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文 玲
(廣西大學 文學院,南寧 530004)
《移書讓太常博士》的文學價值與經(jīng)學史意義
龍 文 玲
(廣西大學 文學院,南寧 530004)
作于漢哀帝建平元年的《移書讓太常博士》,與當時的《易》學通變思想有關(guān),與修習《左傳》等古文經(jīng)的學術(shù)風氣有關(guān)。通變觀念和古文經(jīng)修習風氣,為此文提供了思想資料和情感基礎(chǔ)。作為移體文章,《移》文對今文經(jīng)學保守壁壘的批判,給經(jīng)學界帶來巨大沖擊,對漢代經(jīng)學轉(zhuǎn)型乃至在整個經(jīng)學史上有重要意義。
《移書讓太常博士》;文學價值;經(jīng)學史意義
《移書讓太常博士》(下省稱“《移》文”)向來被視為漢代經(jīng)學史上的重要文獻,它開啟了兩漢之交的今古文經(jīng)學之爭,在漢代經(jīng)學思想轉(zhuǎn)型過程中有重要價值。此文最早載錄于《漢書》,后被《文選》收入?,F(xiàn)有的相關(guān)研究主要從今古文經(jīng)學論爭史的角度出發(fā)。有討論此文的價值與意義,如徐復觀先生《中國經(jīng)學史的基礎(chǔ)》認為,由此文“而發(fā)展出東漢經(jīng)學中與博士相抗的古學,這在經(jīng)學史上是一個轉(zhuǎn)折點”;[1]章全才先生《兩漢經(jīng)學史》認為“因為有了這一份《讓太常博士書》后,經(jīng)今古學學派之間便從此涇渭分明”;[2]唐元先生《劉歆的學術(shù)傾向與西漢末的復古及革新——從〈移書讓太常博士〉談起》認為:“劉歆的學術(shù)旨歸反映了西漢末年學術(shù)與政治的雙重革新需求,也代表著漢代學術(shù)由專家向博貫發(fā)展的趨向。”[3]有考訂此文作年及文中“古文”的涵義,如錢穆先生《劉向歆父子年譜》將其系于哀帝建平元年,認為“其時尚無今文、古文之別”,劉歆屢云“古文舊書”,“古文”即“舊書”;[4] 74、80劉巍先生《讀劉歆〈移書讓太常博士〉——漢代經(jīng)學“古文”爭議緣起及相關(guān)經(jīng)學史論題探》詳細剖析了此文寫作的經(jīng)學史背景,認為劉歆強化了孔子壁中書的神圣性、完整性和權(quán)威性,“古文”或“古文舊書”指逸《禮》、《尚書》和《漢書·藝文志》所著錄之“《春秋古經(jīng)》”,不含《毛詩》。[5]147-166有考察劉歆著文的動機,如郜積意先生《劉歆與兩漢今古文學之爭》將《移》文放在經(jīng)學之爭、章句學發(fā)達及博士設(shè)置制度的背景下考察,認為“劉歆出于克服經(jīng)學弊端的動因而提倡古文學”。[6]現(xiàn)有這些研究對了解《移》文在兩漢經(jīng)學史上的意義確有助益,但是,西漢末的社會政治文化轉(zhuǎn)型怎樣促成了此文的寫作,這篇文章在經(jīng)學史上的地位究竟如何,還有待深究。另外,《文選》收入此文,恐怕不僅因其承載著經(jīng)學史上今古文經(jīng)學論爭的重大事件,而且還因其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而后一個問題,學術(shù)界尚未有專門研究,而且《移》文的作者、寫作背景、文體歸屬等問題,也應(yīng)該是研究此文的文學價值和經(jīng)學史意義不可繞過的問題。此下,筆者就將《移》文放在漢代經(jīng)學思想轉(zhuǎn)型的歷史大背景中,結(jié)合《漢書》《文選》的載錄情況,對這些問題展開討論。
《移》文最早載錄于《漢書·楚元王傳》,后被《文選》收入。關(guān)于此文的作者,《漢書·楚元王傳》與《文選》各本著錄中均將其署在劉歆名下。歷代學者對此多不詳究。劉躍進師《秦漢文學編年史》提出“劉歆《移書讓太常博士書》乃與房鳳合著”,[7]證據(jù)是《漢書·儒林傳》:
房鳳字子元,不其人也。以射策乙科為太史掌故。太常舉方正,為縣令都尉,失官。大司馬票騎將軍王根奏除補長史,薦鳳明經(jīng)通達,擢為光祿大夫,遷五官中郎將。時光祿勛王龔以外屬內(nèi)卿,與奉車都尉劉歆共校書,三人皆侍中。歆白《左氏春秋》可立,哀帝納之,以問諸儒,皆不對。歆于是數(shù)見丞相孔光,為言《左氏》以求助,光卒不肯。唯鳳、龔許歆,遂共移書責讓太常博士,語在歆傳。[8] 3619
這段文字結(jié)尾“遂共移書”的主語顯然就是劉歆和房鳳、王龔。因此,《移》文乃劉歆和房鳳、王龔共著。劉躍進師觀點確啟人思考。又由于移書責讓太常博士緣起于劉歆欲立《左氏春秋》,在遭到“諸儒”排斥后去尋找房鳳、王龔為同盟,故《移》文雖為三人合著,但以劉歆為主撰者。
關(guān)于《移》文的寫作背景,《文選·移書讓太常博士序》云:
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于學官。哀帝令歆與五經(jīng)博士講論其議,諸儒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太常博士責讓之。
這段文字沿用《漢書》記載而有刪節(jié)?!稘h書·楚元王傳》完整記載如下:
歆及向始皆治《易》,宣帝時,詔向受《穀梁春秋》,十余年,大明習。及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歆大好之。時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與歆共校經(jīng)傳。歆略從咸及丞相翟方進受,質(zhì)問大義。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jīng),轉(zhuǎn)相發(fā)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歆亦湛靖有謀,父子俱好古,博見強志,過絕于人。歆以為左丘明好惡與圣人同,親見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傳聞之與親見之,其詳略不同。歆數(shù)以難向,向不能非間也,然猶自持其《穀梁》義。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于學官。哀帝令歆與五經(jīng)博士講論其義,諸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太常博士責讓之。[8]1967
兩相比較,《文選·移書讓太常博士序》是原原本本節(jié)錄了《漢書》關(guān)于《移》文寫作背景的最后幾句,而略去了劉歆在成帝時期的經(jīng)學師承與學術(shù)活動。這樣的節(jié)錄便于讀者清楚了解此文寫作背景的兩個信息:一是寫作時間,是在漢哀帝在位期間、劉歆得到皇帝信用之時。錢穆先生《劉向歆父子年譜》系此文于哀帝建平元年(前6),并按云:“歆移書未定在何時,師丹為大司空,至今年九月即免,則歆移書及求出補吏均在九月前,其白哀帝請立《左氏》諸書,則猶在前?!盵4]75-76可從。二是寫作動機,劉歆欲通過此文指責那些不肯就立《左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等四經(jīng)于學官的問題進行討論的“諸儒博士”,以期達到立這四經(jīng)的目的。但是,如果要完整了解此文的寫作背景,則不能不關(guān)注《漢書》這段記載。
