚俗相比,《三國演義》的罵詈不事雕飾,精練通達,行文自成一格,這與小說整體的美學追求是一脈相承的?!度龂萘x》主要表現(xiàn)的是上層統(tǒng)治集團人物的活動,而這些人物的談吐自然有別于一般的市民階層、封建家庭、江湖英雄的語言,這也就決定了《三國演義》的罵詈語要雅于《金瓶梅》《紅樓夢》《水滸傳》等,因而形成了《三國演義》獨具特色的“文罵”,而且“三國”之罵,多為家國社稷之罵、英雄豪杰之罵,幾無個人恩怨在內(nèi),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和鮮明的特色。
首先,《三國演義》的罵詈語內(nèi)容豐富,意出多途⑥。其內(nèi)容涉及名節(jié)、品行、能力、性情、言語等層面,具有很強的指向性和道德表述力。該書之罵詈,具有極高的道德匭范和效果,而不流于一般枯燥乏味、道貌岸然的說教,所表達的是催人奮發(fā)、昂揚向上的道德內(nèi)容,所引領(lǐng)的是整個社會的情操及價值取向。當然,書中有些罵詈語的內(nèi)容具有一定的局限性,這主要體現(xiàn)于賤稱蔑稱的表達上,比如“織席編屢之夫”“屠沽小輩”之類,即表達了對職業(yè)認知的偏見。
其次,《三國演義》的罵詈老辣狠厲,一語中的。風格老辣,方式直接,使得對手猝不及防,不予其以片刻的喘息余地,關(guān)鍵處寥寥數(shù)語,即可擊中對方要害。如第93回“武鄉(xiāng)侯罵死王朗”,除在回目中標以罵詈外,行文中更是凸顯、張揚了諸葛亮的罵詈功夫,僅憑三寸不爛之舌,片言只語將人活活罵死,其軟舌殺人的巨大威力,其尋常刀兵又豈可堪比!
再次,《三國演義》的罵詈辭氣激揚,暢快淋漓。其罵詈情景之大、辭氣之烈、氣勢之宏,是任何一部古典小說無法相比的。第23回“禰正平裸衣罵賊”,恃才傲物的狂士面對地位顯赫的曹操,罵詈如矢石交加,激揚奮發(fā),銳不可當!第36回中徐母痛斥曹操“雖托名漢相,實為漢賊”,“取石硯便打曹操”,言辭剴切,大義凜然,亦為《三國演義》的經(jīng)典之罵。
復次,《三國演義》的罵詈用語精練,巧譬妙喻。與《金瓶梅》一類的作品相比,《三國演義》的罵詞不俚不俗,行文兼采文言,精練雅順,古語色彩濃郁,但卻平易近人,雅俗共賞。這種獨特的言語風格,充分顯示了作者深厚的語言修養(yǎng)。更為重要的是,書中有很多語詞,巧妙運用了比喻等修辭手段,賦予了本體以新的言語意義,在固有的能指形式上形成了新的所指,如虎癡、狗彘、飯囊、草芥、土木偶人等,就寄寓了一種嶄新的修辭意義,取得了獨特的表達效果。
從敘事藝術(shù)來說,《三國演義》的罵詈表達賦予小說以強烈的藝術(shù)張力,對于塑造典型人物形象、刻畫人物角色內(nèi)心世界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推進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故事的進程。在中國文學史上,《三國演義》的這種言語藝術(shù)可以看做一個重要的路標,承前啟后,一方面是對前人的接受,另一方面也是對后世的傳承,具有重要的“接受”價值。
早在戰(zhàn)國時期,《莊子》即展示了高超的罵詈藝術(shù)?!肚f子》以直抒胸臆的形式,嘻笑怒罵,酣暢淋漓,在先秦諸子散文中別樹一幟,體現(xiàn)了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和鮮明的心理評價。例如:
《盜跖》:“無恥者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p>
《人間世》:“有人于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
《列御寇》:“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p>
從罵詈方式看,可區(qū)別為直接罵詈和間接罵詈。前者的罵詈詞在句子中實現(xiàn)為獨立語,是一個比較自足的表述單元,作為一個純語用成分,其語義表達強烈,罵詈效果突出。后者的罵詈詞語表現(xiàn)為一個與其他成分有結(jié)構(gòu)關(guān)聯(lián)的句法序列,服從全句的語義組合,在罵詈力度上較之直接罵詈要薄弱一些。在《莊子》里,“無恥者”“天殺”“舐痔者”還不是直接罵詈,而是一種寄寓了鮮明褒貶態(tài)度的陳述與評定。在第一例中,“無恥者”作話題主語,第二例“天殺”是述題謂語,第三例“舐痔者”為當事主語,三者都處于“話題-說明”的語用結(jié)構(gòu)中,情感指向雖也鮮明,但罵詈效果未免減卻幾分,同時其表達也缺乏一種酣暢漓淋的心理快感。
《三國演義》的罵詈語仍多屬于間接罵詈:
劉備怒罵:“辱子有何面目復來見吾!”封曰:“叔父之難,非兒不救,因孟達諫阻故耳。”玄德轉(zhuǎn)怒曰:“汝須食人食、穿人衣,非土木偶人!安可聽讒賊所阻!”(第七十九回)
