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婧
NO.1
一九三一年,東北。
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窗外的路燈漸次亮起,昏黃的燈光透過縐紗窗簾映進(jìn)來,混著天花板上的白色燈影,形成一種極淡極淡的水色。
蕭若虹踩在厚厚的織花羊毛地毯上,抱著肩,神色有些惱,因?yàn)槊黛辖瓕W⒌乜粗鴪?bào)紙,氣定神閑,完全無視她的存在。
“明煜江?!苯K是忍受不住這冷寂,蕭若虹撕開了這仿似停駐的沉默。
紅木雕花大桌背后的男人樣子極其冷漠,目光深邃如同星光下的大海,偶爾波光一閃,那光亦是清冷的。
明煜江放下了報(bào)紙:“回去吧,你就是一直不走也沒用?!?/p>
蕭若虹有些急了:“你能救我出來,自然也救得了他們?!彼齾⒓恿藥讉€朋友組織的一場演講活動,中途遭到日本人的鎮(zhèn)壓,混亂之中他們被日本憲兵抓了起來。
明煜江搖一搖頭,語氣有些莫測:“你放出來以后該不會還沒回過家吧?”
外面有些許細(xì)微的聲響,蕭若虹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看窗外,不知何時居然下雨了。不一會兒,雨就噼噼啪啪地大起來,打在樹木的枝葉間簌簌有聲,一絲涼意侵入肺腑,她竟然像是害怕起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明煜江也不瞞她:“為了換你出來,你爹把蕭家的藥廠送給了藤田將軍?!?/p>
“憑什么?!”
“你說憑什么,如今東三省已經(jīng)是日本人的了,你參與非法集會,沒有被當(dāng)場擊斃,已經(jīng)是命大?!?/p>
“非法集會?真是可笑,我們在自己的國家宣講保家衛(wèi)國哪里非法了?”
“我不與你爭辯,你是寫文章的,我說不過你。不過,你還是離你那個姓宋的朋友遠(yuǎn)一點(diǎn)兒,他的背景可不簡單,我不想你惹禍上身。”
“你這是在關(guān)心我?”蕭若虹軟下聲音,“昱江,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我不信你會做日本人的走狗?”
“苦衷?你如果也試過被幾十條槍圍著談生意,被人用槍抵著腦門簽合同,還被逼著親手殺掉不肯服軟的手下,你才有資格和我說苦衷?!泵黛辖坡牭绞裁葱υ挵悖θ葑I諷,“我從前也像你這般天真,認(rèn)為國家有難,匹夫有責(zé),可那些和皇軍作對的人最后都落得什么下場?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我坐到如今的位置,既能保我全家平安,又能延續(xù)我明家的富貴,難道我的選擇是錯的?我沒你有氣節(jié),我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你若繼續(xù)一意孤行,你所謂的名族大義,愛國情懷,只會害得你蕭家家破人亡?!?/p>
他起身走到窗前關(guān)上窗戶,豆大的雨點(diǎn)落在玻璃上,暈開一團(tuán)團(tuán)模糊的水花。他輕嘆一聲,道:“天色晚了,我差人送你回去吧?!?/p>
蕭若虹心里亂到了極點(diǎn),思緒紛繁,她看向窗戶,男人的臉模模糊糊地映在浮滿水霧的玻璃窗上:“明煜江,我真是看錯你了。”
明煜江的神色有些意外,又仿佛早已預(yù)知終有一天她會這樣輕視他,然而眸中的流光一閃,他的面色恢復(fù)了一貫的平靜。他轉(zhuǎn)過身看她:“如此也好,免得你對我不死心,你這種激進(jìn)的民主分子,我是萬萬不敢和你在一起的?!蓖A艘幌?,他的語氣陡然變得有些兇狠,“對了,你還記得程小蝶嗎?當(dāng)年若不是你仗著好出身,霸占著我的婚姻,我早就同小蝶結(jié)婚了。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始終是她。你,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罷了。我從前同你說過的話,就當(dāng)是我騙你的吧?!?/p>
書房的燈火依舊通明,明煜江立在窗前,緊緊地盯著雨夜里那一道瘦削的背影,與他預(yù)想的一樣,她拒絕了他派的車子,一個人,像無根的浮萍一般一頭扎進(jìn)了雨幕中。
那已經(jīng)不是他記憶中的懵懂少女,如今的蕭若虹出落得愈發(fā)水靈,然而那一雙清澈的眼里卻滿是疲倦。她剛才就站在距離自己不過幾步的地方,看向他的眼神恍惚的仿似再看一個陌生人。
他突然忘了,上一次見她是在什么時候?