《漢書》的記載除了《文選·移書讓太常博士序》透露的兩個信息外,還透露了與《移》文寫作相關(guān)的三個重要的經(jīng)學背景。
其一,劉歆與其父劉向最早接觸的經(jīng)典為《周易》,受《周易》影響至深,并好古學。正如《漢書·藝文志》記載:“及秦燔書,而《易》為筮卜之事,傳者不絕?!盵8]1704《周易》因其筮卜書的性質(zhì),未在秦始皇焚書之列,故得以完整流傳。《周易》雖為筮卜書,但其中蘊含深邃的哲學思想,尤其是察變、通變的思想?!吨芤住べS·彖》云:“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盵9]37《周易·系辭下》亦云:“通其變,使民不倦?!薄耙赘F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盵9]86這樣的思想在社會轉(zhuǎn)型變革期極易引起共鳴,從而被接受。漢武帝元朔元年《赦詔》引《周易·系辭下》“通其變,使民不倦”后,就宣布:“朕嘉唐虞而樂殷周,據(jù)舊以鑒新。其赦天下,與民更始?!盵8] 《武帝紀》,169這是借《周易》通變思想,為其政治上加強中央集權(quán)、文化上獨尊儒術(shù)、軍事上出擊匈奴、開疆拓土等系列變革尋找理論依據(jù)。漢昭帝時期鹽鐵會議上,桑弘羊為漢武帝時期實施的鹽鐵專賣、平準、均輸?shù)冉?jīng)濟政策辯護時說:“古之立國家者,開本末之途,通有無之用,市朝以一其求,致士民,聚萬貨,農(nóng)商工師各得所欲,交易而退?!兑住吩唬骸ㄆ渥儯姑癫痪??!盵10]同樣也是借《周易·系辭下》來證明鹽鐵專賣等政策在財政困難時期可以起到調(diào)控市場、使公私各方獲利的作用。西漢末年,宦官外戚專權(quán)、皇權(quán)式微,社會危機日益嚴重,社會政治文化思想變革已成為那個時代的緊迫要求。漢元帝至平帝時期曠日持久的郊議與廟議,就是當時統(tǒng)治集團企圖借郊廟祭祀制度的變革尋求解決社會政治文化危機之路的一個縮影。當時眾多學者,包括劉向、劉歆父子,加入到這一討論的行列中*西漢末年郊議與廟議具體情況,可參見《漢書》卷二十五下《郊祀志下》和卷七十三《韋賢傳》。。身處這樣的時代,劉向、劉歆父子學經(jīng)始于《周易》,就有著試圖從中尋找挽救西漢衰頹國運的意味。劉歆《三統(tǒng)歷說》即認為,《周易》蘊含著“吉兇之效”,為“大業(yè)之本”。[8] 《律歷志上》,981在此情況下,劉向、劉歆父子接受《周易》察變、通變的思想,乃情理中事。而劉向、劉歆父子的作品,也透露了這方面的信息。
劉向著論常引用《周易》說明道理,如其上奏元帝的《條災(zāi)異封事》抨擊宦官用事、擔憂賢臣傾危時說:“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君子道消,則政日亂,故為否。否者,閉而亂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小人道消,則政日治,故為泰。泰者,通而治也?!盵8]《楚元王傳》,1943用《周易》《否》《泰》二卦包蘊的否泰消長轉(zhuǎn)換之道,來證明為政者當親君子、黜小人以獲致君子道長、政通國治之理;其元延元年(前12)的《復上奏災(zāi)異》則通過成帝建始以來災(zāi)異頻仍的自然現(xiàn)象,引《周易》“觀乎天文,以察時變”之語,警醒成帝要及時審察時政之變,采取補救措施。劉歆《三統(tǒng)歷》以《易》作為推演歷法的重要依據(jù)時說:“《易》窮則變,故為閏法?!辈⒁吨芤住は缔o上》“參五以變,錯綜其數(shù)。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極其數(shù),遂定天下之象”,來證明其天、地、人三統(tǒng)符合《易》象數(shù)通變之原理。[8] 《律歷志上》,983、985這些對《周易》的引用,都說明劉向、劉歆父子企圖從《周易》中尋找討論政事、革新文化的理論依據(jù)。
受《周易》通變思想影響,劉向、劉歆在治學上均顯露出兼容廣采、講求變通的傾向。劉向在經(jīng)學方面除了持守《魯詩》家學傳統(tǒng)外,還接受漢宣帝詔令,修習《穀梁春秋》,講論五經(jīng)于石渠閣,并好古學。劉歆在好古學方面較劉向走得更遠,由其《春秋》學好《左傳》而非劉向持論的《穀梁傳》,即可見出。
其二,古文經(jīng)中的《左傳》在西漢末年已引起一些知名學者的關(guān)注。相比于《公羊傳》和《穀梁傳》,《左傳》在劉歆之前的傳習相對冷寂。劉向《別錄》述及《左傳》早期的傳習情況時說:“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吳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椒,鐸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張蒼。”[11]1703據(jù)此,《左傳》傳至張蒼,均是單人傳承。張蒼之后的《左傳》傳承,《漢書·儒林傳》有如下記載:
漢興,北平侯張蒼及梁太傅賈誼、京兆尹張敞、太中大夫劉公子皆修《春秋左氏傳》。誼為《左氏傳》訓故,授趙人貫公,為河間獻王博士,子長卿為蕩陰令,授清河張禹長子。禹與蕭望之同時為御史,數(shù)為望之言《左氏》,望之善之,上書數(shù)以稱說。后望之為太子太傅,薦禹于宣帝,征禹待詔,未及問,會疾死。授尹更始,更始傳子咸及翟方進、胡常。常授黎陽賈護季君,哀帝時待詔為郎,授蒼梧陳欽子佚,以《左氏》授王莽,至將軍。而劉歆從尹咸及翟方進受。由是言《左氏》者本之賈護、劉歆。[8]3620
可見從張蒼至尹更始前,《左傳》仍主要是單人傳承,影響不大。而景武時期的貫公曾為河間獻王博士,這很可能導致《左傳》與毛詩一樣,因河間獻王劉德與漢武帝的微妙關(guān)系而遭冷遇。尹更始之后,情況發(fā)生變化,突出表現(xiàn)在《左傳》傳授的人數(shù)增多。先是尹更始將《左傳》傳授給其子尹咸和翟方進、胡常。尹更始《左傳》弟子中還有房鳳,亦見于《漢書·儒林傳》:“尹更始為諫大夫、長樂戶將,又受《左氏傳》,取其變理合者以為章句,傳子咸及翟方進、瑯邪房鳳?!盵8] 3618之后,胡常將其說傳給賈護;翟方進、尹咸則將其說傳給劉歆。這就打破了《左傳》在尹更始之前單人傳承的局面。盡管如《漢書·楚元王傳》所說,劉歆之前的學者對《左傳》的古言古字只是“訓故而已”,但西漢末修習《左傳》的學者逐漸增多,畢竟為劉歆爭立《左傳》等古學提供了有利的學術(shù)環(huán)境。