馬超曰:“吾家屢世公侯,豈識村野匹夫!”(第六十五回)
(彭)漾因酒醉,恨罵曰:“老革荒餑,吾必有以報之!”(第七十九回)
(紀)靈曰:“莫非殺大耳兒乎?”布曰:“亦非也?!?第十六回)
“辱子”“老革”作為全句的主語,“土木偶人”“村野匹夫”“大耳兒”作為陳述性謂語,與其他成分構(gòu)成一個句子序列,構(gòu)成一個“話題—說明”的罵詈框架,罵詈的程度尚未達到極致。
在《三國演義》中,很多罵詈詞以獨立語的形式呈現(xiàn),屬于直接罵詈:
(呂)布回顧玄德曰:“大耳兒!不記轅門射戟時耶?”忽一人大叫曰:“呂布匹夫!死則死耳,何懼之有!”(第十九回)
呂布罵曰:“環(huán)眼賊!你累次渺視我!”(第十六回)
關(guān)公聞言,勃然變色,美髯飄動,大怒曰:“龐德豎子,何敢藐視吾耶!”(第七十四回)
黃祖揚鞭大罵:“江東鼠賊!安敢侵略漢室宗親境界!”(第七回)
“大耳兒”“環(huán)眼賊”在句中都是獨立的稱呼語,語氣強烈,主觀性強。“呂布匹夫”“龐德豎子”以同位短語的形式,“江東鼠賊”以偏正短語的形式,顯示出強烈的情緒確認和指向,在句中亦屬于獨立的表達。
就間接罵詈來說,《三國演義》承襲了《莊子》以來的罵詈形式,但其直接罵詈于《三國演義》中的大量使用,可以看作該藝術(shù)表達的開拓與創(chuàng)新。由間接罵詈到直接罵詈,體現(xiàn)了一種語用增強的趨勢,標志著罵詈藝術(shù)在更高層次上的展開。
對比《莊子》和《三國演義》,我們還發(fā)現(xiàn)因詞義變化而產(chǎn)生的罵詈詞,如《山木》:“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薄柏Q子”在這里尚非罵詈,乃如“三尺豎子”中之童仆義。在《史記》中,“豎子”的語義加重,如《項羽本紀》:“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痹凇度龂尽分?,“豎子”有了進一步的引申,如《阮籍傳》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阮籍“嘗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乃嘆曰:‘時無英才,使豎子成名乎?’”“豎子”意為無能庸碌之人。到了《三國演義》中,“豎子”直接用作罵詈詞,如第七十回,黃忠怒曰:“豎子,欺吾年老!吾手中寶刀卻不老!”
從罵詈“接受”的角度來看,《三國演義》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莊子》的影響;其實,更直接的影響則是來自魏晉人士的言語行事和評騭人物的世風。如《世說新語》中有“痛罵”“肆言極罵”“哭詈”之類的言辭和行為,再看一則例子:
孫秀降晉,晉武帝厚存寵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篤;妻嘗妒,乃罵秀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復入。(《惑溺》)
貉子是生長于北方的一種毛皮動物,當時南方人賤稱北方人,也以此詞當之。孫秀聽了罵自己為“貉子”后“大不平”,“遂不復入”內(nèi)室,可見此罵詞所造成的殺傷力及嚴重后果。
詈罵語言藝術(shù)在中國可謂“源遠流長”,先秦文獻尚不多見,《史記》《漢書》漸多;魏晉三國時期,詈罵之風盛行,罵詞豐富多姿,如陳琳所擬討曹的檄文,字字剜心,句句驚魂,直罵得曹操驚駭無地以至于頭風不治而愈。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三國演義》集前代之大成,形成了激揚、狠辣的詈罵風格,鑄造了具體可感、呼之欲出的詈罵意象。如狗彘、豚犬、衣架、飯囊、大耳兒、環(huán)眼賊、土木偶人這一類的名詞性詈詞,在《三國演義》中占了大多數(shù),作者觀物而取象,立象以盡意,將其濃郁的主觀情緒和鮮明的價值取向凝結(jié)于這些客觀物象之上,從而達至了一種主客交融的具有強烈震撼力的獨絕藝術(shù)境界。
上文我們簡要分析了《三國演義》罵詈藝術(shù)之于前代的接受,其影響之深是同時期乃至后世文學作品都無法企及的。同時,在小說等主要的文學樣式中,《三國演義》的罵詈藝術(shù)也影響了后來的《金瓶梅》《紅樓夢》等作品?!度龂萘x》的金剛怒呵,《金瓶梅》的婦人之罵,《紅樓夢》的嘲諷刻薄,同為罵詈卻迥異其趣,但仔細對比這三個文本,卻不難看出其罵詈共同特征的存在。在民國小說比如《七俠五義》中,在罵詈語中仍然可以看到《三國演義》的這種影響。由于小說題材、主題的不同,在詈詞內(nèi)容的設(shè)置上,《三國演義》《金瓶梅》《紅樓夢》也有所不同??傮w來看,《三國演義》乃家國之罵,詈詞大氣激揚,雄辯踔厲;《金瓶梅》系市井之罵,或俚或俗,語帶春色;《紅樓夢》則多屬閨室之罵,調(diào)笑嬌嗔,刁鉆刻骨?!督鹌棵贰贰都t樓夢》以及《水滸傳》中關(guān)于性之類的褻詞⑦,在《三國演義》中并不存在。
