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康

1938年8月，陳獨秀由重慶遷居江津，這里是他生命旅程的最后驛站。江津4年，他度過了一生中最為寂寥、艱難的歲月。正是這樣的日子，他得以靜下心來閱讀和寫作，除完成文字學(xué)著作外，還吟哦書寫了20多首詩和對聯(lián)。這些詩作，既是他斐然文采的詩意才情的自然流露，更是他傲然不屈的人格魅力的真實體現(xiàn)。

相逢須發(fā)垂垂老 且喜疏狂性未移

戰(zhàn)時江津成為中國的大后方，這里集中了很多從安徽逃難來的文化人。世交晚輩葛康素前往探訪陳獨秀，不禁驚訝：“先生老矣，著布衣，須發(fā)斑白，惟精神矍鑠，尚未失少年豪俊之氣?！贝藭r陳獨秀已是衰颯老者，山河破碎后的顛沛流離，已使他疲于奔命；而在江津能與那么多的故交相逢相聚，又使他多少獲取欣悅的撫慰。他與老友方孝遠(yuǎn)相逢，并有感而作 《與孝遠(yuǎn)兄同寓江津出紙索書輒賦一絕》，抒發(fā)的正是劫后余生的感慨：

何處鄉(xiāng)關(guān)感亂離，蜀山如幾好棲遲。

相逢須發(fā)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亂世之中的江津，對于飄泊無依的老人，就像身體憑依的幾案一樣，是仆仆風(fēng)塵的流難人最好的棲遲地。處此苦難歲月，他鄉(xiāng)遇故知，其心情的愉悅，自是難以言表。而更讓詩人欣慰的是，各自個性都沒因歲月的困頓而有些許的改變?！跋喾觏毎l(fā)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卑拙右子性姡骸笆杩駥倌晟?，閑散為官卑。”這里的“疏狂”也就是葛康素所說的“少年豪俊之氣”。陳獨秀老矣，且又歷經(jīng)坎坷曲折，然其剛烈豪放的個性，并沒因此而有所收斂，反是越挫越超凡脫俗，越挫越特立獨行。他的“疏狂”就是貫穿一生的懷疑與批判的精神，也就是他掛在嘴邊常說的，“絕對厭棄中庸之道，絕對不說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疼不癢的話”，“我只注重我自己獨立的思想，不遷就任何人的意見”，“我絕對不怕孤立”。

1939年8月陳獨秀作 《告少年》。他的學(xué)生何之瑜在寫給胡適的信中說：“這首詩，是陳仲甫先生在四川江津鶴山坪聽見史大林 （斯大林） 和希特拉 （希特勒） 成立了‘德蘇協(xié)定的消息，那正是一個無月的黑夜，他‘有感而作的?！边@是陳獨秀晚年最長的一首古風(fēng)體詩。

陳獨秀從進化論的角度指出：“局此小宇內(nèi)，人力終難輕。吾身誠渺小，傲然長百靈。食以保軀命，色以延種姓。”這是人類生衍發(fā)展的基本路徑。同時，他又對幾千年的弱肉強食的極權(quán)政治進行鞭笞，“相役復(fù)相斫，事慣無人驚?！比祟惿鐣痪褪巧钤谶@種相互奴役、相互廝殺的永久的大黑暗之中嗎？

“伯強今晝出，拍手市上行?！薄笆橙思捌漕?，勛舊一朝烹。”“高踞萬民上，萬民齊屏營?！薄笆欠堑┠鹤?，黑白任其情。云雨翻覆手，信義鴻毛輕。”他在詩后作了批注：“伯強，古傳說中的大疫厲鬼也，以此喻斯大林。今日悲憤作此歌，知己者，可予一觀?！碧K德協(xié)定的簽約，莫斯科大審判的結(jié)束，一大批當(dāng)年列寧戰(zhàn)友的被迫害，對陳獨秀是如此的觸目驚心，匪夷所思。已在云南的濮清泉得到這首詩后，曾去信質(zhì)疑：“《告少年》 是對一般獨裁者而言，還是專指斯大林？”他復(fù)信說：“我給所有獨夫畫像，尤著重斯大林。”

