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八
現(xiàn)在終于要輪到我們的戴表元先生來登場了,盡管他的身份并不那么顯赫,只是元政府江浙行省慶元路奉化州的社會閑散人員,或江西行省上饒路任期短暫的教育局長,但同時也是整個元代江南文化界的領(lǐng)袖人物。時人譽為“杜甫生逢天寶末,陶潛空憶義熈前”(陸文圭墻東類稿卷十八寄戴帥初先生),帽子亦很不小了。這既得力于他本身學問力量的強大,跟好友趙子昂其時如日中天的政治地位或許也有些關(guān)系。包括寧波與湖州的地理關(guān)系,好像也是自他們兩人結(jié)交前后才變得親密起來的。袁桷從小就流寓湖州,在城南慈感寺讀書,吳興月河莫氏家族的墓葬卻全在慈溪;寫《至正直記》的孔齊莫名其妙地移家鄞縣,陳本堂女兒汝緣女婿黃玠同樣莫明其妙地終生寓居太湖弁山;湖城歷史地標駱駝橋一夜之間飛臨慈城,奉化的虛白齋又出現(xiàn)在《咸淳臨安志》里;塘棲京杭運河上最大的七孔通濟橋要靠寧波布商陳守清來募建,而姚江上的通濟橋卻又號稱“橋之名遂冠東浙,非直一州偉觀而已?!保n性《余姚通濟橋記》)如同科幻大片,令人目不暇接,既尋常又不尋常。就拿戴本人來說,雖是奉化人,卻一直寄居杭州,晚年還鄉(xiāng)后也沒見他回祖居奉化小方門,而是隱居剡頂榆林,全謝山《剡源九曲辭》考定其地為“第四曲曰臼溪者,即榆林,有凈慈寺,戴帥初所居也,居人猶稱帥初為剡源夫子?!睆埳n水的粉絲有空不妨可以去尋訪一下,看看這位抗清英雄的墓還在不在,因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說他死后就“葬雷峰之右,至今有包麥飯而祭者?!倍追鍍羲孪噜?,至于寺里的鐘聲該稱錦屏鐘聲還是南屏鐘聲,這我就不知道了。
而趙孟頫的名氣比戴帥初大,蹤跡自然就更為神秘,四庫紅人周密說他世居吳興,有蓮花莊鷗波亭等遺址,然考生平所為詩文,凡涉及居所者都以德清為詠,沒一篇扯到現(xiàn)在的湖州。而陸心源《宋史翼》又說他“居新昌山,轉(zhuǎn)入天臺依楊氏,為元所獲?!睆?fù)考今存世之信札手跡,卻又自稱在東衡買地筑屋,另有別業(yè)在杭州車橋。如此神出鬼沒,別說現(xiàn)在的人,就是當時的人也弄不清楚。沒想到破解此謎的關(guān)鍵,卻掌握在他的兩位奉化朋友手里。一為幕僚任士林的《曉發(fā)衡山訪(別)子昂學士》詩,稱“山林真學士,天地一詩翁。乘興不可返,孤舟雪后風。浩蕩襟期別,艱難道術(shù)窮。何當真卜宅,共老水精宮。”衡山一作橫山,在吳興城南,這是《左傳》說的。古太伯仲雍奔吳,采藥于衡山,這是《吳越春秋》說的。所謂東衡者,即衡山之東,秦始皇立碑,謝靈運隱居之越東山也。而有人怕真相暴露,果斷采取措施,把“別子昂”改作“訪子昂”,明擺著是欺天下人都不懂詩了。二為戴表元的《紫芝亭記》,非但有更明確的定位,讓我們知道衡山民間又俗稱龍洞山,更隱約透露其地實為黃綺故隱,令人大開眼界:
