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續(xù)慧穎 攝影_續(xù)慧穎(署名除外)
野生和馴養(yǎng)之間
人們內(nèi)心的季節(jié)感漸漸趨向消失。熱愛自然與尋秋的人,大多對川西甘孜趨之若鶩。短暫“失去”九寨溝的阿壩州,介乎于野生與馴養(yǎng)之間,有自然每一場無法提前預(yù)演的問詢和不會被攻略提前告知的贈予。你來,關(guān)于尋秋自然旅行的門才會真正打開。
行在阿壩路上(攝影_熊貓出沒注意)
“你們這一路將會沿岷江北上?!迸笥寻l(fā)來信息。午后昏昏睡去錯過來電,睜眼車正行駛在一條視野寬闊大橋上,兩岸秀水峻山,橋下水域?qū)拸V,絲毫不遜沿海任何一片海域,舉目可及的遠(yuǎn)方有云霧如絲帶纏繞。水如明鏡可照伊人,那奇峻山川一座座如一位位圍著伊人的俊俏英勇青年樣貌。這江水多出的一分秀麗,群山高出的一寸峻峭,皆讓這山水組合遠(yuǎn)甚于神州大地上許多。時針往前撥82年,當(dāng)年帶領(lǐng)著兩萬多紅一方面軍在此處與紅四方面軍會師的毛澤東,可能就難有我這太平盛世品讀風(fēng)景的閑情了。
毛澤東在晚年向《西行漫記》的作者埃德加·斯諾(美國記者、作家)坦言:“這一次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泵珴蓶|所提的最黑暗的時刻正是從1935年7月蘆花鎮(zhèn)的那場會議開始,一直持續(xù)到走出川西到達甘肅的哈達鋪在報紙上看到陜北蘇區(qū)和劉志丹的消息才算結(jié)束。而在60余日中,阿壩州的土地行過了中國近代史上最悲壯的死亡行軍:紅軍過雪山草地。
但選擇南下的張國燾那邊也并不好過。
他帶領(lǐng)的做著“南下打回成都吃大米”美夢的九萬四川兵,在一系列決策失誤之下,迅速滑向失敗。
這也成為后來1937年中共中央開始對張國燾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展開大批判,1938年4月,時為陜甘寧邊區(qū)政府代理主席的張國燾借祭拜黃帝陵之機逃往重慶,投入蔣介石的懷抱的起因。這是我們的歷史今天可以讀到的一個結(jié)果。若拋棄一些鄉(xiāng)愁,若咬牙再忍受一些饑餓,歷史是否會被改寫?只是歷史是勝利者的書寫,從來無法猜測。
那場黑暗起始的蘆花會議,在阿壩州黑水縣城里,這也是我們此行地圖上的第一站。在今天的內(nèi)蒙還有一座古城史稱“黑水城”。黑水藏名為“措曲”,是“生鐵之水”的意思。稱呼此名的地方大多因河流富含低磷錳鐵礦而得名。毛澤東的那一萬紅軍北上,就如飲黑水河之水一般堅硬剛強,硬是闖過了當(dāng)時全中國人煙最少、最荒蕪、最貧瘠、甚至語言不通的極度惡劣地域。但就是這片區(qū)域,在社會飛速發(fā)展的今天,又因為這些局限成為生態(tài)的遺珠。
山谷里秋的盛宴(攝影_盧海林)
車過都江堰─汶川大橋便開始進入隧道,出隧道后的山體變得松脆許多,滑坡或泥石流在山體上擦出了傷痕,有些是新的,呈現(xiàn)深灰色,而有些是舊傷,已有些發(fā)白,個別嚴(yán)重處立著遺址紀(jì)念的牌子。我能從山體大致判斷車已行進至何處。
痛苦的記憶最難記起,回憶一次,就要做好身心再陣痛一次的準(zhǔn)備,如同冬日要從一口深井徒手提上一桶寒氣徹骨的水。隨著時間的拉長,大部分的疼痛才會逐漸轉(zhuǎn)為余震,最后的最后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只泛起漣漪。
幸運者和未歷經(jīng)的人,對這段記憶仍舊避而不及。映秀如今在舊址不遠(yuǎn)處建了更好的新城。城里的人看上去安詳平和,時間是人類的摯友,治愈著一切不可能。