詩人又寫道：“哲人間出世，吐辭律以誠。忤眾非所忌，坎坷終其生?！币荒昵埃谀暇┒状螵z時，就給前來探望的汪原放寫下了這樣的話：“天才貢獻于社會甚大，而社會每迫害天才。成功愈緩愈少者，天才愈大；此人類進步之所以為蟻行而非龍飛?！比绱饲昂舐?lián)系，我們就會看出，他對天才或哲人不能為社會俗眾所容納，是多么的憂慮和不平。一方面，越是偉大的天才或哲人，在全社會的壓迫下，“成功愈緩愈少”，“忤眾非所忌，坎坷終其生。”另一方面，壓抑、迫害天才或哲人的最直接后果是，人類社會的進步遲緩，“為蟻行而非龍飛”。當(dāng)然，他是以天才或哲人自況。

盡管“善非惡之?dāng)?，事倍功半成”，詩人卻從不言敗，從不放棄。“毋輕涓涓水，積之江河盈”，而更重要的是，詩人對青年寄與希望。早在 《新青年》 初創(chuàng)時，詩人就“惟屬望于新鮮活潑之青年，有以自覺而奮斗耳”。幾十年過去了，他仍然希望青年“有以自覺而奮斗”，就是詩中所說：“亦有星星火，燎原勢竟成。作歌告少年，努力與天爭。”不信天由命，不得過且過，敢于與天斗與地斗，與極權(quán)政治斗。一個人的力量是微薄的，眾人的力量是強大的，全民族的覺醒就足可“燎原勢竟成?！?/p>

他的一生極富悲劇色彩，因此，在檢討一生的行止時，不免惆悵和唏噓：“我奔走社會運動，奔走革命運動三十余年，竟未能給貪官污吏的政治以致命的打擊，說起來實在慚愧和憤怒。”他十分清楚自己已是個獨行客，但又“絕對不怕孤立”，更加注重“自己獨立的思想”，“不隸屬于任何黨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張自負(fù)責(zé)任”。他的 《寒夜醉成》 所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精神：

孤桑好勇獨撐風(fēng)，亂葉狂顛舞太空。

寒幸萬家蠶縮繭，暖偷一室雀趨叢。

縱橫談以忘型健，衰颯心因得句雄。

自得酒兵鏖百戰(zhàn)，醉鄉(xiāng)老子是元戎。

他執(zhí)著于“自己獨立的思想”，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被開除出黨，又為年輕的托派所不容。而就是這樣，他仍然堅守而奮斗著，就似那“亂葉顛舞”之中，一棵獨力撐持的“好勇”的“孤?！薄Ｔ诤币u來，大家趨暖而居時，詩人縱論天下，常常忘形于身外，以酒談慨，依舊是心雄萬夫，傲視天下，“自得酒兵鏖百戰(zhàn)，醉鄉(xiāng)老子是元戎?！边@種沉郁悲壯的情緒，在他的另一首詩中似有同樣的表現(xiàn)：“除卻文章無嗜好，世無朋友更凄涼。詩人枉向汨羅去，不及劉伶老醉鄉(xiāng)?！?h3>湖上詩人舊酒徒 十年匹馬走燕吳

在陳獨秀的諸多文友中，與沈尹默的相識相交，頗有戲劇性。當(dāng)年，他在杭州陸小任教時，無意中看到沈尹默書寫的詩。第二天，他找到沈尹默，開門見山地批評道：詩好而字俗。沈尹默多少有些驚詫，此公直率的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但仔細(xì)一想，卻又不失為“藥石之言”，說得確有道理。這一當(dāng)頭棒喝，使沈尹默開始重新調(diào)整自己的書法技藝，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終于成就著名的書法家。這段頗具戲劇色彩的經(jīng)歷，使他們成為莫逆之交。后來，他們又共在北大，因 《新青年》 而成為志同道合的同人。再后來，他們天各一方，疏于音訊。如今，獲悉沈尹默的消息，他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欣然作 《寄沈尹默絕句四首》：endprint

