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靜
其實,他早就發(fā)現(xiàn)她的與眾不同。她來往于那些驚慌失措的同伴之間,神態(tài)就像開春后的風(fēng),雖說剛經(jīng)歷一場劫難,還有一絲的瑟瑟發(fā)抖,但畢竟多了幾分從容和鎮(zhèn)靜。
一看到她,他的心就“撲通撲通”狂跳了好一陣子。他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再一次打量她:一身紅衣裳、一副紅臉龐、目光里滿是深情和問候。他更加堅定了這種想法,他見過她,而且不止一回。想到這兒,他如同逢了舊交,心里頭涌上來絲絲溫暖。
他喊她:“哎,是你嗎?我是石塘呀!”
她知道他在跟自己說話。
她回應(yīng):“是我呀,我知道你是石塘,我咋能不認(rèn)識你呢?”
她的聲音很小、很細(xì),在水面下徘徊、縈繞,石塘根本聽不清楚。
石塘沒回話,她急了,她朝他大喊了幾嗓子,聲音一遍比一遍高,他還是一句也聽不到。
石塘聽不到聲音,但石塘能看到,石塘知道她在跟自己交流。石塘看見她說話時,嘴里頭吐出一串串的氣泡泡,圓圓的、亮晶晶的,像一粒粒晶瑩剔透的玉珠子。氣泡兒跳出水面時,還在水面上打幾個調(diào)皮的滾,然后“叭”的一聲炸開,聲音清脆得像是雨滴砸落在荷葉上。石塘聞到炸開的氣泡里,散發(fā)出一股清香氣息,幽幽而上,沁人心脾。石塘說:“俺知道你盡管是條魚,可你也想跟俺說說話兒?!?/p>
是的,她是條魚,一條紅鯉魚,名字叫紅。
石塘是名礦工,掏煤的人。
這回子,石塘碰見紅,不是在河水里,不是在溝里、塘里,而是在石塘掏煤的煤窯下。要說石塘是礦工,下窯干活那是命,在窯下見著石塘,誰也不感到啥稀罕;可紅不是礦工,紅是魚,魚通常生活在地面上的河塘溝汊里,魚咋會生活在煤窯下呢?
紅原先可不住這兒。石塘家村子前頭有個池塘叫清水塘,紅的家就住那兒。今兒上午,窯上去了輛大卡車,下來幾個人,不由分說就往清水塘里撒網(wǎng)。紅正跟姐妹們說笑的當(dāng)兒,一張網(wǎng)瞬間從天上蓋下來。姐妹們都嚇壞了,紅有個表姐膽子小,一頭就扎進(jìn)紅的懷里;紅的妹妹更是膽子如鼠,竟嚇得昏死過去,老半天才緩過神來。
被網(wǎng)罩住的那一刻,紅也怕極了。要說碰到這事兒,擱誰身上誰不怕得要死呀。她們畢竟都是魚,魚最怵的就是網(wǎng)。哪怕離十丈遠(yuǎn)瞅著那千洞百孔的家伙什,魚們也嚇得丟了魂。她們做魚的怕網(wǎng),就像做人的怕刀怕槍。魚要是被網(wǎng)住,就好比人的腦袋上架著一把刀、頂著一桿槍,那都是九死一生的事。
一陣恐慌后,紅慢慢冷靜下來。紅發(fā)現(xiàn),大卡車是石塘他們窯上的,紅常能看到那輛車在塘岸上跑,紅認(rèn)識。一想到這些,紅心里一下子放松了許多。紅想,要是這些人把她們帶到窯上去,她肯定能碰見石塘,那樣的話,至少她心里會有些依靠。
先前,在清水塘里,紅只知道跟著姐姐哥哥后面瘋跑、瞎鬧,可日子一天天過,自個兒一天天長大,有一天,紅突然覺得自己再不能這樣傻瘋了。因為這會兒,大人說道她一句啥不是,擱以往,紅肯定沒聽見一樣。現(xiàn)在呢,紅知道有些不好意思了。有時,大人說重了,紅還會臉紅,她的臉一紅起來,紅艷艷的,像清水塘岸上怒放的石榴花,真好看。本來嘛,紅日日里就喜歡穿一身紅鞋、紅褲、紅上衣,這會兒臉再一紅,配上一副紅臉頰,活像個蒙了紅蓋頭的新嫁娘。
有一回,魚二哥看見紅成了紅人兒,魚二哥瞎起哄:“喲、喲、喲,紅是大姑娘了,紅害羞了,要給紅找婆家嘍!”
