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義民
1.大自然有真正的死亡么?沒有。生死相依,循環(huán)不已,這種死,不能叫真正的死亡。莊子比喻得好:谷不存在了,分成米和糠,這“不存在”,不能算真的死。龔定庵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落紅”,當然也不是真的死。
唯人類能創(chuàng)造真的死。
煮夾生了的豆子或米飯,不能被理論化的古埃及文明、巴比倫文明、印度文明、瑪雅文明,用錯了力的書法,假大空的領導講話,一存檔便永不見天日的博士論文,不把學生靈魂當靈魂的教育……這些都是真死。
2.一個關于“原配打小三”的視頻在網上瘋傳,我也上網看了一眼,難受之極。怪力亂神至此,無非一個“搶”字:搶時間,搶流量,搶注意力,然后再轉賣注意力。
這真是一個搶的時代。
路上車上飛機上皆一片低頭族,自不待言,一次在肯德基餐廳,見一對戀人面對面坐著,卻各自“低頭”,自始至終未及一言,這就不能不讓人驚心了。
人生在世,從來面臨三個問題:與天地的關系,與他人的關系,與自身的關系。現在多了個與網絡的關系,且后來居上。與網絡的關系處理不好,則前三個關系終將化為烏有。
3.不少家長問我怎樣引導孩子讀書,我送兩個字:偏愛。
我年輕時不知怎么喜歡了巴爾扎克,于是讀了他《人間喜劇》中大部分的小說,未讀到的,還托人到北京買?,F在還記得書中許多的細節(jié)、俏皮話和突兀的哲理。我因為喜歡他而模仿他寫作,那歐化的長句子,有時得寫幾行才完,患哮喘的人一口氣讀下來,弄不好會休克好幾回?,F在想來真是令人發(fā)笑。
后來喜歡魯迅。再后來喜歡王小波。
我所說的喜歡都不是膚淺地喜歡,而真正是知人論文,達到偏愛程度。人生如白駒過隙,書籍浩如煙海,而說起我的文學師承,前三人而已?,F在,時不時有人說,我的文風有點魯迅味。
假如此類說法略有根據,則我是怎樣受了他們的影響,我可是一點不明白。如果硬要說,我只記得在寫不下去的時候,我會拿出魯迅的書,隨便翻翻,翻著翻著心就沉下來,靜下來,沉靜中便又漸漸萌生書寫的欲望。至于王小波,我喜歡到骨子的,是他調侃背后的民主態(tài)度和純正教養(yǎng)。
4.許多孩子在大學畢業(yè)后,記不起一個老師,或者說,沒有一個老師給他留下過深刻的印象,我認為,這不好說是受過教育。教育不過是人與人的相遇。
老師,一般應該是專業(yè)上的成功者。這里說的成功,不是說一定要成名成家,而是對自己的專業(yè)打心眼里喜歡。這樣一來,他的授課就有個性,有體溫,并以此呈現自己的思想與人格。順便說一句,世上最令人悲慘的事,大約正是孩子在青春年華,等待一個垂頭喪氣或心事重重的老師走進來。
老子與孔子,孔子與子夏,子夏與段干木……正如蘇格拉底與柏拉圖,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與亞歷山大……古今中外,這樣“良師高徒”的例子太多了。
學生的記憶是一面篩子,篩掉沒有個性的老師——這種行為是下意識和毫不留情的。從這個角度看,許多學生記不起自己年幼時的老師,恰好說明了現時老師的整體平庸。
引人注意的是,《論語》中有一句:“就有道而正焉?!痹诮裉旆炊蔀樯莩?。一是,孩子在公立學校跟隨一個在將來注定不會留有記憶的老師,往往一跟就是好幾年,而不易“就有道”;二是,社會上以掙錢為目的教學機構和個人比比皆是,魚龍混雜,增加了家長甄別的困難。
5.莊周夢蝶,這是他真喜歡自由。有則西方寓言,說乞丐夢見自己成了國王,國王呢,又夢見自己成了乞丐。這兩者的境界差不多:乞丐想獲得財富,國王怕失去財富。
莊周夢蝶,還說亦可能是蝶夢見了他。關于萬物平等,這真是最奇妙的說法。我敢說,莊周若是夢見了癩蛤蟆,他也會迷惑,會不會是癩蛤蟆夢見了他?
莊周醒來,感悟到人生實在也是一場大夢。這我同意。人生三歲以前,干脆連記憶也是沒有的。往后呢?每個人都會失去大部分的記憶,還記得的,也不一定真切。從這個角度看,老年癡呆癥是上天對人的憐憫:對自己的一生,就算遺忘了也不可惜,反正你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莊周畢竟是莊周。作為哲學家,他也確定了一個事實,這就是:人與蝴蝶畢竟有別,就像現代西方哲學之父笛卡爾一夢醒來,斷定“我思故我在”。這“有別”是什么“別”呢?就是:蝴蝶不能主動選擇自己的生活,人呢,卻可以?!簦ㄗ髡邌挝唬簭V東省深圳市富源學校高中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