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立平
闌干,不僅是古典詩性文明的一個符號,也是傳統(tǒng)文人超越精神坎陷的依憑。憑著闌干,人們可以從困頓中翻上來,完成人生的最終淬煉。
現(xiàn)代旅游景點的玻璃索橋,懸掛著科技文明的魅力。游客游走于被玻璃隔絕的懸崖深谷之上,很容易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征服者姿態(tài),把對象化的自然踩在腳底。而亭臺樓閣上的闌干徙倚,則是傳統(tǒng)中國融入自然的一種溫和方式。人們的手腳可隨意伸出闌干之外,掬一懷淋漓山色、水月空濛,或拍一拍闌干的塵土,抖落煩襟,仰天長嘯。
闌干是有局限的,不像索橋一樣橫行,無法任意抵達自然的深淵或腹地。它謙遜地矗立著,并非空間上的切分,只意在提供一個支點,讓孱弱的文人得以倚靠。在闌干前,人們可以思接千載、神游天地,猶如“蕩胸生層云”,天地元氣滌蕩來自塵世的軀體。
傳統(tǒng)文人灑淚的場域
主編過《十字街頭》的魯迅說:“你所深惡的和期望的,走到十字街頭,還不是一樣么?”如果說哲人哭泣的場所多在十字街頭,在分叉而迷茫的小徑,如墨子的“見歧道而哭之”,如阮籍的“車跡所窮,輒痛哭而反”,那傳統(tǒng)文人灑淚的場域,則是那倚不盡的“碧城十二曲闌干”。
北宋慶歷五年(1045),有著800多年歷史的岳陽樓修葺一新。范仲淹收到好友滕子京的書信以及一幅《洞庭晚秋圖》??粗@幅圖,從未去過岳陽樓的范仲淹,寫出了千古傳誦的《岳陽樓記》。登臨憑闌的經(jīng)驗是相通的,即便換成其他樓臺,范仲淹也注定能影響文學(xué)史與思想史。
滕宗諒,字子京,河南洛陽人,與范仲淹同在大中祥符八年(1015)舉進士,古稱“同年”或“同學(xué)”,是一生友誼的開端。滕子京在仕途上得范仲淹舉薦,孰料慶歷四年遭人彈劾,貶岳州巴陵郡。在巴陵,他勤政為民,建學(xué)校,筑防洪長堤,也重修了
岳陽樓。
岳陽樓修繕完畢,不少同僚前來參加落成典禮,但滕子京極度悲傷。據(jù)宋代筆記《清波雜志》記載,放臣逐客一旦棄置遠外,其憂悲憔悴之嘆發(fā)于詩作,特為酸楚,極有不能自遣者。滕子京守巴陵,修岳陽樓,或贊其落成,答以“落甚成,只待憑闌大慟數(shù)場”。
在滕子京看來,岳陽樓的功用,無非是讓他“憑闌大慟數(shù)場”。這句牢騷話,無意中點出了古典詩文“登高”“憑闌”題材的主旋律:“慟”——深沉的悲痛,亦即陳子昂吟唱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高能賦者可為大夫
古典文學(xué)中很早就對登高有過描述。《詩經(jīng)》記載,“升彼虛矣,以望楚矣”“陟彼岵兮,瞻望父兮”?!冻o》曰:“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惫偶羞€提到“君子九能”,其中之一就是“升高能賦”。班固《漢書·藝文志》甚至直言,“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
古人登高,一般有三種情形:
第一,重陽節(jié)登高。古人以“陽”稱九,農(nóng)歷九月九日稱為“重陽”。據(jù)梁吳均《續(xù)齊諧記·九日登高》記載,這一習(xí)俗始于桓景和費長房。桓景是費長房的學(xué)生,費長房又是“壺公”的學(xué)生,所學(xué)為得道升仙之術(shù)。一日,費長房對桓景說:九月九日,家中當(dāng)有災(zāi)禍,宜急去,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纏系手臂,登高,飲菊花酒,則此禍可除?;妇罢罩M長房的話做,登山回來后,見家中雞犬牛羊全部暴死。久而久之,重陽節(jié)的習(xí)俗中就有登高飲酒、帶茱萸囊。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就明確寫道:“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p>
第二,農(nóng)歷正月初七登高。據(jù)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登高賦詩。”
第三,游歷山水,遇名山大川,登覽一番,隨之進行文學(xué)
創(chuàng)作。
中國古典詩文“登高”的典范之作,是屈原弟子宋玉的《九辨》。它奠定了“登高”文學(xué)的兩大基調(diào):景與情。景色是“蕭瑟”“搖落變衰”,所以柳永有了《八聲甘州》:“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鼻楦袆t是“貧士失職而志不平”,所以辛棄疾有了《水龍吟》:“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边@里,我們又可以看到這樣一個意境:無數(shù)次拍打闌干,拍打濁世的死寂。
“登高”文學(xué)的集大成之作,首推三國時王粲的《登樓賦》。王粲是“建安七子”之首。這首賦憂時感事、去國懷鄉(xiāng),基本將登高文學(xué)的抒情范式囊括殆盡。賦中名句尤其妙在描寫登樓落淚:“涕橫墜而弗禁?!薄皺M墜”一詞真是傳神之筆?!稘h語大詞典》收錄了這個詞,解釋為“交錯墜落”,雖然規(guī)范卻有些乏味。“橫墜”其實是“豎墜”遭遇阻隔,眼淚潰堤,噴涌而出,不能平靜自然地下淌,挑戰(zhàn)了地心引力,就是南宋詞人張孝祥所形容的“有淚如傾”,也是當(dāng)代網(wǎng)絡(luò)詞匯“淚奔”的原型。
