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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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边@一直是我比較喜歡的詩。最初只想寫男女主因一句詩而結(jié)緣的美滿故事,寫到后來就偏離了主題,故事仍是美滿的故事,只不過多了一層悲的意味。最后男女主都得到了他們想要的一切,同時也向彼此隱瞞了一些秘密。他們將帶著各自的秘密與另一半度過余下的后半生。是悲是喜,是苦是甜,也只有他們自己曉得了。
他可不就是個賊嗎,竊玉偷香,偷走了她最寶貴的那顆心,卻又佯裝無情,傷她至深。
一、
我趕到侯府時公孫云灝已經(jīng)被打了個半死。
也怪他自己瞎逞英雄。
酒樓之中,風(fēng)流好色的紈绔公子調(diào)戲風(fēng)姿楚楚的琵琶女。他路見不平,把那紈绔公子打得滿地找牙,卻不想那紈绔公子竟是有權(quán)有勢的侯府世子,回府叫上家丁把他給綁了。
秦侯愛鳥,尚未踏進(jìn)侯府的大門,清脆的鳥雀啁啾聲便已傳入耳畔,一同傳來的還有公孫云灝那殺豬般的慘叫。
秦韜猶不解氣,大喊道:“打!給我往死里打!”
一道銀光驀然閃至,卷走了家丁手上的棒子。
瞥了眼被吊在樹上遍體鱗傷的公孫云灝,我含著笑意,施施然地走到秦韜面前:“世子爺好大的威風(fēng),開口便是取人性命,卻不知你有幾條命夠償?”
他看了眼我手上的鞭子,不自覺地后退了半步:“陸……陸星兒,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就是想帶我的朋友離開,世子爺沒意見吧?”
“有意見又如何?”
“有意見我就鞭子伺候?!?/p>
秦韜面色一變:“陸星兒,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同樣是女人,你怎么就不及你姐姐半分呢?今天我還就不放人了,看你能怎么著!”
我最討厭別人拿我和陸明月相提并論。
的確,作為相府的長女,她才貌雙全,以玲瓏手腕游走于各色權(quán)貴中間。今天若換作她在場,三言兩語便可令秦韜乖乖交出人。但我做不到那般長袖善舞,我只會用暴力。
鞭子“嗖”地一下在秦韜臉上抽出一道血痕,他伸手一摸,摸到滿手的血,氣得哇哇大叫起來,吩咐家丁對我動手。
管家在一旁猶豫道:“世子,這可是相府千金……”
“相府千金算個屁,今天哪怕是公主在此,老子也照打不誤!還愣著干什么,給我上!”
半盞茶后,扶著公孫云灝從侯府走出來時,回望滿地叫苦連天的家丁,公孫云灝瞠目結(jié)舌道:“我的媽呀,陸星兒,以后誰要是娶了你可真是……”他覷著我的眼色,斟酌用詞,“可真是撿到寶貝兒了。”
我哼了哼:“三條街外有個回春堂醫(yī)館,你自己去瞧傷,我和沈大哥約了去醉月樓喝酒,就不陪你了?!?/p>
他立刻奓毛:“喂喂喂,我都傷成這樣了,你還要陪你那個情郎去花天酒地,未免也太重色輕友了吧?!?/p>
我臉色漲紅:“什么情郎,你少胡說八道?!?/p>
公孫云灝繼續(xù)揶揄:“你倒是想,可人家不同意?!?/p>
我一腳踢在他屁股上:“看來你還是傷得太輕?!?/p>
三月的暖風(fēng)熏人欲醉,在公孫云灝的一片鬼哭神號聲中,我提起裙擺,步履輕盈地向著酒坊街的醉月樓跑去。
二、
我和沈醉得以相識,公孫云灝功不可沒。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金陵城內(nèi)春雨淅瀝。我在街上閑逛,趕上天降大雨,倉促間找了處屋檐避雨,一同避雨的還有個玉樹臨風(fēng)的藍(lán)衣公子。
見我跑來,藍(lán)衣公子沖我微微一笑,出于禮貌,我亦回 他微微一笑。
等待雨停的時光無聊而漫長,我數(shù)著地上的落花聊以消遣。反觀那藍(lán)衣公子,一派悠閑自得的神情,似乎十分欣賞眼前的雨景,我不由得搭訕道:“公子貴姓?”
