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草
晉寧、玉溪、通海、華寧、建水,滇南這幾座小城,在旅游大省云南,無論風光還是人文特色,皆不顯眼??晌覀兙褪菍胰ゲ粎?。它們很像那些年少時生活過的城市,沒強烈的新鮮感,卻散發(fā)著安穩(wěn)的氣息。就像這里生長出來的手工藝,地方特色明顯,沒有要舉世聞名的野心,更多的是做給當?shù)厝耸褂玫?,有生活味道的器皿?/p>
做陶是一門很好的營生
地點 建水縣紫陶一條街
手藝?建水紫陶
在建水行走,還能見到老城門。老城區(qū)街道四平八穩(wěn),氣象有別于一般小鎮(zhèn)。從元明起,建水一代成為朝廷發(fā)放貶官的“勝地”,他們大多數(shù)博學多才、工詩善文。既然政治不得意,到了邊陲小鎮(zhèn),反而可以更自由地發(fā)展一些藝術(shù)愛好,譬如做陶。
建水制陶歷史久遠,明末清初形成完整的工藝體系和藝術(shù)語言,與文人學士的介入大有關(guān)系。他們不僅把玩,更是直接參與到器物設計和制作中。如建水陶藝名家向逢春便經(jīng)常邀請當?shù)刂娜嗽谄涫紕?chuàng)無釉磨光的器皿造型上繪畫書寫梅蘭竹菊和秦篆漢簡。因此,連他制造用于熬雞湯的氣鍋都顯得文人氣十足。
建水紫陶一條街的名家很多,有產(chǎn)業(yè)化和商業(yè)化運作的大師;有大量擺著相同類型產(chǎn)品的店鋪;有貴到天價的柴燒;也有不修邊幅不求產(chǎn)量的年輕人。譬如畢業(yè)不久的大學生趙垚垚。
按著指引,尋到小溪邊上一棟民房,臨溪一面墻上掛著舊木板,上面是手寫的“爛泥社”。趙垚垚來開門,門縫里先看到一頭蓬松的頭發(fā)。90后的他有一種小孩子的熱情,直率大方。他感覺自己一年到頭都在做陶,卻不掙什么錢,轉(zhuǎn)念一想又馬上補充“比去上班還是好很多”。做陶雖苦,卻有許多樂事。
幾年前考到云南大學,趙垚垚大一的時候就展現(xiàn)了對陶瓷的熱愛和天分。畢業(yè)后一個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建水紫陶街開工作室,在大師和商人的夾縫中求生存,著實清苦了幾年。
進入紫陶的領域,也意味著必須研究古代字畫,學會文人的情趣與審美。從趙垚垚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古雅的一面。山水風月、工筆小畫樣樣都掌握得不錯,平日里也喜歡去古玩店淘老物件參考。一個文氣的建水紫陶手藝人,大概都要有這樣自我培育和熏陶的自覺性。
建水紫陶聲譽日益高漲,做陶又變成了當?shù)厝肆餍械穆殬I(yè)選擇?!捌綍r下班喜歡去按摩放松,最中意的技師竟然也到紫陶街學做陶了?!背擞忻暬蛴衅放苹蛴械昝膹臉I(yè)者,建水也有大量的專門從事拉坯、修坯、畫畫、填刻、打磨的工人,工人按技藝水平收費,整條街上誰修坯修得好,誰填刻功夫到家,都很透明。成熟的手工藝產(chǎn)業(yè)鏈中,容得下有各種志向的人。只要安了心做,做陶是一門很好的營生。
沉淀最真實的性格
地點 華寧縣寧州街道碗窯村
手藝 華寧窯
滇南有句民窯:“新興姑娘河西布,寧州瓦罐燒得綠?!焙游鞯牟家呀?jīng)失傳,寧州的綠瓦罐近些年卻開始復燒。
不用到華寧,玉溪、通海和建水一代的古玩店里,清末和民國的華寧窯老罐子都很常見。每個古玩店老板對華寧窯的“綠”都有很明晰的標準,要那種健壯厚實樹葉般的綠,最好燒成玻璃釉。白釉中間一抹綠色也能入專業(yè)級法眼。好品相可以多叫個三五百。作為一個外來者,我放下標準,用最直觀的感受去欣賞各種濃淡質(zhì)感和窯變的綠。其實民謠沒唱的醬釉、藍釉、三彩釉和烏金釉,存在感也不弱。
