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一
施就九歲的時候,被送到梁國當質子。
施就是逢國的小公主。逢國雖是小國,但風水好,糧多、錢多,引得其他國家三天兩頭就來打來搶。國君苦不堪言,思前想后左顧右盼,最后選定兵強馬壯的梁國當靠山,為示好,決定把唯一的女兒送去當質子。
可憐的小公主走前抱著國君的大腿,一把鼻涕兩泡淚,哭得宮殿上的琉璃瓦都咯咯響:“君父哇,我還小,我不去啊……你讓阿兄去,他比我能吃苦,比我討人喜愛,又是太子,比我身份尊貴,他去梁國肯定更滿意……君父哇,我不要去啊!”
她的君父也是涕淚橫流,撫著她的發(fā)頂跟著哭:“你阿兄若去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逢國可怎么辦?兒啊,你去罷,去罷……”
施就轉而抱住君夫人的腿:“親娘哎!你再生一個送過去吧,我不去哇!要不你把君父送過去吧,讓阿兄當這個國君……”
國君的哭聲戛然而止,下一刻,小公主便被提著扔到送行的將軍面前。
質子的生活并不好玩。梁國自恃國強民富,對于逢國送過來的公主并不十分禮待,王族宗親若遇到施就,嘲弄侮辱小公主是常事——不過一個小小國家的公主,指不定哪天就成亡國奴了呢!施就心里暗暗恨著這幫人,同時恨著把自己送過來的狠心爹娘。梁國派人來探時,她就坐在桌上,一腳踩著椅子,擺出十分囂張的神氣:“告訴你們的國君和君夫人,逢國原來的公主死啦,讓他們另外生一個去吧!”
使臣伏跪在她腳下,哭得那個悲切:“殿下體諒體諒君上的難處吧……”
施就咬著牙,一把揪起使臣,指了指自己臉邊的瘀青,道:“你們怎么不體諒體諒我?你們怕被他國打,就送我來這挨揍。梁國那幫狗公子,欺負起人來……”
她話未完,忽然停下,眼風瞥見面前不知何時站了個華服少年,腰間一貫戴著的玉組佩今日罕見地摘了下來,故而接近了也悄無聲息,她竟未察覺。
這是梁國狗公子之一,平素文雅寡言,施就被欺負時,他若撞見,不會上來踩兩腳,也不會開口勸他那幫混蛋兄弟,一個路人而已。施就能認得他,完全因為他那張臉,清艷如荷、俊朗似月,可惜是男兒身,不然這么個美人,梁王看哪個對手不順眼,直接把他送到對方宮中,學妲己敗紂王的手段搞他個身死國破,不戰(zhàn)而屈人之王。
使臣被小公主提著衣襟,一直梗著脖子實在難受,虛咳一聲,道:“殿下……”
施就松開他,朝來者一笑:“喲,公子析,早?!?/p>
使臣連忙整整衣裳,爬起來,朝梁國公子季析行禮。
季析瞧了瞧破破爛爛的屋子,發(fā)現(xiàn)桌上木碗里裝著清水,床上只有一條薄被,天愈發(fā)冷了,這可憐的小女娃怕是會凍死。然后,他說,逢國的公主是貴客,應好生對待,此處偏僻簡陋,不如搬到他府上。
使臣挺直了腰板替施就應了,又替逢國謝過公子析。
待那彬彬公子走遠,施就才回過神來,復又揪了自家使臣的衣襟:“他讓我去他府上???”
在外人面前一身硬氣的使臣諂笑道:“殿下只管去,他這是看上了逢國的錢糧,要拉攏逢國。哎,殿下,你這笑得臉上都是桃花,有失端莊有失端莊……”
施就搬進季析府邸時,年紀尚小,季析是個閑人,管她吃住,還教她念書。她在逢王宮隨夫子讀過幾年書,但吊兒郎當不怎么上心,字都寫得歪歪斜斜。季析常站在她身后,握著她的手,一橫一豎地帶,帶了兩三年,終于帶正了。
她是個沒骨頭的,站站不住,坐個半盞茶工夫,便癱下了,一點沒個公主樣。季析清早練劍時,讓她頭頂著一碗水站在樹下作陪,她站得渾身難受,頭不停地動,那碗水便不停地澆在她臉上。等季析收劍,她的衣裳已濕了一半。
有一回,她站在樹影里,許是日頭大,覺得頭暈口渴,不一會兒,又覺肚痛,水倒了一碗又一碗,她從頭濕到腳,卻依舊咬唇直直地站著。季析要她做的事,她從不打退堂鼓。
樹影縮到鞋尖時,季析終于走了過來,遞來一方素帕子,輕聲喚道:“公主?”