一

湖上詩人舊酒徒，十年匹馬走燕吳。

于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盡一壺。

二

村居為愛溪山盡，臥枕殘書聞杜鵑。

絕學(xué)未隨明社屋，不辭選懦事丹鉛。

三

哀樂漸平詩興減，西來病骨日支離。

小詩聊寫胸中意，垂老文章氣益卑。

四

論詩氣韻推天寶，無那心情屬晚唐。

百藝窮通偕世變，非因才力薄蘇黃。

在第一首詩中，他饒有興味地回憶當(dāng)年舊事。杭州西子湖畔飲酒作詩，好不自在。十年風(fēng)雨，各自單槍匹馬奔燕走吳，天各一方。急景流年，如今都已是衰病纏身的冉冉老者，又值山河破碎，干戈日起。此時此刻，多想與你重逢，濁酒一壺，共話情誼。

在第二首詩中，他說自己之所以選擇住在鄉(xiāng)下，為的是可以看到綿亙的群山，可以聽到潺潺的溪水。讀書倦乏了，可就書而枕，聽著杜鵑的啁啾，這是一幅多么怡人的圖畫?！安晦o選懦事丹鉛”，韓愈有詩：“不如覷文字，丹鉛時點勘?！惫湃顺⑽淖挚加喎Q之為“丹鉛”?！斑x懦”猶懦怯。詩人在這里告訴老友，他正大著膽子，在撰寫文字學(xué)專著 《小學(xué)識字教本》。

詩人接著感嘆溯江西上以來，一直是病骨支離。時代大潮，社會風(fēng)云都已與自己漸行漸遠(yuǎn)，漸被邊緣化的感覺是，得失是非，哀樂榮辱的觀念，已越來越平淡，再也不像年輕時那樣的詩興勃發(fā)，雄心萬丈。然“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他終究不是個消沉的人，“小詩聊寫胸中意，垂老文章氣益卑?！辈黄胶筒桓剩撬砟険]之不去的心結(jié)。

最后，詩人對唐宋詩的審美，表現(xiàn)出獨有的藝術(shù)觀?！疤鞂殹笔翘菩诶盥』哪晏?，這里泛指盛唐時期的詩壇?！盁o那心情屬晚唐”，所謂“無那”乃無可奈何也。唐詩發(fā)展到晚唐，雖然余音回響，也出過“小李杜”，即李商隱、杜牧等，然終究是空洞貧弱，情調(diào)頹喪，與盛唐相比，自是“無可奈何花落去”。藝術(shù)的通達和發(fā)展，不在于你去追求“薄蘇黃”，即接近于當(dāng)時代表宋詩最高標(biāo)準(zhǔn)的蘇軾、黃庭堅，而在于你因時而變，與時俱進，而這正是詩人所孜孜追求而不怠的。

他雖是著名的新派人物，然舊學(xué)功底極為扎實。當(dāng)年在北大，除卻蔡元培的支持外，如無文字學(xué)的專長，諒也是很難立足的。他的文章學(xué)問，知識圈內(nèi)有目共睹。江津的暮年生活，給他留下空閑的時間，因此而得以揮毫賦詩寫聯(lián)。他和著名的佛學(xué)大師歐陽竟無過從甚密，在得知歐陽竟無藏有 《武榮碑》 帖時，艷羨之余，乃以詩代柬，向之借閱。

貫休入蜀惟瓶缽，臥病山中生事微。

歲暮家家足豚鴨，老饞獨羨武榮碑。

貫休是唐代的大和尚，有詩：“一瓶一缽垂垂老，萬水千山得得來?！惫视址Q得得來和尚。詩人以貫休自喻入蜀的艱辛，臥病山中且家計匱乏，眼看年關(guān)將近，家家都已備足豬肉和雞魚鴨，準(zhǔn)備著過年了。自己雖已是又老又饞，卻不為“家家足豚鴨”而心動，只想借得 《武榮碑》 獨自欣賞觀摩，如能遂愿，那么這個年也就過得比任何人都有滋有味了。