這些罐、碗和杯子,都有一種低溫陶的樸拙。全無高姿態(tài),純粹民間,放到廚房里裝油裝鹽,或者在墻角里腌酸菜,都能徹頭徹尾地融入。年輕人的記憶中,應該不缺它們的身影。而今它們從古玩店出發(fā),重新走進生活,放毛筆、卷軸,或者茶桌上的盛水器,有著低調(diào)的年代感。
一路看老罐子,便十分期待有濃厚民間窯氣息的華寧窯。
到了華寧,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新建的碗窯村,兩排整齊的樓房剛剛落成。據(jù)說這里要激發(fā)一波新的制陶熱,吸引傳統(tǒng)手藝人、年輕設計師和外來的工藝大師入駐。古玩店老板知道我想要找什么,他騎著摩托車帶路,熟門熟路地穿過小巷子,轉(zhuǎn)到氣派新街的背后,直奔汪宵洪家。他家有土坯墻和破舊龍窯,汪霄洪穿著灰色夾克戴著礦工燈,坐在窯里裝窯。修好坯、晾曬合適的大小罐子和杯子,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支架上。龍窯上有簡單的屋頂,燒窯的柴火、煤炭和各種階段的半成品都堆放在長條屋頂下,一家人的燒窯生活盡收眼底。
龍窯隔壁的矮土房里,石榴樹在屋頂上掛著果子,汪霄洪90多歲的父親汪子云在用碗磨釉料。他大概是村里年齡最大的陶藝人,專門做一種動物堆塑擺件,顏色和造型都非常傳統(tǒng)。他不關(guān)心市場,不關(guān)心年輕人的喜好是不是變了,就愿意每天有熟悉的活兒干。
這個村數(shù)百年來,幾乎家家制陶。村里慈云寺石碑上記載著碗窯村的歷史:“明朝洪武年間,一個叫車朋的景德鎮(zhèn)陶工遷居華寧,于城北華蓋山麓建窯制陶,華寧陶業(yè)由此興焉。”鼎盛時期,窯民在村子周圍修建了數(shù)十條龍窯,依著山勢,一個窯口高過一個,窯火綿綿不絕。燒好的陶器挑到村口去賣,漸漸十里八鄉(xiāng)家家戶戶都用華寧的罐子。
跟其他手工藝一樣,華寧窯也曾因時代的變遷逐漸萎縮,直至停燒。
汪霄洪從小跟著父親學陶,原以為可以像父親一樣做到老,但眼看著沒法再養(yǎng)家,只能外出打工。
幾百年的窯火暗藏生機,近年來,華寧人發(fā)現(xiàn)燒窯又可以養(yǎng)活自己了。和汪霄洪一樣的外出打工者,一有選擇便馬上回家,繼續(xù)祖?zhèn)鞯男挟敗?/p>
也許因為家里有個90多歲的老爺子坐鎮(zhèn),汪家與其他新式陶瓷企業(yè)的不同,只想回到傳統(tǒng)中去。自己拉抷,在家里用煤柴混燒的龍窯燒制器物。始終不愿意搬去新建的陶瓷街,去享受政策。汪霄洪一個月才出一次窯,直徑五六厘米的小杯子,一共才五六百件。沒有帶射燈的展示柜,就堆在狹窄的客廳里;沒有門面,也沒廣告。他可能并不太知道柴窯和殘缺侘寂美學有多流行。那些因釉面起泡、有落灰的陶器,因為它是燃燒過程中不可控的偶然,反而受到人們的喜愛。開始他覺得意外,客人常撿那些有斑斑點點的陶器買?!拔艺f這個沒燒好,他們卻說就是這個好,要這個?!焙髞硭纱嘁膊惶魭?,出窯的東西全放在一塊,讓客人按照自己的標準來選。如果按正統(tǒng)的陶瓷品相標準來看,他家的客廳倒也成功地展示了柴窯的成品率有多低。