魚大姨打旁過,聽見了,就跟他逗悶子:“魚二哥呀,說笑歸說笑,口水咋還砸到腳面子呢,該不會看上人家紅妹妹了吧?”
紅聽見了,上來狠狠掐魚大姨一把,說:“去你的,人家還喊你大姨呢,一點也不向著人家!”
說實話,清水塘里的婆娘們常常拿紅跟魚二哥開玩笑,說他倆如何如何般配。其實呀,紅心里對魚二哥才沒啥感覺呢。這幾日,那些婆娘們說道得多了,紅才仔細(xì)地想她跟石塘的關(guān)系,紅突然就想到“感覺”這個詞。關(guān)于這個詞,紅以往從沒思慮過,更不曾使用過?,F(xiàn)在,紅倒是覺得把這個詞用這兒,再恰當(dāng)不過了。至于感覺到底是個啥東西,紅想不清楚,更解釋不透,就像現(xiàn)在對魚二哥吧,紅也不討厭他,紅甚至還有幾分喜歡他。應(yīng)該說,魚二哥是條好魚。魚二哥常常關(guān)心她,保護她。有回子,一只大蝦欺負(fù)她,用大鉗子夾住她的小手,就是魚二哥趕跑的大蝦。當(dāng)時,紅的手流了血,魚二哥還找來水草,細(xì)心地敷在她的傷口上,你說說看,紅能不感激魚二哥嗎?可紅知道,感激歸感激,喜歡歸喜歡,要是讓紅跟魚二哥處對象,讓紅嫁給魚二哥,紅還真是打心眼里不樂意。紅想,只有遇到她想嫁的人,她才會對他有感覺哩。
老輩人說過,剃頭的擔(dān)子總會有一頭熱。紅對魚二哥沒感覺,魚二哥卻對她死心塌地地好。眼下,魚二哥正對紅發(fā)起追求攻勢呢!紅是個善良的女孩,紅不愿接受魚二哥,可紅又不想為這傷害了他。魚二哥三番五次地追她,紅有些招架不住了。有天晚上,紅鼓足勇氣對魚二哥挑了天窗,說了明白話,紅說:“魚二哥,俺對不住你,俺怕是跟你只有做兄妹的緣分,改明兒,俺一準(zhǔn)報答你的好,給你尋個好嫂子?!奔t說這些話的時候,紅看見魚二哥的眼睛紅紅的,淚珠兒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魚二哥說:“你說啥哩,俺知道你是這清水塘里最好的女孩,俺配不上你,你是瞧不上咱這塘里的男孩?!?/p>
魚二哥這么說,紅心里一酸,她真想好好跟魚二哥解釋一番??杉t的嘴巴張了好幾回,氣泡冒了好幾串,紅的話也沒說出來。當(dāng)時,紅心里難受極了,紅的淚珠兒都流了下來,要不是忍了再三,紅都要哭出聲來了。
打那以后,魚二哥要是在路上遇到紅,老遠(yuǎn)就岔開了道。紅也覺得尷尬,為了不讓魚二哥看見自己難過,沒特別的事,紅就不到清水塘中心的廣場上去玩。一天晚飯后,月亮出來了,月光把清水塘照得白亮亮的,紅到塘邊去散心。清水塘岸邊長滿了金魚草,暖風(fēng)一吹,吹開了枝頭一簇簇的小紅花。有的花開,有的花謝,花瓣飄在水面上,像一葉葉紅色的小船。這會兒,紅撞見了一個人。
石塘升窯的時候,太陽已西沉。每一回,從窯底升到地面的一瞬,看著水草一樣藍(lán)的天,石塘的心都會興奮地跳個不停。對礦工來說,能看見天,能在太陽底下走一走,真是樁美好又奢侈的事呀!出了礦,走近清水塘,石塘常會習(xí)慣性地呆上一會兒。今兒,因石塘在單位干活賣力氣,受了夸獎,他一高興,到窯下就多干了一份活。這會兒,到了清水塘,石塘心情一放松,才感到身子里像灌了鉛,沉甸甸。石塘脫衣跳到水里,他要好好泡個澡,去一去身上的疲勞。凡事都是天定的姻緣。這會兒,紅偏偏打這兒路過,紅一個沒留神,正撞在石塘的懷里。剛開始,紅還以為撞的是魚大姨呢?紅知道,平日里魚大姨是個愛運動的人,她常到塘邊鍛煉身體,好幾回,紅都在這兒跟她撞了滿懷。
紅說:“魚大姨呀,累了就坐下歇會兒吧?”