陳獨秀在江津題寫了很多詩聯(lián)，這些詩聯(lián)的藝術(shù)價值，誠如葉尚志先生所云：“真是意飄于詩聯(lián)之外，育蘊于書法之中，這便是詩家倡言詩貴含蓄，意在言外，余音裊裊，韻味無窮。書法家張揚功在書外，品蘊其中。所以文人書法講究表現(xiàn)豐富的內(nèi)涵、深厚的教養(yǎng)和多姿的文采，與專業(yè)書匠只會寫字不講內(nèi)涵不同。陳獨秀先生的書法、詩詞、對聯(lián)，形式和內(nèi)容水乳交融，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高度統(tǒng)一，高超卓越，非但與寫字匠不可同日而語，且與一般市井書法家大異其趣，給人以真善美的高層次享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p>

“一切無常，萬有不空?！笔撬麜浱摲◣?，其間富含哲理，內(nèi)蘊禪機妙思?！白鸷鲶@詩在眼，醉歸每見月沉樓?！笔撬}贈臺靜農(nóng)父子，更見其云水襟懷，學(xué)者風(fēng)范。他為清末民初學(xué)者、教育家方守敦撰寫的挽聯(lián)“先生老死無鄉(xiāng)長，小子偷生亦病夫”真誠地表現(xiàn)出自己對前賢長輩的崇敬和追思。他對捐款興學(xué)的鄧蟾秋尤為敬重。老先生七十大壽，他不僅篆書“大德必壽”、“壽考作仁”，而且還書寫壽聯(lián)：“火學(xué)從衡稱卓彥，事功耀赫當(dāng)壽銘?！?/p>

同鄉(xiāng)醫(yī)生程里鳴是他的好友，常借串門之機，給他問脈診治。一日，程里鳴向他提出這樣的問題：“人們都說你老先生是半截子革命?！彼犃T搖頭嘆息：“你行醫(yī)，不懂政治，你為我治好了病，無以答謝，給你寫幅對聯(lián)?！边@幅對聯(lián)是：“美酒飲到微醉處，好花看到半開時?！边@就是他對“半截子革命”的回答，比喻貼切，自嘲中不乏調(diào)侃和慨嘆的意味。

他留下的最后一幅詩聯(lián)，是給江津縣長羅宗文的。詩聯(lián)是：“還師自西旅，祖道出東門?！睋?jù)羅宗文回憶：“1942年3月下旬，我調(diào)任銅梁，在離開江津之前，求他寫了這幅對聯(lián)：‘還師自西旅，祖道出東門?！庵覄傄坏姐~梁，即在報紙上看到他逝世的消息，乃將對聯(lián)裱好珍藏留作紀(jì)念?！?/p>

病如垣雪銷難盡 愁似池冰結(jié)愈堅

日白云黃欲暮天，更無多剩此殘年。

病如垣雪銷難盡，愁似池冰結(jié)愈堅。

斬愛力窮翻入夢，煉詩心豁猛通禪。

鄰家藏有中山釀，乞取深卮療不眠。

這是一個冬日的黃昏，雪后的天氣更為陰冷肅殺。望著矮墻上的皚皚積雪，瞅著池塘上的厚厚凍冰，多像自己日益嚴(yán)重的病體和難以排解的愁緒。入川后，他的高血壓病日益嚴(yán)重，以至發(fā)展到“不能用腦，寫作稍久，頭部即感覺脹痛，耳轟亦加劇耳。”他曾打算去成都、貴陽一游，都因為病體不支而作罷，成為他永遠(yuǎn)的遺憾。

他自幼喪父，過繼給叔叔陳衍庶為子，嬸母謝氏視為己出，養(yǎng)育之恩，勝過親母。到江津后，他讓三子松年將謝氏接來，以養(yǎng)老送終，盡人子之責(zé)。看著老人雙目失明，步履蹣跚的慘然晚景，也是多病之身的他，又怎能不觸景生情，感慨傷懷呢？謝氏到江津不久便去世，他深切的思念之情，一直郁結(jié)于心。在給友人的信中，他悲痛地說：“先母撫我之恩尊于生母，心喪何止三年……弟遭喪以后，心緒不佳，血壓高漲，兩耳轟鳴，幾于半聾?！眅ndprint