即使見過又如何,她未必會搭理他,自從得知他為日本人做事,她便不再與他往來,某次在街上遇見,她也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一眼,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有一瞬間想追過去找她,然而下一秒,他就冷靜下來,他們已經(jīng)選擇了不同的路,勉強(qiáng)在一起,結(jié)局未必是好的。
那一夜,他睡得不踏實(shí),恍恍惚惚間還做了夢。
夢里的蕭若虹還是十五六歲的模樣,他帶她去騎馬,在奔馳的馬背上,她忽然回頭同他說話。粉嫩的嘴唇不偏不倚地擦過他的唇,柔軟的唇,甜美的仿似花瓣,然后霞色的紅暈潮水一般慢慢從她纖細(xì)的頸子上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漫上來。
那樣明媚的時光,也僅僅留存在記憶里。
NO.2
失魂落魄地回到蕭公館,蕭劉氏撐了傘到門口接她,見蕭若虹渾身上下被淋透了,又是心疼又是嗔怪:“趕緊回去給你爹認(rèn)個錯,說你以后再也不敢了?!?/p>
蕭若虹不語,沉默地跟著蕭劉氏一路走到樓上去,二樓的書房果然亮著燈,想來蕭重年已經(jīng)等了她多時。一走到書房門口,就聞到濃烈的煙味。她頓了頓,才敲門進(jìn)去:“爹,我回來了?!?/p>
“你還知道我是你爹!”蕭重年當(dāng)真是氣到了,掄起手邊的拐杖作勢就要去打。蕭若虹一動不動,任由拐杖重重地落到她肩上。蕭重年見狀,又是心疼又是惱怒,負(fù)氣般地將拐杖一扔:“你這是要?dú)馑牢野?!?/p>
“女兒不該讓父親母親擔(dān)心?!笔捜艉绻蛟诘厣?,“但女兒沒有錯,國難當(dāng)頭,女兒不甘做個亡國奴。”
蕭重年膝下六子,唯有蕭若虹一個女兒,自小就金貴得很,如今見她如此,心里也似火燒一般地疼:“可你一個女孩子,又能做得了什么?”
“爹爹這話看輕了女兒,男子能做的事,女兒都能做。”蕭若虹挺直脊背。
“我真后悔送你去國外讀書?!笔捴啬曛糁照日酒鹕?,仿佛又老了許多,“囡囡,我已經(jīng)把大半個蕭家搭進(jìn)去了,可不能再把女兒搭進(jìn)去。就當(dāng)是爹爹求你,我們離開這兒吧,別再和那些革命黨聯(lián)系了?!?/p>
蕭若虹還想再說些什么,迎上老父一雙淚眼,恍若被雷擊,她被捕入獄不過三天光景,蕭重年卻像老了十多歲,一頭花白的頭發(fā)居然已經(jīng)全白,愈顯滄桑和老態(tài),她喉頭哽咽,忽然間說不出話來,心底百轉(zhuǎn)千回,卻也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沒有國,又何來的家。
是夜,蕭若虹做了夢,恍惚是在一個極大的宴會廳,四面流光溢彩,燈光閃爍,她穿著西式的白色婚紗站在中間,卻看不到一個人。
忽然看見有人走過來,身形高大,她很是熟悉,急急地快步奔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卻只覺得手掌下一片冷冰冰。她下意識地低頭一看:自己抓住的哪里是男人的衣袖,分明是一支黑洞洞的槍管。再抬頭,只見那人雖是明煜江的模樣,神色卻極為兇狠陌生。
蕭若虹嚇得連連后退,然后一下子從夢里清醒過來,四下環(huán)顧,窗外的雨竟然還沒有停,“噼噼啪啪”的雨點(diǎn)砸在玻璃上,在這寂靜的夜里有些刺耳。
她忽然自嘲地笑起來。
明蕭兩家是世交,在她還沒出生的時候,家人就為她和明煜江定立了婚約。小的時候,她并不懂得什么是夫妻,聽見旁人同她開玩笑說她是明家的小媳婦,她也只是樂呵呵地笑。
然后繼續(xù)跟在明煜江的屁股后面一聲一聲地喚他“昱江果果”。她那時候正在換牙,牙齒漏風(fēng),“哥哥”二字叫出來總是像“果果”。明煜江已是個挺拔的少年,每每如此,就很是無奈地搜她口袋里的糖,她自然不依,然后又被明煜江追得滿院子跑。
她十二歲的時候,明煜江要與她退婚,明家二老堅(jiān)決反對,明煜江就約了程小蝶私奔,然而那一夜,明煜江在火車站等了一整夜,都沒有等到程小蝶。后來,明煜江才知道,程小蝶收了明家一筆錢,只身離開了東北。