沒人回應(yīng)。
紅一抬頭,發(fā)現(xiàn)撞的根本不是魚大姨,紅撞的是一個大男人。紅看他時,目光正與那男人的目光相遇。紅看見,那男人的眼神像一池春水,深邃、熱情,仿佛都能把一個人融進(jìn)去。紅被那男人的眼神逼得低下頭。紅在心里想,這男人的眼神好像在哪兒見過,熟悉得很?紅想了片刻,紅想起來了,以往,魚二哥像是用這種眼神看過他,父親也像是用這種眼神看過他??墒牵亲尲t說出這眼神更像誰,紅一時又說不上來。紅低頭時,紅看清了那男人的模樣,紅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男人的身上竟連一件衣裳都沒掛,他赤條條光溜溜的樣子,活像水里的一條大白魚。此時,月亮正掛在半空,月光灑在那男人身上,泛著一片白生生的亮光。
回到家,紅草草吃點晚飯就回房了。紅不想像往常一樣沒完沒了地跟娘嘮叨,紅想回房間好好想一想剛才發(fā)生的事。娘不知情,娘拍了好幾回子門,說紅你一整天就知道在外頭瘋,是不是出汗著了涼?娘給你熬碗姜湯發(fā)發(fā)汗。
紅有些不耐煩,自己都這么大了,都是大姑娘了,娘還把自己當(dāng)成小孩子。紅想娘也是的,娘也是從姑娘家過來的人,女兒大了心事重,娘咋就一點不理解呢?紅對著門外說:“俺沒病,累了,俺睡下啦?!奔t順手關(guān)了燈,一頭鉆進(jìn)被窩里。
進(jìn)了被窩,可紅一點兒也睡不著。紅以往該睡覺的時候,洗洗就上床了,也沒啥事可琢磨,打幾個哈欠就進(jìn)了夢鄉(xiāng)。今兒,因為剛剛撞了那男人,紅的一顆心就沒回來,紅想,她怕是打心底里戀上那個男人了。
紅躺在床上,四周的空氣霧一樣包圍過來。紅覺得,這天天呼吸的空氣,今兒也有些不同。每天的空氣,紅早就聞習(xí)慣了,平淡得跟白開水沒區(qū)別。即使她在外頭瘋一天,晚上回來看到娘、見到爹,心里熱乎、高興,那個時候呀,空氣里也大不了多幾絲甜甜的味道?,F(xiàn)在,這空氣里的味道可是她從未聞過的,這空氣里到底是個啥味呢?