悼念慈母的哀思未減，又增老友蔡元培逝世的噩耗。蔡元培對他有知遇之恩。想當(dāng)年，蔡元培掌北大的第一件事就是聘他為文科學(xué)長，放手讓他進行文科改革，其間關(guān)愛呵護，才使他在北大立足，且使改革圓滿成功。后來，雖然他們一為國民黨元老，一為中共領(lǐng)袖，政治上已成水火，但每當(dāng)他被國民黨逮捕，蔡元培都能伸出援手，給予幫助。此恩此情，令他終生難忘?；厥淄拢麆忧榈卣f：“弟前在金陵獄中，多承蔡先生照拂，今乃先我而死，弟之心情上無數(shù)傷痕中又增一傷痛矣！”

1941年，對于他來說是極為哀惋凄楚的一年。他早已聽說老友李光炯避難成都，幾次欲往拜訪，都因病體而不能成行。誰曾想老友竟在成都逝世，聞此噩耗，凄然作 《悼老友李光炯先生》：

六年前，老友李光炯先生視余于金陵獄中，別時余有奇感，以為永訣。其時，余生死未卜，先生亦體弱多病?？谷哲娕d，余出獄避寇入蜀，卜居江津，嗣聞光炯先生亦至成都，久病頗動歸思。聞耗后數(shù)日，夢中見先生推戶而入。余驚曰：“聞君病已篤，何遽至此？”彼但握余手笑而不言。覺而作此詩寄余光烺君以紀(jì)哀思，光烺篤行好學(xué)，足繼先生之志。先生無子而有婿矣。

民卅夏日

自古誰無死，于君獨愴神。

攖心為教育，抑氣歷風(fēng)塵。

苦憶獄中別，驚疑夢里情。

艱難已萬嶺，凄絕未歸魂。

江津有他的故友新交，而故人的凋謝辭世，往往使他陷入悲切的悵惘之中，處此風(fēng)雨飄搖的多事之秋，他更有“少年樂新知，衰暮思故友”的感覺。他寫道：

竟夜驚秋雨，山居憶故人。

干戈今滿地，何處著孤身。

久病心初靜，論交老更肫。

與君共日月，起坐待朝暾。

剛剛悼念過老友李光炯，大姐又病逝于江津上游的油溪鎮(zhèn)，終年69歲。他兄弟四人，長兄、二姐已經(jīng)過世，惟有這一長一幼相為扶持，跋涉于漫漫的人生旅程。在這蕩析離居的艱難歲月，大姐竟歿于異地他鄉(xiāng)，實在令他腸斷魂消，痛心入骨，遂長歌當(dāng)哭，作 《挽大姊》。這是他晚年所寫的一首較長的古風(fēng)體詩，全詩三百言，僅次于 《告少年》。詩意悱惻纏綿，字字情真意切，讀來哀婉動人，是他晚年詩作的佳篇。在詩中，他回顧手足分離的痛苦，不禁嘆息：“大姊今又亡，微身且茍延?！弊约阂簧甲?，與家人聚少離多，“余壯志四方，所親常別離?！敝皇怯捎诳谷諔?zhàn)爭爆發(fā)，淪陷區(qū)人民逃難，他才和家人一起融入“避寇群西移”的人流之中。

率家奔漢皋，姊顏猶未衰。

卅年未見姊，見姊且危顛。

相將就蜀道，歡聚忘百罹。

卜居江津城，且喜常相隨。

他和大姐相聚于漢口時，大姐還沒有多少衰老的容顏。三十年前姐弟離別，三十年后亂世相逢，那種亦喜亦悲的感覺，是難以言表的。短時的相聚已然忘卻身在亂世之中，后來又都居住在江津，姐弟又像往昔那樣的相隨相從。這是一段珍貴而又愉悅的記憶。

他在詩中緬懷大姐勤儉、孝順、賢惠的一生。“相夫營市賈，勤儉意拳拳?！薄凹w素不被體，兼味素所訾。家人奉甘旨，盡食孫與兒?！薄吧鏋楹笕?，信念不可移。肥甘既失養(yǎng)，身心復(fù)交疲。”這些美德給他留下不盡的思念。而姐弟的最后一別，更是永遠(yuǎn)地留在他的記憶之中。那是1941年春，他由江津回鶴山坪時，大姐相送于西城外，姐弟相對無言，似有萬語千言，又不知從何而說，一種不祥的征兆隱然于心。