那年夏天,明煜江經(jīng)常一個人在書房里發(fā)呆,一坐就是一整天。蕭若虹隱約明白了什么,既心酸又慶幸。她在花園里摘了大把的鮮花,理干凈葉子,扎了絲帶,小心翼翼地捧著花去看望他。他陷在書房的沙發(fā)里,窗簾半掩著,有白亮的光透進(jìn)來,照在滿屋的紅木家具上,將那些細(xì)致鏤空的雕花映照得一清二楚。
她居然有些畏懼這冷冽的安靜,于是自顧自地說起來,見他還是一動不動,她終是跟著沉默下來,然后安靜地將那一大把鮮花插進(jìn)花瓶里?;ㄆ渴瞧恋木疤┧{(lán),繁復(fù)的花紋配著艷麗的花,如今回想起來,其實(shí)并不好看。就像她和明煜江,青梅竹馬又如何,其實(shí)并不般配。
NO.3
空襲來的時候,蕭若虹正從教會醫(yī)院出來,沒走出一條街,頭頂就響起長長的防空警報(bào),像是一只垂死掙扎的飛鳥,嘯聲尖銳而倉皇。然后幾聲巨響,整條街的路面劇烈地震動了好幾下,就像一艘在海上漂浮的小船,搖搖晃晃的,再也站不住人。
蕭若虹被人流帶著往防空洞跑,她跌跌撞撞,就連一只鞋什么時候跑丟了都不知道。她在防空洞里找了一個角落坐下,這才發(fā)現(xiàn)赤著的那只腳磨破了,剛要簡單地處理一下,忽覺身子劇烈地一顫,伴著幾聲沉悶的爆破聲和從頭頂簌簌落下來的泥沙碎石,整個人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防空洞居然被炸塌了。
蕭若虹從前聽老人說,人在死前會將過往的事情細(xì)細(xì)地回憶一遍,不驚不喜,仿佛是在看著別人的故事。她那時候深信不疑,還暗自設(shè)想,自己在白發(fā)蒼蒼的暮年,回想起這些往事應(yīng)該已經(jīng)能夠表現(xiàn)得云淡風(fēng)輕了吧。然而這一刻,她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那些寵辱不驚,那些氣定神閑,不是因?yàn)槿酥畬⑺溃且驗(yàn)闀r間——漫長到足以忘卻一切細(xì)枝末節(jié),漫長到足以重新愛上一個人,漫長到足以明白彼此不過是過客。
下意識地,她的手指慢慢摸到頸間,那里戴著一條紅繩,紅繩的一端掛著枚碧色的小印章,小小的一枚,握在掌心里一片溫?zé)?。這是去法蘭西留學(xué)前夕,明煜江送她的,是上好的老坑玉,成色極好,透著盈盈的光,一筆一劃的兩個篆字,正是她的閨名:若虹。
蕭若虹握著印章,迷迷糊糊地睡去,旋即又驚醒過來,背上有涔涔的冷汗,漆黑的四周陸續(xù)還有磚石掉落下來,她的胳膊受了傷,一動就疼,于是不動了,蜷縮在那里,終是疲倦地閉上了眼……
沉悶的轟隆聲,像是在頭頂炸開的悶雷,又像是有一千頭牛從皮膚上奔馳而過,迷蒙中,似乎聽見有人在焦急地喚她:“囡囡,囡囡……”
是明煜江……
她又驚又喜,試圖抓住明煜江的手,然而一動,左臂處便傳來刺骨的疼意。她忽然忍不住哭起來,就像是小時候,她受了委屈,原本還能忍住,可明煜江一出現(xiàn),她便克制不住地哭起來。
“囡囡不怕,我在這兒?!泵黛辖櫜坏梦kU(xiǎn),跳下剛命人挖開的廢墟,從那破碎的石板底下一把將蕭若虹的手握住??v使嘴硬地一再申明與她再無相干,但他還是不放心地一直派人暗中保護(hù)她。
蕭若虹的意識已經(jīng)不太清楚,卻還是哭著叫他,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似乎攥了什么東西在掌心里。他輕輕地扳開她的手指,然后望見一抹碧綠,竟然是他從前送她的印章,在這危難關(guān)頭,她所牽掛的,居然還是他。
思緒翻滾如同巨浪,明煜江凝望著懷里已經(jīng)昏迷的人兒,只覺得一陣窒息般的痛楚傳來,就像是有一把小刀,生生地從他胸口那一處柔軟剜出一塊來。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光線明滅,好似有巨大的烏云籠罩著,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回去的路……