施就的身子已經(jīng)僵了。里衣粘著她的肌膚,從脖子往下沒一處干爽,下半身也是濕乎乎的,她窘紅了臉,不敢看季析。
“公主臉色這樣難看,可是病了?”
季析的手涼如白玉,搭在她的額上,她忍不住蹭了蹭,頭頂?shù)耐搿斑旬敗钡粼诘厣稀?/p>
她被這掉落聲嚇得心頭一突,小腹一陣翻山倒海的疼痛,終于挨不住,捂著肚子哼哼唧唧地坐到了地上。施就十三歲時,來了癸水。季析把她抱回房間,她縮成一團,哭哭啼啼,沒了平日的威風樣子。
使臣帶著君夫人的問候和滿車的珍寶向施就祝賀。施就繞著一箱箱的寶貝轉了又轉,手中的柳枝輕輕拍打,眉眼間都是盎然的春意:“平白無故的祝賀什么呀?這些莫不是我的嫁妝?我那一雙不靠譜的爹娘終于想起替女兒做點事了?”
使臣道:“公主既然思嫁,臣回去稟明君上,替公主選婿。”
施就依舊笑盈盈的,拿柳條挑起使臣的下巴,學著那些王孫貴族裝出輕浮的樣子:“選婿?選個夫婿來梁國陪我嗎?這倒不必麻煩,直接從梁國選一個吧,我就近嫁了。唔,你覺著公子析如何?”
使臣瞥了一眼她身后,垂眼道:“殿下覺得好便好?!?/p>
施就摸摸鼻子道:“我覺著他是天下最好的,當年我孤身在梁國,受盡欺負,是他發(fā)善心收留我,教我書畫,教我禮數(shù),比父母兄長待我還好。你眼睛別那樣瞪,我曉得你怎么想的,一國公主對他國公子言聽計從,平日飛橫跋扈,到他面前全失了脾氣,怕我丟了逢國的臉??梢皇撬?,別說這張清清麗麗的小臉,我這珍貴無比的小命怕也丟了。人在屋檐下?。 ?/p>
她一邊感嘆一邊往后摸椅子想坐,卻摸到一段清涼絲滑的絲袖。這觸感太熟悉了,她心中咯噔一下,強撐著笑說道:“愛卿啊,你回去替我問問我娘,我的臉是不是落在逢國忘了帶來?”