集賢直學士趙君之隱居,在德清龍洞山之陽。大德庚子歲(四年1300)秋月,紫芝生其游亭側(cè)。山翁里老,歡傳奔睹,驚未嘗有。集賢君既喜,而以名其亭,而來諗于剡源戴表元曰:“愿有以志之,何如?”余惟天地山川雨露之所生,草木之華實,一一皆有益于人,惟芝之為物,疑若世外無用之寶,可以為祥瑞頌詠,而不系于朝暮之所采擷,寒暑之所服襲。又芝為種不一,色亦異產(chǎn),往陶隱君葛稚川之徒,皆嘗以載之圖錄,登之藥餌。……故自秦漢間隱逸如商山四老翁,歌之以為高;唐士大夫如元魯山,字之以為賢。而今集賢君名之以為瑞,蓋異世而同賞,不相謀而相協(xié)也。集賢嘗語余:龍洞奇甚,山逆溪回,逆而上者二十里,古之至人所居。土為之不爌,暴物為之不疵。竊意山之綿絡(luò)附麗,尋根異蘗,如是藝者尚眾。旦夕從君游,取龍洞泉蕩滌腸胃塵垢,然后庶幾一遇道家所稱胡麻石髓之類,仍用餐芝法雜煉之,遂成二老,優(yōu)游往來,永無饑渴,聊以燕樂,聊以引逸,不亦可乎?(《剡源集》卷一)
此山地理位置的特殊以及文化上的重要意義,于此亦可略見一斑了。不過知道它就是商山的無數(shù)馬甲之一以后,也說不上有什么特別讓人驚喜之處。這座山,陸游《洞霄圖志序》稱“自有天地,即有此山”,趙自己有《吳興賦》,也稱“造太空,自古始。星列乎斗野,勢雄乎楚越;神禹之所底定,泰伯之所奄宅?!钡紝俅蠖灾?,指的是它的本體部分即天目,亦所謂四明,而山體往東南方向延伸下來的支脈即南山,才是真實意義上的衡山。湖州人稱作橫山,見襄三年左氏傳“楚子重伐吳,為簡之師,克鳩茲至于衡山?!闭f的就是它了。紹興人稱作連山,見夏侯曾先《會稽地志》“連山長岡九里,西北至定山。秦始皇欲置石橋渡浙江。今尚有石柱數(shù)十列于江際?!碧K州人起名晚了,圖個方便,干脆把兩者加起來稱連橫山,見董監(jiān)《吳地記》“姑蘇山一名姑胥,連橫山之北。”范成大《吳郡志》補充說:“古臺在其上”,而古臺即姑胥臺,俗稱天臺也。嘉興開府更晚,只好叫做橫云山,見《至元嘉禾志》橫云山后附考證“本名橫山,或云因陸云名之。有白龍洞在山頂之西南,其深不可計,山下有祭龍壇。”山東人更吃虧,因楚國軍力雖強大,但司馬遷也沒敢說它到過山東,因此不好直書為橫,只好曲稱黌山,見于欽《齊乘》“此山上有古井,獨生細草葉似薤,俗謂鄭公書帶,即今黌堂嶺,與長白山相連?!秉Z據(jù)說是橫之別書,而長白必為太白之偽,出此下策,也是情有可原。
至于地貌方面的特征,即為前面多次強調(diào)過的人字區(qū)域之左撇,形如牛角,周邊為湖,山在湖中,隔湖為二,這就是月湖和日湖,當然你也可以叫錢塘和太湖,西湖和東湖,廣德湖和東錢湖,鶯脰湖和小江湖,或更古老的稱呼夏駕湖和梅梁湖。大禹治水,刊山通江,上置石橋,下置石門,亦稱龍門天門,當然更親切的稱呼應(yīng)該是它山堰。后世所謂越東越西,鄮東鄮西,東山西山或山東山西,即以此分界。西隆東卑,隆者為陵,卑者為居,因此西陵又稱牛陵,見《南齊書》。越都又稱卑中,見《水經(jīng)注》。萬斯同《鄮西竹枝詞》“天井山髙不可攀,龍藏五窟絕人寰。鹿亭樊榭無多路,獨有仙人此往還?!崩铌教谩多帠|竹枝詞》“東湖水滿便堪憑,髙下田禾盡望登。最喜太平好官長,官糧不作十分征?!北容^一下,區(qū)別還是很明顯的。又以西為太白,本字太伯;東為小白,本字少伯;太白即泰伯所居,少伯即其弟仲雍所居也。又稱西橫山和東橫山,都穆《方輿勝覽》卷八“東橫山在天臺縣東十里?!眲t天臺亦蒙西橫山之名。又稱大橫山小橫山,有戴表元之現(xiàn)身說法,其《四明山中十絕》之三云:“小橫欲盡大橫來,萬壑千巖洶涌開。聞道洞天深幾許,紫云深處有樓臺?!彼矫妫瑒t以西為剡源或江源,東為溪口或江口,諸泉自西崖壁而下,古名布,今稱瀑,則所謂千丈巖也。蓄于湖中,則所謂錦鏡池或龍隱潭也。出湖為溪,其道九曲,實即之江曲江。兩旁筑堤,阻水流失。李杲堂《行路難》詩謂“十里橫塘開石路,云是當年捍海堤”是也。又按上引全謝山《剡源九曲辭》,第四曲曰榆林,戴氏所居;第五曲曰三石,即丹山赤水洞天,“驚殷殷兮水窟。神龍揚鬐兮叱唐突。是為洞天之中宮兮,故瑰奇之愈萃”,當即時趙氏所居。則彼此住所相近可知矣,難怪求序時不用寫信,直接找上門去“諗”一下就行。