新的汶川、映秀,皆已在人們和城市的臉上看不到災(zāi)難的疼痛和傷痕。“水果熟了,歡迎您來摘”,進入映秀路邊這樣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小廣告牌比比皆是,這就是中國百姓最常見的樣子。
我們并沒有時間在路上為某片果園片刻停留,趕夜路,是道路新手的忌諱。但事與愿違,到達夜已深。明日要來雨,風(fēng)刮得樹嘩啦啦作響,自山頂匯集的小溪在寂靜山嶺中竟奔騰出了大江的氣勢聲響。過最后一條河流,夜還沒浸透河水,灰白的橋梁,三岔路口紅色招牌的川菜館,漸漸在亮起來。山腳下的村莊,小路在哪,大門朝哪開,院落圍到哪里,我終于可以分辨出來。
而這河對岸山坡上的客棧藏匿在魆黑山影中。若沒那盞暖黃燈火,山鬼定在來的路上。一進院子我就被一顆核桃砸到,一顆青皮果子從一棵老樹上調(diào)皮地直線下墜下來。那是這季最后幾顆倔強不愿服從時間的果實,其他核桃早已落筐曬在墻角變得有些堅硬,它等這夜深露重才朝我砸來。
“要吃,屋里有。前幾天摘好的?!遍_客棧的是個90后,他對我省略了“后”表示了不滿,但他還是為我們端上了為我們親手烹飪的晚餐。屋里放著民謠,大聲得讓我們都聽不清彼此說話。
“你是黑水人嗎?”我一邊咀嚼著燉得香滑的牦牛肉,一邊大聲地問他。
“你猜。”
我頭也沒抬,果然不到兩秒,他主動介紹起自己來。他來自成都,也是個異鄉(xiāng)人。學(xué)機械的他畢業(yè)后不想按部就班地工作,和他的伙伴一拍即合,跑到這有彩林的黑水來開客棧。我請求他帶我們?nèi)ド嚼?。我有理由相信,黑水,這座比九寨溝彩林豐滿十倍的小縣城最斑斕的秋色,應(yīng)該在每一座寂靜的山嶺。
我沒有睡暖那床扎轟轟的纖維被,我唯靠著一日奔波的勞頓與明日的期許做了半個冷夢。
走進黑水縣達古冰川,一場斑斕的遇見(圖片提供_阿壩旅游網(wǎng) 攝影_高屯子)
對藏區(qū)稍有興趣的人,大概都知曉藏傳佛教。西藏的五大教派:白教、紅教、黃教、黑教、花教中,只有黑教不屬于藏傳佛教。而黑教又被稱為本教。本教,意即“原本”“本來”,俗稱“黑教”。位于阿壩縣城兩公里左右的朗依寺因為是目前國內(nèi)外最大的雍仲本教寺院,而得到人們的關(guān)注。這個在佛教出現(xiàn)前深刻影響著中國藏族的原始宗教,在今天也在為了適應(yīng)新的變化,不斷融合。人們都將帶著堅定的目光和導(dǎo)人向善的愿望,看向未來。
我們沒有錯過任何一個日出,卻唯獨只在這天清晨在山頂?shù)鹊搅似坦庥睢?/p>
在黎明,人們背負(fù)著黑夜與白晝更迭的重任,正朝著光亮處爬升。車和人都在盤山路上走著,卻又都是睡著。果然,山頂上的村莊也還在睡著。只有成群結(jié)隊的牦牛,像村莊的守衛(wèi),盤桓在進入村莊的必經(jīng)之路上。
這是一個在群山頂上的村莊。在山與山的夾角中,是岷江,望下去山谷里的人家正開始冒出清晨最早的那口熱氣??諝怆m然有些缺氧,卻足夠清冽。等到秋末,對面山巒將遍布五彩斑斕的樹林,如上帝的一塊秋天的畫布,從群山的這端,嘩地一口氣拉到地平線的最遠(yuǎn)端。而他們,只需要在家中操持著農(nóng)活,而或和每一頭牦牛一樣只是傻傻在某一條路上定定站上片刻,一切都將擁有??諢o一人的村莊,是睡著,還是空了?十余棟的紅頂藏屋沒有走出一個人來給我答案。課堂已經(jīng)荒廢多年的樣子,小操場成了動物的樂園。菜地還沒有荒,蘋果掛在樹上,透明的窗戶糊了彩紙。有一戶人家的狗在半小時后終于也醒了,朝我們吠了兩聲,以示警告。曙光光顧了對面一座山頂上的村莊,寬闊如宇宙的視野,足以跟隨著光的足跡,舞一支清晨的圓舞曲。
對面山頂迎來第一道曙光
只是沒有人打開門來與我迫不及待分享,多么稀松平常。他們更愿意跟我分享:“你來自哪里喲?”每個人都被生命詢問,而我們都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回答。