個人的懷才不遇與時代的動亂不幸,統(tǒng)一在王粲的登高之淚中?!对姶笮颉氛f:“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詩人回應(yīng)了時代的挑戰(zhàn),這是登高憑闌文學(xué)中沉重的精神內(nèi)核。所以,杜甫的《登高》以一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流傳百世,并被后人視為古今七律之冠。
唐宋詞人的共通體驗
昆曲在清代中期盛極一時,有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之說?!笆帐捌稹奔蠢钣瘛肚х姷摗分械囊欢巍緝A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dān)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疊疊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風(fēng)凄雨帶怨長?!边@里說的是,燕王朱棣謀反,建文帝朱允炆逃出京城,喬裝改扮,輾轉(zhuǎn)千里。相比李后主,建文帝還算幸運的,他還能“看江山無恙”“一瓢一笠到襄陽”,還有一個扁擔(dān),而李后主什么也沒有。
北宋開寶八年(975),宋軍攻破金陵,南唐國主李煜被迫降宋,被俘至汴京,封為違命侯。去國前夕,他寫下了《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春意將闌,羅衾不暖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關(guān)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歸去也,天上人間。
“莫憑闌”的“莫”,在后來的版本中或作“暮”。有學(xué)者認(rèn)為“莫”是通假字,通“暮”,于暮色中獨自憑闌。其實,通假讀詞是一種以今度古。唐宋詞起源于歌肆酒坊這類世俗場所,以遣興娛賓為主要功能,文體生態(tài)不允許詞中有太多通假。更何況,“莫憑闌”本是唐宋詞人的一種共通體驗和抒情方式。李煜另一首《菩薩蠻》有“高樓誰與上”,說的就是“獨自莫憑闌”的意思。又如柳永《八聲甘州》的“不忍登高臨遠”、李清照《浣溪沙》的“勸君莫上最高梯”、劉過《感舊》的“腸斷妝樓不忍登”,等等。
這里面,最切近的作品要屬范仲淹的《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休獨倚”與“莫憑闌”若合符節(jié),如出一轍。至于宋末詞人張炎《甘州》“有斜陽處,卻怕登樓”,則把這種抒情方式表現(xiàn)得更顯豁、更強烈。然而,即使后人遣詞造句上偶有勝出,獨自憑闌的悲慟仍是敵不過李后主。畢竟,他的慟有“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作底子。
王國維說李后主以血寫詞,這點是得到公認(rèn)的。但他說李煜“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則似抬舉太過了。李煜只是一個以詞為哭的人,哭得透徹,哭得天上人間,但他并沒有翻上來,完成心靈的歸航,至少他的詞里沒有這層超越。還是劉鶚《〈老殘游記〉自序》說得公允些:“《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于《西廂》,曹雪芹寄哭泣于《紅樓夢》?!?/p>
翻上來抵達理性澄明
從滕子京的“憑闌大慟”,到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間有一個超越,即從精神的坎陷中翻上來。翻上來了,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文人登高憑闌,本欲開拓視界,以求抒發(fā)郁積的情感。一旦面對宇宙之浩瀚,感時空之無窮,引起自身渺小之反省,原先的傷痛益加增強。被增強的傷痛是更深層的大慟,與原先個人一己的榮辱得失不同,不復(fù)拘囿于塵世瑣瑣,而能夠抵達天人之際。人在此過程中,滌蕩渣滓,體驗升華,而獲得一種至純粹、至崇高之悲感。由此觸及宇宙、生命之本質(zhì),遭遇理性,而遂于悲感之外,有曠達自適相伴隨。故范仲淹《岳陽樓記》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之語,翻上來之后,抵達更高層的理性澄明——“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p>
清人張潮將少年、中年、老年分別比喻為隙中窺月、庭中望月和臺上玩月。這恰好對應(yīng)寒窗苦讀、廟堂高居與江湖漂徙。沒有江湖漂徙、臺上玩月的人生,是不完滿的人生。蘇軾晚年北歸中原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遷謫之所,正是人成就自我的地方。
身歷靖康之亂的陳與義有一句詩:江湖異態(tài)闌干前。闌干前的江湖,顯然有著不同于書齋與廟堂的寂寞精彩。一般來說,獨自憑闌是容易的,但獨自在闌干前完成自我超越是艱難的。從坎陷里翻上來絕非一蹴而就。在闌干這個支點上,每個人的智慧、稟賦、性情、機緣等多種因素將達到新的平衡。闌干前獨立的身影里,應(yīng)是熊十力所說的“攝心歸寂,內(nèi)自反觀,迥然明覺,孤特?zé)o倚,是謂‘獨立”。只有在獨立小橋、清風(fēng)滿袖之時,你才懂得欣賞眾人歸去后的平林新月。歐陽修說“群芳過后西湖好”,也是此意。
黃庭堅晚年被貶宜州,無處可居,棲息于一個叫小南門的城樓上。一日,天空忽然下起小雨,黃庭堅飲薄醉,坐胡床,將腳伸出闌干外以受雨,并感慨:“吾平生無此快也?!辈痪茫S庭堅去世了。在小南門城樓上的闌干前,山谷道人完成了人生最后的超越。
(摘自《解放日報》2017年8月29日。薦稿人:王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