如此一分析就清楚了,當初兩人一個號稱吳興趙子昂,一個號稱奉化戴剡源,盡管郡號有別,身世不同,一顯一晦,但這并不妨礙兩人成為好朋友,除了有共同的精神志向即為黃公粉絲,地理上的便利亦為主要因素。有事沒事常在一起,吃紫芝,研道經(jīng),談天命。而兩年前寫的《趙子昻詩文集序》首稱“吳興趙子昂與余友十五年,凡五見,必有詩文相振激?!奔炔缓衔姆?,后亦無文記五見之由,及晤于何時何地,則“五”必為“吾”之訛或偽。以大德二年(1298)倒溯十五年,則兩人相交于至元二十年(1283),期間不知見過有多少次了。盡管如此,戴似乎還不滿足,因有移家之想,所謂“旦夕從君游,遂成二老”,“人生只合住湖州”也,而趙在《奉酬戴帥初架閣見贈》里亦稱“感子贈言意,再拜涕泣流。安得騎麒麟,從子以遠游。”相互之間難分難離,恨不得時刻都在一起,真是像極了他們的精神偶像黃綺二公。而視此洞為圣賢舊隱,并非只是出于兩人小資情調(diào)的一廂情愿,同時代人大多也全是這樣認為的。如共同好友張雨,亦為此間???,《句曲外史集》里與此相關(guān)之吟詠不下十數(shù)篇,其中《龍洞》詩云“山中春水泛,蛻骨長于樹。拏舟探穴口,甚深不敢渡。窮冬桃始華,爛然珠光處?!弊置骐m有別觀,文義則復(fù)制陶氏,儼然武陵漁夫在新時代的精神探險。即使到明人筆下,亦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如桃花源是商山在晉代的形象代表,龍洞亦成桃花源在元明的形象代表,魏裳《春夜與于鱗宿龍洞山同賦》“芝草舊傳安漢客,桃花猶識避秦人”一聯(lián),已依稀道盡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
又以當事人的自作考之,戴有《己亥歲歸過泉口紫芝山傷謹講師》詩云“行路夢猶在,入門人已非。山青古佛頂,云墨祖師衣。賭奕曽同拙,看真似欠肥。百年誰免此,只合早忘機?!卑醇汉榇蟮氯辏?299),《紫芝亭記》即寫于下年,則泉口即剡源,紫芝山即龍洞山。洞口昔有寺,時改道觀,主持謹禪師遂流落無所,因而傷之。賭奕即賭棋,用謝安故事,以地即古越東山也;看真為看魚之訛或偽,《招子昂飲歌》謂“我生胡為被狂惱,江頭魚肥新酒好?!睍r道盛僧衰之寓義可知矣。則兩人雖為好友,一仕一隱,政治態(tài)度方面畢竟有著一些差別。這大約也是顧嗣立說的“子昂以仕顯從容諷議,而帥初類多傷時閔亂悲憂感憤之辭,讀者亦可以諒其心矣”的意思。(詳《元詩選剡源集序)而趙亦有《蒼林迭嶂圖》詩云“溪上先人之敝廬,南山秀色照庭除。何時共買扁舟去,看釣寒波縮項魚。”則南山即商山,為趙氏祖居,天水出天目也。復(fù)有《禱雨龍洞山》詩稱“陰崖不受日,洞穴自成屋。臨橋濯清飔,汲井漱寒玉。神物此淵潛,愆陽有祈祝。”則洞既為托身之所,又為司祭之地。更有《種松帖》(一作東衡帖,見《三希堂法帖》著錄),原跡今藏吉林省博物館,稱“自來奉字,每深馳想。家間兩次發(fā)到所寄書及田上帳已收,龍洞并一應(yīng)山,望都與遍種松,切祝切祝。東衡穴邊地,望都與買了,價鈔可于舍姪處取?!毕率痖c月十日,年月不明,疑當至大三年赴京升職后所書,而是年亦正史所謂戴辭世之年,不僅趙集中無一字及之,考之其他好友弟子輩亦然,不免令人稍有疑問焉。