“姓沈?!彼卮鸬醚院喴赓W。
我又問道:“沈公子喜歡下雨天?”
他稍稍偏頭看了我一眼,嘴角浮起一抹淺笑:“門前風(fēng)景雨來佳,難道姑娘不喜歡?”
我說:“我不喜歡下雨天,濕濕漉漉,怪惹人厭的?!?/p>
話不投機(jī),談話沒再進(jìn)行下去。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光景,雨過天晴,滿樹秾桃艷李被雨打風(fēng)吹去,千瓣萬瓣地幽浮在積水的路面上。男人踏著路邊落紅方欲飄然而去,我忽然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喂,公子,順手牽羊可不是什么好習(xí)慣?!?/p>
“什么?”
還不承認(rèn)?
我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扯下他腰間的佩玉:“長得儀表堂堂、人模狗樣,想不到竟是個賊。偷了我的東西也就罷了,竟然還敢堂而皇之地掛在身上招搖過市,真當(dāng)本姑娘眼瞎不成?”
面對我這一番聲色俱厲的指責(zé),姓沈的一愣,旋即面不改色道:“姑娘怕是誤會了?”
“誤會?哪來的誤會?”將玉佩舉到他眼前,“這玉佩是我方才在握瑜軒買的,花了七百兩銀子,那的老板跟我說此玉獨(dú)一無二,世間無雙。除非你能找出一塊一模一樣的來,否則看我怎么收拾你?!?/p>
他不理會我的威脅,目光自我衣襟處悠悠一轉(zhuǎn),竟然笑了起來。
這該死的男人,偷了我的東西又這般輕薄于我,揚(yáng)手欲摑他一個耳光,卻被他半途截住。隨后清越如笛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傳至耳畔:“姑娘稱在下偷了你的東西,難道都不檢查一下自己是否丟了東西嗎?”
我不解其意,便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截郁紫的流蘇傾斜在衣外,順勢扯出來一瞧,正是我信誓旦旦號稱舉世無雙的玉佩,兩枚玉佩相互一對比,壓根瞧不出差別。
我頓時大窘,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他倒是君子風(fēng)度,溫言寬慰我:“只是一點(diǎn)小誤會,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我問他:“你這玉是哪里來的?”
他說:“巧了,也是在握瑜軒買的?!?/p>
“花了多少兩銀子?”
“三百兩……”endprint
那一天我氣勢洶洶地闖進(jìn)握瑜軒,將那個巧舌如簧的老板揍了個滿地找牙。沈公子幾次欲攔沒攔住,只好無奈地倚著門框和一旁驚掉下巴的伙計(jì)一起看熱鬧。
最終,在沈公子的斡旋下,我暫熄了怒火。老板答應(yīng)給我們一個妥善交代,他留下了我們的玉佩,要我們?nèi)旌笤賮砣 ?/p>
三天后,我與沈公子應(yīng)約而來。年輕的老板頂著兩個烏青的黑眼圈走出來,將兩枚玉佩分別放入我們手中。
玉佩還是原來的玉佩,就連流蘇穗子的顏色都變沒,唯一不同的是上面雕刻了圖案。我的是一個少女翩翩起舞,沈公子的則是一棵枝繁葉茂的白榆。
沈公子的臉色一時變化不定,艱難地開口道:“閣下是不是搞錯了,我和陸姑娘并非那種關(guān)系……”
吊兒郎當(dāng)?shù)陌滓虑嗄曜炖镟局献?,聲音模糊不清道:“我管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反正應(yīng)你們的要求,這倆玉佩現(xiàn)今已是獨(dú)一無二的了,上天入地都難尋出個相似的。你們倘若不滿意,大不了再打我一頓?!?/p>
我說:“老板辛苦了,我們很滿意?!?/p>
沈公子一臉愕然:“陸姑娘恐怕有所不知,這玉上的圖案……”
“這玉上的圖案很漂亮啊?!蔽医舆^話頭,“你的是棵大樹,我的是個跳舞的美人,不落俗套,不是很好嗎?!?/p>
沈公子無奈苦笑:“那好吧,既然陸姑娘喜歡,沈某也無話可說?!?/p>
沈公子就是沈醉,那老板自然是公孫云灝。