其三,劉歆《左傳》學的淵源及其與當時經(jīng)學界的復雜關(guān)系。由《漢書·楚元王傳》“及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的記載,可知劉歆是在校書時發(fā)現(xiàn)《左傳》,從而主動向尹咸和翟方進學習《左傳》,質(zhì)問大義的。劉歆的兩位《左傳》老師中,尹咸不僅通《左傳》,而且還善數(shù)術(shù)。據(jù)《漢書·藝文志》:“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shù),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盵8] 1701此尹咸為秩六百石的太史令,而《楚元王傳》中的尹咸為秩千石的丞相史,雖官職不同,但由他們均參與成帝時期的校書活動看,實為同一人。因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下》,翟方進于永始二年(前15)十一月任丞相,尹咸以丞相史之職與翟方進共事,至早要到永始二年十一月。而尹咸以太史令之職與劉向校書的時間,據(jù)《漢書·成帝紀》,河平三年(前26)“秋八月……光祿大夫劉向校中秘書。謁者陳農(nóng)使,使求遺書于天下”[8] 310,始于成帝河平三年。既如此,尹咸先任太史令,后升遷為丞相史,完全有可能。而尹咸在這次校書活動中主要負責的是當時的數(shù)術(shù)類文獻。據(jù)《漢書·藝文志·數(shù)術(shù)略》著錄,西漢數(shù)術(shù)文獻包括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形法六類。其中,蓍龜類文獻有《周易》三十卷*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六藝略》有《易經(jīng)》十二篇,此蓍龜家復有《周易》三十八卷,明其書不同也?!鄙虾9偶霭嫔?009年版,第227頁。、《周易明堂》二十六卷、《周易隨曲射匿》五十卷、《大筮衍易》二十八卷、《大次雜易》三十卷。這些文獻雖已失傳,但就書名而論,大體與《周易》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尹咸是作為數(shù)術(shù)學專家主掌這些文獻的校勘整理工作,足可見其學識廣博,且與劉向、劉歆父子一樣,明習《周易》。劉歆的另一老師翟方進于成帝河平中為博士,于永始二年以儒宗而致丞相位,《漢書·翟方進傳》說他“雖受《穀梁》,然好《左氏傳》、天文星歷”,堪稱博學通達之士。翟方進為學還“兼通文法吏事,以儒雅緣飭法律,號為通明相”[8] 3421,可知其并非固守成規(guī)、墨守師法的俗儒。劉歆師從尹咸、翟方進學《左傳》,必然會受到他們博通學風的熏陶。
尤其值得重視的是,劉歆《左傳》學的兩位老師均師從尹咸之父尹更始。據(jù)《漢書·儒林傳》記載,尹更始在漢宣帝時,曾以《穀梁傳》議郎的身份與時為待詔的劉向一起,參加過石渠閣會議,對《穀梁傳》立于學官起了推助作用。尹更始兼修《穀梁傳》與《左傳》,可謂博通之儒。由《漢書·儒林傳》對尹更始《左傳》學“取其變理合者”的記載,可知其學有崇尚變通的特點。這種變通的治學方法,必然會對其弟子帶來影響。尹咸通《左傳》與數(shù)術(shù)之學,翟方進《春秋》學兼《榖梁》與《左傳》,即可看出此影響的印記。劉歆學經(jīng)始于《易》,恐怕會對源自于尹更始《左傳》學“取其變理合者”的治學方法領(lǐng)悟更深。
與劉歆合著《移》文的房鳳和王龔,亦與劉歆關(guān)系密切。首先,他們?nèi)俗臅r在同一官署共事,并一同校書?!稘h書·儒林傳》記載,撰文時,房鳳為五官中郎將,王龔為光祿勛。而劉歆當時在光祿大夫任上*前引《漢書·儒林傳》云劉歆時為奉車都尉,但據(jù)《漢書·楚元王傳》:“哀帝初即位,大司馬王莽舉歆宗室有材行,為侍中太中大夫,遷騎都尉、奉車光祿大夫,貴幸?!办вH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于學官。哀帝令歆與五經(jīng)博士講論其義,諸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太常博士?!卑创诵形倪壿嫞瑒㈧е宋臅r當為光祿大夫。。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光祿勛一職原名郎中令,漢武帝太初年間更為此名,主掌宮殿掖門戶,為皇帝近侍官,秩中二千石。光祿大夫、中郎將均為光祿勛屬官,秩比二千石。其次,房鳳曾師從尹更始學《左傳》,論輩分為劉歆《左傳》學師叔。房鳳還與劉向一樣兼通《榖梁傳》,《漢書·儒林傳》有“由是《榖梁春秋》有尹、胡、申章、房氏之學”[8]3620的記載,此“房氏”即指房鳳??梢姺盔P亦博通之儒。在同一官署共事、校書的工作經(jīng)歷,共同的經(jīng)學淵源,無疑為房鳳認可立《左傳》于學官、與劉歆共同寫作《移》文提供了情感基礎(chǔ)。王龔的經(jīng)學淵源雖無法考究,但與劉歆、房鳳一起校書,并皆為侍中這一共同的工作經(jīng)歷,為其理解劉歆的經(jīng)學傾向并與之合作提供了可能。
在此還應(yīng)提及的是,王莽曾跟隨陳佚學《左傳》。《漢書·儒林傳》記載:尹更始的學生胡?!笆诶桕栙Z護季君,哀帝時待詔為郎,授蒼梧陳欽子佚,以左氏授王莽”[8]3620,故就師承關(guān)系而言,王莽與劉歆的《左傳》學均源出于尹更始,有共同的經(jīng)學淵源。共同好《左傳》等古學的學術(shù)傾向,社會轉(zhuǎn)型期經(jīng)學思想變革的時代呼喚,使他們走到了一起。漢哀帝即位后,劉歆獲得親近,就與時為大司馬的王莽薦舉有直接關(guān)系,《漢書·楚元王傳》即載:“哀帝初即位,大司馬王莽舉歆宗室有材行,為侍中太中大夫,遷騎都尉、奉車光祿大夫,貴幸。”[8]1967
總言之,西漢末年社會政治陷入危機,促使經(jīng)學領(lǐng)域的變革成為那個時代的緊迫要求。受《易》學通變思想的影響,劉歆跟其父劉向一樣好古學,并重視從《周易》中尋找變革的理論依據(jù)。西漢末修習《左傳》等古文經(jīng)風氣漸興,劉歆師從兼善《左傳》與其他學說的博通之儒尹咸與翟方進,為其尋求經(jīng)學變通、爭立《左傳》等古文經(jīng)打下了堅實的學術(shù)思想基礎(chǔ)。王龔與習《左傳》的房鳳曾跟劉歆共同校書,為他們二人支持劉歆、共同寫作《移》文奠定了深厚的情感基礎(chǔ)。而固守既得利益、修習今文經(jīng)學的太常博士的阻撓,則是促使劉歆等人撰寫《移》文、企圖以此變革被窒息的經(jīng)學思想的直接導火索。
《移》文被《文選》收入,但不同版本的《文選》對這篇文章的編排與文體歸類是不同的。
尤袤本李善注《文選》共六十卷,將《移書讓太常博士》收入卷四十三,列在“書下”第六篇,排在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孫楚《為石仲容與孫皓書》、趙至《與嵇茂齊書》、丘遲《與陳伯之書》、劉峻《重答劉秣陵沼書》之后,為《文選》所收“書”類作品的第二十三篇。這一編排,不獨為胡克家本李善注《文選》沿用,也為韓國奎章閣本六家注《文選》(下省稱“韓國奎章閣本”)、日本明州本六臣注《文選》(下省稱“日本明州本”)所認同。也就是說,在李善注本和六臣注本兩個系統(tǒng)的《文選》版本中,《移》文是作為書信體作品而呈現(xiàn)的。然而,《文選序》對其所錄作品的編排體例及次序有如下說明:
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
據(jù)此不難發(fā)現(xiàn),李善注本和六臣注本的編排與《文選序》“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的編排原則有明顯牴牾。因劉歆所處的時代不僅早于《文選》“書”類下之首篇作者嵇康,而且早于“書”類中的所有作者,即阮瑀、曹丕、曹植、吳質(zhì)、應(yīng)璩,甚至早于“書”類上的三位作者:孔融、朱浮、陳琳。說明這兩個系統(tǒng)的版本將《移》文置于如此位置,不符合《文選序》“各以時代相次”的編排原則。清人陳景云已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其《文選舉正》稱:“《移書讓太常博士》,題前脫‘移’字一行?!盵12]但未提出證據(jù)。其后,胡克家《文選考異》贊同陳景云觀點:“陳云題前脫‘移’字一行,是也。各本皆脫。又卷首子目亦然?!盵13]然據(jù)胡氏所云“各本皆脫”,可見其亦屬推論。而后,黃侃先生《文選平點》在《移》文題后說:“題前以意補移字一行。”[14]248既是“以意補”,可見也無明證。值得欣喜的是,隨著海外漢籍的不斷被發(fā)現(xiàn),陳景云、胡克家、黃侃先生的推論,恰為九條家《文選》古抄本(下省稱“九條本”)、陳八郎五臣注本(下省稱“陳八郎本”)和朝鮮正德五臣注本(下省稱朝鮮正德本)卷二十二目錄所印證。
九條本系手抄本,據(jù)傅剛先生《〈文選〉版本敘錄》描述:“為原九條家舊藏,現(xiàn)為皇室御物。”但傅先生描述此書時未見原本,他對此本之敘錄乃“據(jù)中村宗彥《九條本文選古訓集》”。[15]142-143徐華教授近年赴東瀛求學,于日本東北大學圖書館訪得此本。原本三十卷,今缺五、六、九、二四、二五、二六、二七、二八、三〇卷,存二十一卷。抄本,無注,有讀書者的簡端記和旁記?!兑茣屘2┦俊肥杖氪吮揪矶渚幣乓妶D一:
圖1 九條家本《文選》古抄本殘卷,日本東北大學圖書館藏本
圖一中,《移》文題前有一“移”字,且“移”字與標示文體的“書下”、“檄”、“難”等字是并列的。按九條本的編排,《移》文不屬“書”類,屬“移”類,為“移”類首篇。
陳八郎本,據(jù)傅剛先生《〈文選〉版本敘錄》,為現(xiàn)存唯一的宋刊五臣注全本,三十卷。朝鮮正德本,刊刻于朝鮮李氏王朝正德四年(1509年),亦為三十卷本。這兩種版本卷二十二對《移》文的目錄編排,與九條本完全一致。詳見圖二、圖三:
圖2 五臣注《文選》,南宋紹興三十一年陳八郎宅刻本,臺灣“中央”圖書館影印本
圖3 五臣集注《文選》,朝鮮正德四年本,日本東洋文庫藏
傅剛先生曾就陳八郎本編目單列“移”體的問題指出:
《文選》類目,向據(jù)現(xiàn)存的李善本、六臣本定為三十七類,今據(jù)陳八郎本,在卷四十三“書”類劉孝標《重答劉秣陵沼書》下劉子駿《移書讓太常博士》之上應(yīng)標出“移”目。[15]166
由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卷二十二的編目,加以九條本的編目,筆者認為,傅先生據(jù)陳八郎本得出的判斷是準確的。九條本、陳八郎本與朝鮮正德本的編排,不僅僅解決了當今學術(shù)界通行的李善注本和六臣注本的文章排序與《文選序》的矛盾問題,更重要的是從中可見《文選》中還有“移”類作品?!段倪x》的文體,尤袤本是三十七種,但根據(jù)九條本、陳八郎本和朝鮮正德本,劉歆《移》文和緊隨其后的孔稚珪《北山移文》乃“移”類作品,《文選》收入的文體至少當有三十八種*據(jù)九條本、陳八郎本和朝鮮正德本卷二十二編目,司馬長卿(相如)《難蜀父老》題前,有標示文體分類的“難”字,也就說,這三種版本編目中,還有“難”體。如此,《文選》所收作品當有三十九體。由于這一問題已逾出本文討論范疇,暫置不論。。由九條本、陳八郎本與朝鮮正德本對《移書讓太常博士》的編排與歸類,亦可見出這三種版本在一些地方可補尤袤本之缺,具有重要的版本價值。
《移》文當屬“移”體,還可從與《文選》時代相當?shù)摹段恼戮壠稹泛汀段男牡颀垺分械玫街С?。任昉《文章緣起》:“移書。漢劉歆《移書讓太常博士》,論《左氏春秋》?!盵16]即肯定“移書”為獨立文體,并將《移》文視為最早的“移書”之作。劉勰《文心雕龍》卷四有《檄移》篇,其中云:“相如之難蜀老,文曉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及劉歆之移太常,辭剛而義辨,文移之首也?!盵17]379《文章緣起》和《文心雕龍》之論,說明至南朝時期,“移”作為一種文體已被當時人所認同,時人都將《移》文作為“移”體之首篇,可謂與《文選》編者不謀而合。
其實,“移”作為一種不同于書信的文體,淵源有自。就《漢書·楚元王傳》“遂共移書責讓太常博士”一語看,“移”在此作動詞使用。同類表述還見于《漢書·律歷志上》:“壽王又移《帝王錄》?!盵8]978王先謙補注云:“凡官曹平等不相臨敬,則為移書。后漢文移字始見于此?!盵18]據(jù)《漢書·律歷志》記載,元鳳三年(前78),太史令張壽王移《帝王錄》,意在與主歷使者鮮于妄人等辯論,期望廢除漢武帝太初元年以來施行的太初歷。由王先謙補注,可知西漢移書是在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級別相當?shù)墓倮魧δ硞€問題見解不同、互不相讓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具有通過辯論樹立觀點,進而為朝廷施政提供參考的性質(zhì)。劉歆等人“移書”之“書”,與張壽王之移《帝王錄》一樣,具有強烈的論辯性質(zhì),并涉及移風易俗的問題,與一般書信顯然不同?!耙茣保湟饬x也就偏重在“移”上。
值得注意的是,《后漢書·光武帝紀上》記載:更始元年(23)九月,“更始將北都洛陽,以光武行司隸校尉,使前整修宮府。于是置僚屬,作文移,從事司察,一如舊章?!盵19] 9-10在此,移、文二字合用,作為動詞“作”的賓語呈現(xiàn),顯然是被當做名詞、作為一種文體使用了。李賢等在此句下注云:“《東觀記》曰‘文書移與屬縣’也?!盵19] 10可知這里的“文移”具有官府文書的性質(zhì)。李賢等在“一如舊章”句后又注引《續(xù)漢書》曰:“司隸置從事史十二人,秩皆百石,主督促文書,察舉非法?!盵19] 10說明“文移”是與察舉非法、糾正時弊的政治措施相配合的一種文體。由《后漢書·光武帝紀》的記載,參以李賢等注,可見在西漢末、東漢建立前,“移”已經(jīng)具有了文體的涵義,被視為在官署之間使用、具有政治功能的一種文體了。
