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霞
北方有佳人
□柳小霞
那天,陸東陽在酒吧里喝酒解悶,意外地遇到了高中同學(xué)何清芳。當(dāng)時,酒吧里人很多,兩個人拼在一張桌上喝悶酒,喝到一半時,猛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對面人很眼熟。記憶一陣旋轉(zhuǎn),倆人同時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在酒的烘托下,連尷尬都免了,干脆搭起伙兒來繼續(xù)喝酒。直到喝得交心交肺,在午夜的街頭依依惜別。
何清芳是男人性格,全無半點女子的矜持和含蓄。他們站在明晃晃的路燈下,像兩個男人一樣擁抱在一起,唱完了整首《滾滾長江東逝水》,然后互相拍了拍肩,各奔東西,誰也沒想著留聯(lián)系電話。
故事如果這樣豪爽地結(jié)束,倒也不失為一樁美談??墒?,第二天,不知從幾時開始,陸東陽開始難以遏止地思念起何清芳來。她的妻子陳小娥自打第三次流產(chǎn)后,總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身體不景氣倒也沒什么,可以慢慢地調(diào)理嘛??申愋《鹎榫w受到了影響,脾氣見長,要么說話刻薄,喜歡挖苦人,要么不說話,一副與世界為敵的樣子。陳小娥越是怨氣沖天,陸東陽對何清芳的思念便會越加強(qiáng)烈,想壓也壓不下去。要命的是,他的思念里沒有一絲一毫的豪邁情趣,而純粹是一個成熟男人對一個成熟女人的思念,從頭想到腳,從里想到外。起初是,昨晚何清芳穿什么衣服呢?想不起來;何清芳梳什么樣子的發(fā)型呢?想不起來;何清芳臉上是什么樣兒?還是想不起來。何清芳外觀的一切越模糊,陸東陽的思念越強(qiáng)烈。他再也無法抹去臨別擁抱時,何清芳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種火辣辣的矯健氣息。偶然一起念,一個怪念頭猛可地跑到陸東陽腦子里。他想,跟何清芳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日子一定不會寂寞。這樣的女人就像一壇歷經(jīng)發(fā)酵的老酒,有后勁,經(jīng)得起在風(fēng)浪里慢慢品咂。而陳小娥就是一碗清湯,放放就變味了,經(jīng)不起幾番細(xì)斟慢酌。想到這兒,陸東陽已經(jīng)將何清芳從思想上憑空剝?nèi)チ怂械囊路?,而且好好意淫了一番。真想?lián)系的話,電話一定能找得到吧,可是,縱然聯(lián)系上了,又能怎么樣呢,總不能再喝一次酒,再唱一回歌吧。想一想后果,陸東陽不由心驚。
隔了一天,陸東陽的思念非但沒有降溫,而且溫度越來越高。他的思念已有些傷心動肺了。他開始拼命回憶前晚與何清芳見面時的一切細(xì)節(jié)。倆人沒有認(rèn)出前,他什么樣兒,她什么樣兒?然后,誰第一個說話,說的什么話?想不起來,怎么也想不起來。唯一能記起的,依舊是兩個人拍著膀子,跺著腳唱《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情景。就像他喜歡的電影鏡頭一樣,這一幕總在他腦海里慢慢回放。一會兒快,一會兒慢。陸東陽哼著變了調(diào)的《三國演義》主題曲,越想越傷感。一定得找到她,哪怕是敘敘舊,然后呢,然后呢,陸東陽不敢想。
管他呢,大不了再唱一回《三國演義》。就我和她,就那么豪邁地唱。對,就這么辦。這個念頭也只是稍縱即逝。陸東陽什么決定也下不了。怪就怪陳小娥那個病兮兮的女人,把我大男人的氣慨全消磨干凈了。陸東陽想一陣兒何清芳,又想一陣兒陳小娥。心波蕩漾,難以了斷。