后來,我們?nèi)齻€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沈醉和我父親同朝為官,貴為三品武將,他是朝堂上為數(shù)不多依靠軍功而不是祖輩封蔭當(dāng)上此等高官的國之重臣。重陽殿上,皇上曾贊他為帝國將星。塞外的戎狄光對他是就聞風(fēng)喪膽,稱他為修羅戰(zhàn)神。而我卻不曾想到,這位戰(zhàn)場修羅竟是一個如此清俊風(fēng)雅的人物,更不曾想,有朝一日我們會同坐在一棵桂花樹下把酒言歡。
三、
今日是醉月樓的百年慶典,據(jù)說屆時將有十五壇窖藏百年的屠蘇酒競價(jià)出售,我和沈醉約好了要一嘗這絕世佳釀。但當(dāng)?shù)任亿s到時,酒樓門前的人早散了,沈醉也沒了蹤影。
長街的晚風(fēng)帶著三分料峭春寒,吹在身上泛著微涼。我一路沒精打采地往家走著,正想著沈醉不知躲哪去獨(dú)享美酒了,意外地在相府門前的郁郁青柳下驚見他徘徊的背影。
我霎時心花怒放,正要上前同他打招呼,陸明月突然從巷口拐了出來。不出意料地,沈醉將她當(dāng)成了我:“你跑去哪了,害我好等,你若是再遲個一時半刻,這酒可就沒你份了。”
陸明月笑得溫婉從容:“公子可是將我當(dāng)成星兒了?”
沈醉錯愕道:“你不是?”
陸明月道:“我是星兒的姐姐。”
“那丫頭從來沒跟我提過她有一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姐姐?!?/p>
陸明月嫵媚一笑,抬手撫了撫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她向來如此,從來不把我這個姐姐放在眼里——還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沈醉。”
“鎮(zhèn)北將軍沈醉?”陸明月神色一肅,眼底煥發(fā)出明亮光彩,“小女子可是久仰沈大將軍英名已久?!?/p>
沈醉道:“陸小姐過獎了?!?/p>
“星兒那丫頭也不知跑哪瘋?cè)チ?,沈?qū)④娍墒且胰撕染?,卻不知明月有沒有這個榮幸與沈?qū)④娨蛔矸叫荩俊?/p>
沈醉疏朗一笑:“有人共飲當(dāng)然是好事,何況還是位絕代佳人?!?/p>
他們并肩而去,我好像被定住了一樣,僵在原地一動不能動。我很想沖出去,推開陸明月,對她大吼:“沈大哥有我這個酒友,不需要你無事獻(xiàn)殷勤!”可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這個勇氣,認(rèn)識那么久,他從來沒夸過我一句漂亮,卻可以在初次見面時稱贊一個與我長相別無二致的人為“絕代佳人”。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相府,迎面就是父親的一耳光:“孽障!闖進(jìn)靜北侯府鬧事,把靜北侯世子扒光了衣服吊在樹上打,樁樁件件,你說說你有哪一點(diǎn)像個女孩子,像個堂堂相府千金?老夫的臉都被你丟光了?!?/p>
我昂起頭,無懼無畏地凝視他:“我給您丟臉有什么關(guān)系,您不是還有個女兒替您增光添彩嗎?”
“混賬東西!”又是一耳光。
我咽下嘴里的血,忍著不讓眼淚落下來。
最后還是阿娘不忍心,苦口婆心地勸說一番,才使父親暫熄了怒火。我被從輕發(fā)落,禁足在房里抄寫佛經(jīng)。
二十八品八萬余言的《妙法蓮華經(jīng)》抄著抄著就變成了《東門之枌》。
——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他以為我不懂,其實(shí)我什么都知道。翩翩起舞的少女,枝繁葉茂的白榆,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女子在樹下婆娑起舞。公孫云灝給我們雕刻的玉佩是一對。
以為佩戴著一對玉佩到最后就能成為一對,呵,多天真。
四、
再次相見是在握瑜軒,沈醉端著一杯茶同我解釋:“那日四處尋你不著,在相府門前偶遇了你的姐姐,便邀她同飲了那壇屠蘇酒,想必你不介意吧?”