這樣一來,住在龍洞基本可以肯定,地望德清亦說得過去,因那里本來就是他大母家,雖非親生,總是至戚。外公李仁本任宋浙東提刑按察使,五世祖李彥穎更為孝宗朝參知政事。三十年前彼地有碑出土曰《宋故萬一直閣李君壙志》,內(nèi)稱“次女適□□迪功郎新饒州司戶參軍趙與訔”,即孟頫老爸也。但此德清是沿襲前宋舊稱還是元初實錄,則疑問多多。因《宋史》所謂理宗寶慶二年十月改湖州為安吉州,很有可能是個偽概念,一個縣級州居然能下轄六縣,可謂古今奇聞。據(jù)《歷代通鑒輯覽》,背后真相是居住湖州的皇兄濟王趙竑篡立,“史彌遠矯詔殺竑,追貶為巴陵郡公,又降為縣公,改湖州為安吉州?!倍驮谶@一年,明州新太守胡榘上任,就計劃編府志了。擔任主編的方萬里,即安吉州通判方回,“未幾,方君造朝事,遂輟?!保ā秾殤c四明志序》)而按方自敘當為“除太常寺簿監(jiān)察御史?!保ㄔ敗锻┙m(xù)稿易吟一百首序》)這以后至宋亡五十年間,湖州到底是怎么回事,誰也不清楚,全憑周草窗在他那幾本真假難辨的大著里說了算了。這就是為什么當?shù)匚氖穼<仪案昂罄^研究了數(shù)百年,結(jié)果非但說不清龍洞山到底在哪里,更有否認其真實存在者。可見古代歷史經(jīng)四庫整體改造后,如“縱得項如樗里子,也應(yīng)頭似夏黃公”這樣的故事,在全國各地不知有多少,且永遠無法獲知真相,一想到這點就不禁令人悲從中來。不過如有人嫌有關(guān)洞內(nèi)的具體描寫太少,倒是有位歌詞作家兼政府高官張養(yǎng)浩先生愿意幫忙,把他大作拿出來讓你欣賞,但有個首要條件,就是膽子要大一點,如被開頭“歷下”二字嚇住,不敢讀下去,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實際上,這個“歷”字再厲害,也不過是舜耕歷山的歷,這個大明湖再大,也不過是日湖月湖加起來而已。而據(jù)上世紀末在濟寧出土的明正德十一年《梁山伯祝英臺墓記》,古時歷下和歷山的關(guān)系要遠比你想象的親密,要不句踐的都城怎會建在瑯琊?孔子在泰山頂上又怎能望見閶門?再說山東作為行政概念要到明代才出現(xiàn)。宋代叫京東路,元代稱腹里,見《大元一統(tǒng)志》佚文。而腹里即穿山,腹中有小魚,《左傳》所謂隱公觀魚于棠者也。更何況有我們的鄮縣縣長梁山伯同志在那里下派掛職,他的女朋友英臺小姐又“肅整女儀,有類木蘭將軍者”(詳出土墓記),好像即將要出任縣人武部長的樣子,加上我們的大禹,育王天童,靈惠公,錦屏,雪竇又似乎都在彼地落了草,實在看不出有什么可擔心的:
龍洞山記
張養(yǎng)浩
歷下多名山水,龍洞尤為勝。洞距城東南三十里,舊名禹登山。按九域志,禹治水至其上,故云。中有潭,時出云氣,旱禱輒雨,勝國嘗封其神曰靈惠公。其前層峰云矗,曰錦屏,曰獨秀,曰三秀,釋家者流居之。由錦屏抵佛剎,山巉巖環(huán)合,飛鳥劣(力)及其半。即山有龕屋,深廣可容十數(shù)人,周鐫佛象甚伙。世兵逃亂,在多此焉。依上下有二穴,下者居,傍可逶迤東出,其曰龍洞,即此穴也。望之窅然,竊欲偕同來數(shù)人入觀?;蛟皇侵袠O暗,非燭不能往。即遣仆燃束茭前導。初焉若高闊可步;未幾俯首焉;未幾盤折焉;又未幾膝行焉;又未幾則蒲伏焉;又未幾則全體覆地蛇進焉。(《歸田類稿》)
