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學文
圖|不 在
追花少年
文|肖學文
圖|不 在
山壟里的油菜花從遠處漫過來,像一條流金的河,壟邊嫩綠的山岡,就像河的岸。一些村莊坐落在山邊,大多是貼著各色瓷磚的兩層小樓,一色的青瓦屋頂,背依著青山,面對著金黃的油菜花田,簡直是一幅畫。
一輛破舊的農(nóng)用汽車在這條窄窄的鄉(xiāng)村公路上緩緩地前進,有些搖晃,也有些顛簸,就像一艘在波濤里逆行的船。少年杜玨坐在副駕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窗外,那不斷往后淌過的花河與翠岸,讓他產(chǎn)生無限想象。
太陽快要下山了,遠處的村莊不再那么耀眼,杜玨側(cè)過臉,看了一眼正悠閑地開車的爸爸,意在詢問爸爸是不是目的地快到了,他感覺這里的山形地貌越來越熟悉,有一種回到家鄉(xiāng)的親切。見爸爸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便又將臉轉(zhuǎn)向了窗外。有風從車外吹到杜玨的臉上,涼涼的,舒服得很,吸一口,肺里都有些甜膩膩的味道。
車在一個稍高的坡道邊停了下來,爸爸打開車門,從車上跳了下來,找了兩塊大石頭將車輪塞住,再繞到杜玨這一邊,準備將他抱下來,杜玨早已麻利地將車門打開,蹦了下來。爸爸沖著杜玨咧嘴一笑,罵了一句:“狗日的,不怕摔死去!”
杜玨也不回話,急沖沖跑到路邊的花田里,扒下褲子就撒起尿來,他被這泡尿脹得實在有點兒難受了。
爸爸站在路邊觀察了一下位置與地形,知道路邊的山坳里就是一個極佳的蜂場,山坳地勢高且平坦,三面環(huán)山,不怕水也不怕風,面對的則是一大片蜿蜒的河谷花田。杜玨在心里一直惦記著心中的目的地。從前幾個蜂場開始,他就從心里進行著倒計時,今天從車窗一見這山形,小心臟有些抑制不住地狂跳。
從5歲起,他就跟著爸爸四處養(yǎng)蜂,追花奪蜜的養(yǎng)蜂人沒有閑時空日,一年四季從南到北,花開到哪兒他們就追到哪兒。這條線路,杜玨也走過幾趟,腳一落地,哪兒有水哪兒有屋場,甚至小賣鋪的位置,他都了如指掌。
爸爸從車上拿出一些簡單的工具,將場地稍稍整理了一下,便開始安營扎寨,杜玨也幫爸爸遞東西,打個下手。別看杜玨才9歲,可他已是一個老幫手了,爸爸一伸手,他就知道爸爸要什么東西。養(yǎng)蜂人的一切粗活兒技術(shù)活兒,杜玨也都已熟記于心。甚至蜂群里的蜂王、工蜂、雄蜂,一入他的眼,他就能分辨得清清楚楚,蜜蜂的天敵很多,他也能一一識別。
帳篷搭建完工,天已經(jīng)黑了,杜玨拿了一個小馬扎坐在帳篷門口,舉起應(yīng)急燈照著爸爸卸蜂箱。卸蜂箱是個力氣活兒,也是技術(shù)活兒,杜玨是做不了的,爸爸將100只木箱子一長溜擺在山沿邊,再一一將蜂箱下端專供蜜蜂進出的小門打開,安營扎寨就算完工了。