指間的香煙已經(jīng)燃了大半,稍稍一動,煙灰便落得滿地都是。明煜江靠在走廊盡頭的一面墻壁上,沉默地凝視著窗外。窗外正對著醫(yī)院的小花園,天色已經(jīng)漆黑如同潑墨,唯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在夜色下靜靜地亮著。偶爾有護(hù)士從花園經(jīng)過,卻也安安靜靜地,時光在這瞬間,仿佛靜止了一般。
他想起有一年,他們一起去上海,在燈火輝煌的外灘陸家嘴,她不小心扭了腳,走不動路,他說回去,她卻不愿,吵著要看黃浦江。他便背著她走,她緊緊地?fù)е念i子,頭頂上是璀璨的星空,一閃一閃的,像是過年時放的焰火,在深色的天幕上綻開一朵一朵的花。
他一步一步沿著江邊走著,她忽然在他耳后落下一吻。
他驀地一怔,驚得差點(diǎn)兒失手將她摔下去,他沒有回頭看她,只是癡癡地望著前路,滾滾的一彎江水,向著那夜色深處奔流而去。
她羞怯地將臉埋在他的肩頭,然后低聲問他:“昱江,可不可以試著喜歡我?”
他怔住,萬萬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卑微又虔誠地問他。在他的印象里,她永遠(yuǎn)都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蕭家六小姐,然而那一刻,她只是一個渴望愛情的小姑娘,捧著一顆真心,只望他能收下。
他恍惚了,曾幾何時,他也曾如此卑微而虔誠地愛過,可惜一顆真心錯付,程小蝶最終為了錢離開了他。其實(shí)程小蝶剛離開的那兩年,他是恨蕭若虹的,恨她不過是有個好出身,便霸道地占據(jù)了他的婚姻。然而他又漸漸恨不起來,她是那樣的執(zhí)著,陪著他渡過了一個又一個壓抑而沉默的傍晚;她又是那樣的單純,想著法兒地每日逗他開心——他記得那一瓶又一瓶靜靜綻放的鮮花,那樣絢爛熱鬧的花朵,一如她的一顆稚子之心,絢麗奪目。
最后,在微涼的江風(fēng)中,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清楚楚,認(rèn)認(rèn)真真:“好?!?/p>
那是他這輩子,最緊張卻又最歡喜的一瞬間。
不是沒有愛過人,從前同程小蝶在一起時,意氣奮發(fā),恨不能把全世界都獻(xiàn)給她,可結(jié)果呢……但他是第一次這樣被人愛著,愛得小心翼翼,愛得誠惶誠恐,愛得仿佛他就是她的全世界。
大夫終于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他快步迎上去。大夫自然是認(rèn)得他的,見他一臉著急,趕緊回報(bào)說:“明先生,我已經(jīng)為病人接了骨,其他地方都是些軟組織挫傷,休養(yǎng)些日子就無大礙了?!?/p>
他這才放松下來,整個人疲倦得有些眩暈。他掐滅煙頭,聲音低沉而堅(jiān)定:“不要讓她知道——是我送她來的。”
如果注定是殊途,那又何必再有牽連。
他已經(jīng)暗示了蕭重年,要蕭家盡快離開東北。
NO.4
明煜江再次見到蕭若虹是在兩個月后,他很意外,幾乎沒有認(rèn)出她來。
她穿了件織錦孔雀藍(lán)盤扣旗袍,胸口的位置別致地掏了一個水滴狀的鏤空,隱隱露出里面的一小塊皮膚,烏黑的長發(fā)燙著新潮的元寶頭,別著一掛寶石發(fā)夾,整個人畫了很魅的妝,簡直像是另一個人。
蕭若虹似乎沒有看見他,在舞池里同一個日本軍官跳著舞,她身姿曼妙,在水晶燈光的照射下,整個人明艷不可方物。
他有些疑惑,明明上次她死里逃生后,蕭重年就變賣了產(chǎn)業(yè),舉家遷至上海。離開那日,他悄悄去送行,隔著二三十米遠(yuǎn)的距離,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蕭若虹那日穿了件天藍(lán)色的風(fēng)衣,頭上戴著同色的貝雷帽,拎著行李箱,在一眾行色匆匆的旅人中,顯得格外出眾。她似乎在找人,不停地回頭張望,好幾次,他都疑心她看見了自己,但是很快,她的目光就轉(zhuǎn)到了別的地方。