文章筆法怪異,但也并不意外,這是自后漢起的一個普遍規(guī)律,只要涉及此間老祖宗,用的無不是九陰真經(jīng)里學來的功夫,或隔山打牛,或聲東擊西,不肯直說或不敢直說。如果拿稍后張時徹大司馬的《嘉靖寧波府志》來跟他比一比,“四明山之南剡源之三石村。上有二洞如廣廈,可容五六十人。內(nèi)有小穴甚深,昔有入者,行幾半日,聞水聲如雷而返。巖罅水流,跡皆赤色。下有龍湫,旱禱即應(yīng)。有巖竇,風從竇出,雖盛夏無暑氣,俗號風洞?!对企牌吆灐匪^四明洞天丹山赤水是也?!瓩M山由鎮(zhèn)亭山來,截石為路,山上有石文若篆,謂之天篆?!本蜁l(fā)現(xiàn)盡管所記內(nèi)容相同,文筆顯然比他利索多了,同時橫山與龍洞的關(guān)系也更清楚了,即實為一地,洞在山中而已。寫文章時肚子里有底氣沒底氣,比較之下就清楚了。不過跟前面陶淵明、劉道真、王元之等人相比,張的記述還算是老實的,內(nèi)容也較具體,它讓我們知道,外之大穴,即淵明所記秦人所避者。東側(cè)另有小穴,這才是真正的龍洞,當然你也可以稱它禹穴或羑里,或按王守仁的習慣叫它陽明洞天龍場驛什么的。
而更精彩的記載還在后面:“竊虞嗣至者或不知,誤及此,故記其事以告焉”,虞即舜也,前為姓后為名,則洞亦古舜井,山即古歷山。《史記》謂其父瞽叟與其弟象欲殺之,命淘井,封洞口欲絕其生,舜潛匿穿孔旁從他井而出,即此東向小洞也。上古歷史的秘密不知有多少就藏在那里,至少大禹治水的金簡玉版,屈原拜觀的先王圖畫,還有喝了能讓人長壽的澧泉,即古稱丹水,今名礦泉水者,也是從洞里流出來的。這個秘密,周文王自然是知道的,因此《易經(jīng)》里有井卦,可惜作者三千年前死掉了,書又被后人修理得看不大懂。只有一句“井甃無咎,修井也”,跟這事似乎有點關(guān)聯(lián)。好在邑改井不改,哲人其萎,遺澤尚存,但此乃國家機密,該知道的人知道就可以了,不該知道的千萬不能知道。作者身為政府高官,自然懂得這個道理,因有此詭奇之文,而其記末更怪:“游洞中者七;某,官某,洞之外坐;而宴飲者四(道)某,官某,凡十有一人。”則入小洞游者七,居大洞飲者二,于洞外坐者二(按文中所記,張始亦入小洞,以險逸出未游),總共為十一人。僅僅為這段話的句讀以及弄清它的意思,差不多花了半天時間(因以四加七得十一是個圈套,而某為自稱)還不知道是不是真蒙對了,漢語的偉大與豐富,至此也算是登峰造極了。
好好的一次秋游,文字要弄得如此詭秘,自然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要顧忌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何況大秘密里又套著小秘密。此文末署延佑龍集丁巳八月,則延佑四年(1317)仲秋所寫??肌对贰窂埍緜?,延佑三年任禮部侍郎,兩年后即延佑五年進禮部尚書;《元史》趙本傳,延佑四年入翰林為承旨,在京體弱,終年不朝,延佑六年五月離京返鄉(xiāng);則原來是來辦交接手續(xù)的。某,養(yǎng)浩自稱也;官某,疑即孟頫也;宴飲者道某,洞外道觀設(shè)饌招待之老道也,《松雪齋集》卷二有《題洞陽徐真人萬壑松風圖》,疑即此人;官某,陪同之地方官也。七人者,同行之屬從也。在這樣的背景下來看《歸田類稿》里這首《中都雷家站枕上》:“紅塵源洞路間關(guān),又見東風馬首還。