爸爸開始做飯的當兒,杜玨從箱子里翻出一本已被翻得卷了角的地圖,將地圖翻到他所在地方的這一頁。杜玨沒上過學,認識的字不多,但對地圖卻很熟悉,從中國陸地的最南端,一路往北,凡在他們行走的那條路線上的地名,他都能很快地報出來,也能從地圖上找到。每搬一次蜂場,他就會將地圖翻一頁,并在這一頁上做個記號,這是他從爸爸那兒學來的,一般不會出錯。杜玨看到地圖上自己去年記上去的一些圈圈點點,抿著嘴巴笑了。這一頁的圈圈點點更多,還有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也比其他任何一頁都要舊,因為杜玨經(jīng)常會在一個人的時候翻到這頁。杜玨最后確定了這個村子的名字,沒錯。
天剛蒙蒙亮,山邊灌木叢里的竹雞就開始扯起嗓子叫起來了,杜玨早早就起了床,他偷偷從箱子底下拿出兩小玻璃瓶金黃的菜花蜜,躡手躡腳地出了帳篷,生怕驚醒了還在沉睡的爸爸。
杜玨一個人走進這個叫石塘的小村子,對,這個村子就叫石塘村,雖然杜玨的地圖上找不到村子的名字,但杜玨卻將它的名字記得很牢靠。村子被一股帶著菜花清香的水汽籠罩著,濕漉漉,好像還沒有睡醒的樣子。杜玨老遠就看到村子盡頭一棵架著喜鵲窩的高大的楓香樹,他記得,那楓香樹下就是石塘小學,他在石塘村認識的最好的朋友,就在石塘小學上學,她的名字叫菊。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一天午后,杜玨正在幫爸爸搖蜜,突然聽到一聲哭叫,當他抬頭時,見一個和他一般大小的女孩,站在離蜂場不到10米的地方,一手捂著腮幫,好像是被蜜蜂蜇了。杜玨忙放下手頭的活兒跑過去,怯怯地問:“你怎么啦?是不是被蜂子蜇了?”那女孩用另一只手擦了一下眼淚,點了點頭。杜玨一聽,忙將女孩捂著腮的手拉開,見她的腮上有一根蜜蜂留下的尾刺,半邊臉都紅彤彤地腫起來了,便半是指責半是安慰道:“蜂子是不會隨便蜇人的,一定是它飛過來時你用手揮了它的。不要緊,我?guī)湍闩幌拢粫壕秃昧??!?/p>
那女孩見杜玨說是因為她揮了他的蜂子才被蜇的,心里非常委屈,眼淚又出來了,哭著說:“我沒惹它,我只是想過去看看,它就飛過來蜇我的?!?/p>
杜玨見女孩又哭起來,一時手足無措地說:“我也沒怪你,你不知道,蜂子蜇你一下,刺就留在你身上,它飛出去一會兒就會掉地上死掉呢!”他說完,伸手將女孩臉上的蜂刺拔下來,遞給女孩看。
女孩看到那刺上果真有一小節(jié)蜂尾,便停下哭來說:“那怎么辦?它真的不能活了嗎?”
“騙你我就是這蜂子!”杜玨發(fā)誓道。
見杜玨這樣一說,小女孩破涕為笑了。
杜玨又說:“你等一下,我找點兒東西幫你涂一下,一會兒就好了?!?/p>
杜玨從路邊掐一棵蒲公英,那蒲公英從斷口處冒出一股白漿,杜玨將白漿直接涂到女孩被蜇的地方,不一會兒,女孩臉上的紅腫就慢慢消失了,也不疼了。
女孩子說:“你真厲害!”
杜玨說:“是我爸教我的,我們養(yǎng)蜂人,也常常會被蜂子蜇傷的?!?/p>
“我叫菊,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問。
“我叫杜玨?!?/p>
“哈哈哈哈,豆角?咋不叫茄子,或者辣椒呢?”
杜玨臉一紅,說“:是杜玨,不是豆角?!?/p>
“還不是豆角?不過豆角也挺好聽的,好記。豆角,你跟你爸養(yǎng)蜂子,就不上學嗎?”
杜玨有些難過地搖了搖頭。
“我不和你說了,我要上學了,我們學校就在那棵大樹下面,你不搖蜜了就到我們學校去玩吧!”