季析在她身后笑得如三月春風。使臣扶額,自家公主凈干這種丟臉皮的事,當臣下的苦?。?/p>
二
梁王好色,后宮無數(shù),生的兒子也多,因而并不怎么稀罕。梁國那么多公子,能讓梁王注意的,一是太子,二是九公子。太子位高,城府極深,掌兵權的是他親舅舅;九公子自幼聰慧過人,為人寬厚,朝中文臣多向著他。兩人明爭暗斗多年,梁王大概是老糊涂了,也不管,任他們鬧。季析兩邊都不站,只顧閉門讀他的書、舞他的劍、侍弄他滿園子的花花草草。
逢國就沒這么熱鬧了。君父懼內,娘親善妒,后宮沒幾個妃子,子息單薄,施就沒機會看兄弟爭權相殘,沒機會看朝堂風云政斗,瞅著梁國公子們你咬我我掐你,回想自身相似的經(jīng)歷,大概只有小時和兄長搶肉撓花他的臉、往兄長酒壺中倒土次日被他吊在樹上這幾件事。
她的兄長,穩(wěn)重老成,她原以為他該是個打破家族詛咒、極靠譜的人。但在施就十四歲那年,她那極靠譜的兄長、逢國的太子,卻突然跑了。
施就躲在房里哭得天昏地暗,邊哭邊罵:“不長進的阿兄啊,為了個姑娘丟下一家老小、丟下逢國上下數(shù)萬人,就這樣跑了……不長進的父母啊,這么多年了,也沒生出個弟妹,到頭來還得我回去接爛攤子……”
逢國的使臣誰也不愿再來梁國見這脾性古怪、行事丟人的公主,推來推去,這次來接公主回去的是逢國上將軍的孫女,名喚端木非,和施就同歲,生得比一般男子還高,以帶束發(fā),英姿颯爽。此時她站在門外,好言好語地勸著不肯出來的施就,可公主全然不鳥她,她氣得準備踹門扛人時,季析來了。
端木非盯著他。外頭皆說公子析翩翩溫雅清雋昳麗,要她說,是個迷惑人的妖孽,把施就的三魂七魄都吃掉了。季析被人這樣盯著,依舊從容淡然,抬手叩門,喚道:“公主?!?/p>
屋內哭嚎頓止,不一會兒,門被拉開,披頭散發(fā)、兩眼紅腫的施就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手里絞著袖子,弱弱地道:“公子,早。”
“回去吧,離鄉(xiāng)那么多年,不想家嗎?”
“不想?!笔┚筒患偎妓鞯卮?。
季析笑了:“我從未去過逢國,聽說那里山高林多、河深水闊,山中果子比別處要甜,田里種出的稻谷年年豐收,是個受神明護佑的地方,倒是很想去看看,只是無親朋可訪。不如你做次東道主,明年二月,我去逢國尋你?!?/p>
施就尚掛著淚痕的臉上溢出笑:“好好好,我拿逢國最好的東西款待你!”
回去的路上,端木非在車外陪她說話,說太子被妖孽迷住了,君夫人不許他們成婚,妖孽被趕出了逢國,太子一氣之下也跑了,國君哭得眼都快瞎掉;說公子析大概也是個妖孽,專迷施就這等愚蠢無知的懷春少女,當年收留施就,完全是因太子寫信相求,且為著日后打算,意欲拉攏逢國,他對施就好,圖的不是她這個人,是她身后這個國。
施就和端木非理論了一路,忽而想起件事,一拍大腿驚道:“壞了!啊,拍疼了……”
“什么壞了?”
她挑起竹簾,問端木非:“我走了,梁國沒了質子,還會做我們的靠山嗎?”
端木非沉默半晌,在公主的一再追問下,才道:“國君答應每年給梁國十分一的錢糧?!?/p>
施就愣了一下,又哭起來:“沒良心的爹娘啊,原來是為了省錢糧把親女兒送去虎狼嘴下啊……”
“阿非,你看,葉子黃了落了,幾月了?”
“八月了,殿下?!?/p>
……
“阿非,天變得好冷,今年到尾了吧?”
“是的,該換冬衣了,殿下?!?/p>
“阿非,我托使臣帶去的信,公子析能收到嗎,會回信嗎?”
“殿下喜歡他什么呢?”
施就抱著手爐,看被皚皚白雪掩蓋的宮殿,想起在梁國那幾年,落雪時,她扛著梯子爬上園中大樹,把親手做的小燈籠一盞一盞掛上去,等天色黑下來,又舉著燭火將燈一盞一盞點燃。梁國沒有可以使喚的人,她點完燈,眼酸手麻,下梯子時腳一滑,摔在雪地上,摔得七葷八素,索性就那樣躺著,望著滿樹的燈傻笑。明明的燈光中忽然出現(xiàn)一張俊秀的臉,她以為摔壞了腦子出現(xiàn)幻覺,伸手去摸,卻被人拽著拉起來。
寒風一吹,她徹底清醒,道:“我還沒去請你,你怎么來了?”