新舊雜糅的華寧,可以看到不同生態(tài)的燒窯者。碗窯新街喧囂熱鬧,有豐富的器型,也有傳統(tǒng)的釉色,讓本地的、外來的手藝人有各種方向可選。比如街上誰家成功燒出了最像老罐子的玻璃釉、哪家實驗出了1 180℃的亞光黑陶、哪家有幾樣極品的烏金釉小盞……都在這條街上被傳說著。我想,只有最真實的性格會沉淀到一件件剛出窯的陶器中吧。
這份原始的心情
地點 通??h楊廣鎮(zhèn)葡塘營、通??h河西鎮(zhèn)解家營
手藝 通海木雕、通海石雕
在通??h城的郊區(qū)隨便走走,就會發(fā)現(xiàn),只要還有老房子的地方,哪怕是泥巴墻,都要配個漂亮有造型的木雕屋檐。檐角45度向天空翹起,一個秀氣抒情的角度。雕花門楣上面的花朵多得看不清楚,就像門口坐在太陽下聊天或者做針線活的老人家,見人總會積極表達些什么,但外地人是聽不懂的。
很快得到一個信息,全通海最牛的木雕在小新村的三圣宮,有六扇門,是木雕大師高應美保存至今最好的作品。當年,通海的木雕匠人滿街走,只有一個眾星捧月,那就是高應美。
到了三圣宮,要10塊錢門票才能進去。這個儒釋道宗教圣地,正宮大殿門口供奉的,正是金光閃閃的六扇門。若要拜佛求簽,還得繞門后去。本地人對手藝和藝術(shù)的敬仰,在神佛之上。
據(jù)說這六扇門曾被偷過三次,都是沒出通海就被找回來了。大殿前的走廊上,擺了幾排長條凳,坐滿游客。一位頭戴鴨舌帽杵著竹杖的老人,站在門前,為大家講解。細看木門,高和寬都有3米多,上面有龍有魚,人馬走動,亭臺層層疊疊,云紋卷草紋綿綿不盡。確實需要人講解,指明龍有15條,牛有4頭,馬20匹,人物151個,還有幾首竹葉組成的詩句。其中人物,涉及到各朝各代,封神、三國、水滸等書中人物,十八羅漢、八仙、老子、孔子也有出場。老人以竹杖為教鞭,一組人物一組人物往后講,聽了30分鐘,一扇門上的故事都沒講完。
不到10厘米厚的毛椿樹木板,做到3~6層鏤空雕刻。人物處理生動有趣,兩個人打架,一個人伸手揪另一個人的帽子,被揪帽子的人用力低下頭,想掙脫對方的手,細微的表情和力度都有。一代大師的才情,搭配著傳奇的支付方式——木渣兌金銀。傳說高應美雕門分為三個階段,粗活,一兩木渣換一兩銀子;細活,一兩木渣換二兩銀子;打磨期,一兩木渣換一兩金子。
今天,通海也有做木雕的師傅參與寺廟、老宅等古建筑的維修。但他們的自我定位都不是手藝人,木工只是偶爾掙外快的方式。1991年生的朱孟文,在這樣的氛圍中專注木雕,像個隱士。祖?zhèn)鞯耐僚靼浚唵蔚臋C器,加上各種錘子、鉆子及大半屋子木料,就是他的工作室。不足10㎡的二樓,鋪了木地板,挨墻展示一些他的作品,門后書架上,是美術(shù)、雕刻、塑形的書籍。
朱孟文的父親也是能參與古建筑維修的木匠,但對上初中就決定要當木雕手藝人的兒子,他無法理解,如今哪有年輕人還愿意在鋪天蓋地都是蒜苗的鄉(xiāng)村生活呢?還好現(xiàn)在信息發(fā)達,鄉(xiāng)村也就地理位置偏一點,朱孟文也能做出很時尚的北歐木雕來。通海傳統(tǒng)木雕做得不多,但兒時跟父親維修老房子的經(jīng)歷和那六扇門還是融入了他的血液。他開始試著在作品里加入通海元素,嘗試復刻高應美的作品。既是客戶要求,也是因為自身成熟,能看得見傳統(tǒng)的好了?;蛟S哪天,朱孟文也能為通海再造一些45度角翹上天空的屋檐。
頗具傳統(tǒng)氣息的通海人,在造房這件事上還有古人那種精雕細琢。對房子的概念,也還未完全被商品房取代。經(jīng)濟條件不錯的修房必帶院子,院子里必配石雕。一般人家,后門接著田地,前門是深紅鐵門,鐵門左右,是石雕大圓墩。只要是個門臉,一對石獅子或門枕石是必須的。