“你等一下!”杜玨飛快地跑到蜂場,將一塊剛剛割下的流著蜜的蜂巢拿過來遞給菊,說:“好吃得很,你嘗嘗!”
菊推遲了一下,接過去小心地咬了一口,一股蜜汁從嘴邊溢出來,她用舌頭舔了一下,咧嘴笑道:“真甜!”
杜玨在石塘村認識了菊,日子過得一點兒都不單調(diào),每天放學,菊都會跑到蜂場來玩一會兒,杜玨也跟著菊到學校玩過幾次,菊還介紹杜玨認識了村里其他的幾個小朋友,杜玨甚至有了上學的沖動。菊告訴杜玨,她的爸爸媽媽都在一個叫深圳的地方打工,她還有一個弟弟,爸爸媽媽將他帶在深圳上幼兒園,她跟著爺爺奶奶在家里上學。杜玨也告訴菊,他沒有媽媽,爸爸從來不和他說起媽媽的事,他也沒有爺爺奶奶,所以只能跟著爸爸四處追花。每次兩個小朋友說到這個話題,基本上就說不下去了,這時,杜玨就會送菊一小塊蜜巢。
在石塘村,杜玨還有一個最大的收獲,就是他跟著菊到石塘小學去玩的時候,老師送了他兩本一年級的書,一本語文,一本數(shù)學。老師還說,只要杜玨愿意,可以讓杜玨在學校借讀。為了老師這一句話,杜玨著實興奮了好幾天,甚至還真的在教室里上了一個星期的課。
可是,石塘村的菜花花期很快就過去了,他們必須再一次轉(zhuǎn)場了。離開石塘村的時候,杜玨沒有去和菊告別,他將兩小瓶菜花蜜放到菊奶奶家的窗臺上,一瓶是給菊的,一瓶是給老師的,并寫了一個小紙條壓在瓶子底下,告訴菊明年菜花開的時候還會來。
今年的季節(jié)來得比較晚,雨水也多,各地的花期都有些不同,爸爸本來準備將追花的路線做些調(diào)整的,可杜玨與菊約定了今年會來,自己怎么能說話不算數(shù)呢?在杜玨的一再央求下,爸爸終于下決心走這條去年的老路。為此,杜玨曾激動了好幾天。
杜玨一夜沒睡好,他等不到天亮就起了床,他走在石塘村的村路上的時候,家家戶戶都還關(guān)著大門,可杜玨顧不了這么多,他沖著老楓香樹一路跑過去,他希望自己能站在校門口看到好久不見的好朋友迎著自己走過來時的那份驚喜。
杜玨來到校門口,校門緊閉著,一把鎖已有些銹跡,好像好久沒打開過了,杜玨從門縫里往里瞧了瞧,校園里有些茅荒草亂,心里覺得有些奇怪,也有些慌亂。
太陽升起來了,老楓香樹上的喜鵲窩里飛出幾只老鴉,站在高高的樹丫上叫了幾聲便飛走了,家家戶戶屋頂?shù)拇稛熒饋砹?,可沒看到一個人到學校來,杜玨心里空空的。
“細伢崽,你不去上學,到這兒來干嗎呢?”一位扛著鋤頭的奶奶見杜玨在校門口張望,便停下來問。
杜玨紅了臉,怯怯地問:“奶奶,今天學校放假了嗎?”
“還放什么假啰,學校去年就沒辦了,學生伢太少,都到鎮(zhèn)里上學去了。”
“哦,那,那菊也到鎮(zhèn)上上學去了嗎?鎮(zhèn)上離這兒遠嗎?”
“你說菊呀?去年下半年,她奶奶過世后,她就隨她爸媽到外地去了,是不是在上學,我就不知道啰。”
杜玨聽了老奶奶的話,一下子呆住了,他仿佛聽到自己的心與手中的蜜瓶一起掉到地上,啪的一聲,碎了。
責編|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