季析笑道:“下人說園子起火了,我來看看?!?/p>
她拉著公子的衣袖,指著樹上的燈籠道:“今日你生辰,沒啥可送,帶你看看燈吧,我們逢國的燈可好看了?!?/p>
季析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漆黑的眼映出朗朗燈火,點頭道:“確實好看,公主有心了。”
施就受了夸,膽子肥起來,順著季析的衣袖摸到他的手,輕輕握住,心跳得震天響。季析沒有看她,卻反握住她的手,掌心溫熱,熱得施就要跳起來。
“公主喜歡我什么?”那時季析忽而開口問。
施就的臉燒得比燈籠還厲害,難得嬌羞一回,低眉垂眼道:“你生得俏,比逢國滿朝大臣都好看;博學多才,教我的夫子見識還沒你廣;而且,你心善,在我艱難度日時把我接進府,府里沒人再敢欺負我;還有還有,你性子好,相處這么多年從沒打過我。我在逢國時,三天兩頭就挨揍,兄長打我板子,君父罰我跪宗廟……”
施就把當年的答話說給端木非聽,端木非難以置信:“公子析居然沒有揍過你?殿下,恕我直言,和你待久了,我也很想揍你。”
施就不理她,掰著指頭算季析什么時候來。
冬天尚未過完,季析就提前到逢國了。
三
季析是帶著聘禮來的。
起初施就并不知情,只聽說梁國公子析來了,忙騎著端木非送的小白馬,冒著細雪到都城外候著。遠遠望見儀仗,她歡喜得一揮馬鞭,撇下打傘的內侍和隨從,風一般跑到季析面前,帽子一掀,露出紅撲撲的臉蛋。若不是旁人在場,她早一頭扎到季析懷里了。
“公子!”她脆生生地叫道。
“公主,別來無恙?!彼t恭有禮地答道。
他們并轡而行,施就絮絮叨叨:“哪能無恙,逢國沒有你,我每天都過得很不好……”
季析來了,施就的日子并沒有變好,她的爹娘不同意他們的婚事,苦口婆心地勸:“兒啊,已經(jīng)和衛(wèi)國說好要聯(lián)姻,衛(wèi)國太子下月便來,你何必非要嫁那不得勢的梁國公子,梁國正內亂呢!”
“要聯(lián)姻,老娘你自己去嫁那衛(wèi)國太子,我不嫁!”
她的老娘氣得臉白:“太子要是愿意娶本宮,本宮還真愿意嫁!”
國君一聽,眼淚汪汪。
“你們再逼我,我便學兄長,逃出逢國去?!笔┚团み^頭撅著嘴,“要我嫁衛(wèi)國太子,當年怎么不把我送衛(wèi)國當質子啊,興許我就和那太子看上眼了呢。如今,晚了!”
施就翻宮墻跳大江,折騰了大半月,國君和君夫人沒法子,厚著老臉派使臣到衛(wèi)國退婚,說公主和梁國公子析珠胎暗結。逢國沒人愿意使衛(wèi),太丟人了,最后還是臉皮厚不怕丟的端木非去了。
成婚當晚,施就對季析歉然道:“你聲名一向好,這次被我敗壞光了,對不住啊。”
“是我對不住公主,連累你了?!?/p>
施就舉著羽觴,遞到季析面前,目光灼灼:“我不畏旁人說什么,不怕連累。只是公子,你我拜了天地、飲了合巹酒,已成夫妻,我想向你討些真話聽。公子,他們都說梁國內亂,公子是逃出來的,娶我是權宜之計,為的不過是逢國的錢糧?!?/p>
季析笑著扶住她拿耳杯的手:“梁國內亂是真,我逃出來是真,娶你卻非為錢糧,逢國只是一小國,縱使我得了又有何用?沒有兵馬,照樣挨打?!?/p>
“那為何娶我?公子喜歡我什么?”