好像有人在院子里喊了一句:
“陸鄉(xiāng),你的對象來了?!?/p>
陸知道這句話僅僅是一種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調(diào)侃,毫無惡意??伤涣?xí)慣,心靈有所受傷。他們所說的對象是鄉(xiāng)上的一個傻姑娘,名叫寶花,十七八歲。兩個月前,陸東陽剛到鄉(xiāng)上,看見寶花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瞎轉(zhuǎn)悠,以為是前來辦事的群眾,就過去搭訕了幾句,結(jié)果被這個寶花姑娘活生生纏上了。打那后,寶花每來院里,就必要來看一眼這位新來的陸副鄉(xiāng)長。陸東陽其實只是個掛職,身份微妙,里外都得夾著尾巴做人,誰也不敢得罪。聽到這種調(diào)侃,心里不爽,面上還不能表現(xiàn)出來。
陸東陽皺了皺眉,站起身想關(guān)門。
他的對象卻已經(jīng)進(jìn)來了。讓陸東陽頗感意外的是,這次來的不止寶花一個人,后面還跟著一位上了年歲的農(nóng)村婦女。不用問,一看模樣便知是寶花的親娘。母女兩個一模一樣的圓臉,小眼睛,短頭發(fā)。
陸東陽又好氣又好笑,只得坐下來靜看事情的發(fā)展。
寶花還是像前幾次一樣,進(jìn)來后也不落座,而是好奇地問東問西,和陸東陽說一些三四歲小孩子的話。
寶花媽媽一臉愁容,慢吞吞進(jìn)來,坐到陸東陽身旁的沙發(fā)上,用一種極慢的語調(diào)說:
“老天又降下罪給這個傻丫頭了,你可得幫幫忙啊?!?/p>
陸東陽一頭霧水,沒聽明白,心情不好,心里依舊惦記著何清芳。于是摞下一句:有事兒你得去找別人,我不管這兒的事呢。陸東陽的動作已經(jīng)是準(zhǔn)備出門的樣子。
寶花媽媽這下子不再慢吞吞了,而是急切地說:“找了,都找了,他們都說管不了,也不歸他們管,書記說,你是城里人,興許有辦法?!?/p>
肯定會有辦法的,只要問問別的同學(xué),就一定能查到何清芳的聯(lián)系電話。然后,然后……陸東陽想,想得非??炭唷?/p>
寶花媽媽自顧自地說:“這個傻丫頭,我一直不知道,前天才發(fā)現(xiàn),都四個月了,醫(yī)生說,像她這種樣子,做手術(shù)得鎮(zhèn)上簽字了才行。”
前天,何清芳怎么會一個人喝悶酒呢?我是老同學(xué),管一管她不算過分吧。一會兒就打電話,問號碼。陸東陽看了看寶花母女,奇怪她們怎么還不走。
寶花媽媽說:“他們都說,你有辦法,能幫上忙。不行你就打個電話,我們自己去找城里的醫(yī)生。”
一提電話,陸東陽的心總算收了回來。他臉上明顯帶著詫異,問寶花媽媽給誰打電話,到底是什么事情。
寶花媽媽表情嚴(yán)峻,一副只想解決問題的樣子,簡短地說:“不知道誰欺負(fù)的,前天才發(fā)現(xiàn),醫(yī)生說,都四個月了,做手術(shù)得鎮(zhèn)上簽字了才行?!?/p>
陸東陽與其說是聽明白了,不如說是看明白了,因為寶花配合著她媽媽的話,走到他跟前,掀起衣襟,讓他看自己鼓起的肚子。
陸東陽的第一反應(yīng)并不是吃驚于眼前這個十八歲傻姑娘的意外懷孕,而是立馬痛心起妻子陳小娥的三次流產(chǎn)。
她怎么就不流產(chǎn),一懷就是四個月,還人不知鬼不覺,連自己親娘都能瞞過去。陸東陽總算放下了何清芳,心思糾結(jié)到了女人的懷孕和流產(chǎn)上。流產(chǎn)兩個字成了陸東陽心頭的毒刺,時不時要冒出來扎他一下。他很怕聽見別人提起這倆字。女人為什么會習(xí)慣性流產(chǎn),陸媽媽有一個一針見血的解釋:肯定是以前刮過唄。
女人看女人多么透徹,這一句話讓陸東陽從此對媽媽和妻子都有了隔膜。
陸東陽有些納悶,問:“為什么不能流產(chǎn)?”