和客棧老板告別,我們需要通過彩林地帶奶子溝再翻越幾座高山才能進入紅原地界。雙向車道上冒著白色蒸汽的大貨車列隊經(jīng)過,從未間斷。在川西任何一條道路上,大型貨車都是絕對主宰。雨襲擊著黑水,車一直在爬坡,層巒的森林與山麓中隱士般的屋頂,在迷濛清澈的雨中浮現(xiàn)。山頂已現(xiàn)颯白,那山間一株紅楓,格外熱烈。開門沖出,冷雨噼里啪啦打在羽絨服上,一口涼氣從鼻腔直沖五臟六腑,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樣的鬼天氣,估計我們啥也別想采了,好好開車吧。今天我們最好能夠穿過紅原再往前開點。在這之前我們要先翻幾座山?!蔽一瑒又貓D和同伴說。
“雅克夏雪山隧道?雅克夏就雅克夏。非加個‘雪山’,怪?jǐn)D的?!庇行﹩蕷猓B對話都有點陰陽怪調(diào)起來。
天氣晴朗的日子,可以走進雅克夏尋秋(圖片提供_阿壩旅游網(wǎng) 攝影_余陽)
兩公里的隧道里亮著橘黃的光,當(dāng)車頭探出隧道出口,風(fēng)刮得更響了,四下一片白雪皚皚,雪花大朵大朵地砸向我們的玻璃前窗。我們對視了一秒,又在原地暫停了十余秒,誰也沒有說話。
“我想哭。”我們又看了看彼此,像個孩子。小說《雪國》的開頭寫道:“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倍藭r,只有短短四分鐘,我們從一個季節(jié)穿越到下一個季節(jié)。不,這分明不是穿越季節(jié),是穿越了時間國度。所有浪漫童話故事的高潮才敢如此書寫。時空穿梭的隧道之旅給我們的旅行帶來了最大的禮物,車?yán)锏臍夥账查g沸騰了。
若拿掉“雪山”二字,我們這趟旅行會如同雪山?jīng)]有雪一般遺憾。
車夾帶著雪一路狂奔到埡口,雪已經(jīng)厚得像塊芡糕,這處是紅原南部丘狀高原之巔,山勢雖無奇絕之處,但丘原兩側(cè)有二水發(fā)源,一入黃河,一入長江,被定為黃河長江的分水嶺。只是四處白茫,一切傳奇都已隱瞞。不知何處來一只黑白貓自顧舔爪,這是此行我遇到的唯一一只貓。我躡手躡腳走近,它遲疑片刻,轉(zhuǎn)身朝雪地飛奔而去,肉墊在雪地留下一串梅花。
我聽到有雪花落在我的心田上。
飛馳在雪的王國(圖片提供_視覺中國)
車在連綿廣袤的草原上飛馳,海拔一直在3500米上下波動。車?yán)餂]有音樂,世界寂靜無聲。我記憶中有一次旅行,走到半途,生出萬噸的絕望。那絕望并不來自于外界,而是內(nèi)心。我不確定那是否是一次樂極生悲,而或僅僅只是因為自然之前,所有虛無與荒誕都在獨自表演。往前邁不開一步,回頭卻又無處可退。
人們總在懷念青春的幸福,卻不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過一大片干旱貧瘠、泥濘迷霧、地形險惡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世界。那是一段不可倒退只能記憶回放的過程,在青春中人自然大多不可參透。
但青春總歸是好的,就像你知曉春天總歸會來,但也終究要走。草原上牛群馬匹,像是大地播撒的種子。這里盛產(chǎn)中國三大名馬之一的河曲馬。聽牧民說,跟著河曲馬,多遠(yuǎn)都能回來。這種馬是從藏馬開始,又融進了蒙古馬的血液,歷經(jīng)不同民族的悉心培育,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喜群居、好游走、戀群性強的個性。馬,最早被人類馴養(yǎng)的動物,在一場場自然對抗中,早已成為人類最好的伙伴。除此以外,還有狗。整個草原上,都是流浪者一樣的狗?;颡氉裕蛉宄扇?。它們從未被格外“寵待”,它們被泥土裹住皮毛,也會被雨水淋濕頭顱。它們和那些穿著厚重皮毛棉襖的牧民一樣,它們擁有生命絕對的自由,和人類朋友交托它們的生命責(zé)任。這是一種沒有語言和文字記錄的合作契約。