至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了一批以“移文”名篇的作品,如孔稚珪《北山移文》、蕭綱《答穰城求和移文》、任孝恭《答魏初和移文》、徐陵《為護軍長史王質(zhì)移文》、元世俊《為東魏與梁請和移文》、何敬容《報東魏移文》等。移文作品的不斷涌現(xiàn),為齊梁時期文論家關(guān)注這一文體提供了寫作實踐依據(jù)?!段男牡颀垺は啤肪汀耙啤比绱硕x:“移者,易也。移風易俗,令往而民隨者也。”[17]379可見在劉勰眼里,“移”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還具有文化上移風易俗的重要作用。這一定義說明,隨著文論家對文體認識的深入與細化,至齊梁時期,“移”已經(jīng)由原本的動詞變成了文體性質(zhì)的名詞了?!段倪x》編選者將劉歆《移》文、孔稚珪《北山移文》編入“移”類,是以編選歸類的方式表達他們對移體的看法;劉勰《文心雕龍》論古今文體,認為移和檄“意用小異而體義大同”[17]379,這就是將“移”視為一種獨立的文體。這足以證明“移”在齊梁時期已成為一種專門的文體稱謂。就《為東魏與梁請和移文》與《報東魏移文》兩篇作品看,其作者元世俊、何敬容分別為東魏與梁的官員,他們所作移文,并非用于國內(nèi)官署間的論辯察舉,而是用于東魏與梁的外交和談。由此可見,隨著時代發(fā)展,至南北朝時期,移文運用范圍有所擴大。
在此還有三個關(guān)于《移》文文本理解的異文問題。
1.《文選》尤袤本中,“孝成皇帝愍學殘文缺,稍離其真,乃陳發(fā)秘藏,校理舊文,得此三事,以考學官所傳,經(jīng)或脫簡,或脫編”,[20]23其中,“經(jīng)或脫簡,或脫編”幾字,《漢書》作“經(jīng)或脫簡,傳或間編”。嚴可均據(jù)此云:“《文選》無‘傳’字,疑此衍?!?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48頁。嚴輯所錄為“經(jīng)或脫簡,傳或脫編”。黃侃先生《文選平點》亦有論:“‘或脫簡,或脫編’二句,‘脫簡’者全遺其文,‘脫編’者顛倒其次?!稘h書》作‘傳或間編’,案:當依此,學官所傳本無傳也。”[14]248劉巍先生還由此得出“兩個本子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漢書》本以為孝成皇帝時‘陳發(fā)’、‘校理’‘得此三事’所資考校的‘學官所傳’經(jīng)典包括經(jīng)與傳,而《文選》本以為資以考校的‘學官所傳’經(jīng)典只是指經(jīng)而言,不包括傳”的結(jié)論[5] 147-166。然而,《文選》九條本、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于此正作“經(jīng)或脫簡,傳或間編”,與《漢書》文本同。因此,將尤袤本與《漢書》對校出現(xiàn)的這處異文,不足以認定《漢書》與《文選》所收《移》文之文本在對“學官所傳”經(jīng)典是否包括經(jīng)與傳問題上有分歧,更不宜僅僅依據(jù)尤袤本來認定《漢書》“經(jīng)或脫簡,傳或間編”為“錯衍之文”。[5] 147-166至于黃侃先生所說的“學官所傳本無傳”的結(jié)論,還需細致考究。
2.《文選》尤袤本“博問人間,則有魯國桓公、趙國貫公、膠東庸生之遺,學與此同,抑而未施”,[20]23“博問”,《漢書》做“傳問”。經(jīng)查九條本、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韓國奎章閣本,均做“博”。就文義而言,“博問”比“傳問”順暢,且更能表明在漢成帝詔令引導下,劉向、劉歆等在整理圖籍時咨詢面之廣?!稘h書》作“傳”,可能是傳寫過程中因“博”、“傳”二字形近而致誤。
3.《文選》尤袤本中,“往者綴學之士……以《尚書》為不備,謂左氏不傳《春秋》”[20]24,其中,“以《尚書》為不備”幾字,《漢書》作“以《尚書》為備”。經(jīng)查閱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韓國奎章閣本、日本明州本,均做“以《尚書》為不備”,與尤袤本同。然而,《漢書》顏師古注云:“蘇林曰:‘備之而已?!辑懺唬骸敃r學者,謂《尚書》唯有二十八篇,不知本有百篇也?!瘞煿旁唬骸懻f是也?!盵8]P1970說明蘇林、臣瓚和顏師古所見《移》文此處文字均同《漢書》,無“不”字。孫志祖《文選考異》卷三就辨析道:“圓沙本刪‘不’字,云‘《漢書》無’。志祖按臣瓚注……則有‘不’字者非。”[21]說明其所見《文選》圓沙本此處文字與《漢書》同。胡克家《文選考異》還說:“當依《漢書》去‘不’字。此所引臣瓚《漢書注》甚明。又《孔叢子》云:‘唯聞《尚書》二十八篇,取象二十八宿’云云。然則今文《尚書》家有為此說者也?!盵13] 952胡氏引《孔叢子》所聞今文《尚書》家的解說來推論《漢書》此處文字的可靠性,頗有說服力。值得注意的是,九條本于此正作“以《尚書》為備”,[22]與《漢書》同。因此,此處文字當從《漢書》《漢書注》和九條本作“以《尚書》為備”。尤袤本、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韓國奎章閣本、日本明州本多一“不”字,可能是涉下文“謂左氏不傳《春秋》”而衍。
任昉《文章緣起》將《移》文認作移體之緣起,《文選》將其列于移體首篇,劉勰《文心雕龍》視其為“文移之首”,足見其在移體作品中具有重要價值。值得注意的是,劉勰論移體時提到三篇作品:司馬相如《難蜀父老》、劉歆《移》文、陸機《移百官》,說明在劉勰眼里,這三篇均為移體代表作。但在《文選》尤袤本中,被劉勰認為“文曉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的《難蜀父老》被歸入檄體,九條本、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則將其歸入難體;被劉勰認為是“言約而事顯,武移之要者也”的陸機《移百官》,則未被《文選》收入,今已失傳。這至少說明,對于《難蜀父老》的文體歸屬與陸機《移百官》的價值認識,《文選》和《文心雕龍》的看法是不統(tǒng)一的。從中更能見出,《移》文在齊梁時期已被普遍認為是移體中最具代表性和典范性的作品,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
《文選》和《文心雕龍》對司馬相如《難蜀父老》文體認識的不統(tǒng)一,恐怕緣于移、檄、難這三種文體特征有相近處?!段倪x》將移、檄、難三體依次并排,《文心雕龍》把檄、移并為一篇討論,恐怕也提示這三種文體有相近特點。難體,《文心雕龍》沒有提及,而對移、檄二體的異同有論:“檄移為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則逆黨用檄,順命資移,所以洗濯民心,堅同符契,意用小異而體義大同,與檄參伍?!盵17]379說明檄、移二體各有偏重,檄重武而移主文,它們針對的對象、寫作的目的有所不同:檄為討伐敵方(逆黨)而作,目的為奪取勝利制造輿論;移則針對同一集團中的不同意見者或不同集團但非敵對關(guān)系者,目的為樹立觀點,洗濯民心。