紅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又淺淺地抿了一小口氣,紅嘗到了,這空氣里不僅甜美,而且溫暖,像股股濕潤的氣流涌過來,緊緊包裹了她的身子,她的心。紅想到了,這就叫幸福,這種味道就叫幸福。
那晚,紅一夜也沒睡踏實,紅老是夢到跟那個男人在一起。睡夢里,那個男人還跟她說了好多耳邊話,做了好多溫柔的事,都是紅心里頭喜歡聽愿意做的事。他在自己身邊,不管說悄悄話,還是做事,都溫柔又體貼,紅覺得,在他的體溫里,她整個人就要被融化了。
紅喜歡這種狀態(tài),渴望這種狀態(tài)??墒牵炕丶t跟他最溫存的時候,最留戀的時候,不是娘在外頭咳嗽一聲,就是老天在窗外打一個炸雷,總讓她不能盡興致。紅恨娘和窗外的炸雷,真是不認(rèn)相,攪了人家的好事。紅想說娘幾句,想罵炸雷幾聲,可紅又開不了這個口。紅要是說了娘,罵了炸雷,娘反問她覺睡得好好的,為啥三更半夜嘟囔人,她又不好講出原由。講出原由來,那還不羞死個人。紅只有干生氣的份兒,只有狠狠掐幾把枕頭的份兒,紅對枕頭撒氣道:“小冤家,都怪你,都怪你!”
天還沒大亮,紅就起床了,紅要到清水塘邊等那個男人。紅蹲在水草叢下,一雙手拽住水草根,一顆心隨著波浪起伏。紅等了一頓飯的時辰,眼看東邊的天都讓太陽映紅了,還是沒見著那人的影子。一陣風(fēng)亂過來,水面上泛起一層子浪,一片桑樹葉子飄下,正蓋在紅的頭上。紅暗罵了一聲搗蛋鬼,說你一個桑樹葉子,不懂感情,又不會處對象,你可不能嫉妒俺。紅還嘮叨說:“你要是會這些,那咱倆就站出來,讓他挑一挑,選一選,他要是相中你,俺就把他讓給你。”桑樹葉子不說話,搖搖頭,知趣地隨水浪流走了。
“鬼丫頭,一個人這說啥呢?”紅聽見有人跟她搭話,回頭一看,是大早起來蹓彎兒的魚大爺。
要是在往常,紅隨便找個理由,就把魚大爺應(yīng)付過去了。可今兒,魚大爺這么乍一問,紅竟然不知咋回答才好。紅張一回子嘴,又張一回子嘴,聲音沒出來,出來的全是氣泡泡。魚大爺見了,也不再問,背著雙手哈哈大笑。魚大爺笑了一陣子,紅的一張嘴才閉合了。紅氣得直跺腳,心說真是的,要不是為著那個男人,人家才不會讓魚大爺笑話呢!
從魚大爺那兒知道,那人叫石塘,是煤礦上的窯工,整天要下到地底下掏煤,掏的就是這清水塘附近地下的煤。魚大爺還說,哪天窯上把這地下的煤掏凈了,咱這清水塘也就成了無底洞。魚大爺這么一說,紅開始害怕起來,紅想,要有一天清水塘真成了無底洞,她們家的房子會不會掉下去?要是那樣的話,她們一家人又該到哪兒生活呢?
紅仔細(xì)回憶,這兩年她們家的墻壁真是開裂過幾回,每回墻裂開了口子,都是爹喊魚二哥一道來修葺。還有這清水塘的面積,紅記得幾年前并不大,她從塘東街遛達(dá)到塘西街,也就吃一串糖葫蘆的時間。可現(xiàn)在呢,清水塘一天天往四周塌陷,眼看著就靠近石塘家住的村子了。再說這塘里的水,以前,紅在水面上跳舞的時候,一眼就能看見水底的綠草;走在大街上,抬頭就能看到街盡頭。可現(xiàn)在呢,紅到時裝街買衣裳,半道上,好幾回都認(rèn)錯了人。剛開始那會兒,紅還以為自己視力下降了呢?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是塘水變混濁了。更糟糕的是,街道兩旁的觀賞樹,以前一棵棵綠得像翡翠,如今已死了好幾棵。
