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律廷

12歲女孩春柳（化名）是一名初中生，上初中以前一直生活在小縣城。在當數(shù)學老師的父親指導下，她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參加課外奧數(shù)輔導，曾獲得市級數(shù)學奧賽亞軍。整個小學階段，春柳是數(shù)學尖子生，因為奧賽成績優(yōu)異，小學畢業(yè)后被市里一所私立初中錄取。母親為了她求學方便，到市里租房陪讀，父親則繼續(xù)在縣城工作，一家人周末才能團聚。

春柳上初中后，總體成績在班上并不拔尖，英語發(fā)音還時常遭同學嘲笑，平時的數(shù)學考試題與她擅長的奧數(shù)大相徑庭，她甚至懷疑起自己的數(shù)學到底學得好不好。

市里的同學與縣城的同學觀念迥異。春柳發(fā)現(xiàn)，在縣城的學校，優(yōu)等生都是沒日沒夜地苦學；而現(xiàn)在，尖子生都是一副“邊玩邊學”的姿態(tài)，像她一樣爭分奪秒學習的人反而被懷疑智商不行。同學中間還流行這樣的說法：如果一個女生數(shù)學成績特別好，說明她缺乏魅力，是個乏味、無聊、只會死讀書的“理工女”。男生們喜歡的女生應該參加文學社、有丁香般淡淡的哀愁、會一兩種樂器……春柳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的優(yōu)勢都成了劣勢，曾引以為榮的理科成績反而給她帶來了“性別歧視”！

同學們以瘦為美的審美取向也深刻影響著她。進入青春期后，她悄悄減肥，開始厭食，經(jīng)常嘔吐。父母一開始以為她不適應新環(huán)境，在帶她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一切正常后，父母開始焦慮。而隨著厭食癥狀加劇，春柳出現(xiàn)了失眠問題，數(shù)學、物理成績直線下滑，上奧數(shù)訓練課時總是頭暈。在最近一次參加奧數(shù)比賽時，試卷發(fā)到手里，她一看到試題就嘔吐不止，監(jiān)考老師不得不將她送出考場……

應對策略——叛逆期孩子反感“一本正經(jīng)”

春柳是在父母的“威逼利誘”下來到心理診所的。她的衣著灰不溜秋，短發(fā)，乍一看像個男孩。父母一離開，她就說：“我討厭醫(yī)生，討厭你們講大道理。我爸什么道理都跟我講過了，沒用！”

看她明顯有抵觸情緒，我立即想到了一本名為《兒童敘事治療——嚴重問題的游戲取向》的書。該書作者是三位西方兒童心理臨床治療師，他們向廣大家長提出一個挑戰(zhàn)：大人如果總以“嚴肅的方式”處理問題，付出的代價就是限制自身的資源——包括橫向思考、保持好奇心、愉悅的心情、投入兒童世界的能力、相信問題能夠解決的信念等。缺少了這些，我們的頭腦會變得遲鈍，對兒童失去吸引力，甚至被問題打敗。

春柳是一個非常理性、聰明、高智商、樂意分享卻有點叛逆的孩子。這類青春期學霸，最煩被“一本正經(jīng)”地教訓。我決定采取一種游戲的方式與她交流。因為游戲能提供一種“通用的語言”，適合所有年齡段的孩子。

我以“敘事游戲”的方式與她聊起了小狗，因為事先我知道她家養(yǎng)了一只小狗。我問她：“你很喜歡你家的小狗吧？以前可以每天看到它，現(xiàn)在一周只能見一次，會不會不適應？”她點頭承認，并告訴我她的狗名叫“大地”。

于是我問她：“你覺得大地什么時候最棒？”她說：“它站起來作揖的時候?！?/p>

我說：“它一定給你帶來了很多快樂！當你回到家，它搖著尾巴撲上來跟你玩的時候，你是不是所有的煩惱都沒有了？”她有了笑容：“是啊，它挺逗的……”

