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璨
陌生的女人
黃 璨
一
女人抬頭看著男人。她的眼睛像天上閃動的星星;像湖面泛起的波光粼粼;像晴雨打在幽綠的葉上,彼時陽光正穿過葉面。所有的亮光都如此清澈溫柔,此刻卻只投射在男人闊大的臉和闊大的眼上,就像舞臺上固執(zhí)的追光燈,周圍一切皆是女人排除在外的灰暗。男人微笑著看著女人,間或用手指輕輕觸碰女人的臉,使得女人發(fā)出一連串笑聲,猶如羽毛在空中輕盈地飄動。
是的,輕盈的羽毛般的笑聲,讓人仿佛置身于空曠的毫無阻隔的田野,陽光凈朗,溪水漣漣,清風(fēng)徐然。而事實上,這是一節(jié)逼仄的列車臥鋪車廂,女人正深坐于她的下鋪,雙腿平放在男人的腿上,揚(yáng)著頭看著男人。他們的手握在一起。
我在對面的中鋪躺著。我拿起書本,翻了幾頁書,還是忍不住偷窺那女人和男人。我在判斷女人是不是漂亮。那女人注視她旁邊的男人的目光以及她不時發(fā)出的羽毛般輕盈的笑聲,讓我失去了對于漂亮這個詞的最客觀最原始的判斷。何況,我本不善于確定“漂亮”這個詞的重量。有時候別人認(rèn)定的漂亮,我卻渾然不覺。相反,一些別人認(rèn)為泛泛平平的,于我卻有一種吸引。我懷疑自己有某方面的認(rèn)知缺陷。
女人的眼睛不大,甚至可以算作是小,又因為她的高顴骨、尖下巴,整張臉不免有些顛簸著的高低起伏。眉毛卻描畫得精致,從我的側(cè)上方看下去,正像橫在眉骨上的兩道柳葉,倒是給那張臉添了不少的嫵媚。這應(yīng)該不屬于一張漂亮女人的臉,倘不是用心地化了并不濃烈的妝,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是中等的姿色。但從女人的笑聲和她在我眼里表現(xiàn)出的所有姿態(tài),我能感覺到她在用足夠的自信證明著自己很漂亮,并證明這漂亮足夠與她此刻對那男人表現(xiàn)出的愛相匹配。
見鬼!愛和漂亮兩個詞難道非得要匹配嗎?我想我真的有某些方面的認(rèn)知缺陷。我之所以從第一眼看到他們纏綿時起便一直糾結(jié)猶豫地判斷這個女人是否漂亮或者說應(yīng)該漂亮,完全是因著我以為只有漂亮女人才應(yīng)該有那樣閃亮的目光以及羽毛般輕盈的笑聲。這對于像落大雨時隨地冒出的水泡一樣多的女人來說,無疑有些偏執(zhí)和不公。誰都無法否認(rèn),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不管漂亮與否,幸福的愛都存在。
這會兒,倆人改變了姿態(tài),緊挨在一起背靠在臥鋪隔板上,女人抱著男人的一條胳膊。那胳膊從衣衫短袖下面裸露的部分整個兒紋了身,依稀是一條騰空而起的龍的紋樣,黑乎乎張牙舞爪的,很有些嚇人。不免又仔細(xì)地看一眼那男的,寬大的黑紅的臉;眼如銅鈴,隱隱透出一種令人驚懼的寒意;頸項間帶著一根很粗的金項鏈,像極了香港電影里的黑社會打手。他朝我看了一眼,也許是感覺到我在看他。我慌忙躲開了那目光,心上發(fā)緊,不敢再看他們。我怕我這樣的窺探惹怒了那男的,會有什么后果很難確定。眼睛滑視的過程中,我看到男人的另一條胳膊也紋了身,不過顏色略淺一點,沒看清圖樣。
很長時間,女人抱著男人那條胳膊,將臉側(cè)靠在男人的肩膀上,目光向內(nèi)停留在一處。有一會兒他們什么話也不說,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偶爾,女人的雙腿彈動幾下,男人呼應(yīng)似的抬起另一側(cè)的手碰了碰靠在肩膀上的女人的臉,女人微微地笑。在他們對面的中鋪上,我忍不住又將目光移了過去。我很好奇他們那一刻的幸福。我莫名的覺得那場景真實又似乎不真實。但仍不敢多看,我怕那男人看到我在窺探他們;他的臂膀上紋有一條張牙舞爪的龍,他的眼睛里有一種繞開那女人之外的寒意。臥鋪車廂很緊,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旁側(cè)的人。