有一瞬間,他想要走近她,想要用力地抱住她——他根本不知道,這一輩子,是否還能再見到她??伤K究無力上前,畢竟,離開東北,對她而言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這一刻,蕭若虹竟然回來了,并且出現(xiàn)在一個她根本進(jìn)不來的地方——陸軍俱樂部。
一曲舞罷,蕭若虹與那軍官分開,然后隱沒在了四散的人群中。
明煜江稍覺異樣,四下搜尋一番,果然已經(jīng)沒有蕭若虹的身影。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再轉(zhuǎn)頭找尋剛才與她一起跳舞的軍官,果然是秘書部的人,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格外煩躁……
蕭若虹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這種時候遇見明煜江,隨身的小坤包里藏著一個微型照相機(jī),里面有她剛剛偷拍的機(jī)密文件的照片。
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脊背就貼上了冰冷的房門,是上好的實(shí)木雕花門,雖有了年頭,但保護(hù)得還是極好,除了油漆有些暗淡了,那些花紋還是完好的。這陸軍俱樂部從前原本是商會的議事大樓,年少的時候,她曾同蕭重年來過這里幾次,那時候明煜江已經(jīng)進(jìn)入明氏洋行工作,經(jīng)常代表明家出席例會,在一眾老氣橫秋的叔伯中,明煜江耀眼得就像一輪太陽。
明煜江晲了一眼蕭若虹隨身拎著的小坤包,又抬頭瞧了一眼她背后的房門,才道:“這是小野先生的房間,你剛從他的房間出來,是不是應(yīng)該同我解釋一下?”他安慰自己,自己不過是剛好路過而已,絕對不是特意來找她,然而余光落在她的面上,又陡然生出一種無力感:為什么要做這么危險(xiǎn)的事,難道她不清楚這其中的厲害?
蕭若虹目光遲疑,不是沒有演練過被人發(fā)現(xiàn)之后的處理辦法,但這個人是明煜江,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做到用槍指著他。所以那把別在大腿上的玲瓏小手槍,她只是摸了一下,手指就如觸電一般地立即移開了。
“我的耳環(huán)滾到這個房間里,所以我進(jìn)去找了找?!?/p>
“別編謊話了,這是小野太郎的房間,他是上面特派的專員,帶了機(jī)密文件過來。他這會兒不在房間,房門定是上了鎖,請問,你又是如何進(jìn)去找耳環(huán)的?”明煜江低嘆一聲,“我剛才看見了,你和秘書部的一個軍官跳了舞,想來你是那時候從他身上偷走了備用鑰匙。”
“你說的話,我不明白。”
“不用瞞我,我知道你的身份。”明煜江微微垂眸,那日從防空洞里將她救出來,意外地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本市的軍事布防圖。他從前只當(dāng)她是個耍筆桿子的愛國文人,卻不想,她居然是個潛伏在東北的地下革命黨。
蕭若虹靜默片刻,剛要開口說話,就聽見有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
顯然明煜江也聽見了,他低低地罵了一聲“該死”,忽然一把抓過蕭若虹的胳膊,然后順勢將她拽到幾步之外的一處陰影里。他看著她,目光灼灼,似有無奈,而她微微仰著臉,光潔的小臉在昏暗的燈影里散發(fā)著淡淡的幽光。
他輕嘆一聲,然后低頭吻上去,大概,這真的是他的劫難吧,努力地想要遠(yuǎn)離這個危險(xiǎn)的女人,卻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地靠近這個與他相愛過的女人。
蕭若虹下意識地想要逃,雙手卻被他緊緊地束縛著。
唇齒廝磨間,她聽見他的喃喃細(xì)語:“僅此一次,下一次我決不會幫你?!薄@是第幾次,他對自己說是“最后一次”了?