我說:“酒是你花銀子買的,你想請誰喝是你的自由,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嘴上說不介意心里還是介意,瞧瞧你,嘴噘得都可以掛個油瓶了?!彼贿呎f一邊從桌下提上來兩壇酒,“這是上好的陳年女兒紅,算是一補(bǔ)你沒喝到屠蘇酒的遺憾。”
我方要說誰稀罕你的女兒紅,他猛地一拍封泥,陳年老酒的酒香立時四溢開來。我咽了口口水,連同想要說的話一起咽了下去。我接過酒暢快淋漓地喝了一大口。他伸手去夠另一壇,我說:“說好了給我的酒,你不許喝?!睋屜聛?,扔給正進(jìn)門的公孫云灝,“公孫,我們喝?!?/p>
沈醉開始頻繁地出入相府。
這一點(diǎn)我一點(diǎn)也不奇怪。從沈醉遇上陸明月的那一刻似乎就注定了。從小到大,凡是我們共同喜歡的東西她總有辦法將其據(jù)為己有。她就是這樣討厭。
沈醉傾心陸明月,陸明月卻對他若即若離。那是她對付男人的一貫套路,我早就見怪不怪。沈醉不知,為此苦惱不已,常常向打探我陸明月的喜好。有一次,我實(shí)在是煩了,便沖他大吼道:“她喜歡什么我怎么會知道,你那么關(guān)心她干嗎自己不去問?”endprint
話一出口,我們齊齊一愣。記憶里,除了初遇那次,我從未這樣對他疾言厲色過。他什么時候離開的我并不記得了,等我回過神時對面只剩一張空蕩蕩的石凳。那之后,我們無可避免地生疏下去,他不來見我,我也不去找他,公孫云灝察覺出不對勁,問我和沈醉是怎么了,我說:“我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不知道為什么我們一年的相處抵不過她一日的陪伴,不知道為什么他那般輕易地就喜歡上了別人。
……
九月的時候,目夷山匪患嚴(yán)重,沈醉奉命前去剿匪。
目夷山地勢復(fù)雜,易守難攻,沈醉慎重考慮后點(diǎn)選了三千精兵,還被同僚們嘲笑殺雞用牛刀。誰知那三千精兵進(jìn)了目夷山就如泥牛入了海,音信全失。一同失了音信的,還有沈醉。
皇帝震怒,另撥了八千焰焚軍前去增援,而我則在援軍出發(fā)前,一騎絕塵奔去了目夷山。我太怕了,怕沈醉支撐不到援軍來,所以我非去不可,非要找到他不可。
然而在方圓數(shù)百里的茫茫大山中,想要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可老天眷顧,偏偏讓我找到了。
光線昏暗的山洞內(nèi),沈醉奄奄一息地躺在冰涼的地面上。旁邊是一只被割了喉的云豹??梢娫诖酥?,他們?nèi)双F之間經(jīng)歷了一場怎樣可怖的廝殺,沈醉肩頭的傷想必就是那畜生留下的。九月的天氣,雖不算炎熱,但也絕對稱不上涼爽,傷口腐爛化膿,不忍直視。
我含淚剔除腐肉,敷上隨身攜帶的金瘡藥,將傷口重新包扎好。
傍晚時分沈醉悠悠醒轉(zhuǎn),看見我,笑了一笑:“夢見有人給我包扎傷口,勸我一定要活下去,還伏在我胸口哭了好久,以為是田螺姑娘?!?/p>
我說:“我也可以做你的田螺姑娘呀?!?/p>
他摸摸我的頭:“你呀,就是個小姑娘。”我背過身去,不讓他看見我微紅的眼眶。
又過了幾日,我?guī)淼母杉Z告罄,援軍卻遲遲不至。沈醉坐在洞口的陰影下,薄紗般的月光傾灑在他眼前的一株碧樹上,他緩緩開口,問的卻是:“你為什么要來?”