兩匹馬今日沒有目的地
隆冬將至,轉(zhuǎn)場人與生靈(圖片提供_阿壩旅游網(wǎng) 攝影_高屯子)
流浪的荒原上,眾生平等。命運的陀螺轉(zhuǎn)到哪一格,從哪一個欄奔出,各自朝一條沒有重來的終點而去。再次相遇,或致以微笑,或還以擁抱。
若爾蓋,典型的高山草原此時黃綠相間。不如夏季牧草豐盛時來得讓人心曠神怡,我卻更喜歡這個季節(jié)的草地。好似知道春天夏天總會來,但秋天會不會來,來了是否又會被冬天早早侵占,在很多時候都難以預(yù)測。
那是雪山腳下草原邊上的一排小木屋,積雪已經(jīng)堆起了房屋“冷的篝火”。在遙遠(yuǎn)的山巔上空,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的余暉,一切都在被吞沒。這就是紅軍過草地中最艱難的一段。這里也是我們最艱難的落腳。讀紅軍寫的回憶錄,再疲乏的徒步,人們也要讓自己的馬馱上二三十斤干柴,這樣露營的時候才能點起篝火來。
少時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今日在若爾蓋,于一片酷寒沼澤中奢望可以有人能升起一堆篝火,方知“革命”之不易,“理想”之偉大,“愛國”之意義。還好如今你可以輕松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選擇到一家有熱水熱風(fēng),晚餐還能吃到一碗熱面的客棧。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陰沉中那一絲曙光,艱難地在透力。房屋旁的河流昨夜絮叨了一宿。我嘗試在清晨拼命記下昨晚高反在一道道山脊中為我擠出的字句,但那些字句就像碎石,怎樣都不能再還原拼回那座高山。
我們的旅程還有最后兩站,唐克鄉(xiāng)與松潘。一對藏族母子在山坡中走出攔車。我們嘗試溝通,發(fā)現(xiàn)雙方的詞匯庫沒有交集。我們讓他們上車,頗費周折終于是搞清楚了他們的目的地。她們要去一個叫色地的小鎮(zhèn),正好是我們的途徑地。那是一個干凈而寧靜的藏村。人們行在貫穿全鎮(zhèn)唯一的一條街道上,人不多也不少。人們大多相熟,我很喜歡這里。他們下車,真誠地遞來一張二十元人民幣,和一個笑容。我推辭了,還給她一個笑容。推辭了幾次她對我們豎了豎大拇指。她也許是去走親戚,也許是去鎮(zhèn)上采購,她大大的背包空空蕩蕩,她們又如此富有。我記得在我旅行的這些年,她們的同胞也曾這樣無私地幫助過我。
熱爾大壩(圖片提供_阿壩旅游網(wǎng))
黃河九曲第一灣(圖片提供_阿壩旅游網(wǎng))
姑娘,我的牛羊還在山坡上吃草,你和我一同去趕它們回家吧。
有黃河十八灣風(fēng)光的唐克鄉(xiāng)正在修路,整個鄉(xiāng)都像被挖起來了?;刈宓拿纥c店,有個漂亮的姑娘站在門口發(fā)語音,我們和她之間隔著一片泥濘。山歌好聽口難開,姑娘好看路難行。車隨時有深陷的危險,我們決議調(diào)頭往西,提前去松潘。松潘是歷代封建王朝在川西北的軍事重鎮(zhèn),古城如今還保留著一堵厚12余米的古城墻。舟車的勞頓,讓我急需一杯咖啡。我在網(wǎng)上找到這家咖啡館,去過的人介紹,它有這個城里最好的卡布奇諾和故事。
一個咖啡館,一個人。一個靈魂曾經(jīng)出逃,無數(shù)靈魂追隨而來想要借此安放。善男信女,交出真心的人,把誓言和期許釘在墻上,希望如基督般永恒。我讀著一位姑娘的來信,卻沒有一封回信。
“欺瞞與虛假每日在街上上演。就像一面巨大鏡子,男人不能給你回信,每日都在照鏡。姑娘,你寄來的話我收到了。我不能給你回信。這一千多公里的距離,就是你和我。我若回了,你的夢就醒了。