送我西廓外，木立無言辭。

依依不忍去，悵悵若有思。

骨肉生死別，即此俄頃時。

當(dāng)時未警覺，至今苦追憶。

“斬愛力窮翻入夢，煉詩心豁猛通禪。鄰家藏有中山釀，乞取深卮療不眠。”親友迭逝，給他的窮愁潦倒的殘年以沉重的打擊，那喪失親友的悲哀，使他整夜整夜地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他想起鄰居藏有名酒中山釀，這可是療治失眠的最好藥方。如能討得深深的一杯，便可在醺然大醉中麻醉自己，以忘卻痛苦的哀愁；在煉詩鍛句中心胸豁然，以求得自我解脫。

前年初識楊夫子 過訪偕君昨日情

他的江津詩作中不乏有關(guān)病、愁的詩句：“西來病骨日支離”“病如垣雪銷難盡，愁似池冰結(jié)愈堅”“臥病山中生事微”“干戈今滿地，何處著孤身”。這是他在江津生活的真情實狀。在他最為嚴(yán)峻的困難時期，一個名叫楊朋升的青年軍官，給了他最為重要的幫助。從1939年5月至他去世，他致楊朋升的信就有40多封。世事、人事、家事，信中都是敞開心扉，無話不談。1939年11月11日，他的信中有這樣的話：“夫人命書，率爾寄達，不恭之至?！边@個“率爾寄達”的就是 《朋升夫人和平女士寄紙囑書手冊，即奉一絕》：

前年初識楊夫子，過訪偕君昨日情。

寂寞胭脂坪上月，不堪回憶武昌城。

他和楊朋升的相識是在1937年，也就是他出獄后不久。

楊朋升，四川渠縣平安鄉(xiāng)人，生于1900年，比陳獨秀小21歲。幼年喪父，家境貧寒，以賣字刻章維持生計。一次偶然的機會，被四川軍閥楊森賞識，帶回軍中器用，后又資助他去北京大學(xué)讀書。后來，兩次留學(xué)日本，進入軍界。他愛好書法，尤長于篆刻。陳獨秀出獄后到武漢，楊朋升已是武漢警備司令部領(lǐng)銜少將參謀，兼武漢防空司令部籌備處辦公廳副主任。

雖然兩人的年齡差距很大，可從陳獨秀給楊朋升的信中不難看出，他對楊十分尊重，每封信都以“老兄”相稱，而自稱“弟”。這固是一種謙遜，但從中也可見楊在他心中的位置。至于他們經(jīng)何人介紹，怎樣相識，比起他們之間山高水長的友誼，已經(jīng)是微不足道了。

武漢在他的記憶中有著過多的酸楚和屈辱。八七會議時，國際代表拒絕他參加會議，剝奪他自我辯說的權(quán)力。5年牢獄出來后，本打算集于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旗幟之下，誰曾想王明、康生等反誣他是“托派漢奸”，蒙受了有生以來的不白之冤。如此無中生有，黑白顛倒，令他無比憤怒，所謂“不堪回憶武昌城”，當(dāng)指此羞此辱。endprint

這一切，他都與楊朋升有所討論。1939年，他批評斯大林的長詩 《告少年》，分贈幾位朋友，其中就有楊朋升。次年6月12日，他致信楊朋升：“彼等對弟造謠污蔑，無所不至，真無理取鬧?！边@里所說的“造謠污蔑”，指的就是不白之冤—— “托派漢奸”之事，可見，他對楊朋升的信任，已超過一般朋友的范疇。

這樣一個“老病之異鄉(xiāng)人”，如果沒有楊朋升等的接濟，那一定是窮途末路不可終日了。而他對楊朋升的援助，無以言表，只是在心中時時感念，關(guān)心他和家人在戰(zhàn)時的安危。這在他給楊朋升的信中觸目可見，如“聞成都前昨兩日被炸，兄處平安否”“尊寓平安否，至以為念”“連日聞成都有警報，致函詢問又不得復(fù)，正惶恐時”等，可見其關(guān)切之殷。他所作 《寄楊朋升成都》，更是把這種思念之情躍然于紙上。

