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勝利[運城學院中文系, 山西 運城 044000]
學林漫錄
潘岳“情深”與西晉士風
⊙高勝利[運城學院中文系, 山西 運城 044000]
西晉中朝,任情之風甚盛。殘酷的政治斗爭,使得文士們時刻面臨殺身之禍,生存的艱難困境讓他們強烈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貴,于是繼漢末建安之后,文人的個體生命意識再次強烈地勃發(fā)出來。此外,道家“貴生”思想濃烈,玄學家提倡的適性、稱情的主張,對當時士人的心態(tài)與行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任情之風由是興起,進而影響到作家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潘岳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情深”特征,正是任情之風影響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
西晉 任情 潘岳 文學創(chuàng)作
西晉中朝,任情之風甚盛。在任情之社會風尚的影響下,詩人們一反“詩言志”的傳統(tǒng)詩教,大膽地提倡以“緣情”的創(chuàng)作觀來抒寫自身的遭遇。陸機在其《文賦》中提出“詩緣情而綺靡”的創(chuàng)作觀念,“緣情說”的提出,明顯是任情之士風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的結(jié)果。而“詩緣情而綺靡”創(chuàng)作觀點的提出,反過來又促進了作家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就是作品之中濃郁的抒情性的表達。這正是西晉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色——重視理論與實踐的結(jié)合。陸機提出了“詩緣情而綺靡”的創(chuàng)作觀,潘岳則完美地實踐了這一創(chuàng)作理論,其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情深”特征就是明證。潘岳在喪妻之后,因?qū)ζ拮拥乃寄疃床灰眩凇兜客鲑x》中云:“吾聞喪禮之在妻,謂制重而哀輕。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其緣情?!痹谂嗽揽磥?,情是可以重于禮的。
潘岳一生才高位卑,仕途坎坷,他的親戚故舊亦多短命,父親、岳父、發(fā)妻、弟弟、妹妹、妻妹、連襟、弱子、愛女等一個接一個地亡故,自己也因卷入宮廷黨爭,險遭誅戮,對傷逝的體驗可謂刻骨銘心。因此,他的一生也是哀情無限的一生。魏晉士人在瀟灑風神之中顯示的是至情至性之美,他們注重親情、友情、愛情,視之為生命的一部分,并將其上升為一種生命境界。魏晉士人這種對生命的重視與感悟,任情之風的盛行,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就是作品的濃郁的抒情性的顯露。潘岳作品“情深”之特色就是這種士風的反映。在潘岳現(xiàn)存的作品中,屬于“哀悼”性質(zhì)的詩文幾乎占據(jù)他全部作品的半數(shù)。這些作品,按照其所哀悼對象的不同,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哀悼帝王、后妃、貴族權(quán)臣的文字,大多出于應(yīng)酬,并沒有多少真情實感;二是哀悼親人、朋友的文字,此類作品較多,從這類作品中可以看出潘岳對親人、朋友無限的深情。從潘岳成長的經(jīng)歷來看,其岳父楊肇對他有知遇之恩,潘岳十二歲時獲見于楊肇,便得到其賞識,目之為“國士”,為其延譽,并把女兒許配于他。泰始八年(272),時任荊州刺史的楊肇奉命援助東吳降將步闡,孤軍深入,在西陵之役中,因寡不敵眾被東吳名將陸抗所敗,楊肇因此被免為庶人,不久羞憤成疾,郁郁而終。而潘岳因為服喪期間未能前往探望,深感哀痛與愧疚,于是寫了《楊荊州誄》和《荊州刺史東武戴侯楊使君碑》兩篇哀文,寄托哀思。斗轉(zhuǎn)星移,寒暑忽易,雖然楊肇去世多年,但潘岳內(nèi)心深處未嘗忘懷這份恩情。太康五年(284),潘岳由懷縣令遷為尚書度之郎,進京述職,途徑滎陽楊氏故居,憑吊楊肇、楊潭父子墳塋,作《懷舊賦》抒發(fā)懷念情懷,逝者長已矣,而生者猶感恩懷德,追憶昔日之種種情景,歷歷在目,九載之后只身經(jīng)過,只能徘徊空館,不免涕泫沾巾,道不盡無限悲情。
楊肇逝世后不久,其子楊潭也去世了,潘岳也為他寫下哀文,可惜沒有流傳下來。元康九年(299),楊潭之子楊仲武也不幸英年早逝,仲武之死距潘岳妻楊氏之卒期,尚不到一年,姑侄二人相繼命喪黃泉,潘岳深感痛心,寫下《楊仲武誄》《為楊長文作弟仲武哀祝文》兩篇哀文,抒發(fā)哀痛之情。