紅知道了石塘是礦工,要到窯下干體力活,紅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紅開始恨自己沒把子男人的力氣頭,紅要是有力氣,紅一準(zhǔn)要到窯下幫石塘干點活,幫他分擔(dān)些壓力。紅還考慮到,石塘在黑黢黢的窯底下干活,餓了吃啥,渴了喝啥,回家有人服侍他嗎?紅擔(dān)心的事一多,紅的心就碎了,像有一個人,一雙手,把她的心揉得四分五裂。
紅立起身子往遠(yuǎn)處觀望,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石塘住的村莊上飄蕩著一縷縷的炊煙,像一塊白云彩飄在村子上頭。等到太陽偏西,石塘才從窯上回來。紅猜著了,石塘上的是早班,天不亮就出家門,怪不得等一天也見不著個人影子。這會兒,紅剛才還惱恨石塘的氣,現(xiàn)在就像水泡兒碰了草尖,突然間就破了,就消了。紅還有些怪自己,是自己沒摸清石塘的上班時間,才在這兒傻傻呆了一整天。
石塘越走越近,紅反倒不知做啥好了。紅一緊張,腦門子、手心里都出了汗,紅往衣裳上抹了幾把也止不住,紅還把昨晚準(zhǔn)備一夜的話忘得干干凈凈。由于緊張,紅的胸口一起一伏的,像有個小皮鼓“咚、咚、咚”地敲。紅拿小手狠命地捂,紅想讓小皮鼓安靜些,紅越是這樣,那個小鼓打得越歡快。
太陽光照下來,照在紅臉上,紅的臉紅得像塊紅綢緞。石塘走近了,近得只有幾步距離,紅不能再猶豫了。紅要是再猶豫,石塘幾步就能跨過去,那樣的話,紅肯定會后悔一個晚上。紅不想錯過眼前屬于自己的幸福。那一刻,紅忘了一個女孩家的矜持,忘了娘天天嘮叨的女孩守則,忘了世間的萬般觀念,紅身上瞬間集聚了力氣,紅縱身一躍……
那個春天里,石榴花開得艷,開得也瘋狂,一茬又一茬,花片兒落在水面上,一層壓一層,清水塘成了紅色的塘。這個季節(jié)里,紅的心也像石榴花一樣,每天都開放,開了又?jǐn)÷?,在石榴結(jié)子的時候,紅的秋天提前來了。
塘岸上,一個梨花一樣的女孩,紅認(rèn)得,她叫秋。紅曾聽岸邊的路人說過,她是前村的姑娘。秋手里提個包袱,一陣風(fēng)吹來,包袱里飄出飯菜香。紅聞了,肚子一陣“咕嚕?!钡亟校谒剂髁顺鰜?。說來也難怪,紅在這兒等石塘,一天沒進(jìn)食,早餓得前心貼了后背。其實紅也有進(jìn)食的機會,剛才,她滿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清水塘邊的樹上掛滿了石榴,有一個石榴笑裂了嘴,里面全是紅鮮鮮水汪汪的石榴籽。石榴樹從早到晚看著紅,可憐紅,說一個姑娘家為做成一樁事,忘了吃,忘了喝,真是不容易。石榴樹選了最大的一粒籽丟下來,不偏不斜,正落在紅嘴邊。紅感激地望了石榴樹一眼,說:“謝謝樹大哥的好意!”紅把石榴籽抱在懷里,可紅舍不得吃,紅想等石塘下班,和石塘一塊兒吃。
秋看見石塘老遠(yuǎn)就跑過去,挽著石塘的胳膊,親親熱熱的像是兩口子。秋拿出飯菜,讓石塘吃,秋說:“俺怕飯菜涼,包了好幾層棉布皮子呢?!笔晾峭袒⒀实爻云饋?,紅懷里的石榴籽落進(jìn)了深水里。紅傷心透了,她不說話,眼淚流了出來,一顆,兩顆,三顆,顆顆都融進(jìn)清水塘里……
樹大哥見紅傷心,對紅說:“好妹子,別在這兒了,快回家吧。”
紅說:“我就不,人家天天在這等他,天天為他操心勞神,人家付出多少心血哩,憑啥俺不能跟他好?”
樹大哥說:“傻妹子,俺早想說你兩句,只是不忍這個心,你本沒這個命,為啥強求呢?”