蕭若虹幾乎要落下淚來,她悄悄睜眼看他,他微閉著眼睛,吻得很認(rèn)真,走廊的光線有些暗,晦暗的光線里,他的臉龐只余一道朦朧的線條。但即使看不清楚,她也記得他的模樣,是那樣令她著迷。
她被他吻得有些眩暈,然后迷迷糊糊地想起幾年前,那是一個下雨的傍晚,他開車去學(xué)校接她,恰好遇上她與同學(xué)在排練節(jié)目。
他們演的是話劇,選的是莎士比亞經(jīng)典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原本一直在臺下靜靜地看著,待到那飾演羅密歐的男同學(xué)要與她飾演的茱莉亞吻別時,他忽然在臺下重重地咳了一聲。那聲咳嗽太過刻意,瞬間打亂了氣氛,但同學(xué)們都瞧了出來,紛紛取笑她說,她的男朋友是吃醋了。
后來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問他:“你剛才是不是吃醋了?我同學(xué)都這么說呢。”
他并不言語,只是突然停下車子,然后扳過她的臉,溫柔而熾烈地吻上去。
之后的很久很久,她都記得那一晚,月光明媚如同流水,而他們,是那夜色里最溫柔的一泓漣漪。
身后的腳步聲漸漸走遠(yuǎn)了,隱約有嬉笑聲,似乎那幾人向這邊看了一眼,但估摸著是認(rèn)出了明煜江,所以那腳步只是頓了一下,便識趣地走開了。
如今的明煜江,已經(jīng)不只是一個商人,據(jù)報(bào)紙上的新聞?wù)f,日本人即將把清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溥儀接來東三省,準(zhǔn)備在這兒建立一個滿洲國,而明煜江則是未來滿洲國財(cái)務(wù)部部長的最有競爭力的人選。細(xì)數(shù)這兩年,明煜江立下的功勞不少,光是那條連通南北的鐵路,就已經(jīng)讓日本人無比滿意。
明煜江終于松開了她,卻在松手的同時從她手中搶過了她的小坤包:“里面的東西我沒收了,就當(dāng)是你謝我?!?/p>
“怎么,怕我擋了你升官發(fā)財(cái)?shù)穆???/p>
明煜江不搭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眉毛微微蹙起:“我送你離開這兒?!蓖R幌拢终f,“答應(yīng)我,明天就離開東北?!?/p>
蕭若虹卻是淡淡一笑:“明煜江,要么,你現(xiàn)在就把我交出去;要么,你就當(dāng)作今晚沒有見過我?!?/p>
“你就這么想死?”
“從我選擇這條路的那天起,我就沒怕過死!”蕭若虹莞爾,脊背挺得筆直,“即便是死,我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NO.5
環(huán)境優(yōu)雅的櫻花會館內(nèi),一位和服舞姬端著酒菜,踩著木屐,慢步從門外走進(jìn)廂房。舞姬在小野太郎身側(cè)跪坐下,一面為他斟酒,一面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神色,見他雙目微合,十分投入地聽著音樂。而一旁的榻榻米上,靜靜地躺著一個公文包。今夜,小野太郎將在這里接見幾位軍官。
指甲微抖,有少量的迷藥落入酒杯中,蕭若虹笑著將酒送到小野太郎的口邊,男人嬉笑著,卻不急著喝酒,反而伸手一拉,將舞姬抱入懷中。
小野太郎嘿嘿笑著,說了一句日文。
蕭若虹一怔,面色稍稍一沉。
然而就這瞬間,小野太郎就瞧出了端倪,他握著她手的胳膊猛地一用力,將她一把按在了榻榻米上。他上身欺上來,另一只手大力地一把箍住蕭若虹的下巴。他細(xì)細(xì)地盯著蕭若虹,然后用中文問:“你是誰?”
蕭若虹輕聲軟語道:“我是會館的舞姬。”
“是嗎?”小野太郎笑意愈發(fā)深邃,他揮手示意兩位樂師退下,嘴唇貼著蕭若虹的臉緩緩移動,溫?zé)岬暮粑龂娫谒亩?,雙手也不規(guī)矩地開始在她的身上游移:“別裝了,櫻花會館的舞姬全是日本人。呵呵,一直不知道女革命黨的滋味如何,今天總算是有機(jī)會嘗一嘗了?唔,你的皮膚可真滑啊……”
忽然,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在了小野太郎的后背上,小野太郎警惕地一怔,迅速判斷出這東西應(yīng)該是一把手槍。
小野太郎問:“誰?”說著,他的手已經(jīng)敏捷地去摸自己別在腰間防身的小手槍。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聲急促的槍響——小野太郎死了。
明煜江不敢耽誤時間,一腳踹開小野太郎,將蕭若虹拉起來:“該死的,你怎么就不能聽我話!這種事居然讓你來做,真是……氣死我了!”