報國丹心炳星日,壓頭白發(fā)重丘山。休疑奉檄毛生喜,莫羨歸田靖節(jié)閑。說與春知亦絕倒,論人不在去留間?!边€有下面緊接著的《送趙道士出祠南岳》:“閬范仙人云錦裳,天風絳節(jié)恣徜徉。紫簫吹月山雞舞,寶劍飛空海若藏。靈隱依然存故我,勝會聊爾歷遐荒。三生我亦煙霞客,追逐無從鬢欲霜。”除了以漢大小毛公注詩喻兩人間關(guān)系,滿紙皆前任后任惺惺相惜之情外,更有“勝會聊爾歷遐荒”七字,與上引“竊虞嗣至者或不知,誤及此,故記其事以告焉”形成明顯的因果關(guān)系。年齡方面,一個滿頭白發(fā),一個雙鬢欲霜。孟頫生于宋寶祐二年(1254),是年六十四歲;養(yǎng)浩生于宋咸淳六年(1270),是年四十八歲;又可謂是如同見了鬼似的湊巧。復(fù)考《全元文》卷五九二趙孟頫卷二有《與進之書》三封:首曰“萬八來時,望于養(yǎng)齋處續(xù)來復(fù)丹,蘇合香丸各數(shù)帖、陳居士消風散數(shù)帖?!贝卧弧懊项\去家八年,得旨暫還。何圖酷禍,夫人奄棄。憂患之馀,兩目昏暗,尋丈間不辨人物。足脛瘦瘁,行步艱難,亦非久於人間者?!眲t作于延祐六年還鄉(xiāng)后甚明。交任時私留的丹藥吃光了,因此切囑來人到后任張氏那里去拿,可見兩人已有相當交情。而宴上變成枕上,趙學士變成趙道士,下手是狠了點。技術(shù)處理亦不到位,如稱枕上,全詩卻無一字相涉,極不合理;又按時俗釋道者流概尊之以師,此稱趙道士者,或有不恭,文義卻又極其敬重。想必這活出自館內(nèi)新晉,經(jīng)驗不夠,因存此微瑕??肌稓w田類稿》四庫提要尾署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恭校上,則已臨近全館工作結(jié)束之際,或因匆促而致此疏忽,也可理解。又任道斌《趙孟頫系年》延佑五年條下說他是年九月、十一月兩書《歸去來辭》,加上湖州市從海外購藏的那張,下署二月二十八日,那就是一年內(nèi)寫了三張。次年二月十七日又重繪《陶靖節(jié)像》,可知其時去志已決。而張集中有《和陶詩序》,自謂年五十二,退居無事,日讀陶詩,擬其題以發(fā)己意,得詩若干篇云云。則在位四年,又有人來接班(一說系自動辭職),出洞還家,和陶詩以見志,前稱“三生我亦煙霞客,追逐無從鬢欲霜”的遺憾,終于也可以彌補了。
此外還有一個叫歷陽或和州或揚州或壽春或淮南國或九江郡或南豫州的地方,也聲稱對龍洞山擁有主權(quán)。首任太守劉禹錫的名詩“漢置東南尉,梁分肘腋兵。本吳風俗剽,兼楚語音傖”不拿出來,拿出的是南宋祝穆的《方輿勝覽》,在諸多宣傳城市形象的廣告中有兩條最顯眼,一為“居四達之沖。此為孔道;有兩山之峙,茲乃要津?!睌⑹抡媲校牧x俱佳,當年《它山水利圖覽》沒收錄進去是可惜了。一為“堂標三老,既推先達之曽來;郡有防魁,可謂異才之間出?!比辖忉屖撬纬惶?,然按文意當緬懷先賢如黃綺之類才是。防魁不見解釋,因字書說防是堤,魁是芋,有意回避一下也能理解。此外其他文化佳肴還有不少,搜羅起來足夠擺上一桌,其中主菜有三,一為楚霸王廟,二為天門山,三為沸井,菜自然都是好菜,烹調(diào)手藝也蠻不錯,可能因原料不是很正宗,味道如何就很難說了。首先項羽廟在吳興,二十四史起碼有一半都有明確記載,可謂流傳有序,世無異議。此廟如非湖產(chǎn),只能證明秦始皇當年焚書是有道理的。