所以,即便不是通??h唯一的省級非遺傳承人,解智達也是一個不愁活計受歡迎的手藝人。
去解智達的工作室,出了縣城轉(zhuǎn)上鄉(xiāng)間小路,正貪看沿途田園風光,車就停下了。所謂工作室,就是在地頭和馬路之間搭個棚子。四面無墻,工具房是拖拉機的拖斗改裝的,就像扔在地里一般。各種石料堆積著,有的上面覆蓋著一層剛剛打磨下來的灰塵;有的已經(jīng)積水,爬滿瓜藤??梢娨患駨呐髁系匠善?,比長一季莊稼還慢。地上厚厚一層灰,他工作時必須帶著厚厚的防塵口罩。一身生化危機戰(zhàn)士似的裝扮在粉塵里忙碌,頗有魔幻感。但這樣的場景在解家營并不鮮見,畢竟村里好幾代人都是以石匠為生。
解智達十七八歲開始跟父親學石雕,不同的是,他曾先后到云南藝術(shù)學院和石雕工藝專科學校進修,將傳統(tǒng)的打碑刻字升級為石雕工藝。在他手下,石頭能構(gòu)造的世界很豐富,可以是當?shù)睾显菏浇ㄖ幕T墩和柱礎、門前威武的大獅子、辟邪納福的神獸、菩薩神仙的造像,也可以變成文人手中的硯臺、香爐、屏風、茶盤……
云南人有一種拙樸和率真之氣,解智達帶著大家去看通海的石獅子,有的在寺廟,有的在名人故居門前。獅子體形和四肢可見威猛,但神態(tài)和表情卻總是憨萌的。大概是雕刻的人內(nèi)心柔和滿足,不求兇猛的面孔為自己增勢,讓它高高興興地守在門口就好。
民窯青瓷的灑脫
地點 玉溪市玉溪技師學院
手藝 玉溪青花
走在玉溪街上,處處綠植茂盛,只覺整潔、安靜,不是那種強裝出來的悠閑,而是經(jīng)濟實力支撐起來的舒適。畢竟,有煙草集團坐鎮(zhèn)。
可是,玉溪不只有煙草,玉溪還有青花。
在玉溪技師學院,我拜訪了吳白雨。他的工作室在一個長滿植物的小土坡旁,拉坯修坯、調(diào)配釉料、電窯燒制一應俱全。上課的地方,是一個翠竹環(huán)繞的古典回廊。學生還未學陶,先習得自然人文氣息。2006年,從福建師范大學調(diào)到云南大學工作后,吳白雨就開始研究滇南一帶的陶瓷。學界一直有人猜想,景德鎮(zhèn)的青花可能是從云南發(fā)展過去的。但清代后云南青花就停燒了,一直處于失傳狀態(tài)。他想恢復歷史名窯,把老祖宗的東西撿起來。
認識吳白雨之前,一直認為青花是被景德鎮(zhèn)定義的那種。一頓茶的功夫,就被說服成另一種,連帶它獨特的美學一起接受。作為云南大學工藝美術(shù)專業(yè)的教授,吳白雨很會講課。我覺得這不只是職業(yè)素養(yǎng),更是熱愛。他的茶桌上滿是古磚、古木、古石雕,有的做茶臺,有的做壺承。他隨手拿起一塊古瓷片,開始講解云南的魚藻紋。這些瓷片,是他走遍古窯遺址發(fā)現(xiàn)的,或從某個古玩商人那討要來的。拿給別人看時,自己已研究了許久。
要了解一門古陶瓷,最好的學習地點就是古窯址。隨他來到玉溪窯的古窯址,遠遠看到龍窯遺址。歷經(jīng)百年,當年被火燒過無數(shù)日夜的土變成干褐色,寫滿滄桑。吳白雨撿起一塊碎片,搓掉上面還帶著蟲子的泥土,隨口講訴了一段歷史。
經(jīng)典景德鎮(zhèn)青花深入人心,要大眾再接受玉溪青花需要一段過程。它不白不細,泛著粗糲的土黃色,花紋也很隨意,底部還經(jīng)常有明顯的支釘痕跡。我努力掩飾眼神中的嫌棄,吳白雨喝完茶,放下杯子的瞬間看到了。他指著茶杯上的裝飾紋說:“這樣的線條,雖不是完美的嚴絲合縫,但你能看到它的自由奔放。幾百年前,陶工在畫這條線時,是自在隨意的,可能還哼著歌。民窯燒出的瓷器,帶著個性和情緒,這在講究法度的官窯是不允許的。”這種樸素率真,是玉溪青花最大的魅力。它生長在民間生活的常態(tài)中,吳白雨看來就像帶著山風一樣的詩意。“活潑而不張揚,樸實而不呆板,通俗而不媚俗?!?p>