我說:“一個姑娘,不辭風(fēng)塵、千里奔赴,只為了要見你一面或者跟你死在一起,你真的不知道為什么?”
他嗓音低沉,眼中彌漫著淡淡的哀傷:“星兒,我這一生有太多身不由己、太多不得不背負(fù)的宿命,你不要喜歡我。”
我抬手捂住眼睛,淚水猝不及防地從指縫間滑落。
抹干淚,我跳到山澗對面的巨石上,將自己完全暴露在月光下。沈醉緊張起來:“星兒你做什么,會被發(fā)現(xiàn)的……”
我舉起手里的信號煙花,笑著說:“既然生死難料,禍福相依,我們何不來賭一把,如果是敵軍先到,我們就從這里跳下去,如果……如果是援軍,沈大哥,你愿不愿意娶我?”
不待他回答,我放出了手里的信號煙花。璀璨的煙火在幽藍(lán)的夜空中綻放,一瞬的絢爛后,是無聲的死寂。許久之后,兵戈聲四起,原來是援軍和敵軍一起到了。
那一戰(zhàn),在沈醉的率領(lǐng)下,八千焰焚軍浴血奮戰(zhàn),惡匪盡數(shù)伏誅。他又一次贏得了他的戰(zhàn)役,而我卻不曾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五、
清秋十月,疊翠流金。
錦鯉湖波光粼粼,魚兒們圍聚在湖邊,紛紛爭奪著我拋下的魚食。微風(fēng)徐來,漾起一層又一層的瀲滟清波。
自打沈醉從目夷山歸來后,陸明月對他的態(tài)度突然曖昧起來。金陵城中,經(jīng)常看到他們攜手同游的身影,一個是驍勇善戰(zhàn)的大將軍,一個是妍姿艷質(zhì)的朱門貴女,任誰看來都是英雄美人的絕配。過了不久,沈醉親自上門提親,父親欣然應(yīng)允,婚期定在來年三月初三。
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宜娶宜嫁,真是個好日子。
公孫云灝安慰我說天下男人多的是,沒了沈醉還有陶醉、陳醉、今朝有酒今朝醉,叫我看開點(diǎn)。
我說我就要沈醉。
他一時愁容滿面,望著我說:“星兒,何必呢,你又不是那種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再說,強(qiáng)扭的瓜不甜……”
“不管它甜不甜,我就想把它扭下來。”
公孫云灝:“……”
晚上回府的時候在女墻下偶遇了陸明月。她真是美啊,妝容盡態(tài)極妍、一絲不茍、精致的眉眼,無一處不透著嫵媚,一顰一笑皆是風(fēng)情。對比下來,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會喜歡她。
她叫住我,輕啟朱唇:“我知道你恨我,可不管你信不信,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父親要將我送進(jìn)宮,如果不抓住沈醉這個機(jī)會,我就要在深宮中和那個糟老頭子蹉跎半生?!?/p>
我冷笑一聲:“說出來父親一定不信,她那個一向知書達(dá)禮的好女兒竟會在背后管皇上叫糟老頭子?!?/p>
“星兒!”
我說:“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
“隨便你,只是生于這樣的朱門繡戶,我們的命運(yùn)從來由不得自己掌控,星兒,你也一樣。”
過了兩日,我才知道她說的“你也一樣”是什么意思,原來父親為姐姐操持婚事之余也沒忘了我這個不成器的小女兒。給我也訂了一門親事,對方剛好是我的老相識,靜北侯世子秦韜。
我對這樁親事未曾表現(xiàn)出任何不滿,言稱一切全憑父親做主,父親直夸我懂事。我笑了笑,悲傷莫名。
傍晚,我盛裝艷服地站在錦鯉湖的秋怡亭上,沈醉應(yīng)邀而來,見了我,喚道:“月兒?!?/p>
沒錯,我是以陸明月的名義約他出來的。聞言,我轉(zhuǎn)過頭去直面他,學(xué)著陸明月的樣子,盡量把姿態(tài)做到儀態(tài)萬方,笑得風(fēng)情款款:“怎么才來?”