據(jù)此來考察《移》文,不難發(fā)現(xiàn),就針對的對象而論,此文針對的是把握當時經(jīng)學話語權(quán)的太常博士。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上》,太常主掌宗廟禮儀,博士隸屬太常,其具體職責是“掌通古今”。[8]726參以《漢書·儒林傳》公孫弘奏請:“太常擇民年十八以上儀狀端正者,補博士弟子。郡國縣官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xiāng)里,出入不悖,所聞,令相長丞上屬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常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yè)如弟子。一歲皆輒課,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以為郎中,太常籍奏。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其不事學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藝,輒罷之,而請諸能稱者?!盵8]3594可知漢武帝之后,太常還承擔著文化教育與博士弟子的選拔、考核與任用的職責。博士官雖然僅秩比六百石,級別不高,但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之后,丞相多由博士出身者擔任。劉歆等主撰此文時的丞相孔光就是博士出身。由此可見,此文針對的乃是同一統(tǒng)治集團中的不同意見者。就寫作目的而論,此文是劉歆等人在當時官學壁壘森嚴的情況下,為爭取立《左傳》等古文經(jīng)于學官,向拒不應(yīng)對的太常博士闡明觀點而作,其本身就具有在文化上移風易俗、洗濯民心的意義,乃文事。因此,從寫作對象和寫作目的上看,《移》文正符合《文心雕龍》對移體的界定。
在移體的寫作特點方面,《文心雕龍》認為移、檄二體“體義大同”,故其在移體前所述檄體的特征,亦可視為對移體的要求。其中云:“其植義飏辭,務(wù)在剛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辭緩;露板以宣眾,不可使義隱: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此其要也?!盵17]379也就是說,移體文章在寫作上應(yīng)具有論事清晰、析理透辟、義正辭剛、氣勢充沛的特征?!兑啤肺恼哂羞@些特征。
《移》文意在論證立《左傳》、逸《禮》、古文《尚書》等古文經(jīng)于學官的合理性與必要性,在論證方式上,論事清晰,析理透辟。為爭取《左傳》等典籍的學官地位,文章用近半篇幅概括了經(jīng)學自唐虞至漢成帝時期的發(fā)生、發(fā)展與傳承的歷史。先將漢以前經(jīng)學分為孔子前、孔子時代、戰(zhàn)國、秦四個階段,指出孔子通過整理六經(jīng)活動“以記帝王之道”,使唐虞、三代的圣王之道有了載體,得到傳承,而戰(zhàn)國尚攻戰(zhàn)、秦焚書坑儒,道術(shù)遂滅、孔子之道絕,文化遭受巨大破壞。這就突出了孔子整理六經(jīng)的歷史功績,強調(diào)了六經(jīng)的神圣性以及經(jīng)典被焚的巨大損失。接著轉(zhuǎn)入對漢興、惠帝、文帝、武帝、成帝等五個階段的經(jīng)典發(fā)現(xiàn)和傳承情況的梳理剖析:漢興至惠帝時,儒者唯有“略定禮儀”的叔孫通,經(jīng)典僅《周易》得到保全。文帝時期,有伏生傳授《尚書》,《詩》始萌芽,在朝儒者唯有賈誼;而伏生所傳之書“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絕”。武帝時期,五經(jīng)傳人皆出,但經(jīng)典傳授卻出現(xiàn)了“一人不能獨盡其經(jīng)”的問題;“《泰誓》后得”,《尚書》文本亦未臻完備。這些事實有力證明,直至漢興七八十年之際,孔子整理的經(jīng)典離于全經(jīng)尚遠,圣王之道、孔子事業(yè)的傳承,亟待經(jīng)典完備、多方廣學來實現(xiàn)。由此,文章捻出魯恭王壞孔壁得逸《禮》、古文《尚書》、成帝“愍學殘文缺”下令“陳發(fā)秘藏,校理舊文”而發(fā)現(xiàn)《左傳》的重要文化事件,指出用這三種新出典籍來考校學官所傳,發(fā)現(xiàn)“經(jīng)或脫簡,傳或間編”?!伴g編”,即顏師古注所云:“謂舊編爛絕,就更次之,前后錯亂也?!盵8]1970這是用??睂嵶C說明學官所傳之經(jīng)與傳有脫缺錯亂,而逸《禮》、古文《尚書》和《左傳》正可補學官傳本之不足。文章還指出,經(jīng)“博問人間”,有被抑而未施的魯國桓公、趙國貫公、膠東庸生之遺學與《左傳》等三種典籍同,進一步印證了這三種典籍的可靠性。通過一系列清晰的歷史事實和校勘實踐,有力說明在官學傳本脫缺的情況下,亟需打破經(jīng)學壁壘,立新發(fā)現(xiàn)的《左傳》等古文經(jīng),方能接近全經(jīng),使圣王之道和孔子事業(yè)得到有效傳承。如此運筆,可謂事實清楚,道理明晰,具有無可辯駁的力量。
在論證語言與論辯風格上,義正辭剛,氣勢充沛。這一特征在文章后半部分表現(xiàn)尤為鮮明。文中直斥那些固守藩籬的“綴學之士”面對脫缺經(jīng)傳,因陋就寡,抱殘守缺,“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揭露其排斥《左傳》等新出典籍的原因并非出于“從善服義之公心”,而是出于嫉妒與私意。文章還指出,這些“綴學之士”在國家需要他們?yōu)榱⒈儆?、封禪、巡狩等重要儀典出謀劃策、盡其職守時,竟是“幽冥而莫知其原”,束手無策。這些批判可謂尖銳辛辣,鞭辟入里。文章還指出,哀帝下詔令討論《左傳》是否可立,意在通過扶持《左傳》等典籍以“冀得廢遺”,補現(xiàn)有經(jīng)傳文本之缺,為國家大事提供助益;而太常博士卻企圖以“深閉固距而不肯試,猥以不誦絕之”的手段,“欲以杜塞余道,絕滅微學”。借此對比,猛烈抨擊了太常博士不肯置對的卑劣猥瑣與頑固不化。不獨如此,文章還列舉漢宣帝立《穀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的例子,這是借先王事例論證打破官學壁壘的正確性。接著引傳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志其大者,不賢者志其小者。”這是借《論語》記載的子貢之語,進一步論證要繼文武之道,須像志大之賢者,有兼容并包的胸懷。征圣宗經(jīng),使文章鏗鏘有力,具有一種不可干犯的凜然正氣。文章結(jié)尾還以居高臨下的口吻告誡太常博士:“若必專己守殘,黨同門,妬道真,違明詔,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議,甚為二三君子不取也。”出語直切、義正辭嚴、無所顧忌,雖為文移,卻有陳琳《為袁紹檄豫州》之類武檄所向披靡的氣勢,勿怪乎此文寫出,招致諸儒怨恨。東漢賈逵還說:“建平中,侍中劉歆欲立《左氏》,不先暴論大義,而輕移太常,恃其義長,詆挫諸儒,諸儒內(nèi)懷不服,相與排之?!盵19]《賈逵傳》,1237賈逵此語,一方面說明《移》文招致的直接后果,另一方面也揭示了這篇文章因辭剛義長而具有無可辯駁的力量。