列車員開始在過道兜售食品,啤酒、花生、鴨爪、水果、瓜子……女人湊了眼去挑,一邊數(shù)著那些食品的名字,瞬時桌板上堆了一堆。男人伸手付了錢。倆人喝起了啤酒。先是各自喝一口,突然男人想到了什么,端起啤酒罐和女人碰杯,女人抽回送到嘴邊的啤酒罐,同男人輕輕碰了一下。倆人繼續(xù)喝,間或再碰一下。也不再說什么。一路上其實說得已經(jīng)夠多,女人也笑了很多次。
我不再看他們。
不知什么時候,那男的不見了。等了很久也不見。起初我懷疑他是去過道抽煙了。后來我懷疑他只是買了一張硬座的票,這會兒回他座位去了?;蛘?,在什么地方呆著,然后在什么地方下車了。女人的臉也顯出了平靜,就像平日里過家常日子的平靜,或者說是平日里經(jīng)生活磨礪過的冷靜。
再后來,女人打了一個電話,說,馬上到家了,兒子還在做作業(yè)嗎?她在說“兒子”那句時看了我一眼,并放低了聲音。我覺得她是不愿意我聽到這一句的。
女人準(zhǔn)備下車了,我也準(zhǔn)備下車,那男的還是不見。
列車停下來。女人在我前面急急地下了車,急急地往出站口走。仍沒見到那男人。是秋天,夜間的涼很襲人。女人穿著白色寬松毛衣,緊身的九分牛仔褲,腿顯得格外細(xì)長。她走路的時候臀部略有些左右的扭,胸脯挺得很高??吹贸?,她很年輕,也很自信,也覺得自己漂亮。
我走在她身后,一直看她的背影,直到她一擺一擺消失在出站的人流中。
二
也是個女人,來接機(jī)。是個過于年輕的女人。
我有些沮喪,愣愣地看她紅色短裙下兩條繡花鏤空的黑絲襪腿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同樣黑色的高跟鞋在腳上閃著鉆粒的光,——她已經(jīng)迅速地下了車并幫我把行李箱提到了車上。
是一輛白色的小轎車,和那女人堆著笑的像被一層白粉覆著的瘦長臉很相襯。嘴唇卻艷艷地紅,讓人想起瑪麗蓮·夢露一張照片上性感無比的焰唇。但比起瑪麗蓮·夢露,眼前這張臉包括那焰唇顯然有些偽造的痕跡。
當(dāng)然,我不該隨意評價這女人,更不能把心里的極度不快表現(xiàn)在臉上。即便出租車公司違約,派來一個駕車經(jīng)驗似乎十分不足的年輕女人,另約車顯然已來不及——四小時車程,眼看暮色已重。
年輕女人卻是熟練地笑,貌似熟練地發(fā)動了車,然后姐長姐短地要找話和我說。我不敢搭腔,怕她分心,嗯啊著應(yīng)付,暗自繃緊了神經(jīng)替她盯著路,盯著旁側(cè)來往穿梭的車。直至高速公路,車輛漸少,視線開闊起來,我的心才漸漸地放松。
“你這么年輕,一個人跑長途,不怕嗎?”我開了腔,因著她反而沉默了。要一路這樣沉默下去,都會昏昏欲睡。
“沒辦法咯,得養(yǎng)活自己??!哪能像你們這樣坐辦公室的人,那么輕松。”她的聲音在車?yán)锖芰?,像她衣服艷紅的顏色。我亦吃驚她竟這么快判斷出我的職業(yè)范圍。
“各是各的好吧。你老公也放心你自個兒出來啊?”我轉(zhuǎn)頭又仔細(xì)看她一眼,白粉覆著的瘦長臉上,紅唇已不似剛才那樣刺目了。
“是啊,干我們這行,比你們自由些?!辈恢喂?,她臉上的笑在不知不覺淡去。我注意到,她沒談到她老公。
“你老公是做什么職業(yè)的?”看她車開得如此熟練,我完全地放下心來。
“他……已經(jīng)不在了。以前是工廠的工人,四個月前出了車禍?!彼恍α?,卻仿佛舒了口氣似的接著說:“不在就不在了吧,反正也成天不著家。”
我心里罵自己唐突,決定不再多話。
……孩子八個月大,白天他奶奶帶著。車是三個月前貸款買的,剛開始跑短途,掙不上錢,就改這趟長線了。當(dāng)天回不了家,就住那里了,一般也會想辦法回去,住宿費(fèi)還不夠一天掙的。吃飯啊,很隨便啊,一頓牛肉面管飽。難過怎么辦?日子總得過下去??!