陳小娥流產(chǎn)了三次,他陪著去了三次醫(yī)院,從沒聽哪個醫(yī)生說過不能流產(chǎn)的話。
寶花媽媽已經(jīng)找過好幾個鄉(xiāng)干部,解釋了好多遍不能流產(chǎn)的原因,知道哪些是廢話,哪些話才算是說到了點子上,所以這次她兩句話就向陸東陽說明白了:月份大了,孩子長結(jié)實了,得做大手術(shù),寶花是傻子,要有能擔(dān)事的人簽了字醫(yī)院才能做引產(chǎn)手術(shù)。
陸東陽眼前盡是陳小娥流產(chǎn)后發(fā)黃的臉。他悲憫地從回憶里走出來,感嘆了一句:多好啊,一下子就能長結(jié)實。
寶花媽媽聽了這句感慨,愣住了,早已沉淀在歲月深處的母性有所萌動,心中繃了很久的弦仿佛被什么人彈了一下。她心頭一緊,不由想,就是呀,那也是個小人兒哩,哪里能說取就取了。這幾天幾次三番碰壁早已使她意志薄弱,此刻聽陸東陽這么一慨嘆,她那女性的心徹底軟了下來。她有些討主意似的,向陸東陽一字一正地說:
“這兒書記說,你們城里人老愛流產(chǎn),有的是辦法?!?/p>
這句話太刺人了,簡直是向陸東陽心口開了一槍。陳小娥第三次流產(chǎn)后,陸東陽為了照顧她,請了幾天假。請假時,出于一種男人無助的心理,他曾向鄉(xiāng)書記提起過妻子的流產(chǎn)史。沒想到自己的坦誠竟給他等來了這樣的事情。王八蛋。陸東陽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他決定小小地報復(fù)一下鄉(xiāng)上的書記,給他找點事做。
陸東陽給寶花和她媽媽倒了茶,讓她們慢慢喝,不要著急。他甚至暗示了一句:女人懷孕不見得就是壞事呀,現(xiàn)在這社會里,很多女人想懷還懷不上呢。
一句話把寶花媽媽從悲摧境地給提到了煙火人生的光明坦途上。她一面喝著茶,一面敞開心肺,向陸東陽說了一些陳年舊事。她提到了自己的五個女兒,提到了自己未出世而被鄉(xiāng)上計劃了的兒子,提到了自己死了十年的老伴,也提到了寶花除了腦子不靈光,其實是個好姑娘。她還說了一些村里誰誰誰家沒有孩子的話。
陸東陽耐心地聽她絮叨完,正了正坐姿,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醫(yī)生到底怎么說,娃娃四個月了,應(yīng)該挺好的吧。
寶花媽媽心里漫過一層感動的淚水,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寶花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好。人家城里人就是不一樣啊,會說話,會想事。
“好著呢,醫(yī)生看了B超。我也看了,那個娃娃會動,一跳一跳的?!?/p>
提到B超里的娃娃,寶花媽媽臉上明顯浮出一種優(yōu)越感。村里的女人,有幾個親眼見過肚子里的孩子。別人沒見過,她見過,她便覺得自豪。
“娃娃的頭又圓又大,像個男娃娃。”寶花媽媽又得意地加了一句。一提到“男娃娃”三個字,這個鄉(xiāng)下老婦人的心又翻騰了一下。對啊,應(yīng)該是個男娃娃,她之前怎么就沒有想到過呢。
陸東陽的心里莫名地升起絲絲醋意。他假想了一陣那個站在B超機(jī)前看屏幕的人是他。他看著,笑著,激動地只想擁抱一下婦產(chǎn)科的每一位醫(yī)生。
他理了理氣,用一種貌似平靜的話語說:
“懷娃娃好啊,是好事,女人就該懷娃娃?!?/p>
寶花媽媽心頭的暖流又一次激蕩了起來,這句話簡直就和夸她的姑娘聰明,有本事一樣。