《移》文寫作上的這些特點,在后來的移體文中亦有體現(xiàn)。主要表現(xiàn)在,其一,后世移體文均為文事而作。如,同被《文選》“移”類收入的孔稚珪《北山移文》,據(jù)曹道衡先生和沈玉成先生考證,“當在永明二、三年(公元484-485年)間”[23],這兩年,孔稚珪歷任司徒從事中郎,州治中,別駕,從事史[24]。而《北山移文》所批判的周子,此時已經(jīng)接受官府征召,“紐金章,綰墨綬”[20]26,成為官吏中之一員了。因此,孔稚珪《北山移文》雖是擬鐘山、草堂神靈之口批判借隱居盜名欺世偽隱士周子,但實際是針對同一集團對仕隱出處的不同觀念者而發(fā),乃屬文事。另外,《藝文類聚》、《文苑英華》都列有移體作品,其中,蕭綱《答穰城求和移文》針對求和的穰城守將,元世俊《為東魏與梁請和移文》向梁表達弭兵意愿,任孝恭《答魏初和移文》代表梁答復東魏的求和意愿,徐陵《為護軍長史王質(zhì)移文》、《移齊文》為針對北齊來檄慶賀華皎擒北周拓跋定所獲大捷而著文答復。這些移文雖均具有外交公文的意義,較《移》文使用范圍有擴大,但就其均用于非敵對的雙方的文事這一點而論,其文體性質(zhì)未變。
其二,后世移體文語言上均有條理明晰、義正辭剛的特點。如孔稚珪《北山移文》以鐘山、草堂神靈之口,尖銳指出周子隱居并非真有出塵之想,而是“誘我松桂,欺我云壑”,故其一旦得到朝廷征召,就立刻“形馳魄散,志變神動”,馬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20]26文章語言精煉生動,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借隱居以欺世逐利的所謂名士的嘴臉。文章還對比了周子隱居前后的不同表現(xiàn):隱居之際大談玄理,“傲百氏,蔑王侯”,一派耿介拔俗之態(tài);為官之際,則“敲撲諠囂犯其慮,牒訴倥傯裝其懷”、“常綢繆于結(jié)課,每紛綸于折獄”,完全投身于鞭笞罪犯、訴訟斷案、綜核賦稅等事務(wù)中,全然“琴歌既斷,酒賦無續(xù)”的庸俗追逐之形,[20]26-27進而對欲再過鐘山的周子宣布:“豈可使芳杜厚顏,薜荔無恥。碧嶺再辱,丹崖重滓。塵游躅于蕙路,污淥池以洗耳?”[20]28拒其再過鐘山。文章雖擬神為文,嬉笑怒罵,卻有條有理,義正辭嚴。又如蕭綱《答穰城求和移文》:“屬彼數(shù)及侮亡,運逢瓦解,石言水斗,實驗地兇,飛絮雨粟,還符天怪,故淪俗駿奔,遺黎南請,所以皇略北征,事同拯溺。愍百姓之未安,傷一物之失所?!睔v數(shù)魏統(tǒng)治下災(zāi)異頻現(xiàn),百姓生活得不到保障的事實,以此論證梁北征的正義性。并嚴厲指出穰城守將“如其遂固守株,不達玄象,將恐衛(wèi)將之師,復有狼居之戰(zhàn),侯應(yīng)之討,更睹陰山之哭”,[25]1050、1051敦促穰城守將前來投降,詞鋒嚴厲,有所向披靡之氣勢。其他如元世俊《為東魏與梁請和移文》指出東魏向梁請和乃出于對百姓的哀閔:“空使干戈未戢,戎馬生郊,髓腦涂于原野,骸骨暴于草澤”,頌揚魏帝息兵建議乃“罷輪臺之遠戍,鑄劍戟為農(nóng)器,納蒼生于仁壽”,[26]是施惠百姓之仁政;任孝恭《答魏初和移文》“蓋軒轅五十二戰(zhàn),義在拯民;湯武七十二征,本惟靜難”,借古代圣王征伐,論證梁興兵是為拯民于危難之中,具有正義性,但是,“百戰(zhàn)百勝,猶苦四民;九拒九攻,終勞萬姓”,兵者終究是不祥之器,由此肯定魏的請和建議:“輒勒緣邊屯戍,各息烽警,旌旗盡卷,刁斗夜停”,使兩國邊境百姓過上“混雞犬于四鄰,接桑麻于二境”的和平生活。[25]1051這兩篇議和移文,均無軟弱卑屈之氣,而具貞剛雄辯之風。
盡管今存六朝移文由于受當時駢儷風氣的影響,語言形式上均為駢四儷六,但就其著文對象、語言風格而論,均沿承了《移》文所開創(chuàng)的移體文基本特征。因此,《移》文在中國古代文體發(fā)展史上,堪稱移體文章的第一篇典范之作,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
《移》文開啟今、古文經(jīng)學之爭,它在漢代經(jīng)學史上也有重要意義。
就文章本身看,《移》文首次清晰梳理了經(jīng)學在漢哀帝以前的發(fā)生、發(fā)展與傳承的歷史。文中以大量的文獻事實,指出遭秦火之后,博士官所修《尚書》等傳世的先秦典籍朽折散絕,而孔子宅壁中出土的逸《禮》、古文《尚書》以及長期在民間傳授的《左傳》等古文經(jīng)可補博士官經(jīng)學之缺。這些梳理,為后世了解西漢經(jīng)學傳播與經(jīng)學文獻的存佚情況提供了重要參考。
就文章發(fā)表后造成的影響力看,《移》文發(fā)表后即在當時經(jīng)學界引發(fā)巨大震動。這種震動不獨因為此文析理透辟、義正辭剛,更重要是因為文章對博士官經(jīng)學傳本的批評,對古文經(jīng)學文獻的推崇,是建立在劉歆跟隨劉向校書獲得的校勘證據(jù)的基礎(chǔ)上的。《漢書·藝文志》就記載了劉向??钡摹吨芤住?、《尚書》的情況:
劉向以中古文《易經(jīng)》校施、孟、梁丘經(jīng),或脫去“無咎”、“悔亡”,唯費氏經(jīng)與古文同。[8]1704
劉向以中古文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jīng)文,《酒誥》脫簡一,《召誥》脫簡二。率簡二十五字者,脫亦二十五字,簡二十二字者,脫亦二十二字,文字異者七百有余,脫字數(shù)十。[8]1706
上面引文的“中”,顏師古注云:“中者,天子之書也。言中,以別于外耳。”[8]1705所謂中古文,就是當時皇家藏書處收藏的用古文字書寫的圖籍。而施、孟、梁丘傳習的《周易》,歐陽、大小夏侯傳習的《尚書》,在當時均已立于學官。說明劉向在??薄吨芤住?、《尚書》等儒家經(jīng)典時,是以皇家藏書處的藏本與博士官傳習的版本對校,從而發(fā)現(xiàn)博士官的傳本均有脫文。因此,《移》文指出伏生所得的《尚書》是“朽折散絕”,博士官傳習的經(jīng)書是“經(jīng)或脫簡”,從而抨擊太常博士非毀皇家藏書處發(fā)現(xiàn)的古文經(jīng)是“抱殘守缺”,并非憑空言說,而是有堅實的??币罁?jù)。故此,《移》文一出,太常博士們無法從文獻??苯嵌冗M行辯駁,便對劉歆等人進行政治打壓。