湖面風(fēng)大,他解下披風(fēng)披在我身上:“有些緊急公務(wù)要處理,耽擱了。這么晚找我出來,有事?”
“嗯?!?/p>
他笑意朗然:“哦?什么事呢?”
“想你了?!?/p>
他眉心微蹙,隨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舒展開,把我圈入懷中,抵著我的額頭,低聲道:“我也想你了。”我一時情動,吻上他涼涼的唇,他先是一愣,隨后開始笨拙地回應(yīng)我。月滿天心,秋蟲唧唧,冷淡的花香在我們周遭縈繞。我忽然附到他耳旁,輕聲道:“其實(shí)你壓根分不清楚我們誰是誰,對嗎?既然這樣,那你又憑什么說你愛的是我姐姐?”endprint
片刻的愣神后,他猛地推開我,不可置信道:“你是星兒?”
我不語,等同于默認(rèn)。
他怒不可遏,雙目染血般變作赤紅色,一巴掌摑到我臉上:“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陸星兒,你以后若是再膽敢冒充月兒,我絕不會原諒你?!闭f完,他竟然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在原地,料到他會生氣,沒料到他會氣成這個樣子。陸明月在他心里的地位是那樣神圣,神圣到會因?yàn)槲乙稽c(diǎn)點(diǎn)的冒犯而與我反目。我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頰,縱聲大笑起來。
當(dāng)晚最倒霉的要數(shù)公孫云灝,本來好端端的在家里睡著覺,一睜眼看見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在他床前哭得涕泗滂沱。
他被我嚇得魂飛魄散,待認(rèn)出來是我后手足無措地給我擦眼淚:“星兒,莫哭莫哭。”
我又哭又笑,不知是喜是悲,良久,穩(wěn)定好情緒后,我聽見自己心如死灰道:“公孫,這次我終于死心了?!?/p>
六、
冬月里的金陵一片銀裝素裹,陸明月邀我去沁梅別苑小住,一同去的還有沈醉和秦韜。
其實(shí)她不說我也知道,這是父親的授意。秦韜那小子自從聽說要與我定親,一哭二鬧三上吊,死活不肯同意這門婚事,急得秦侯平添了不少白頭發(fā)。
父親當(dāng)然也跟著著急,須知相侯聯(lián)姻給兩府帶來的利益是不勝枚舉的,說是觀雪賞梅,其實(shí)意在令秦韜打消退婚的念頭。所以出門前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要我靜若處子,切不可動若脫兔。我笑得燦若春花:“父親您就放心吧?!?/p>
之前公孫云灝一直嚷嚷著要去松山泡溫泉,恰巧沁梅別苑也有一池溫泉,因而邀他一同前往。
路上,公孫云灝問我不是真的打算嫁給秦韜,我說嫁不嫁得成還很難說,畢竟現(xiàn)在那小子現(xiàn)在哭爹喊娘嚷著要退婚呢。
知道他這陣子被逼婚,日子難過,然而等真正見到秦韜那一刻,我仍是大吃一驚,他瘦得脫了形不說,眼瞼下一片青黑的暗影,憔悴不堪。
見到我,他“撲通”往地上一跪:“陸小姐,求你行行好,跟你爹說退了這門親事吧,我秦韜來世做牛做馬報(bào)答你?!?/p>
我好氣又好笑,霞飛雙頰故作含羞之態(tài),捉弄他道:“秦公子有所不知,星兒其實(shí)對公子心儀已久,能嫁給公子星兒求之不得。”
話音未落,秦韜兩眼一翻暈了過去,下人們紛紛亂作一團(tuán)去查看秦韜,我趁亂跑出大堂。
沁梅別苑的景致一如其名,寒梅朵朵,幽香撲鼻。我漫步于梅林中,沈醉不知何時也跟了出來,長身玉立在梅樹下,清音寂寂:“秦韜并非你的良配,你何不順?biāo)浦劢獬诉@樁婚約?!?/p>
自打錦鯉湖一別,這是我們第一次單獨(dú)相處,回首往昔,竟生出幾分恍如隔世之感。眸光低垂,我折下一枝紅梅:“就算不是秦韜,也會有別的世家公子。終其一生,我都無法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了。那么,和誰在一起又有什么分別呢。”
