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焰鐸
一九八○年代的挖色蒼洱
蒼山麓望洱海,只遠(yuǎn)處一帶靜水。像一段遙遠(yuǎn)的歲月給人情懷,像一位外表寧靜內(nèi)涵豐富的女子給人魅心的感動。登上蒼山望洱海,洱海和天空成了兩片藍(lán)天上下對視,對出白云白帆互動,鷗鷺鷹雁互相親密。步軟沙的海灘望身邊的洱海,真弄不懂高高巍巍、聳立矗立的一大高原,怎么突然就柔柔水域蕩蕩海面。這高原的海,確像一位人生絢麗命運多彩的母親,有多少視角就有多少美的發(fā)現(xiàn) ,有多少探密就有多少美的蘊藏。
蒼山十九峰,十九峰蒼山,正面背面,俯視仰視平視,俱屏障一列:有棱有角,有脊有梁,有險有奇,峻拔逶迤俱在,深谷絕壁醒目。一派風(fēng)頭正旺的男人氣概!男人是泥做的。泥系石的風(fēng)化。只有返本溯源獲得重生,就像母親給了新的生命一樣,泥才能成石成山成十九峰屏障。即使像蒼山十九峰那樣頂天立地,男人也永遠(yuǎn)是母親的兒子。
若不浮光掠影,若不是與蒼山洱海初識淺交,總會這樣曲里拐彎繞出母親與兒子的思索。同習(xí)以為常的蒼山是父親洱海是女兒父親守著女兒的故事,生出一種反其道而行之的感覺。
換個角度找我,
換個方向認(rèn)我,
錯的不是你,
多變的不是我……
蒼山洱海所生存的橫斷山脈,就唱這樣的酒歌。山橫斷,水縱流。橫斷山脈的河流都從北向南,不自西向東。
全屬偶然,也換了角度,也換了方向,我來到挖色,來到蒼山洱海對面的這塊山間坪地,完全陌生地從東往西看。只見蒼山洱海連成一片,山黛藍(lán)海也黛藍(lán),山蒼茫海也蒼茫。消失了其間的大理壩子,消失了一片人間世界。蒼穹之下,只有海和山在一起的快活,山和海在一起的豪壯。大自然一旦大大咧咧的自然,反出新,出美,出彩,出奇!
癡站挖色田疇,醉坐挖色村口。一站,站完春夏秋冬,一坐,坐它歲歲年年。硬要把唯山唯海的蒼洱畫幅,癡癡醉醉,看飽,看透,看足,看夠。
春雪,秋雪,夏雪,冬雪,蒼山一年披戴。春月,秋月,夏月,冬月,洱海均攬懷中。不能像蒼山雪鋪天蓋地的皚白,也要洱海月在水中晶燦漣漣與之輝映。若風(fēng)風(fēng)雨雨時,蒼山洱海分別晴雨,晴海雨山或晴山雨海。雨點在波浪的海面濺萬點思緒,蒼山縱艷陽高照條條溝壑也似道道皺紋凝千愁萬端。雨掩蒼山,雨蔽十九峰,晴光瀲滟的三百里洱海也托起風(fēng)聲濤聲,呼向雨幕雨簾雨墻,一心一意分蒼山的憂患。只要風(fēng)雨稍事停歇,蒼山洱海便一齊留住陽光,共同扯一彎長虹,從海升起拉住山,或從山伸下牽住海,讓長虹成一道七彩河流,千秋百代,彩寫著蒼山洱海間美的故事。
挖色女子是白族女人中最姣好的情種。那年頭挖色無汽車少摩托時尚單車。一旦街子天,情種們,一個又一個,輕靈地側(cè)身單車后架,與前面那蹬車的年輕身子,若依若分,若即若離。她們,故意在嬌羞中自得,在人流中炫目,在任性中快活,還在故意的超車和讓車中晃蕩出一片笑聲。我聽過她們的調(diào)子。我見過她們因唱錯一句歌詞是怎樣的臉紅不安。我知道她們會把自己心愛的小伙子扛起來,摜在她們喜歡的向陽草坡上。她們的母親的母親,祖母的祖母,也是扛男人的角色。不僅扛,還背。把那出府出省讀書的丈夫背在脊背上。餓了喂飯,渴了喂水,男人都在脊背上。硬背到驛站,背到讀書求學(xué)啟程的地方。就這樣,這些白族女子,一代代,一輩輩,硬生生,把一個土生土長的邊地民族,背出了大理,背進了文明。
那年頭沒有這么多的建筑。從挖色望過去,對面的蒼洱巨幅畫卷首先看見的最醒目的,只有畫龍點睛的唐宋兩代建造的挺立在蒼山洱海中心點的三塔。這三塔,大理壩子的所有水塘,從山麓到海濱,都有它的倒影。白族人稱三座塔是三支巨大的文筆。一支筆不夠,要三支,才能將每一座水塘當(dāng)作硯墨,與蒼山洱海的七彩長虹一道,書寫蒼山洱海間美的故事。就像白族女人把洱海背進文明,活了一千多年一點不顯老的三塔,把古城大理也領(lǐng)進國家首批歷史文化名城。三塔與七彩長虹在蒼山洱海間的美妙書寫,展開為塔與城、塔與文化、塔與世界的潑墨、揮毫、走筆。即使留白,也行云流水,風(fēng)生水起。
就這樣,山,海,人,塔,在這邊地邊陲邊緣,和諧,融洽,默契,結(jié)構(gòu)著繁富著衍生著人間勝景的奇跡。
其實,凡真正的世外錦繡地,都是美夢美愛的人間溫柔鄉(xiāng)。其間的一切,總是濃情蜜意地須臾不可分離地十分般配地?zé)釕倜缿侔祽僦俚煤2豢菔粻€,山不老情不斷……