她開始不停地說起來,嘴唇翻動得很快,臉上的笑又漸漸回來了。
車窗外,暮色里,大西北特有的戈壁景致斷斷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視野里。有村莊出現(xiàn)的時候,車窗外便起起伏伏地漫漶著朦朦的綠意,屋頂?shù)臒焽枭⑸⒌孛爸鵁煛S龅礁瓯?,巨大的荒蕪和蒼涼又仿佛連人帶車全部吞噬掉一般,心里無端就生出一種渺茫來。
“我就是讓她們看看,死了男人我日子照樣過得好。我要穿得好,吃得好,還要讓我兒子吃上好奶粉。她們以為我會因此爬不起來,才不會!我要天天笑著,想跳舞跳舞,想唱歌唱歌?!甭牭竭@話,我陡然轉(zhuǎn)過神來,吃驚于她語氣中的咬牙切齒。
“要不,再找個男人,有個人依靠日子會好過些吧?!蔽疫t疑著說。
“再找個男人,哪那么容易!我得找個對我兒子好的,否則我寧可不找。”
“還有人讓我找個情人,說你這么好的條件,男人肯定都追著你。我才不會,我自己要好好過日子,絕不會讓別人說出什么閑話來。”她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將披肩的長發(fā)朝后捋了捋,“不過,像我們這個年齡階段的,找情人的多的是,有的因為找情人離婚了,有的夫妻倆各找各的情人。都很放得開的。”
我開始揣測她的年齡,大概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心里很不能相信她所說的“放得開”的現(xiàn)象。也許她說的那些僅限于她生活的那個圈子。出租車司機(jī)這個行業(yè)我?guī)谉o接觸,記得多年前此行業(yè)尚不規(guī)范時,人只要一下火車,便有大群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出租車司機(jī)瘋狂撲過來,一邊嘴里喊“坐我的車”,一邊強(qiáng)拉硬拽把乘客往自己車上拉,往往是人在這個車上行李卻在那個車上,最終只能等司機(jī)們自己吵架裁定。如今卻也簡單,一個電話,司機(jī)很快就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且熱情到讓你不好意思。
“我們一起的朋友,一次連開玩笑帶認(rèn)真地要我做他情人。我說你先問你老婆,她同意就行。他老婆也是我朋友,我給她打電話說起這事,她電話那頭笑著說只要你愿意你拿去,剛好我不想要了。切!他老婆都不要的男人,我更不會要!”她撇了撇嘴,一副得意神情。
我有些聽不下去,將話頭引向她八個月的孩子:“你家寶寶一定很可愛吧,你這么漂亮。”
“那當(dāng)然!”聽我說她漂亮,她比剛才更興奮,哈哈大笑,“有個老板,也是很好的朋友,五十多歲了,三個女兒,想要個男孩,他老婆懷不上,說讓我把兒子賣給他,20萬元。價錢倒還可以,不過,我兒子我才舍不得呢!我不做那種狼心狗肺的人,再苦再累,也不能把我兒子給賣了?!闭f著,她突然想起什么,又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拿起手機(jī),眼睛一邊瞄前面的路,一邊抽空兒撥電話號碼。我在旁邊心驚肉跳,趕緊替她盯著路,生怕出什么事。
電話接通了,“哦,媽,我在路上呢,今晚回家吃飯啊。寶寶怎樣?睡著呢。哦,好,就讓他睡著吧。我再過一個小時就到家了啊!”
電話放下,她還想接著說,我已靠在椅背上瞇了眼。她不說了。
我是看她接完電話,故意瞇上眼的。這一路,雖一直坐著,卻突然覺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加上時不時要為著車行安全繃緊了弦,仿佛身陷于一個不真實的幻境里,腦子昏昏然,整個人都有一種虛脫感。
又有電話給那女人撥過來,我趕緊睜開眼繼續(xù)盯著前面的路。
“喂,剛子,快到了,你在哪兒?在外地啊。不錯啊,能記得給我打電話。想你沒?當(dāng)然想了,壞慫!趕緊忙你的吧!”