“陳國、薛國、岷國,都曾寫信給我母妃,意欲結為姻親,那三國公主我都見過,各有各的好,可我站在園中那棵大樹下想了一夜,望著你掛上去的早已褪色的燈籠,從那三個人中挑來選去,最后還是決定來逢國。公主問我喜歡你什么?自你幼年到梁都,我受你兄長之托照看你,面上波瀾不驚,其實吃力得很——公主太會折騰了,頭一年,我不過十三,要為你擋掉想拿你撒氣的兄弟,要學文習武,要管教你,重了不行、輕了不是。那時我常想,不到十歲的小女娃,怎么比山上的野猴子還難教?!奔疚鼋舆^酒杯,柔聲道,“公主莫哭,我不是在罵你?!?/p>
施就抹抹淚道:“不是因為你罵我才哭的?!?/p>
“公主問我喜歡你什么,我亦不知,只是想到成親,便想到了你。我對公主的喜歡,定然比不上公主情意的萬分之一,旁人聽了興許覺得這感情淺淡,但于我,所有的,只這些了?!闭f完,季析仰頭將酒飲盡。
“日后或許你會遇上更喜歡的女子,生出更濃烈的愛意,若遇上了,”施就寬袖一揮,十分灑脫地道,“我放你走?!?/p>
季析笑眼中寫滿“我不信”。
“你是個守禮的君子,相處多年,我從個奶聲奶氣的矮子長成個水靈嬌嫩的矮子,一直盼著你對我做點越禮的事,都盼到懷疑你有不可說的隱疾了。上次分離時,我答應過你,拿逢國最好的東西款待你,我覺得自己是逢國最好的姑娘了,對你一往情深、有情有義、忠貞不渝……”
施就見季析氣息漸急、面色發(fā)紅,開始動手扒他的衣裳。季析抓住她的手,瞇著眼粗聲問:“你下藥了?”
“嗯?哦,對,阿非給了我一點春藥,我怕你一心和我假婚,盤算著無論如何要先睡……?。 彼捨赐?,已被抱到床幃之中。
施就十五歲那年,初春,嫁給了季析;夏末,病了大半年的君父過世,娘親不多時也跟著去了。平素對她諸多不滿的朝臣見她在靈柩前哭得站都站不住,擔心王室唯一的繼承人一口氣沒上來也蹬直了腿,紛紛勸她節(jié)哀。她推開那些人,罵道:“你們不讓我哭,日后你們死了爹娘,也不許哭!”
她果然哭壞了眼睛,從此看字十分費力,朝中事不得不托給季析。孝服還沒脫下,端木非又稟報說衛(wèi)國趁著逢國國喪,打過來了。施就嚇得筆都掉在地上。季析幫她撿起筆,放回她手中,輕聲道:“別怕?!?/p>
她的手抖得厲害:“梁國內亂未休,自顧不暇,其余鄰邦各個虎視眈眈,衛(wèi)國一旦撲上來,他們肯定也跟著咬一口……公子啊,逢國危矣,你快收拾收拾逃去吧?!?/p>
季析聽了這話臉色很不好看,問道:“君上我要逃去哪兒?”
“陳國、薛國、岷國,隨便你挑,另娶個能保你平安的公主?!笔┚驼f著,眼淚啪嗒啪嗒掉在衣襟上。
季析沉思半晌,道:“我去章國。”
“章國好像沒有待嫁的公主了……”
季析不答,從腰間取下一塊雕刻飛云的玉佩,放在施就手里:“我這就動身,君上等我?!?/p>
施就把玉佩塞還給他:“我們還是恩斷義絕吧?!?/p>
立在一側的端木非此時恍然想起什么,一拍掌:“公子的阿娘是章國國君的胞姊!”
“正是。”
“公子要去借兵?”端木非看了眼一臉茫茫然的施就,嘆口氣,“君上該多吃點核桃,補補腦?!?/p>
“端木將軍先領軍往邊關鎮(zhèn)住衛(wèi)國,最多十日,援兵必到?!奔疚銎鹕硐蛩辛艘欢Y,“望將軍務必守住邊關。”接著又語重心長地對施就道,“望君上在我回來之前,除了吃睡,什么事也別做?!?/p>
施就怒了,噼里啪啦地拍著書案道:“你們都把我當昏君了嗎!”
四
昏君施就很聽話地整天吃吃睡睡抓蟲子。殿外跪了一批又一批的臣子,哭天喊地地號:“君上,不能打啊,逢國打不過的??!”
“先君啊,逢國要亡了??!”