皮貨店要打烊了。賣假牦牛肉的店要準(zhǔn)備屠宰下一頭沒有身份的牲畜。
等到深夜,它們會成群結(jié)隊行在這條仿古大街上,就像生前漫步草原。
我讓何姐給遠(yuǎn)道而來的旅人煮了一杯新鮮的咖啡。我記得那天你來,是我給你沖的?!?/p>
那些,這些;曾經(jīng),現(xiàn)在。在一個叫作“古城”的項目里不時上演。但這里每一張紙都很認(rèn)真,每一顆心都炙熱溫暖。就像青春最開始的樣子。
心事,是年輕人的專利。中年人早已在午后就俯首稱臣。等到夜里的失眠,已是一道坎。那不是一杯咖啡,一張紙,一封信就能解決。
沒有心事的人,沒有獨自邁進青春咖啡館的許可證。
牟尼溝分為兩個景區(qū),此處為扎嘎瀑布
牟尼溝離松潘古城只有十公里不到。九寨溝的劫難,給了阿壩州其他景區(qū)一次展示機會。
天太冷了,以至于尚未到淡季,我們已經(jīng)一大早在門外凍手凍腳等了大半個小時。聽說工作人員都還在屋里睡覺,停車坪里有人扯開嗓子大喊了一句:“起床啦!賣票了?!比藗兌夹α?,這山都被叫醒了。等到挎著小包的工作人員賣出那日的第一張票,揣著票鉆進車?yán)铮覀兙拖駛€逃兵一頭往景區(qū)里沖。
牟尼溝二道海的眾多天然湖泊
空蕩蕩的景區(qū)幾乎看不到人。景色非但沒有因為觀眾太少減色幾分,扎噶瀑布反是回歸一種本真的天真與歡騰。于一片寂靜中獨自奔騰著,歡樂著,千萬年地流淌過每一棵必經(jīng)之樹,認(rèn)真沖刷每一個迂回的丘陵。每一次駐足,都成為水與林的一次約定。而相隔十五公里的二道海則以水著稱?;蛩嘧?,或水中鈣化形成花紋,或水靜如鏡倒影藍天相映成趣。二道海不如九寨溝的規(guī)模,但看上去更為原始。逐山而上,沿路大小海子數(shù)十余個。第一個海子叫:“?。 钡诙€海子叫:“哇!”第三、第四個叫“看!”第五第六叫“哦?!痹偻蠼袩o名。終于同伴沒了一路稱贊的氣力,只剩下保持體力爬升的一口元氣。兩百斤的胖子喘得像個風(fēng)箱,一次次從拍照的我身邊走過,抖花我的鏡頭。無奈之下,確認(rèn)無礙我選擇獨自前行。
“進來拍吧,不用門票。里面還非常漂亮。”門口的喇嘛朝我招手。寺廟看起來修繕一新,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在云霧繚繞中,牟尼后寺兀自禪定。得到邀請頗有些盛情難卻的意味。
“你一直在這里嗎?”我走到門前與招呼的喇嘛攀談。
“對呀,我在這出生,現(xiàn)在在這,以后老了也在這?!崩镩_朗地笑了,朝身后的屋宇伸手:“后面還有很多好地方,放心去拍吧?!?/p>
寺里許多信徒放生的生靈,一點不怕生人,在寺里隨處可見。我是在藏經(jīng)閣的草地上遇到羅讓的。我們只是用一個眼神和笑容就確定了攀談下去。他們剛上完早課,今日是休息日,他正從圖書館出來透透氣,遇到我,為我一一介紹起寺廟的情況。
這里原來并不對外開放,所以他們并不會被游人過分打擾。我并不知道我的被邀請是為什么。“你去過色達嗎?”我另起了話題。羅讓停頓了幾秒,“我還沒有,我的一些師兄師弟有去過。我以后要去。”
“我可以給你們拍照嗎?不是現(xiàn)在就拍,是說如果我把相機對著你們拍進去可以嗎?”羅讓沒有回答我,只是“吶,吶”了兩聲。
擔(dān)心誤他們修行,和他握手告別,冰涼的手才讓我意識到他們裸露半臂的喇嘛服同樣無法抵擋山中寒冷的攻勢。
我走出十米,像是被什么召喚,回頭朝小山坡上的羅讓招手:“羅讓,羅讓。”
高大的羅讓轉(zhuǎn)過身來,他定了一秒,繼而朝我露出朝陽般的微笑。我舉起了相機。
那笑容,溫暖的近乎悲憫。
就在這里結(jié)束吧,避免無知的感動和廉價的激情。結(jié)束這對自然的告解,不再走,這一日之秋,一年之秋已在此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