據(jù)《漢書》的《楚元王傳》和《儒林傳》記載,《移》文招致“諸儒皆怨恨”,名儒光祿大夫龔勝因之上書乞骸骨;大司空師丹因之大怒,奏劉歆改亂舊章,非毀先帝所立。漢哀帝也改變原來對劉歆的看法而責問道:“歆欲廣道術(shù),亦何以為非毀哉?”[8]1972其結(jié)果是劉歆因此得罪執(zhí)政大臣,為眾儒所訕,劉歆由此懼誅,求出補吏,為河內(nèi)太守;王龔外放為弘農(nóng)太守;房鳳外放為九江太守,三人在仕途上遭受重挫。此番爭立《左傳》等古文經(jīng)的努力以失敗而告終。這一結(jié)局,足見《移》文不獨在經(jīng)學界引發(fā)巨大震動,還波及政壇人事??梢哉f,此文引發(fā)的絕不僅僅是經(jīng)學領(lǐng)域是否立《左傳》等古文經(jīng)以廣學的問題,更多乃是關(guān)涉今文經(jīng)學獨尊的現(xiàn)狀能否被打破、當時官學的政治話語權(quán)是否受到?jīng)_擊的重大問題。劉歆、王龔、房鳳等人因此文而外放,恰說明西漢末經(jīng)學界斗爭之激烈。由于涉及舊有官學學者的政治利益,改變今文經(jīng)學獨尊的局面,尚任重而道遠。
然而,由于《移》文指出的事實清楚,《左傳》等古文經(jīng)學的傳播不僅未因劉歆等三人的失敗而中斷,反而引起更多學者的關(guān)注。《漢書·儒林傳·贊》即云:“平帝時,又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所以罔羅遺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盵8]3621參以《漢書·平帝紀》元始五年(5年),“征天下通知逸經(jīng)、古記、天文、歷算、鐘律、小學、《史篇》、方術(shù)、《本草》及以五經(jīng)、《論語》、《孝經(jīng)》、《爾雅》教授者,在所為駕一封軺傳,遣詣京師”[8]359,可知立《左傳》等古文經(jīng)學于學官,當在本年。立古文經(jīng)學,雖然主要得益于秉政的王莽與時任羲和的劉歆的推助,但隨著漢代學術(shù)文化思想轉(zhuǎn)型的時代召喚,打破桎梏人心的經(jīng)學壁壘已成為歷史的必然趨勢。在此趨勢下,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轉(zhuǎn)向關(guān)注長期被壓抑的古文經(jīng)學。吳承仕先生《經(jīng)典釋文敘錄疏證》評價《左傳》在西漢的興廢大略時有論:“劉歆爭之,雖為眾儒所絀,而成、哀以降,若王龔、王舜、崔發(fā)等均通《左氏傳》,濡染已久,故迄平帝之世,遂立學官。而桓譚、杜林、賈徽、孔奮之徒通習《左氏經(jīng)傳》,均當西漢季年,遂啟東漢古文之學?!盵28]在《左傳》等古文經(jīng)獲得重視乃至立于學官的經(jīng)學發(fā)展進程中,《移》文無疑起到了喚起人們關(guān)注這些典籍的重要作用。班固《漢書·楚元王傳》記述劉歆生平,重在記載此文寫作的前因后果,并全文載錄此文,余皆一筆帶過或轉(zhuǎn)入《王莽傳》敘寫,即以史家筆法,昭示此文的意義。
總之,在漢代學術(shù)思想轉(zhuǎn)型的過程中,《移》文是第一篇批判固守經(jīng)學壁壘的作品,對喚起古文經(jīng)關(guān)注、推動由今文獨尊到今古文融通的轉(zhuǎn)型,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漢代乃至整個中國經(jīng)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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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梁臨川)
ALetterofCriticismtoTaichangBoshi:ItsLiteraryValueandSignificanceintheHistoryofConfucianClassics
LONG Wen-lin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GuangxiUniversity,Nanning530004,China)
ALetterofCriticismtoTaichangBoshiwas an article written in the first year of Jianping Period under the reign of Liu Xin in Han Dynasty. It originated from both the idea of transformation stimulated from the study ofTheBookofChangeand the academic atmosphere in studying Confucian classics in ancient scripts such asZuoZhuan. The idea of transformation and academic atmosphere provided the article with ideological resources and emotional basis. In a genre of Yi (correspondence between officials),ALetterofCriticismtoTaichangBoshicriticized the conservative attitudes of Taichang Boshi towards classics in new scripts and their blockade of the versions in ancient scripts, brought a strong impact on the academia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was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studies of Confucian classics in Han Dynasty and even in the whole history of Confucian classics.
ALetterofCriticismtoTaichangBoshi; literary value;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Confucian classics
10.3969/j.issn 1007-6522.2017.06.006
2017-01-2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西漢社會轉(zhuǎn)型與文學演進”(12XZW002)
龍文玲(1969—),女,廣西龍勝人。廣西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周秦漢文學、文獻學。
I206
A
1007-6522(2017)06-006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