他眼中似有薄光幽浮,寸寸成灰:“星兒……”
我把手中那枝梅花送給他:“沈大哥,祝你和姐姐相濡以沫,白頭到老。”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那年長街沽酒,月下痛飲,終成回憶。這一生是我錯付了情衷,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愛上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
我早做好了打算,借這次出游之機(jī)遠(yuǎn)走他鄉(xiāng),浪跡天涯??晌胰f萬沒想到,老天竟同我開了個玩笑,讓我的命運(yùn),頃刻之間天翻地覆。
陸明月死了。
一場大火奪去了她的性命。
那日我孤身去后山捉雪貂,回來時已是傍晚,只見西北角的一處閣樓著了火,濃煙滾滾,待跑到了近前才發(fā)現(xiàn)正是自己住的那間房。
地上躺著一具燒焦的尸體,一眾人圍在那哭得泣不成聲。我剛想走上前去問一問這是誰死了,沈醉忽然迎面走來,一把將我攬入懷里,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們沖進(jìn)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斷氣了。是我不好,沒能及時救出星兒。月兒,你別太難過?!?/p>
“轟”的一聲,天旋地轉(zhuǎn),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他剛剛叫我什么?他剛剛說死的那個人是誰?
未等我反應(yīng),公孫云灝突然沖過來,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搖晃起來:“告訴我,你是陸星兒,告訴我死的那個人不是你!”我愣愣的做不出反應(yīng),公孫云灝接著又咆哮,“你說話呀,你倒是說話呀!”
“夠了,云灝。”沈醉看不過去,強(qiáng)行拉開了公孫云灝,“月兒已經(jīng)夠難過了,你別再折磨她了?!闭f著,自己也紅了眼圈,卻強(qiáng)自忍下。
公孫云灝不甘心,尤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睛瞪著我,死活要我給出一個答案。
直到這時,我才漸漸理清思路,弄明白是我的閣樓起了一場大火,而那時陸明月剛巧在我的房里,他們便以為燒死的那個是我,而將我錯認(rèn)成了陸明月。
一剎那,我腦中思緒思緒萬千,我知道不該,可我選擇了這么做——淚水滴滴答答地打濕了衣襟,我直視著公孫云灝的目光,說:“星兒若泉下有知,會為有你這樣一個朋友欣慰的?!?/p>
千言萬語匯成這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公孫,以前你說我重色輕友,還真是說對了。
七、
婚期擬定在三日后。
成親之前,我最后去了一次握瑜軒。彼時,握瑜軒早已關(guān)門大吉,公孫云灝在里面收拾行李,我詫異道:“公孫老板這是要去哪里?”
“云游四方?!彼卮鸬脼t灑快意。
“公孫,其實(shí)星兒……”
“星兒是我最好的朋友?!彼麚屵^話頭,眉目間隱然可見哀傷,“我這個人不喜歡繁文縟節(jié),逢年過節(jié)還請陸小姐代我多燒些紙錢給她?!?/p>
我說:“好?!?/p>
朱雀長街上,我們一個向南一個向北。
回去的時候,我孤身去往城外,將那塊唯一能證明我身份的佩玉埋入古道旁的榆樹下。
今年的春天格外多雨,淅淅瀝瀝的春雨自青灰色的天空中流珠般墜落,我撐起一把青綢傘,漫步煙雨中。
不知走了多久,恍然一抬頭,望入一雙笑意深濃的眼眸。
沈醉立于階前,一身藍(lán)衣在暮雨的映襯下更顯深藍(lán)。他促狹地望向我:“馬上要成親了,你還是三天兩頭地往我這跑,不怕別人說你太心急了嗎。”endprint
我這才發(fā)覺自己走錯了路,明明想著要回家,怎么就走來了這里呢?
我柔婉一笑,說:“春日雨景殊麗,想約你一同去雨中漫步?!?/p>
他怔了怔:“你不是最討厭下雨天嗎?”