第二道菜叫天門山,《漢書》會稽郡鄞縣條下有原注云:“鄞有鎮(zhèn)亭有鮚埼亭;東南有天門;水入海有越天門山。”復(fù)有李白發(fā)布的相關(guān)技術(shù)標準,如天門中斷,碧水東流,兩岸青山等特定地理,有此兩位大師義務(wù)看守,后人再動腦筋也是白費。第三道菜叫沸井,“在郡西百步,郭璞筮云:歷陽井當沸?!笨肌稌x書元帝傳》,“元帝初鎮(zhèn)建鄴,導(王導)令璞筮之?!眲t為東渡以后之事甚明?!赌鲜贰酚淉R高祖“舊居武進東城村,延陵縣季子廟沸井之北忽聞金石聲,疑其異,鑿深三尺,得沸井,奔涌若浪?!闭f的就是它了。唐長慶四年劉禹錫到任,已發(fā)現(xiàn)有問題,著《歷陽書事七十韻》,內(nèi)稱“沸井今無涌,烏江舊有名?!笨芍^君子坦蕩蕩者也。至于當?shù)啬莻€龍洞,秦少游倒是進去看過,同游有湖州市長孫莘老,杭州名僧參寥等,“東南馳八里至龍洞山下,是日風曀,望建業(yè)江山,蟠龍踞虎之狀,皆依約而得之。”(秦觀《淮海集》巻三十八《游湯泉記》)內(nèi)心對他的視力真是佩服極了,因按文中所記,他是從家鄉(xiāng)高郵出發(fā)的,龍洞在烏江邊,“蓋自髙郵距烏江三百二十五里”,而上網(wǎng)查了一下,高郵到南京又有三百三十里,前為華里,后為公里,加起來就是一千里,居然能在洞口欣賞六朝古都龍蟠虎踞的壯偉景觀,而我離電腦這么近,還差點把“東南馳八里”的“八里”看成“大里”了,真是窩囊得很,給古人提鞋都不配。
與此同時,由元代文人掀起的另一場追思黃公的高潮,采用一種新穎的書寫方式,即在前人書畫上題跋,類似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主帖和跟帖。相當好玩。畫是北宋馬遠的名作《四皓奕棋圖》,主帖發(fā)布者米芾也是北宋人,詩泛善可陳,觀點也很陳腐,完全脫胎于黃伯思,倒是跋尾說的“漫題五言一首,并書商皓姓名于卷尾,博雅之士,為我補綺里名,則幸也?!币驇в幸欢ǖ纳縿有?,為改朝換代的吳越文人所不能接受可想而知。因此文字間火藥味很重,各種各樣的觀點都有,相當是一場激烈的論戰(zhàn)。參與的人多,圍觀的更多,第一個跟帖的屁民姓楊,發(fā)上來就被管理員刪掉了,想必是罵老米言詞有些過頭。第二個也姓楊,即大名鼎鼎的楊鐵崖,形式為樂府體歌行,網(wǎng)名抱遺老人。帖子大約也有問題,經(jīng)管理員修改后,才能發(fā)出,內(nèi)云“西伯養(yǎng)老,去古遠而(儒);獨夫殺士,吾將疇依?”原“儒”字被改成了“而”,儒即藏書洞也。緊接著是于越江漸、敬亭謝儁的帖子,觀點平和,無甚新意,因得順利發(fā)表。下為吳興錢鼎長詩,慷慨激昂,亦有鋒芒。末稱“前楊有清詩,后楊有樂府。歌辭嗟余末學安敢捉筆為?”今通檢全卷,不僅在他前面,在他后面也不見另有姓楊的,可證刪掉之帖必在鐵崖之前。又下倪迂跟帖“白發(fā)商山老,清風扇八垠。能安漢基業(yè),賴此秦遺民。好爵非愛慕,長松相主賓。亦有種桃者,武陵溪水濱。追和楊別駕韻,辛亥三月倪瓚?!眲t首帖形式為五律,作者有官員身份,別駕亦名推官,相當于現(xiàn)在地市單位副職,上稱屁民是委曲他了。再下面跟帖里頻頻出現(xiàn)的一個人物號青溪翁,又稱虛白師,疑為奉化虛白觀住持。此觀為宋元浙東道流杰構(gòu),陳本堂《奉川十詠》之三謂“庭中說法有親聽,龍去庭空水一汀。獨有亭亭歲寒柏,不知人世自青青”者是也,又按程端學《積齋集》卷三《送道士卓無為住虛白觀序》稱:“本儒家子,其父鄮山翁問學謙恭,偉然為鄉(xiāng)先生。