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偉

大地上的母親

●向明偉

我不是村里最不聽話的孩子——母親或許并不那么認為。至少，她覺得我應(yīng)該把她托人介紹的親事答應(yīng)下來，然后，才有資格跟她去談打工的事情。她不再躲進屋里低聲訓斥，而是變得峻顏厲色，甚至有些歇斯底里。說她聲震屋瓦，確實有些夸張，但是同住一個四合院里的叔叔，包括另外一家近鄰，神色顯然不同于往常了?！澳悴粦?yīng)該那樣氣你的母親，你的父親才死了多久？”他們陰沉著臉，對我說罷，轉(zhuǎn)身就走開了。他們不理解我的憋屈，我和他們也缺乏坦誠的交流。母親訓斥我時涕泗橫流，讓人心臟緊縮和發(fā)冷。“你太不安分了！”她說。這是很傷人的話，充滿了失望和嘲諷的味道。

1996年的麥熟季節(jié)，我還是從家里跑了出去。那年我17歲，是一個剛剛結(jié)束九年義務(wù)教育，對前途深感迷茫的農(nóng)村少年。我跑到重慶巴南區(qū)的一個加氣補胎店，整天鉆在公交車或者大貨車的底盤下拆卸輪胎，開始了打工生活的第一站。

我到重慶的車費是從堂姐夫手上騙去的。我說要去販幾十斤雪梨過來到鎮(zhèn)街上賣。謊言編造得天衣無縫。我吞吞吐吐，兩頰發(fā)燙，不過，這倒是極為符合一個無所事事的愣頭青的表情。堂姐夫猶豫不決。我最后流暢地說母親非常支持我的買賣呢。這話顯然讓他徹底打消了顧慮。我雙手接過錢時還補充說：“不信你可以去問問她呀?！逼鋵?，他要落實真相已經(jīng)沒有可能反悔——借錢的當晚，我就搭乘班車跟人趕去了火車站。

那時我真不明白，為何母親總是阻撓我向外發(fā)展。比如姐夫向我透漏征兵的消息，她就罵他吃里扒外；我初中畢業(yè)，她鐵定不讓我續(xù)讀高中。當然還有隨之興起的打工浪潮，她也堅決反對我的參與……父親癌癥去世后，家里的確已經(jīng)家徒四壁。那時她才四十多歲，處于類似境況的當?shù)貗D女都會續(xù)婚的年齡。但她一直選擇了寡居，決意獨自把我，把弟弟和姐姐養(yǎng)大成家。她說這是她的任務(wù)，我們成家了，她去了那邊也好有個交代——那是對亡夫的交代。她在家里始終是個強勢的女人，父親生前的行止無一不按她的安排?，F(xiàn)在父親幾乎是突然就走了，她一定在回味中品咂出了夫妻間的某些虧欠。那種自責裹挾著傷感，于是造就出她決絕的固執(zhí)的個性。

我還是渴望讀書。初中肄業(yè)后的那個夏天，我?guī)缀踝冎椒ń栝喠舜謇锼胁貢思业臅７排?、背柴……一切農(nóng)活的空檔，我都會把身上夾帶的書本拿出來翻閱。到重慶的第三個月，我就把工資拿去報讀了四川成人自考大學。我沒有告訴母親，也絲毫不去幻想可能博取到她的理解和鼓勵。我出門之前，她幾乎把整頭自養(yǎng)的豬肉拿去送了我相親的女方。在重慶通的第一個電話，她連篇累牘地絮叨此事。而我告訴她，我會把整頭豬的錢寄回去還她。她氣得當即撂了電話。

在重慶打工半年，最終我背著一包沉甸甸的自考教材返回家里。擺在面前的幾乎都是令母親顏面盡失的事情——我的親事告吹了，也沒帶回償還豬肉的現(xiàn)金；更糟糕的是，我的小腿上還有一處未愈合的碰傷。堂姐夫因為幾月前上過我的當，他滿懷怨氣地說：“你沒有臉面吃你家的面?！痹瓉碚麄€麥季，母親對他一直糾纏不休，怨責他放跑了我。麥子的事，自然要他來幫忙收割進倉。他委屈極了。

我無言以對，只能羞慚地埋頭學做所有的家務(wù)。次年的秧苗插完，小腿的創(chuàng)傷居然還未愈合：流淡黃的膿血，散發(fā)臭味，然而并不疼。我為我短暫的鎩羽而歸的打工生活幾乎染上了自虐的心理，對自己身上的創(chuàng)傷也就不以為意，也就由著自己在稀泥里亂踩，在黃塵里奔走……結(jié)果傷口愈發(fā)嚴重，創(chuàng)口陷進去的一個深坑里，幾乎看得見了骨頭。母親急了。她帶我去衛(wèi)生院清洗、包扎，叮囑我不許亂動。因為瘡口在小腿的腓骨上，稍作運動，新生的皮肉又掙開來。反反復復，弄得衛(wèi)生院的大夫束手無策，為了擺脫我們，他最終向母親舉薦了一個退伍的軍醫(yī)。