剛掛斷,電話鈴又響了,“噢,李志啊,沒吃飯呢!你請我吃啊,好啊,吃什么?燒烤?你老婆不在啊,那還不如在你家請我吃呢!那我今晚上你家啊,個壞慫!”
女人咯咯咯地笑,車隨著她的笑聲仿佛在抖。
夜已經(jīng)完全黑了,車燈在高速公路上直直沖開一條雪亮的通道,使得前方的夜半明半暗,顯得有些猶疑不定。我側(cè)身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女人再不說話。四周一片寂靜,只聽到小車前行的呼呼聲。
遠(yuǎn)處,隱約有了星星點點的燈光,我居住的城市快到了。
依舊是個女人。在一個簡易的棚屋里。
三
屋門口掛著一個標(biāo)牌,紅底黑字,“修鞋,修拉鏈”。女人修鞋,另一個女人修拉鏈。
修鞋的好幾個,坐在女人旁邊等,沸沸地聊。終于輪到了我。我拿起鞋,用手比劃著鞋跟,說:“是雙新鞋,釘個鞋掌。鞋掌要小于鞋跟,好看些?!迸丝次乙谎?,沒吭聲。我又比劃一次,說:“新鞋,怕后跟磨壞,釘個鞋掌,要小于鞋跟,好看些。”女人接過鞋,低下頭,仍是沒吭聲。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吭聲。她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旁邊修拉鏈的女人倒是看了我一眼。
我不好再說什么。那女人拿起了鞋,開始釘。她開始和修拉鏈的那個女人聊天,說到了新買的衣服,說穿上效果不錯,說要不你也買一件。修拉鏈的女人又看我一眼,很小心的,似有些抱歉,但應(yīng)和著那女人聊。我仍在腦子里想,她究竟是聽明白我的意思了沒?
棚屋在兩棟樓之間,四壁不見窗戶。正值冬天,風(fēng)從門縫呼呼地往里刮。屋中間的火爐上開水壺嘶嘶作響;下端通風(fēng)口冒出幾縷煙,有些嗆人。女人的手戴著破舊的露指手套,指端部分皮膚很粗糙,褶紋里銹有油跡,有的地方裂了口子。女人的臉略胖,煙熏一般的褐黃色,也顯得粗糙。那個修拉鏈的女人不再接話,低頭一絲不茍地修著拉鏈。旁邊等修鞋的幾個人也都不說話了。屋子里格外的靜。
新鞋在女人手里很熟練地翻轉(zhuǎn),帶著釘錘在鞋杠上“嗵嗵”地敲擊,好像撒氣一般地狠?;馉t上開水壺繼續(xù)嘶嘶作響。風(fēng)呼呼地從門縫往里刮。我的心懸著,緊盯著她的手,又莫名地感到氣氛的緊張,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好了!”女人將鞋重重地遞給我,重重地說。
我有些奇怪她語氣的重,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我拿起鞋仔細(xì)地看,鞋掌小于鞋跟,端立時看不到鞋掌,很好看。我說,對對,是這樣,正是這樣。
“我都釘了這么多年鞋了!……不就是鞋掌小于鞋跟會好看點嘛!”突然,女人緊跟了一句,重重地,像石頭砸在地上。我怔住,抬頭看她。她沉著臉,低下頭,開始忙活另一雙鞋。旁邊的人詫異,看看她,又看看我。
“我都釘了這么多年鞋了!不就是鞋掌小于鞋跟會好看點嘛!”我繼續(xù)坐著,在想這句話。剛才她不吭聲,原來是故意的。剛才,我……
女人漸又活泛起來,又開始和修拉鏈的女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老公、上大學(xué)的孩子、中午飯、剛買的那件衣服……屋子里氣氛頓時活躍了很多。旁邊等修鞋的幾個人也像是舒了一口氣,一邊等一邊漫天地聊起來。
……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后來,我又去了那間屋子修鞋,卻沒見到那女人。我問修拉鏈的女人,說,回老家了。
后來再去,仍是沒見到那女人。問修拉鏈的女人,說,回老家了,不回來了。
再后來,每次經(jīng)過那間棚屋,我都會忍不住多看一眼。
那女人老家在浙江。那女人,微胖的煙熏般褐黃色的臉,皸裂著的粗糙的手。那女人沉著臉說:“我都釘了這么多年鞋了!不就是鞋掌小于鞋跟會好看點嘛!”
那女人,她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