施就不理會他們,到最后,那幫臣子便罵她、罵季析,順帶罵她那不知所蹤的兄長。有幾個烈性的要撞柱子以表憤慨和忠誠,施就命人在柱子上綁了厚厚的棉被,連臺階也鋪上裝了細沙的麻袋,誰要撞,就撞去吧。
七日后,章國援兵果至,端木非像喝了三斤春藥一般興奮,一路殺敵斬將勢不可擋,不僅打退了衛(wèi)軍,還連破衛(wèi)國三座城池,俘虜了衛(wèi)國上大夫澹臺明谷。
施就在宮門口迎他們。端木非帶回個白白凈凈的大夫,她瞧著大夫充滿怨怒的一雙眼,笑著說好;季析帶回個白白嫩嫩的女子,她瞧著女子明亮多情的笑臉,沉默了。
季析沒有解釋什么,劈頭就是一句:“我要回梁國了?!?/p>
施就滿心委屈,想撒潑打滾質問他這姑娘哪兒來的、為什么突然要回梁國,可那么多人看著她,她只能把喉頭的難過勁兒咽下去,扯出一抹笑:“我為公子備了許多好吃的,逢國秋日成熟的果子公子還沒嘗過,明日再走吧,好不好?”
酒宴過后,端木非扶著醉酒的她回寢宮。路上說起澹臺明谷,女將軍神采飛揚:“上回去退婚,他站在大殿上罵君上、罵逢國,我說衛(wèi)國那么想聯(lián)姻的話,不如他娶了我,結果他又罵我。這次聽說他跟著衛(wèi)國大軍來了,我腦子一熱,便闖入城里生擒了他。君上,我歡喜他,我要和他成婚。”
施就正滿心戚戚然,想著她歡喜的季析就要走了,想著他身邊跟了別的姑娘,氣得啪地折斷了手邊光禿禿的樹枝。
半道上,端木非忽然把她拉到樹后,捂著她的嘴指了指前面。她嗅著端木非滿手的烤肉味,皺眉望去,心肝都要碎了。她歡喜的夫君啊,被哭哭唧唧的姑娘抱著腰,剛抬手不知要推要抱,就看到了躲在樹后的君臣二人。
那姑娘哭得好不悲切:“公子,你隨我回去,夫人說,安插在九公子身邊的細作在他逃到江心時將他推入河里喂魚了,其他公子或死或逃,太子亦是元氣大傷,此時正是收漁翁之利的好時候?!?/p>
施就不明白她哭什么,季析不是打定主意要回去嗎?正納悶時,又聽見她道:“逢國錢糧雖多,搶過來便是自家的,公子想當梁國國君,不靠我陳國的兵馬如何能行?”
陳國人!一個陳國人,一個梁國人,在我逢國的王宮內嚷嚷著要搶錢糧?施就一個沒忍住,啪地又折斷一根樹枝,帶著哭腔道:“我要打死他們!”
端木非得令,拔刀就沖上去,那女子嚇得尖叫,迅速藏到季析身后;季析倒不躲閃,依舊看著施就。施就在端木非刀落之前抱住她,死命往后拖:“阿非,算了算了,有話好好說……”
端木非把刀扔在地上:“君上,你好窩囊!”
窩囊的施就出息了一晚上,把季析折騰得一夜沒睡,天將明時又從枕下摸出一塊玉佩,翻身跨坐在季析身上,照著他的臉將玉佩丟下去:“還你!”
季析握住她的手指尖,問:“君上不要了?”
施就另一只手捂著眼睛,哭道:“你有更喜歡的人了,拿去送給她吧,換千軍萬馬、換梁王之位?!蹦切I雨滴似的落在季析被咬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胸前,嘀嗒,涼涼的。
“施就,”他喚她的名,“我?guī)Щ啬枪媚?,不是因為喜歡她。陳國和太子聯(lián)手把我母親軟禁在梁宮,章國借兵救逢,是希望日后借道逢國入梁。他們這是要誆我回去,好斬草除根呢?!彼率┚偷氖郑难鄣?,“我不會娶她,不要陳國的兵馬,事能成便成,不成也沒什么,我再逃出來就是。”
“萬一逃不出來呢?”施就索性按住他的肩,長發(fā)垂到他臉側,吸吸鼻子道,“我怕得很,比衛(wèi)國打過來時還要怕,你別回去好不好?”