連朝江上風(fēng)吹雨，幾水城東一夜秋。

烽火故人千里外，敢將詩句寫閑愁。

武昌是他“不堪回憶”的地方，而他一生行跡所至的諸多地方，卻給他留下難忘乃至美好的回憶。他的學(xué)生陳中凡受廣州中山大學(xué)之聘，將去文學(xué)院任職，來函相商于他，他復(fù)信“極表贊同”，并給陳中凡寄去 《春日憶廣州絕句》：

江南目盡飛鴻遠(yuǎn)，隱約羅浮海外山。

曾記盈盈春水闊，好花開滿荔枝灣。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當(dāng)年受陳炯明之聘來到廣州，任教育委員會委員長。在廣州不到一年，就被中共一大選出的中央局召回上海。逗留的時間雖然短促，但廣州卻給他留下美麗的記憶。羅浮山隱隱約約，仿佛是海外仙山。每當(dāng)春潮初上，放眼望去，盈盈汪汪的珠江春水，姹紫嫣紅的灣畔花草，真有“白荷紅荔半塘西”的風(fēng)韻。他提醒陳中凡，再去廣州時，可千萬要游覽勝景，別耽誤了好山好水好風(fēng)景。

“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何”。大凡秋月能勾起人們的憂憂心事，尤其是文人更有對月遐思的情愫。那些已然逝去的往事，總是糾纏在他的心頭。他重新?lián)]毫?xí)鴮懭昵八?《對月憶金陵舊游》：

匆匆二十季前事，燕子磯邊憶舊游。

何處漁歌驚夢醒，一江涼月載孤舟。

詩的落款：“壬午暮春寫寄靜農(nóng)兄，獨秀自鶴山坪。”夏歷壬午年為公元1942年，也是這一年的一月七日，他又作 《漫游》：

峰巒出沒成奇趣，勝景多門曲折開。

蹊徑不勞輕指點，好山識自漫游回。

詩后寫道：“錄近作一絕以寄靜農(nóng)兄民卅一年一月七日獨秀書蜀之鶴山坪。”陳獨秀逝世后不久，臺靜農(nóng)在詩尾附記：“先生逝世于五月二十七日，距是詩之作才四個月又二十日耳。”可謂陳獨秀的絕筆。與同年謄寫舊作 《對月憶金陵舊游》 相比，他的心境可謂真的“豁然猛同禪”，生命態(tài)度是那么的達觀樂天，再也不愿為老而多病發(fā)愁憂心，而是從“峰巒出沒”、“勝景多門”中尋找生命的意義，生活的情趣。他多少有些“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在年輕人新婚之喜的歡樂場合，你同樣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忘卻了自己的年齡，和青年人一起調(diào)笑、打鬧。一首 《鬧新房》，足可看出他天真快樂的赤子情懷：

老少不分都一般，大家嬉笑賦關(guān)關(guān)。

花如解語應(yīng)媸我，人到白頭轉(zhuǎn)厚顏。

從長江尾至長江頭的流放，從南京到江津的奔走，不知不覺中，生命似乎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遠(yuǎn)離塵囂，告別了轟轟烈烈，生活中多了份平凡和恬靜。

嫩秧被地如茵綠，落日銜山似火紅。

閑倚柴門貪晚眺，不知辛苦亂離中。

春耕時節(jié)，大地被嫩綠的秧苗所覆蓋，晚霞銜著半邊山如彤彤烈焰。這紅紅綠綠的世界，誘使詩人倚靠柴門，放目遠(yuǎn)眺，將所有的憂傷和不快，統(tǒng)統(tǒng)置之度外。他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更熱愛腳下的這方熱土，晚年所作 《郊行》，正是他留連美景的抒情之作：

躡屐郊行信步遲，凍桐天氣雨如絲。

淡香何似江南路，拂面春風(fēng)楊柳枝。

江津晚年貧病交迫，他沒被艱難困苦所壓垮，反以堅韌的毅力，足音蛩然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旅。誠如陳中凡哭陳獨秀 《哀詞》 所云：“生不遭當(dāng)世罵，不能開一代風(fēng)氣之先聲；死不為天下惜，不足見確爾不拔之堅貞。生死皭然斯何人，懷寧仲甫陳先生?！?/p>

（選自《黨史縱橫》2017年第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