2009年,吳白雨開始復燒云南青花。但不管做得多周全,還是失敗。他不得不比對思考,分析成分、比例、溫度、時間、火焰的性質(zhì)……結(jié)果居然是被豐富的專業(yè)知識耽誤了。云南的鈷屬于再生礦,錳和鐵的含量比較高,會影響顏色。云南的瓷土,大多含有黏土。正是這些“缺點”,成就了云南青花?!捌鋵嵐湃说呐浞胶芎唵?,他能用兩種材料就只用兩種,不會像現(xiàn)在的色釉配方,用10多種材料。古代的民窯都是越簡單越好,越單純越好?!焙髞硭焉缘呐浞胶喕Y(jié)果燒出一只青花杯子,跟古代很像。
這只杯子點燃了玉溪青花新的生命,吳白雨跟學校合作做了研究教學基地,除了大學生,也招收本地成年學徒。不過三四年,本地的青花就遍地開花了。今夏,當?shù)刈畲蟮那嗷◤S停工,準備升級做陶瓷創(chuàng)意園。
水邊小城?黑白典雅
地點 晉寧區(qū)晉北路袁昆林工作室
手藝 烏銅走銀
從昆明市區(qū)出發(fā),行車四五十分鐘就能到晉寧。滇池在望,這個水邊小城總給人魚蝦旺盛之感。熙攘繁雜的街道上,還有慢悠悠拉貨的馬車。當?shù)厝撕軜芬飧獾厝私榻B他們龐大的玫瑰種植和出口成績,以及烏銅走銀。
前一陣,石屏縣有人從外國古玩市場買回一方烏銅走銀墨盒。白銀走線而成一幅山水,盒上清晰地刻著“唐繼堯敬贈雨亭先生(張作霖)”,印證了烏銅走銀墨盒曾受到的追捧。民國時,昆明幾家做烏銅走銀的匠鋪,月定量能達三五千件。匠人們根據(jù)需要,在墨盒上雕刻“年月日,某某贈”字樣,圖案多是松鶴、梅花、五蝠等,小巧、雅致。
幾年前,曾拜訪過烏銅走銀的省級傳人非遺傳承人袁昆林。他在朋友的銀樓里,對自己的定位是剛從村里搬到縣城的農(nóng)民,成為烏銅走銀職業(yè)手藝人是為幫補家用。
這次再來,袁昆林在晉寧最熱鬧的街邊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和鋪面,外間柜臺兼賣銀飾品。本地人依然有到鎮(zhèn)上為各種場合添置銀飾的習慣,所以生意不錯。里間兩壁玻璃柜,展示著他的作品。這幾年,他大大小小的獎得了不少,但柜子里只擺了一張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的證書。平時妻女照應店里,他在三四千米外的家里干活。有客專程來尋,袁昆林才過來陪著喝茶,講述烏銅走銀的故事。
烏銅走銀最早出現(xiàn)在清朝雍正年間。石屏岳姓工匠在冶煉紫銅時,落入一枚金戒指。金熔于銅,鑄成的器皿在手的撫摸之下竟然逐漸變得烏黑。他將烏銅打成薄片,刻上花紋,再以銀化水填充。打磨后烏銅漆黑,白銀閃亮,對比醒目,有一股典雅之氣,被命名為“烏銅走銀”。岳家在昆明開鋪,幾代下來,繼承竟斷了。幸而袁昆林的祖父曾在銀鋪當學徒,把技術(shù)帶回了天城門村。
一開始烏銅走銀并沒有市場,但當時婚嫁生子都要銀飾,他們一家白天做農(nóng)活,晚上打銀器。十年浩劫,袁家銀匠作坊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但祖父和父親都沒有放棄,晚上躲進后山做,為的是敲敲打打不被村里人聽見。”上世紀80年代,全村人都編竹篾掙錢。袁家沒有隨大流,而是重拾了家傳的銀匠事業(yè)。有古董商跟袁昆林定清朝和民國的老烏銅走銀拿去古玩市場賣,他因此練出了手藝。