她說:“就是。”
“寶花多大了?”陸東陽問。
“虛歲也該二十了。”寶花媽媽說。
“我看您身體也挺好的,還不到六十吧?”陸東陽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了起來。
“剛好六十哩?!边@次寶花媽媽沒有說虛歲。幾句家常話一下子撫平了這個鄉(xiāng)下女人心頭的震驚和無奈。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娃娃興許是上天專門送到我家來的呢。你看看我,真是老糊涂了,這兩天一時心急,差點做出傻事來。寶花傻可我不傻呀。心一觸到這兒,寶花媽媽吃驚不小。
陸東陽關(guān)切地說:“要不行,我問問城里的幾家私人醫(yī)院,看看有沒有辦法。不過,那些醫(yī)院費用高,還不安全。”
寶花媽媽慌忙拉起女兒說:“不麻煩你了,你可千萬不要問。我這半天總算想明白了,這么好的娃娃到了我家該是我家的福氣才對。我要寶花好好生出來,等我拉扯大了好給這個傻丫頭養(yǎng)老哩。”說完,母女二人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出去。
陸東陽看著她們的背影,報復(fù)的快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室內(nèi)的靜寂助長了他的落寞心情。悵茫、無助仿佛長了翅膀,從寶花媽媽的臉上飛到了他的臉上。必須得有個孩子,他痛下了一陣決心。
電話響了。到鄉(xiāng)下后,陸東陽的電話明顯少了許多。這個時刻響,十有八九是陳小娥。那張泛黃的病臉又兜回了陸東陽的腦海。陸媽媽嫌惡的話像刀子一樣扎著他的自尊心。
陳小娥例行公事式地問:“在哪兒呢?”
陸東陽干巴巴地說:“鄉(xiāng)上,還能在哪兒?”
陳小娥聲音矮矮的,帶著八分的討好語氣,又問:“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陸東陽說:“不知道?!?/p>
陳小娥再問:“真的有那么忙嗎?”
陸東陽已經(jīng)不耐煩,說:“忙,忙還有真的假的,你以為是你們女人懷孩子啊?!?/p>
陳小娥聲音更矮了。她頓了頓說:“以前沒聽你說過忙啊。”
陸東陽說:“以前不忙,現(xiàn)在忙,忙著抓計劃生育呢。”
陳小娥不說話了。陸東陽聽了幾秒鐘,沒聽出什么動靜,“啪”一聲掛上了電話。過了不到三分鐘,電話又響了。陸東陽有點生氣,抓起來,不耐煩地說了一句:“你有完沒完啊 ,這兒全是大肚子女人,忙得很。”
電話那頭明顯愣了一下,既而爆出一句充滿磁性的聲音:“老同學(xué)?!?/p>
何清芳火辣辣的氣息撲面而來。陸東陽只覺得心膜間的冰川頃刻消融。他望了望門口,低聲說:“怎么是你,你哪來的我的電話?”
女中音的中氣更足了,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后是一句男人式的問候:“忙什么呢,老兄?”
陸東陽干脆起身關(guān)上門,用幸福的男低音說:“鄉(xiāng)下受苦呢,才送走一個為了計劃生育上訪的?!?/p>
何清芳說:“怎么,還抓計劃生育!不是全面二孩了嗎?你糊弄誰呢!”
陸東陽說:“出了一點小意外,群眾利益無小事,尤其生孩子。你呢,在忙什么?”
何清芳說:“這兩天凈想你了,專等著你請我喝酒呢?!?/p>
這分明是一句調(diào)侃話。陸東陽聽了很受用,悶頭悶?zāi)X來了一句:“真的?”