隨后我與她分享了自己養(yǎng)狗的經(jīng)歷，她似乎找到了知音，漸漸打開了話匣子。一番鋪墊之后，我很自然地轉(zhuǎn)入了正題，問她：“你覺不覺得是嘔吐奪走了你的快樂？”她脫口而出：“還有到市里來上學，我不喜歡這兒……還有奧數(shù)，我討厭比賽……”

她的回答已經(jīng)表明了她厭食、嘔吐的根本原因，但我希望引導她樂觀起來，便說：“春柳啊，我不認識以前的你，以前你在縣城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呢？”她說：“很快樂，也很陽光，雖然有點胖，但每天精神抖擻！我不計較別人怎么看我！我那時候真的很快樂！”我追問：“那時候你最好的朋友怎么看你呢？”她一臉笑容，快樂地說：“她說我是個開心果。”我再問：“那老師怎么看你呢？”她答：“老師說我非常會搞笑，不像個女孩子！”

與她進行這番對話的目的，是要她通過不同的視角來觀察自己，把自我評價與他人評價相對照，讓她以自己的描述（說出來）加以強化，尤其是正面評價，在經(jīng)過強化以后幫她提升自我評價并增強自信。

敘事游戲——像在談別人的事情一樣

在接下來的交流中，我有意回避嘔吐、厭學等詞匯，以旁觀者的身份與她探討問題。我說：“我認識一個正減肥的女孩，已經(jīng)很瘦了，可還是強迫自己不吃飯，弄得一看到食物就不由自主地反胃。你想不想給她一些建議？”她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說：“我會告訴她，這是一場戰(zhàn)爭，要勇敢，別退縮！我覺得‘厭食癥就像一個怪獸，我就一直在跟怪獸較量，有時候會被打敗，有時候會打敗它。”我借機重復她的話，引導她明白，即使被厭食癥打敗了，她仍然具有打敗厭食癥的堅強意志。我又問她：“假如那個女孩退縮了，覺得自己沒希望了，戰(zhàn)勝不了厭食癥，你會如何鼓勵她呢？”

春柳說：“我要告訴她，雖然很艱難，但是你要為生命戰(zhàn)斗，否則你會餓死！你可以養(yǎng)一只小狗，狗狗永遠不會拋棄主人，會是主人永遠的同盟。每次我不想吃飯的時候，就會想到我的狗正期待著我回家……”

我倆的這番溝通，其實是一種外化的語言實踐——將她與她身上的問題分開，而不是把問題當成她的一部分，我們似乎是在談論“別人”——從而減輕她的壓力。

在談論“數(shù)學問題”時，我使用了同樣的方法。看得出春柳的父母都被她數(shù)學成績下滑的“烏云”籠罩著，以至于不斷對她表達負面情緒。當春柳媽媽不斷重申她為了女兒付出了事業(yè)、精力、金錢，而女兒成績退步讓她很沒面子、很沒自信，甚至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個好母親時，我提醒并建議她：“你所有的注意力是不是都在女兒的學習成績上，忘記了孩子其他美好的地方？能不能想一想以前那個成績優(yōu)異、自信、快樂的春柳，先把她這個人和她現(xiàn)在的學習成績分開，讓她感覺不到壓力和羞恥？”

我告訴春柳媽媽：“您的女兒其實一直在對抗厭食、厭學，她像在打仗一樣與嘔吐感做斗爭，只是經(jīng)常力不從心，原因是每次她快要勝利的時候，您就會潑冷水，說：‘我辛辛苦苦為你做飯、洗衣、陪讀，放棄了一切，你卻如何如何。這種話你覺得是在幫她還是在幫她的敵人？”春柳媽媽明顯有些吃驚。因為她始終認為女兒和女兒的問題是一體的，女兒看到奧數(shù)題就嘔吐，是因為懶惰、想逃避。她從來沒有看到女兒的努力，與女兒的溝通總是給女兒帶來壓力，以至于母女關系劍拔弩張。