《三國演義》獨特的罵詈敘事,也已成為后代戲劇屢加表現(xiàn)的傳統(tǒng)題材,如《擊鼓罵曹》(又名《打鼓罵曹》《群臣宴》),不但是京劇的經(jīng)典劇目,同時也登上了川劇、漢劇、徽劇、滇劇、秦腔、同州梆子、河北梆子等地方戲劇的舞臺。京劇《徐母罵曹》(又名《擊曹硯》《女罵曹》)的罵詈敘事,在川劇、漢劇、同州梆子、河北梆子中也有表現(xiàn)。京劇《罵王朗》,也成了川劇、漢劇、秦腔、湘劇、河北梆子等劇種的重要題材。由此可見,《三國演義》的罵詈敘事,在中國文學史敘事研究中應(yīng)占有一席之地。在這個問題上,本文只是予以簡單的提示,對此我們將另文詳論。
本文全面考察了《三國演義》罵詈語的類型,分析了其基本的內(nèi)涵特色。作為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和美學追求,《三國演義》罵詈語的設(shè)置在塑造人物形象、彰顯個體特征以及情節(jié)的設(shè)計推動方面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功能,是體現(xiàn)其藝術(shù)成就的重要元素。從接受的角度看,《三國演義》是對先秦以來罵詈藝術(shù)的歷史承襲,同時也影響了后世文學作品人物言語的設(shè)置,其激揚狠辣的修辭風格,呼之欲出的詈罵意象,撼動人心的藝術(shù)張力,構(gòu)成了中國文學史上詭譎奇絕、光彩奪目的藝術(shù)圖景,具有豐富的文學和美學價值。
注釋:
① 參見米文佐《〈三國演義〉中的罵詞》,《中國古代小說戲劇研究叢刊》(第二輯),甘肅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② 具體研究成果,分別參見江結(jié)寶《罵詈語言研究》,人民日報出版社2005年版;劉富根《漢語罵詈詞研究——漢語罵詈小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沈亮《略論〈三國演義〉的罵人藝術(shù)》,《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賈勇星《〈三國演義〉的語言描寫藝術(shù)——罵語藝術(shù)探析》,《武夷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李毓、吳允淑《關(guān)聯(lián)視角下的〈三國演義〉中稱謂語的英譯》,《淮南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
③ 括號中的數(shù)字為該詞語在文本中出現(xiàn)的頻次,出現(xiàn)一次者不標注。
④ 裴松之注:“古者以革為兵,故語稱兵革,革猶兵也。羕罵備為老革,猶言老兵也?!薄端鍟づ崽N傳》:“帝悟曰:‘老革多奸,將賊脅我?!泵鞔愂吭顿笛越狻放c此說解異,其卷一:“古人罵老革,猶今人罵老頑皮耳。”
⑤ 參見約翰·蘭肖·奧斯汀《如何以言行事》,張洪芹譯,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2年版。
⑥ 《三國演義》中,僅涉及“賊”字的罵詈語就有很多,且內(nèi)涵豐富,義項復雜,參見韓得志《〈三國演義〉“賊”義解析》,《廣西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
⑦ 《紅樓夢》的罵詈呈現(xiàn)出另外的特色,具體參見曹明《從〈紅樓夢〉聯(lián)句異文看修訂者文學思考》(載《明清小說研究》2016年第1期)的相關(guān)論述?!督鹌棵贰贰端疂G傳》中的罵詈語也各有千秋,朱全?!墩摗唇鹌棵贰碉嬍诚M的奢靡與逾禮越制》(載《明清小說研究》2015年第4期)、張莉《論明清評話對〈水滸傳〉小說文本的口頭轉(zhuǎn)換》(載《明清小說研究》2016年第4期)等文章均有相關(guān)論述,可參考。
本文系國家語委基金2011年度項目“《三國演義》字頻研究”(項目批準號:ZC125-9)的階段性成果。
桑哲(1976—),男,山東泰安寧陽人,文學博士,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語言學應(yīng)用語言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
王思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