紅最終聽了樹大哥的話,紅哭著跑了。
紅在家睡了兩天。開始,紅是心里頭憋屈,娘喊她不理,爹叫她也不應(yīng)。紅氣石塘不理解自己,氣石塘辜負(fù)自己的一片心意。紅想,要是石塘在自己身旁,她真要好好質(zhì)問他一番,甚至于,她還要上前抓他一把、踢他幾腳才解氣呢!
可氣歸氣,要是讓紅打心底里恨石塘,那還真談不上。紅知道,她所有的付出都是真心真意的,都是心甘情愿的,娘沒強迫她,爹沒強迫她,這清水塘沒一個人強迫她。既然是自愿付出,石塘最終選擇了秋,也不能說石塘有啥錯?
后來,紅甚至還想為石塘開脫。紅想,石塘沒選擇自己,肯定有他的原因——也許石塘迫于父母的壓力,也許他和秋原本就是青梅竹馬,也許秋對石塘的好就是比自己多……不管咋說,有一點紅是堅信的,她所付出的一切,石塘心里肯定有感應(yīng)。
這兩日里,紅把所有的問題都想清楚了。她是清水塘里的魚,她不能好高騖遠(yuǎn)想著外面的世界。從現(xiàn)在開始,她不再氣石塘,不再怨石塘,相反的,她還要打心底里祝福石塘。她既然喜歡過石塘,就要祝福石塘和秋不拌一句嘴,不吵一次架,過得快樂,過得幸福,一輩子和和美美做夫妻。紅打算好了,從明兒起,她要把以往的事翻書本一樣掀過去,另打鑼鼓另開張。
天一亮,紅就起床了,紅坐在梳妝臺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紅對爹娘說:“俺今兒要見魚二哥,俺想嫁給他?!?/p>
要是清水塘就這么安靜下去,紅會給魚二哥生兒育女,生一堆的孩子??墒?,煤窯上的大卡車一來,清水塘的平靜就被打破了。網(wǎng)一落下來,機靈的魚逃得快,紅有了身孕,身子重,行動慢,沒能躲過這一劫。窯上的人把魚們拉到礦上,把她們安置在窯底大廳的水槽里。起先,紅也不知道把她們帶到這里干啥?你想呀,她們是魚,又不是人,下到窯下,不能到掌子面挖煤,不能到迎頭掘進(jìn),把她們放在水槽里,是給下窯的礦工欣賞嗎?起初,紅是這么想。可后來紅發(fā)現(xiàn),情況跟她想的一點兒也不靠譜。那些礦工下窯時匆匆而過,頂多也就瞟她們幾眼。等他們上窯時,干了一班活,早累得筋疲力盡,誰還有心思過問她們呢?
可既然在窯底下修建了魚池,窯上肯定有自己的想法。紅看到,欣賞她們的多是些肚圓腦肥的人。有回子,窯上下來一群人,為首的很有派,他們在大廳里晃一圈,指指點點著,還跟幾個窯工握了手,一臉的笑。后來紅聽說,他們的工作叫檢查,那個為首的叫縣長。
紅沒想到在這里又見到了石塘,紅想,也許這就叫命吧,命里注定讓她跟石塘再結(jié)一段情緣,她拗不過命。這世上又有誰能拗過命呢?