“明煜江?”蕭若虹狼狽地起身,抬起頭,迎上明煜江因?yàn)閼嵟t的雙眼,“你怎么會來?”
據(jù)她得到的消息,今夜小野太郎的聚會并沒有邀請明煜江。
“我是代替藤田將軍過來的。該死,你快點(diǎn)兒走,槍聲肯定驚動了外面的人!”明煜江止不住地心驚,如果今天藤田將軍不是恰好有事難以脫身,如果今天不是他恰好提前到了櫻花會館,那她……他看著她,有種失而復(fù)得的慶幸,又有種難以言喻的辛酸,他多么想光明正大地保護(hù)她,保護(hù)她在意的家人,保護(hù)她的世界一片安好??蛇@動蕩的時勢,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她遠(yuǎn)遠(yuǎn)推開,他可真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
外邊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想來是剛才的槍響驚動了守在櫻花會館外的日本憲兵,明煜江不再言語,一把拉起蕭若虹的手,兩人一起從二樓的窗口跳了出去。他時常出入這里,知道穿過會館,后面有一條小路。
他隱約有些后悔,上次在陸軍俱樂部不該搶走蕭若虹的照相機(jī),若是她上次就得手了,這次也許就不用來犯險(xiǎn)了。
櫻花會館附近一片混亂,尖叫聲、槍聲不絕于耳,埋伏在此的革命黨也出來接應(yīng)蕭若虹,而日軍那邊,因?yàn)樗懒耸最I(lǐng),日本憲兵雖然人多勢眾,卻如同一盤散沙。
明煜江拉著蕭若虹,在混亂的人群中穿梭。就在他們即將逃離櫻花會館的時候,卻有人朝著這邊開了一槍。明煜江側(cè)過頭,瞥見那舉槍的身影,要躲閃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于是他下意識地,用自己的身體護(hù)住了蕭若虹。
“唔?!眽阂值囊宦暤秃簦黛辖暮蠹缰辛艘粯?,整個人踉蹌了一下,差點(diǎn)兒摔倒在地。
蕭若虹緊張無比,伸手抱住他前傾的身體:“你怎么樣?”她忽然覺得恐慌,一顆心砰砰亂跳,探過手,試圖按住那還在往外冒血的傷口。
微涼的手指按住她的手,明煜江握起她的手,聲音似乎很平靜:“我沒事,還撐得住……囡囡,答應(yīng)我,離開東北好不好?退出你的組織,做個普普通通的人好不好?”
蕭若虹幾乎失態(tài):“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糾結(jié)這些事??靹e說話了,追兵就要過來了?!?/p>
明煜江卻苦笑了一下,道:“沒辦法,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聽話,囡囡,離開東北,我只想你好好地活著。”他斂起眉,目光溫和如同月光,“你說你,在法蘭西待得好端端的,干嗎要突然跑回來,國內(nèi)時局這么亂,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全面開戰(zhàn)。”
蕭若虹忽地落下淚來,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無懼生死的革命黨,她只是一個軟弱無助的小女孩:“因?yàn)槲蚁爰藿o你,我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我等自己長大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她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說這些話,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怕我再不回來,你就娶別的女人了?!?
“囡囡,你真傻,我怎么會娶別的女人?!泵黛辖瓭M臉是汗,五官因?yàn)樘弁炊鴶Q在一起,可他依舊強(qiáng)自微笑著,“那就好好活著,等我娶你?!?/p>
“昱江,你跟我一起走好嗎?我們一起離開東北?!?/p>
NO.6
日本憲兵一路追趕,兩人最終逃到了松花江江畔。前無退路,后有追兵,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這一條洶涌的江水,如蟠龍般纏繞在蒼茫的大地上。
蕭若虹握緊明煜江的手,看著翻涌的江水,問他:“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嗎?”