“我不回去,梁國也會打過來?!奔疚鎏е咐p住她的發(fā),道,“若沒有些本事,我如何能挑起太子和九公子相爭相斗,能于千里之外除掉出逃的九公子,能把梁國攪得雞犬不寧?君上還怕我不能保全自己嗎?這回按舊例,在我回來之前,君上除了吃睡,什么也別做?!?/p>
施就不干了:“我要和你同生共死!我要和你一起回梁國!”
季析:“……”
清晨,送行的臣子忐忐忑忑地候在宮門口,一個個袖子里藏的不是繩索、網(wǎng)子就是迷藥——他們太了解國君的性子了,只待施就一發(fā)瘋要去梁國送死,他們便迷暈她、網(wǎng)住她、把她綁在大殿里,輪流日夜看守。
為首的端木非手持木棍,看見出來的只有季析和幾名隨從,“咦”了一聲:“君上呢?”
“被我打暈了?!?/p>
端木非跳起來:“干得好!多謝公子!你們倆,快把迷湯端進去,給君上灌下!”
季析走時,大臣們紛紛朝他行禮,感謝他敲暈自家主君的大恩大德。
五
“……章國五萬大軍剛到我逢國,衛(wèi)國軍隊開始侵擾其邊城,章王不得已將大軍調回邊城打衛(wèi)國,一直打到衛(wèi)王逃出國都去。只是公子析沒了章國支援,被太子領兵的母舅圍困,現(xiàn)下不知何種情形……”
端木非滔滔不絕地講著近來天下大事,歪坐在王座上的施就聽得淚眼汪汪,揪著衣袖問道:“逢國不能派兵去救?”
端木非用看傻子的眼神瞥她一眼:“梁國一亂,鄰邦一個個磨刀霍霍,隨時要打過來的模樣,我們能自保已是萬幸?!?/p>
聞言,施就差點哭起來。端木非不忍,又道:“倒有一個好消息,太子終于被找到了,和那妖女藏在山野之中,孩子都生了仨了?!?/p>
施就一聽,揮著拳頭道:“你親自去,把他們給帶回來!”
她那不爭氣不靠譜的兄長,于情之一字上很是執(zhí)著,于生娃這件事上很是努力,三個侄子長得胖壯,她抱起最小的一個,真沉。
“阿兄既然回來,這位子就還給你吧,嫂嫂沒吃掉你,應該不是什么妖女。”她把孩子還到兄長手上,“逢國給你啦,我禪位!”
“你要去梁國?我不做這國君,你也休想去送死?!?/p>
施就嘻嘻地笑了。
當夜,逢國大臣都收到了施就的信,信上言明太子在宮中,端木非帶人看著,她不做這國君啦,有事找太子去吧!次日,她的兄長剛打開門,便見門前整整齊齊地跪了滿朝文武。為首的幾個撲上來抱住他的腿,吼道:“君上??!你可算回來了!”
他萬沒想到施就連夜跑了,瞪了同謀端木非一眼,仰天吼道:“施就啊!”
季析收到端木非的來信時,把布帛緊緊握在手里,搖頭說的也是:“施就啊……”
幾天后,施就到達他的府邸之外,望著被甲士圍著的飛檐琉璃瓦,想了又想,找個客棧換了端木非為她準備的梁國軍士衣裳。
天黑后,她混入隊中,摸到高墻下,趁著夜色爬上墻頭。今夜月色太好,她的身影恰隱在白亮的圓月之中,底下巡視的將士很快發(fā)現(xiàn),喝道:“誰!”
她被突然一嚇,想都沒想,直接大聲答道:“我!”