我們要去找的那個脾氣古怪的老人，身懷絕技但收費不菲。所以，不到萬不得已，遠近村莊幾乎無人愿去求助于他。打探到這些情況，母親好幾天都在盤算要送什么禮物。她說第一回去求醫(yī)，總要給人留個好的印象。最終，她拾掇了三十枚土雞蛋，外加一包兩斤重的白糖——那是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禮物。我們中午去到老軍醫(yī)家，回來時月亮已經(jīng)升起。老軍醫(yī)把他秘制的灰色藥粉撒在我的創(chuàng)口上，說先得除掉腐肉，而后才能做愈合的療救。他還說哪怕是要命的病痛也只得一步步來，急不管用。面對可能的漫長療程，母親表現(xiàn)出非凡的鎮(zhèn)靜。一個月后，那個老人掀開我小腿上的紗布，從創(chuàng)口里掏出一坨凝結(jié)的硬物。清洗完畢，他重新撒上了一種白色的藥粉。又過了半月，我的腓骨創(chuàng)口奇跡般地長出了細嫩健康的皮肉。

母親卻因此變賣了珍藏多年的銀飾：一對鐲子、四只戒指、兩對簪子。我記得她曾許諾將其繼續(xù)作為陪嫁，要送給姐姐的。她沒有埋怨老軍醫(yī)，偶爾，她也只說起買走她心愛之物的銀匠：“太小氣了，壓價也太狠了……”一連串的事情之后，對我繼續(xù)出門打工的想法，母親已不加任何阻攔。那時正有好幾個打工的男孩回鄉(xiāng)，他們挽著外省籍的女友，早晚在村子里神氣地閑逛，十分惹眼。耳聞目睹，母親似乎看見了東方不亮西方亮的可能。我得以再次順利出門，到廣東的鞋廠打工。不僅如此，母親還鼓勵弟弟和姐姐：“你們最好到同一個地方打工，那樣也好有個照應(yīng)！”

現(xiàn)實迅捷而冷酷，給母親上了深刻的一課。然而這意味著她要一人應(yīng)付家里所有的農(nóng)活：插秧、收割、播種……循環(huán)往復而又枯燥繁重的農(nóng)活。我們勸她不要再種地了，反正田地撂荒的又不止我們一家。她滿口應(yīng)承，私下里卻仍然繼續(xù)請人代種代收，忙個不迭。整季收支折合，頂多只能打個平手。她并非不會算那筆賬，只是勞作慣了，閑下來是真不習慣。

那是一個艱難談判的過程。十余年來，我和母親就種地的問題不知相談了多少回合。每一次回家，我們都會因此喋喋不休。我在南方小城里買了屋，不準備回老家住了。借助時光之手，我似乎輕而易舉地完勝了母親。她日漸蒼老，除了需要更多的關(guān)愛，不太可能再去打理那些散落于山梁或溝谷間的土地。我們最后達成妥協(xié)，她只準許侍弄離家最近的那些小塊的菜地。

前年冬天，母親在菜地的土坎上摔了一跤，造成腳踝脫臼。我向公司請假回去服侍。她顯得很不好意思，像做錯了事。我什么也沒說，也不忍勸她棄種那些菜地，包括棄養(yǎng)欄里的一頭豬仔。我在外地結(jié)婚成家。但她說還有我弟弟，“他總要回來，酒席需要的豬肉總不至于去買……”弟弟熱衷網(wǎng)戀，卻沒有一回成功。母親說，她替他算過命，三年之內(nèi)，他的親事都有小人作梗。言外之意是，過不在人，而在于那股看不見的神秘力量。我只好苦笑。這表明她還要養(yǎng)三年左右的豬，但她樂意在那煎熬里漫長地等待。

這些年來，整個村子的年輕人都走光了，留下來的，都是母親那樣步入晚年的老人。我曾嘗試多次，讓她隨我去南方安居，但是暈車總讓她半途折返，最終望而卻步。發(fā)展到后來，甚至談及機車，她也會反胃作嘔。她說，她意外地見過我的新屋呢。那當然是在她的夢里，這表明，她還是樂意去我遙遠的新家看一看的。

大約一年前，母親開始念叨起她的壽木。這是村里長輩的習慣，生前必須備置好壽木，那樣才不至于給后人落下笑柄。碰巧那會兒我剛從公司出來，準備去經(jīng)營豆制品生意，中間正好有一個月的空閑。六月，我?guī)е迌夯氐嚼霞遥垇砹肃彺宓睦夏窘?。半個月后，望著我在堂屋里一遍遍朝壽木上涂抹油漆，母親釋然地笑了。我的心情卻非常沉重。這具厚重的冥物似乎是一條分界線，它遲早要隔開母親和我，遲早要把兩代人的活法劃歸得界限分明。

這些年過來，我和母親存在的那點芥蒂早已不復存在。我記住的是她的愛和善。當我需要關(guān)愛時，她其實并未袖手旁觀；倒是她日益蒼老之際，我卻走得天遙地遠。多數(shù)時間，她竟然只能借助一根細細的電話線，聽到我那來自異鄉(xiāng)的含混不清的聲音。

然而，我確信我不是村里那個最不聽話的孩子——在這個喧囂不止的時代，我只是那些走失于異鄉(xiāng)的孩子之一。鄉(xiāng)土縈回，惶惑和懺悔之于我們，或只是大同小異而已。但我們低頭的一瞬，可否體察到內(nèi)心的隱痛已然日趨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