當然,潘岳對親情、友情、愛情的重視除了本性使然以及受到儒家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影響之外,其所處社會環(huán)境帶來的任情風氣亦是重要因素之一,而這種任情之風氣又是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范文瀾先生認為西晉統(tǒng)治集團是一個“以殺奪濫賞始,以殺奪濫賞終的黑暗集團”,其云:“殺奪與濫賞,使得統(tǒng)治集團中人人得失急驟,生死無常,心情上表現(xiàn)緊張與頹廢,躁競與虛無的相反現(xiàn)象,生活上茍且無恥,縱情享受,則是一致的?!泵鎸Τ槐OΦ纳嫣幘澈腿松叛龅娜笔?,西晉士人心頭時??M繞著對人生遭遇和生命無常的思索,繼漢末建安之后,文人的個體生命意識再次強烈地勃發(fā)出來。如果說東漢末年的士人的覺醒還只是處于萌芽狀態(tài),尚對未來懷有一絲希望的曙光與熱切向往的話,那么西晉士人所生發(fā)出的個體生命意識則是夢醒時分無路可走的末路心緒,更顯悲情。
西晉時期的士人,他們表面上熱心于玄學清談,追求一種高雅的人生旨趣,力圖獲得藝術(shù)的審美價值,而實際上他們卻是非常世俗的,羅宗強先生評論曰:“他們在風姿神態(tài)上瀟灑風流,為千古之美談;而他們的心靈,卻是非常世俗的。他們的入世,不像建安士人那么慷慨悲歌,也不像后來盛唐士人充滿理想色彩。他們是非常平庸的,著眼于物欲與感官?!彪m然如此,這種濃郁的世俗心態(tài)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他們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彰顯出他們的真性情,在他們的生命價值觀中,家庭倫理與社會道德、審美取向與情感追求,雖然大多時候呈現(xiàn)出表里不一的狀態(tài),但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保留著一絲純真的情懷,這種情懷時常會顯現(xiàn)出來,尤其是面對親情、友情、愛情的時候。宗白華先生云:“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钡拇_如此,我們常常談?wù)撜f魏晉是“人的覺醒的時代”,而所謂的“覺醒”,歸根到底是“情”的覺醒、“情”的突破,是士人體認了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世界,彰顯出個體生命的存在價值。在魏晉時期,“情論”是清談士人討論的重要哲學命題。不管是主張“無情論”還是倡導(dǎo)“有情論”,“情”字在文人們視野中的一再出現(xiàn),足以證明,“情”乃是魏晉士人人生中揮之不去的一個重要因子。正因為“情”成了一種宿命的力量,所以壓抑如阮籍者在聽到母親的死訊后,才會悲痛欲絕,《世說新語·任誕篇》載:“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
西晉士人在內(nèi)心深處時常流露出的濃郁的深情,表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則形成率意任情之風。據(jù)《晉書·王衍傳》載:“衍嘗喪幼子,山簡往吊之,衍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衍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p>
這里涉及玄學家談?wù)摰摹笆ト耸欠裼星椤敝?。從玄理上講,魏晉玄學家已經(jīng)從理論上解決了“任情”的問題。何晏提出“圣人無情”論,王弼則說“圣人有情”,只是“圣人之情,應(yīng)物而無累物”而已,向秀認為:“有生則有情,稱情則自然?!蛉撕逍卸?,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饑而求食,自然之理也?!奔热皇ト耸怯星榈模敲雌胀ㄈ俗匀灰彩怯星榈??!八^圣人忘情,本來自何晏、王弼的有情與無情之論。然而王衍獨取‘鐘情’,不同于何、王之說而接近于向秀之論,所以他并不掩飾喪子之痛,大為悲痛。被譽為‘風塵外物’的名士領(lǐng)袖王衍尚且如此不能忘情,一般名士也就可想而知了?!胶喼詾樗恕⒈е形铩瘧Q,其實是對生命的一種珍視?!闭驗槲逸叿鞘ト?,亦非下愚之人,因而感情尤為真摯。這種生命意識和對生命的鐘情已經(jīng)深深地浸透到了名士的日常生活中了?!妒勒f新語·傷逝篇》載:“孫子荊以有才,少所推服,惟雅敬武子。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后來,臨尸慟哭,賓客莫不垂涕??蕻?,向靈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w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