何清芳又笑了。她轉(zhuǎn)了話頭,夸陸東陽嗓音好。
前天午夜街頭悲壯的一幕一下子推到了陸東陽的跟前。《三國演義》主題曲像詠嘆調(diào)一般在整個房子里彌漫開來。
陸東陽沒有接著夸何清芳的嗓音,也不想問她在哪兒,在干什么。他想滿足一下自己心頭的渴望,想解開這兩天困擾心頭的那一個個謎團(tuán)。
他問何清芳前晚穿什么衣服,自己怎么總是想不起來。
何清芳并未覺得唐突,而是淡淡地說:“不記得了。”
又問何清芳梳什么發(fā)型。何清芳說:“我能有什么發(fā)型,短發(fā),學(xué)生頭,二十年沒變過。”
陸東陽像個孩子一樣,有點不依不饒。他又說了一遍,真奇怪,我怎么一點兒都想不起來。
何清芳說:“想不起來就對了,我說你一個大男人,那么婉約干什么?”
陸東陽心頭有點發(fā)酸,說:“那晚唱歌的樣子真叫悲壯?!?/p>
何清芳被“悲壯”兩個字逗樂了。她夸陸東陽有才,唱個歌都能引發(fā)悲壯情懷。
陸東陽又一次孩子氣十足地說:“就是悲壯嘛?!?/p>
何清芳不想糾結(jié)于細(xì)節(jié),干脆就此打住話頭。她說:“得了,少談往事,往事早就該滾滾長江東逝水了。老同學(xué),今晚請你吃飯,老地方,不見不散吶?!标憱|陽還未反應(yīng)過來,何清芳已經(jīng)掛了電話。
短發(fā),我怎么記不起來她是短發(fā)。陸東陽一面從淡淡的回憶里拽著何清芳的影子,一面心急火燎期待起晚上的重逢。他和陳小娥的生活早已銹跡斑斑。他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時間還早,還有一個漫長的下午。陸東陽什么也干不進(jìn)去,干脆打開電腦聽歌,歌曲自然是《滾滾長江東逝水》。
他照了照鏡子,理了理頭發(fā),哼著旋律,躺到沙發(fā)上,進(jìn)入了人生最曼妙的回味之中。
《三國演義》主題曲的旋律一會兒結(jié)束了。陸東陽正準(zhǔn)備起身壓重播。正在欲起未起之際,又一段低沉的旋律響了起來。這段旋律陸東陽始料未及。他幾乎被迷住了。旋律更寬厚,更低沉,歌詞不長,只有短短六句: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
陸東陽以前從未聽到過這首歌,一定是剛才操作電腦時,心情過于激動,沒有看清屏幕,不小心選了上去。他無暇細(xì)究電腦操作,旋律的深厚令他大為詫異。
陸東陽是中文系畢業(yè),對這首古詩他是非常熟悉的,熟悉到知道它的作者,產(chǎn)生背景及在文學(xué)史上的意義。只是這旋律,這歌唱者的嗓音,好像是隔著渺茫時空向他包圍了過來。他此刻的心情只能用一句極庸俗的話語來形容:他的心扉被打開了。
男人和女人為什么要生孩子?因為愛。真是瞎扯淡。陳小娥的三次流產(chǎn)已經(jīng)讓陸東陽徹底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生孩子純粹是因為怕被這個世界遺棄,因為懼怕婚姻生活中出現(xiàn)虛無的黑洞。他陸東陽什么都能扛,就是扛不住這深邃的寂寞。好像世界能與他失去所有的關(guān)聯(lián),他的人生掉進(jìn)了布滿灰塵的無底洞里,需要他時刻聚起能量去抗?fàn)?。不想則已,一想便是一陣難以抵制的綿軟的恐懼感。
現(xiàn)在,他對整個人類的歷史,對每一位個體的人生有了一種很自我的看法。他認(rèn)定時代的興旺和一個人的興旺一樣,一定出現(xiàn)在生育力最強(qiáng)勁的時候。生育力敗了,一切都扯淡。