于是主者與其徒愛之,薦之兩教所,俾主奉化之虛白觀?!鄙先螘r間為至順三年,考之卷中諸家所署年月,當正帖子火爆期也。又按署名隴右邾經(jīng)跟帖所記:“青溪翁載雨相過,出此卷要予同賦”,又范公亮跟帖記“虛白師出是圖索題品,敢獻笑大方之家”,則當初因國家科技還不發(fā)達,沒有網(wǎng)站可玩,該帖居然是靠老道以劃船上門求請的方式炒起來的,其中僅為求得邾某一只跟帖,不惜風雨長途,遠赴西域,來回之辛苦可想而知,一時感動莫名,同時也為黃公有這樣的鐵粉倍感驕傲。后來看到楊維禎即后楊的《借巢記》,才知姓邾的原來是杭州人,住在城北,而所謂的隴,就是龍洞山的龍,亦即兩崤之南崤是也,這才一笑了之。
其他因地理交情等各種因素沒在帖子上玩,另外自己想辦法玩的,自然也有很多,吳師道的《二松賦》當為其翹楚,考其源流,即本圓公黃公二老說而演之。首稱“商邑巖巖,群山環(huán)中。其人黃綺,其植曰松。如首陽之二賢,如齊魯之兩翁?!逼渌丫渚砸鄰?fù)不少,如“孰知其筋干鱗甲,非時據(jù)地而摩空。”“雖然待雨露而茂,遂積歲月而強雄。”“惟二友之不凡,受正命于厥躬。相與唫嘯而作,殆其莫逆于胸?!贝宋膬H見于文集,相當于是發(fā)表在自己博克里的。以二老二友為園公綺里季夏和黃公角里先生,自然談不上什么新鮮,唐朝以前就有人這么玩了。真正有創(chuàng)意的是二松,《字說》“松,百木之長,猶公,故字從公?!眲t木者言其壽,公者言其志也。如果誰對此有懷疑,乾隆先生很愿意回答這個問題,其《翠云堂》詩云“兩株老檜堂陰峙,人非夷齊即黃綺。春秋榮謝夫豈知,金明成敗不預(yù)已?!保ㄒ姟队圃娂啡砥呤懲旰笠猹q未盡,又作《題冷謙竹溪琴友圖》予以擴展:“叢篁深處兩仙翁,佺羨精神黃綺風。橫膝焦桐不須撫,瑯玕清響正相同?!保ā队圃娂匪募矶┰谝院髸r代這幾乎成為一個固定模式,只要有植物為雙,無論出現(xiàn)在詩中或畫里,也無論是松竹梅或其他什么的,均有特殊喻意在里頭,因此看到時最好不要疏忽,因為它說的實際上可能就是黃綺二公也。
附元人謝應(yīng)芳《橫山歌壽萬拙齋》詩,感受一下橫山的整體風貌,據(jù)張紳《龜巢稿序》,謝氏本籍毘陵,任三衢(衢州古稱)清獻書院山長,元代因亂避橫山下,死遂葬焉。萬氏當?shù)鼐奘遥栕君S,家有綠野堂,身世不詳,疑甬上萬氏先祖。詩第五句三百載當為三千載之訛或偽,下云“山中羽人年八百”,證據(jù)鑿鑿,不然居者年齡大于山齡五百年,這玩笑就開大了。同時也可證明上面陸游說的“自有天地,即有此山”,趙子昂說的“造太空,自古始;星列乎斗野,勢雄乎楚越;神禹之所底定,泰伯之所奄宅?!钡挂膊皇切殴P亂寫。詩云:
橫山之顛青入云,冠冕一邑無與倫。山南風景最佳處,隱居豈是尋常人。此山鍾英三百載,素封不乏青氈在。向來吳下避煙塵,恨不移山東入海。還山喜得無崩騫,種玉舊田耕紫煙。云屏正設(shè)后堂后,空翠直灑前塋前。觀云每日烏皮幾,灌圃有時龍井水。人家雞犬寂無聲,宛若桃源畫圖里。山中羽人年八百,昔日仙宮今佛宅。丹砂未必駐童顏,把酒看山真上策。山乎山乎徳不孤,靜而壽者山為徒。美哉山禽知此意,石榴枝上呼提壺。我歌橫山歌未了,拙齋為我開懷抱。移宮換羽作新聲,彈入琵琶歌更好,百斛葡萄為傾倒。(《龜巢稿》卷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