我搖頭,說:“你記錯了,我最喜歡的就是下雨天?!?/p>
他眼中掠一絲惘然,黯然道:“是我記錯了?!毙囱陲椷^那一閃而逝的哀傷,過來牽起我的手。
我們共撐著一把傘,悠然漫步在青石板路上,雨絲風(fēng)片,流年繾綣。我忽然說好想就一直這樣走下去,他說我們會一直走下去的,走到白發(fā)蒼蒼,朱顏辭鏡。
尾聲
喜堂之上,三拜禮成,他終于娶到了他心愛的姑娘。
嫁衣鮮紅,宛若五月初夏枝頭灼艷的榴花。遙想當(dāng)年,她也是身著這樣一襲紅衣,粉面含煞,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是個偷玉賊。
他當(dāng)時覺得荒唐,現(xiàn)在想想,他可不就是個賊嗎,竊玉偷香,偷走了她最寶貴的那顆心,卻又佯裝無情,傷她至深。
陸明月是他殺死的。
其實(shí),打從一開始他要接近的人就是陸明月,只不過認(rèn)錯了人,陰差陽錯上演了檐下躲雨的那一幕。命運(yùn)的紅線就此糾纏在一起,難分難解。
他和陸明月是有仇的,不共戴天之仇。
他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與哥哥一起住在城南的城隍廟中,靠著乞討度日。
金陵城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可那一年卻罕見地下了一場大雪。他們幾天都沒有吃過東西了,更要命的是他生病了,發(fā)著高燒,不省人事。
他哥哥背著他走過長長的雪道,來到城中就醫(yī),可那大夫一看他們是兩個身無分文的窮酸乞丐,二話沒說把他們轟了出來。
哥哥沒辦法,只好沿街乞討,看見一個衣飾還算華貴的人就朝人家咣咣地磕頭。大多數(shù)人只是皺皺鼻子就走開了,唯有陸明月,看起來那么美麗善良的小姑娘,圣潔得像仙子一般,卻僅僅因他哥哥碰臟了她的白狐披風(fēng),就吩咐家丁把他往死里打。
他在不遠(yuǎn)的巷口看見了,痛不欲生,拖著病弱的身子,艱難地往哥哥身邊爬。淚水滾出眼眶,不及滴落,便在臉龐上凝結(jié)成一層薄冰。
他身上只穿了一層薄薄的單衣,身子凍得瑟瑟發(fā)抖,可這風(fēng)雪之寒卻遠(yuǎn)遠(yuǎn)不及心寒。
他昏死在路邊,沒能爬到哥哥身邊,卻永遠(yuǎn)記住了那張刻薄而美麗的面孔。
他被一個好心人搭救,養(yǎng)好了病,輾轉(zhuǎn)進(jìn)了軍營。八年光陰,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卒做起,一步步成為身經(jīng)百戰(zhàn)、所向披靡的大將軍。
他是打定主意要報(bào)仇的。
面對星兒的愛,他一面回避一面拒絕。錦鯉湖上,他甩了她一耳光,卻在轉(zhuǎn)身的剎那淚如泉涌,一雙手抑制不住地顫抖。差一點(diǎn),差一點(diǎn)他就殺錯了人。那一日在沁梅別苑,她若無其事地說那些傷情的話,眉間哀愁淡淡,幾欲令他肝腸寸斷。這些年,辛辛苦苦構(gòu)筑出來的壁壘在那一瞬間分崩離析。
這世間,再也沒有什么比跟她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了。
他向陸明月坦白了一切,問她可曾后悔。不承想那個女人居然一點(diǎn)沒有懺悔的意思,將自己的錯誤歸罪于他哥哥命不好。
是命不好還是人心惡毒?沈醉輕輕一笑,扼斷了她的脖子。
他將她的尸體扔進(jìn)星兒的房間并放了一把大火,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會以為死的是星兒。更算準(zhǔn)了星兒會選擇默認(rèn)。
一切如他所料。
三月初三,宜娶宜嫁的好日子,他順理成章將她迎娶入門。
窗外暮雨瀟瀟,不知誰家歌姬的歌聲飄入耳畔:
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績其麻,市也婆娑。
穀旦于逝,越以鬷邁。視爾如荍,貽我握椒。
一如當(dāng)年初見。
編輯/貓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