牧羊記憶
十九歲牧羊。牧場是洱海南端哀牢山系的大山。望羊。望山。望天:頭上的天和山下的天。未曾污染的天空和未曾污染的洱海,從高山望去,都是一樣澄澈一樣干凈一樣透明的藍(lán)天。
還望洱海白帆。黃昏時分船陣在洱海南頭的出??诩Y(jié),那群帆,像翔天落下的鴿群,安詳可人又?jǐn)砍岽w。又像白天鵝端莊水面,更顯洱海的高貴和寧靜。一面面繪滿風(fēng)雨的帆頁,如白族新婚洞房的白布挑花門簾,將一個民族與白相依的情懷,一一垂立人間。
而因為她,似乎還未盡意,還要望明月中月光下的洱海白帆。
圓月當(dāng)空。月光厚厚蓋住大山。山和月,亮亮地厚在一起,靜。她來大山第二天。我們十幾號人同她,擠在
月光底下,生產(chǎn)隊用來開會的小屋里?!靶Φ哪敲春寐牐〕鸶鑱?,一定更好聽!”有人對她說。聲音故意很大。“唱!唱!”好幾個對客人不客氣的起哄聲音。接著靜寂。尷尬,僵持……她,輕輕緩緩,抿一口水;慢慢,眼睛笑
著,招呼大家。然后,歌唇輕啟,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她唱了起來。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好聲音。
她唱“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她唱“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她唱“哥像月亮天上走,妹像小星后面跟”。唱聲悠長搖曳起來,像春風(fēng)擺動柳絳:“哥啊……哥啊……你可聽見阿妹叫阿哥 ——”唱的,仿佛就是今夜,仿佛就是離開了城市在大山深處牧羊的我,還有自己也不知道的睡在心底的甜蜜的朦朧,和同樣睡在心底自己也不知道的被奇妙喚醒的“她”……
歌已唱完。歌聲淌出的亮汪汪的月光,還像屋外蓋住大山的月光一樣,厚厚蓋在心上。我不顧忌旁人,請她再唱一遍。想不到,她,微笑,頷首,低眉,垂睫,更輕聲淡出,唱了起來。不由自主,再一次,我的身心,淌滿甜蜜、朦朧、奇妙的月光……
走出小屋,走進月亮地里,月光,還在大山,還在心上,厚厚流淌。只想覓一高處,高高處,痛痛快快,瞰望明月中的月光下的洱海的白帆。
忽見土屋小窗還亮著母親等候我的燈光。
因我深夜不歸,母親披衣?lián)肀?,靠坐床頭,一臉憂慮。
父親早逝,母子相依。從城市遷入大山,只算棲居。終落何處,還在茫然。風(fēng)雨一生的母親,每時每地,都在憂心不諳世事的兒子。
母親說“她”,指今夜唱歌的她,一個月后即完婚遠(yuǎn)嫁,此行是履婚規(guī)前來告會姐姐,姐妹只相處十天。
此后,我和她相遇,眼睛都互相躲藏、規(guī)避。
第十天,她按時下山。我追到樹林中山泉奔瀉的路口。她一手握草帽。見了我另一只手不知所措,慌亂著想去撫捉掛在胸前的緬桂。山泉嘩嘩。風(fēng)中的林濤,也嘩嘩。我伸手將那只不知所措的手,一把捉住。兩只手,就像想在空中停翅的云雀,不停顫抖……
為生產(chǎn)隊事,來到洱海東岸四面環(huán)水的小島。二十天之后。
事畢已經(jīng)很晚。走出房間,一大塊白亮從頭頂瀉下。原來,又是月圓月明夜!撫礁坐下,只見那白亮之光之色之氣,無限展開,盈盈溢溢,撲面而來。展眼一望,洱海,天空,亮汪汪,白嘩嘩,連成一氣,空濛一體。遠(yuǎn)山,近山,峰崗,丘巒,皆若隱若現(xiàn),似有似無。尋望我牧羊的大山,尋望出??诘姆?,也只見漫海漫天的月光。
驀然想到流淌月光的歌聲,想到她。
哦,今天正是她完婚遠(yuǎn)嫁的日子!
此刻,她,若臨月倚窗,望月光鍍身的紅燭,閃跳的燭焰,和燭焰里金黃色的燭花,會想什么?
又想到,山月中的母親,面對叩戶入窗,溫潤如玉,婉約如水的月光,一人孤居大山深處,又會牽掛什么?
這才發(fā)覺,這小島,大可是一個王國,可與海洋、天空、日月星辰對話。小可是一間居室,把月光鋪上案頭,把月亮接進水杯,互相撫觸、凝眸、心語……
一種浩遠(yuǎn)宏闊而又敏細(xì)入竅的靜美,無涯無際、無聲無息、溶化一切、融匯所有之時,便是洱海與月亮的世界。即,“洱海月”境界。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