烏銅走銀比一般的銅銀技藝復雜得多。除了獨門的冶煉烏銅配方和走銀技術(shù),更需要全面掌握雕刻造型、書法繪畫、微雕等技藝。袁昆林要購買各種金屬原料、制作工具,還要去其他地方學習,農(nóng)活只能交給妻子。如此辛苦,收入還遠不如做竹編。經(jīng)濟壓力比時代艱苦更讓人產(chǎn)生懷疑,他一度想過“還不如老實做個農(nóng)民”。當然,退意沒敵過喜愛。
初見映襯在烏黑銅底上的銀色線條和密密小點,只覺幽中泛光,沉靜而耀眼。袁老一點點講解、演示。首先冶煉烏銅,銅礦溶液中加入金、錫等,配比不對,銅無法變?yōu)鹾凇R睙捄玫臑蹉~鍛造成薄片,用大大小小的鏨子在薄片上雕刻圖案,線條有粗有細,有深有淺,都憑手感和經(jīng)驗精密布局。雕刻好后,堆銀粉在圖案上,噴火燒熔,烏銅的熔點大概在1 034℃,銀的熔點大概在960.8℃,利用不同的熔點讓銀熔化并流動“走”滿圖案。冷卻后開始打磨,磨的力度需要性子也“磨下來”來才能控制好。挫子與刷子并用,力度太輕磨不掉表面雜質(zhì),力度太重又會將細微線條處的銀給磨掉。
最后一道工序頗有人情味,圖案完整的烏銅片按照設計做成器形,還要拿在手中捂一捂。捂的時間長短與季節(jié)有關(guān),夏天最好,半天就能捂成;冬天難捂,有時一整天都捂不成。大概是人體的溫度和汗液使金屬氧化變黑。果然,每一件烏銅走銀都用耐心捂出來的。
熟練如袁昆林,也只能說自己的成功率在70%左右。因為雕刻的時候一錘落錯,一根線條雕壞,一幅畫也就毀了;打磨的時候力度一過,一根線條的末尾被磨掉了,整個韻味也就變了。為了讓熔化的銀更好地融入雕刻線條,他用吹火法,用嘴來控制火候大小。但完工前,火苗不能滅,袁昆林便學會了音樂人才需要的循環(huán)換氣,能一兩個小時氣息不斷。
這幾年烏銅走銀的名氣走出云南,清代和民國老貨受到追捧,已經(jīng)很難見到。若有人淘到岳家的貨,會被整個滇南古玩愛好者“嫉妒”。前兩年,就有不少古董商找袁昆林做岳家的高仿品?!昂脰|西才會有人仿?!?p>
除了墨盒、手鐲、如意等小件成品,如今袁昆林基本只接定制單,比如廣東客人要的銀碗、寺廟定制裝舍利子的寶塔等。他也會自己研發(fā)更復雜的作品,比如香爐、花瓶。他還從博物館偷師,將古滇國一位將軍盔甲上的圖案雕到作品上,再雕上各種狩獵小人圍成一圈,空白處密密麻麻布滿白色的銀點。這是參展作品,一年拿一兩個獎項是他自定的任務。
幾年前,袁昆林烏銅走銀傳習館的門口,放著一張矮板凳、一個樹墩。樹墩上有固定銅片的鐵質(zhì)卡槽,擺上大大小小的鏨子和一把小錘。剛學烏銅走銀,幾乎就是坐在這方寸之地雕刻。擺出來,是為了證明烏銅走銀就是這么一錘一錘敲出來的。如今,他沒再擺了。他的幾個堂兄弟和叔伯卻學了去,在不遠的地方開了店,門口擺上工具。一百多年前的岳家兄弟演變成今日的袁家兄弟,一門工藝的生命力在以它自有的方式傳遞、旺盛。
正喝著茶,有人來找袁昆林取貨。他掏出來一看,是一對普通的銀鐲子,為朋友小孩滿月做的。同樣花了一天工,如果做烏銅走銀,價值可能要翻幾倍。但銀器他也做?!岸际鞘烊?,不能那么算賬,都是應該的。”
其實,滇南的手藝人不管是做晉寧的烏銅走銀、玉溪的青花瓷,還是通海的木雕和石雕,以及華寧的陶、建水的紫砂,都沒有那么計較。他們的手藝都是給當?shù)厝耸褂玫模蛟S少了幾分藝術(shù)的氣息,卻有著生活的味道。他們也樂于守著彩云之南,不關(guān)心市場、不關(guān)注年輕人喜好,甚至不去想將來?;虻?、或塑、或刻、或燒,慢慢等一件器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