孫子荊為王武子送葬時作驢鳴之舉動,顯然是效仿昔日曹丕為王粲送葬時的任情舉止。魏晉時期士人的這些任情舉止當然絕非空穴來風,若追根溯源的話,當是肇始于東漢中晚之世。余嘉錫先生在《世說新語·傷逝篇》“王仲宣好驢鳴”條下引述東漢戴良為母學驢鳴之事,有案語曰:“此可見一代風氣,有開必先。雖一驢鳴之微,而魏晉名士之嗜好,亦襲自后漢也。況名教禮法,大于此者乎?!庇嘞壬詾槲簳x以降各種任情、任誕之舉止皆是肇始于東漢,確實為不刊之論,甚為精辟。漢魏任誕之風氣,于此復(fù)見,亦足見西晉士人任情之風尚絲毫不減。
當然,需要指出的是,還有其他因素的影響,由于西晉時期選官制度為九品官人制,使得自東漢以來的孝廉察舉制度失去了昔日的吸引力,孝道在西晉社會出現(xiàn)了難以挽回的衰敗之勢,而這正是儒家禮教思想的核心部分,是故禮教思想在西晉主流社會漸漸地失去了它的優(yōu)勢地位,玄學思想于是乘虛而入。相對于儒家“禮”教而言,西晉玄學名士更多的是關(guān)注“情”的問題。自從正始玄學討論“圣人有情還是無情”以來,士人對“情”的認識在逐步地深入。玄學家王弼認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毕蛐恪峨y嵇叔夜養(yǎng)生論》認為“有生則有情,稱情則自然”。發(fā)展到郭象時,則是力圖調(diào)和自然與名教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主張“內(nèi)放其身而外冥于物,與眾玄同,任之而無不至者也”,采取一種泯滅是非、隨波逐流的放任態(tài)度,也就沒有了所謂正義與邪惡之分,也就沒有了生命之虞,這就是任自然。在通過任自然保全自身外,不違背自己的性情去生活也是很重要的,正所謂“率性而動,故謂之無為也”。羅宗強先生認為:“郭象這種適性、稱情的主張,對于當時士人的心態(tài)與行為,無疑有著極大的適應(yīng)性。一方面它既可以為口談玄虛、不嬰事物找到理論根據(jù);另一方面,又可以為任情縱欲、為個人欲望的滿足合理性找到理論上的解釋?!痹谶@種思想觀念和上述諸多因素的影響下,任情遂成為一種社會風尚,而潘岳作品“情深”之特色,與西晉社會的這種任情之風氣不無關(guān)系。
綜上所述,門閥士族制度占主導(dǎo)地位的西晉時期,九品官人制阻礙了中下層士人的正常入仕之路,這些士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紛紛依附于豪族、權(quán)門,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卷入殘酷的政治斗爭中,時刻面臨殺身之禍;生存的艱難困境使得他們強烈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貴,于是繼漢末建安之后,文人的個體生命意識再次強烈地勃發(fā)出來。此外,當時的士人還受到道家思想之影響,“貴生”思想濃烈;玄學家提倡的適性、稱情的主張,也深深影響了當時士人的心態(tài)與行為,在諸多因素促使下,任情之風由是興起。作為該時期的代表作家,潘岳亦不例外地受到此風氣的影響。潘岳文學作品中呈現(xiàn)出濃郁的“情深”之特色,正是西晉士風中的任情之風通過對創(chuàng)作主體的影響進而影響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
①姜劍云:《太康文學研究》,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84頁。
②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84-479頁。
③陳祚明評選、李金松點校:《采菽堂古詩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32頁。
④范文瀾:《中國通史》,人民出版社1949年版,第369-370頁。
⑤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83頁。
⑥宗白華:《美學與意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89頁。
⑦⑩劉義慶編、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83-255頁。
⑧房玄齡等著:《晉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1244-1525頁。
⑨陳洪:《詩化人生:魏晉風度的魅力》,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78-279頁。
??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08頁。
本文系山西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歷代河東著述考”(項目編號:2013335)
作 者
:高勝利,文學博士,運城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漢魏六朝文學、文化的教學與研究。編 輯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