回應她的是颼颼箭聲,她本能地抱著墻伏下身子。跳下,摔死;不跳,被射穿,電光石火間她還未猶豫完,身后便有一陣風蹭到她面前。那風很是厲害,嘩啦幾下掃掉箭矢,又抱著她咻的一下翻下高墻。
“君上?!?/p>
施就死死摟住那風的脖子,驚魂未定,手腳直抖:“我不是逢君了,別喊我君上。”
季析放下她,她不依不撓,手腳并用地掛在他身上:“你別想再甩開我。我拋家棄國來尋你,就算死,你也得多給我備一副棺材。”
季析無奈地道:“公主先下來,我腿上的箭還沒拔,站不住?!?
施就連忙跳到地上,蹲身一看,果然左小腿處扎著一支箭,袍腳被血濡濕一大塊。季析在她鬼哭狼嚎之前咬牙自己將箭拔了出來,施就“啊”的一聲,干著急道:“疼嗎?走得動嗎?你的侍從去哪兒了?我背你回房吧……”
“侍從都派出去保護公主了,公主以為自己真能這么容易潛到此處?”季析額上都是冷汗,卻笑得暖,摸摸施就的臉,“背怕是背不動,公主委屈一回,做次拐杖吧?!?/p>
府中十分安靜,她攙著自己的心上人,心中無比滿足:“兄長回來了,此后我再無牽掛,可以長長久久地待在梁國啦,生也好死也好,再也不走啦?!?/p>
季析忽然緩了腳步:“公主會長命百歲的,百年后與我葬在一處,生死都不寂寞?!?/p>
“我活百歲,你便活一百零四歲,萬萬不能死在我前頭?!笔┚偷?,“他們會打進來嗎?章國和衛(wèi)國打得正歡,不知道還來不來?!?/p>
“太子也在府上,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公主安心。”
施就瞪大了眼:“你把太子都綁了啊?!?/p>
“是。”
“陳國那姑娘呢?”
“陳國公主,也在?!?/p>
“你夜里都和誰睡?”
“自己睡。”
施就松了口氣:“我來之前,整宿整宿睡不著,擔心你的安危,又擔心你為活命不得不出賣自己的身體……你笑什么,你看我這雙眼,都黑了。阿非給我灌了幾次迷藥,我才睡著,可迷藥吃多了不好,后來她不敢再給我吃,我又整宿睡不著……”
季析悄悄將搭在她肩上的手摟緊些,抬頭望望西沉的月,天就要亮了。
六
公子析的門客多能人,竊取太子親舅的兵符,從邊境調大軍將對手打得落花流水。陳國趁亂來襲,卻遇上剛打完衛(wèi)國的章國將士,章國將士熱血未退,打爆陳國的頭,一路追到陳國國中。
季析當上梁王的第五天,施就寫信給端木非,要她來梁國接自己回去。端木非回道,逢君說了,她怎么去的梁國,就怎么回逢國。
她憋著一口氣,真的喬裝騎驢跑出了國都。季析追來時,她正牽著她的小毛驢在河邊飲水,聽見身后的馬蹄聲,轉過一張被曬得紅紅的臉,瞪著季析。
季析下馬走到她跟前,勸道:“公主莫要鬧了,隨孤回去。”
“我要回我的逢國去。你若強抓我回梁宮,我就下毒害死你要娶的那幫美人,順便等生下兒子后藥死你,我自個兒當太后?!?/p>
季析遞給她一封信:“逢君信上說了,讓孤打暈你,把你扛回宮中軟禁,每天只給一頓飯,你一餓,便沒力氣折騰了。逢君還說,你膽小得很,不敢害人,也不敢尋死?!?/p>
施就不接信,直接翻身上毛驢,揚鞭要跑,被季析一把拖下抱在懷里,掙扎不得。最后她一怒,掐住他的脖子,喊道:“我和你拼了!”聲音雖大,手上卻不敢用勁。
季析抱著她大步往回走,他的腿傷未好完全,略瘸,但走得很穩(wěn):“孤已訓斥過那些獻美人的大臣,公主也已落下妒婦的罵名,回逢國去,沒人再敢娶你。”
施就不掙扎了,手伸進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揣在懷里:“哼,你敢有半句假話,我就劃花你這張小白臉!”
季析低頭在她耳邊笑道:“為夫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