石塘靠近紅,石塘說:“俺認(rèn)得你,你家在俺村頭的清水塘里住,咱倆同村?!?/p>
聽石塘這么說,紅心里一酸。紅想到對石塘的付出,本能地想使使小性子,不理他這個茬??杉t又想,眼下自己到了窯下,弄到這般地步,更何況,她又是個快當(dāng)媽媽的人,還有啥資本跟人家耍脾氣呢?想到這些,紅無奈地?fù)u搖頭,她小聲地對石塘說:“你還認(rèn)得俺,俺就知足了。”
既然是同村,石塘在窯下見到紅,也就如同見到了親人。講得更貼切一點,石塘覺得,見到紅,更像是見到了他的秋。在石塘的眼里,紅和秋是如此的相似,她們都溫柔、善良、好看……
石塘的手伸進(jìn)水池里,他想摸一摸紅的臉,摸一摸紅的身子,就像他以往回到家,見到秋的情形一樣。以往,石塘到家,總會一把捧住秋的臉,親一口,抱一陣子,還要跟她狠命親熱一番。石塘的手滑近紅的身子,撫弄著紅的肌膚,紅感覺到了,石塘的手很輕很柔,就像她在清水塘里游戲時,細(xì)滑的水草拂過她的身子。紅極力配合著石塘,她向石塘靠過來,整個身子都盤在石塘的手臂上,青藤一般繞來繞去。紅還把唾液滴到石塘的手心里,弄得石塘手心癢癢的,心里頭酥酥的。紅的唾液發(fā)出一種好聞的清香味道,從水底散出來,在空氣里彌漫著。紅的呼吸開始急促了,她的身體在發(fā)燙,燃燒,灼心,灼肺,紅再也不能自持,突然,她一口含住了石塘的手指,深情地吸吮著……
石塘想起了秋。
以前,石塘也常常跟秋這樣,身子貼著身子,心貼著心,兩人融成一個人。可自從那件事發(fā)生后,秋走了。秋不是一個人走的,秋走時正懷著他八個月的孩子。那時的秋跟現(xiàn)在的紅一樣,肚子都挺得像個山包,讓人動情。石塘恨煤礦,要不是煤礦在這兒開窯,也不會出這天大的事。
這件事,紅是聽塘邊洗衣人說的。
那天清晨,紅因為懷上了娃吐得翻天覆地的,紅原本是到水面上透口氣,這時,她聽到一個聲音。
“知道嗎,昨晚石塘媳婦出事了?”
“是生了嗎?”
“哪是哩,還不是礦上開窯弄得咱村的地往下陷,這不,昨晚石塘家的房子塌了,石塘媳婦帶個大肚子,跑得慢,活生生給砸死在房梁下?!?/p>
秋去世后,石塘睡了三天三夜,當(dāng)時,他真是死的心都有。紅更是替石塘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隨著時間的流逝,石塘才慢慢想開了。石塘想,出這樁子事,也不能都恨人家礦上。話說回來,要是不出事,石塘還是挺感激煤礦的。石塘他們這兒地勢低洼,十年九澇,前些年,只要夏天雨水一大,上頭就選這兒瀉洪,瀉洪時,大水無邊無際,一片汪洋。就因為這,石塘他們村的人得提前拖家?guī)Э诘匕徇w。搬遷時,老老小小的,勞心勞神不說,路上,也曾傷過人。后來,因為這里開礦,他們村才受到重視,上頭再沒選這里行洪。其實呀,要感激煤礦的還有紅,要是像以前那樣經(jīng)常發(fā)大水,別說是認(rèn)識石塘,恐怕清水塘里的魚早被沖得妻離子散了。
這段時間在煤窯下生活,始終有個念頭在支撐著紅,那就是,哪天看守她們的人疏忽,相信石塘一準(zhǔn)會來搭救她。一想到這些,紅的心又喜又憂。喜的是,要真是那樣的話,紅就能再回去跟親人團聚了;憂的是,回去后,她恐怕再不能跟石塘長相廝守,再不能天天做他的媳婦了。想到這,紅的心不免又生出幾分遺憾來。
今兒一大早,石塘下窯時跟紅說,他跟上頭打通了關(guān)節(jié),上窯時就帶她走??傻搅嗽撓掳嗟臅r辰,紅連石塘的影子也沒見著,紅開始慌亂起來。這些天在窯下,紅??匆娛軅牡V工被人抬上窯,每一回,紅都緊張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紅生怕受傷的是石塘。當(dāng)然,紅也不希望受傷的是其他人,畢竟他們都是石塘的兄弟。紅自小就怕見人受傷,別說是誰腿上、胳膊上流了血,就是誰手指頭上扎了一根芒刺,紅都會替人家心疼好一陣子。
真是怕啥來啥,正當(dāng)紅焦急的時候,一副擔(dān)架把石塘抬了出來。紅看見,石塘整個是個血人。擔(dān)架靠近紅時,石塘艱難地抬起頭,吃力地迸出幾個字:“紅色的魚,是俺媳婦,她快生娃了,俺要,帶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