明煜江嘴角微動,似乎沒有預(yù)料到這一刻,江風(fēng)拂亂了女子的頭發(fā),只露出一張尖尖的小臉,星辰般的眼眸,亮得有些驚人。他覺得有些累了,這幾年緊繃著的那根弦在這柔軟的眸色里慢慢放松下來。遠(yuǎn)處傳來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他卻依舊一臉淡然,然后伸手輕輕將蕭若虹擁入懷中:“我愛你?!?/p>
蕭若虹笑起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溫柔的凝視,她心中凄楚,遺憾這一刻來得太晚,她盼了那樣久,久到無數(shù)次絕望,又無數(shù)次鼓起勇氣繼續(xù)期盼下去,還好,她終是盼來了他,屬于她的他,愛著她的他。
男人的吻,輕柔地落下來,落在她的唇上微微顫抖。
四野寂靜,呼呼的風(fēng)聲中夾雜著此起彼伏的槍聲,明煜江遺憾無比地說:“但我不想死?!?/p>
他忽地抽出槍,抵在了蕭若虹的太陽穴上:“我就說是你殺了小野,并且挾持了我,只要我抓了你回去,就能證明我是清白的,和你們這些亂黨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是藤田將軍的心腹,他一定會保我?!?/p>
“你!”蕭若虹恍若被雷擊,怎么會變成這樣?難道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在演戲?
“我是愛你,但我更愛我自己,我們逃不掉了,難道你真的忍心要我陪你一起死?你死了倒是沒牽掛,你的家人都已經(jīng)離開東北,可我不一樣。我媽還在這兒,我要是死了,她怎么辦?日本人不會放過叛徒的!”明煜江凄凄一笑,“變成今天這樣,都怨你,你說你好好的,搞什么革命,老老實(shí)實(shí)地讀書,畢業(yè)之后就乖乖地嫁給我難道不好嗎?”
“我對你真是太失望了?!笔捜艉绾鋈挥幸凰查g覺得自己是少年時的明煜江,一顆真心錯付,感情抵不過利欲的誘惑。她渾身冰冷,愣怔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上一刻,他還說“我愛你”,這一刻,就已經(jīng)要對她下殺手。她不明白,這么多年來,她愛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樣,又或是,戰(zhàn)爭和利欲讓這個男人改變了。
她忽然出手,一拳擊中明煜江之前中槍的傷口,然后趁著他分神的瞬間,反手將他的胳膊往后一折,接著一把奪過他的手槍,將槍抵在他的太陽穴上:“你說得對,我挾持了你,依你如今的地位,我應(yīng)該逃得出去。”
“滴答”一聲,似乎有什么微涼的液體滴落風(fēng)中,又消散在這無垠的荒野里。
感受著身后女子漸漸冷凝下來的呼吸,明煜江的嘴角不露聲色地掠過一抹苦笑。
他愛她,所以他沒辦法看著她死。而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經(jīng)歷了剛才的事,蕭若虹是不會在這種時候丟下他一個人逃的,她抱著必死的決心,要與他共生死。
可是,活著才有希望不是嗎?
即便他們能夠僥幸逃脫,可東北這么大,他們怎么逃得出去?他不是普通人,他是日本人的心腹,他是未來滿洲國的高官,他知道那么多日本人的機(jī)密,試問,日本人怎么會讓他跟著一個革命黨活著離開東北呢?
天羅地網(wǎng),迎接他們的,未必是希望。
一九三九年秋。
蕭若虹抬起頭來,手中握著的報(bào)紙輕飄飄地滑落在地,正午的陽光正好,斜斜地映照進(jìn)房內(nèi),照亮了那張《滿洲日日新聞》報(bào)紙上的頭條標(biāo)題——“滿洲國財(cái)政副部長明煜江在火車站遇刺身亡”!
她渾身戰(zhàn)栗,仿佛置身冰窖之中。
她以為她會很高興,可當(dāng)命運(yùn)就這么輕易地將他從她的生命里剔除掉,她只覺得更疼了,是那樣刺骨鉆心的疼,疼得她五臟六腑都要移位。
他就這樣離開了,永遠(yuǎn)地離開。
她不能接受,也難以接受,她幾乎不能呼吸,因?yàn)槊恳淮魏粑?,就會疼得無法自抑,也因?yàn)檫@巨大的疼痛,令她麻木不仁。于是她安慰自己,這一切都只是夢,終有一天她會從這噩夢中掙脫醒來,到那時,她就會確定,這一切都是假的,明煜江還活著,還奴顏婢膝地做著日本人的一條狗,只等她親自手刃他。
可惜,再也沒有機(jī)會了……
那個說著“我愛你,但我不想死”的小人,最終還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