我指導春柳媽媽學習“敘事游戲法”——將女兒的厭學、厭食等問題想象為一只看不見的、乖戾又狡猾的“怪獸”。“怪獸”總是將父母囚禁在視野狹窄的黑暗洞穴中，讓父母只看見問題，忘記孩子本身的可愛?！肮肢F”讓父母歇斯底里、口不擇言，壓制孩子的潛能。

春柳媽媽有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在我的指導下試著客觀地看待女兒的努力。果然，她的改變很快化解了母女之間的堅冰。盡管她偶爾還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但當她努力把與女兒的交流從“家長教訓孩子”的模式轉(zhuǎn)變?yōu)椤捌降扔腥ぁ钡呐笥咽降慕涣饕院?，春柳曾?jīng)有過的負罪感、羞恥感漸漸消除，與她的關系大為改善。

重燃激情——加入“擁護數(shù)學俱樂部”

隨著親子關系的改善，更關鍵的是父母新的教育理念讓春柳放松了不少，她的厭食狀況也漸漸有所好轉(zhuǎn)，不再那么挑食，體重有所回升。在隨后的近半年里，她的學習成績雖然沒有提升，但停止了下滑，這讓她覺得“父母沒那么討厭了，日子好過多了”。

春柳的任課老師無不認為，無論智商還是學習基礎，春柳都具備成為學霸的條件，只要她重燃對理科學習的熱情，擺脫莫名其妙的嘔吐感，她就能繼續(xù)在奧數(shù)領域馳騁。所以，后期我將工作重點放在了這兩個方面。

我經(jīng)常詢問春柳的夢想——盡管青春期女孩的夢想會變來變?nèi)?，但春柳對未來的憧憬仍是做律師、大學教授、牙科醫(yī)生等高大上的職業(yè)。

我借用了美國小學教育中的一個案例——美國的一些學校，一些學生特別是男生，會懷疑女生的數(shù)學能力。心理老師就組織了一個“擁護數(shù)學（ANTI-ANTI-MATH）俱樂部”，讓女生明白：很多人認為女生學不好數(shù)學，這是個大謊言。很多加入俱樂部的女生漸漸發(fā)現(xiàn)，很多男生之所以懷疑女生的計算能力與邏輯思維能力，只是因為他們希望女生很笨，永遠崇拜他們。

給春柳講完這個案例我問她：“你一看到奧數(shù)題就想吐，是不是因為一種心理暗示——我數(shù)學不好，我是個可愛的有女人味的女孩——可是這種暗示絕對不會讓你變得更可愛或更有女人味，而是會扼殺你的天賦，讓你變得自卑?！贝毫肓讼?，沒有否認。

我鼓勵她也寫一份申請書，加入“擁護數(shù)學俱樂部”。等她寫好申請書，我?guī)b讀了俱樂部宣言，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jīng)改變，是俱樂部的一員。這就意味著她要用自己的努力提高數(shù)學成績，并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那些總以為女生笨的男生們：“我是女生，但可以做得比你們更棒！”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努力，盡管面對奧數(shù)試題還會有嘔吐感，但春柳已經(jīng)能夠憑借自己的意志力忽視那種感覺，并將注意力轉(zhuǎn)移，有了能夠戰(zhàn)勝嘔吐的自信。

我又給她打了一個“警報器”的比喻，告訴她：“感到惡心想吐時，你可以放慢呼吸，告訴自己這是一個錯誤警報，是你的想象力在嚇唬你?！彼芸炀蛯W會了這種“放慢呼吸”的放松法，采用這種方法，她能夠讓自己在奧數(shù)比賽中放松身心。到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戰(zhàn)勝了嘔吐感。

我最近一次見到春柳，是她初二下學期開學的時候，她蓄起了長發(fā)，穿得很漂亮，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在初二上學期期末考試中，她的數(shù)學成績?nèi)昙壍谝?。她自豪地對我說：“學數(shù)學，女生當然不輸給男生，我就是證明！”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