陳小娥枯黃的臉頰在陸東陽眼前再次晃了一下。他心頭一狠,低聲罵了一句:“該死的女人?!?/p>
他早已沒有心情繼續(xù)偽裝下去,就像是一種本能,他對所有帶有枯萎跡象的生命力會產(chǎn)生一種條件反射似的厭惡感。這種厭惡感從他內(nèi)心最隱秘的角落里蔓延出來,好似無意間打開了潘多拉的寶盒,心魔已成了他七情六欲的一部分。
他想,換了別的男人,會不會認(rèn)為流產(chǎn)很爽,很值得人去憐香惜玉呢。每念至此,委屈伴著憤怒便會一起到來。如果陳小娥是一株弱不禁風(fēng)的花,他恨不能將花連根拔起,燒成灰燼。
說真的,他厭倦極了陳小娥那張哀怨、無助,甚至無辜的臉,仿佛是陸東陽傷害了她,而她則用女性特有的寬仁胸懷承受著,容忍著。
有時候,陸東陽甚至對女性生出一種普遍的厭煩情緒。陳小娥在她生活中代表著一切容易受傷的女性,還有他那個說話刻薄的媽媽。
那一天,陸東陽走在大街上。他落落寡合,看著身邊各色女性走來走去。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所有的女性,無論是年老的還是年少的,丑陋的還是美貌如花的,無不帶著一種相似的表情:她們個個似乎都在隱忍著什么。這一發(fā)現(xiàn)令他有了一種切膚之恨。在層層恨意的包裹下,他將每一位走過自己身邊的女性都從意念上脫光了衣服,然后懷著報復(fù)的快感,將她們的隱秘世界翻了個遍。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真的能看見每一個女人衣服下所掩蓋的一切,比如色斑,比如暗瘡,比如手術(shù)疤痕。他甚至能隔著老遠(yuǎn)聞出她們身上不同的氣息,哪怕是隔著一整條馬路。
他被自己短暫的靈魂出竅狀態(tài)嚇壞了,等意識稍稍有所恢復(fù),他便鉆進(jìn)附近一家酒吧里喝起了悶酒。就是這一天,他遇上了同樣喝悶酒的何清芳。
他回想起午夜街頭相擁高歌的那一幕,心中的悲壯情懷日漸濃烈。此刻,他的心懷里,他和何清芳已經(jīng)幻化成了一對亂世英雄,整個世界都渺小得成了他們腳下的那一塊磚。
何清芳灑脫、不隱忍的表情激活了陸東陽身上的雄性意識。男人真的需要一個廣闊而自由的空間釋放自己的能量,而不是在女性的隱忍下獨自撫摸折斷的翅膀。
《北方有佳人》古樸的旋律結(jié)束了,屋子里一片靜寂,一種足以吞噬人心的悲涼漫了上來。陸東陽享受了一會兒悲涼的心境。很快,對何清芳的堅實思念蓋過了無人分享的孤獨感。何清芳已不再是一個具象的女人,而是一種心底的渴望。何清芳的形象一會兒是豐神炯儀的白領(lǐng)麗人,一會兒又變成了馳騁沙場的花木蘭;一會兒在湖中采蓮,一會兒在月下浣紗。這種種幻象最后都會對陸東陽回眸一笑。在胡思亂想中,陸東陽一次又一次地滿足著他作為一個正常男人的自尊心。他痛恨著貌似偉大,實則虛偽的隱忍,渴望著坦露心跡。在他看來,哪怕是女人的仇恨也比隱忍強(qiáng)。他只需要這一點點。
何清芳是個守時的女人。她比陸東陽早到,而且已經(jīng)點好了菜和酒水。這樣,連點菜時的虛套話都免了。
何清芳見面第一句話便是:坐吧,老同學(xué),菜已經(jīng)點好了,你今天隨我吃。
陸東陽的開場白則顯得有些寡淡。他用一種慣常的外交辭令說:
“哪能讓女士請客,你點菜我埋單。”
何清芳依舊大大咧咧,她兩眼直盯著陸東陽,說:
“好吧,你掏錢,早知你大方,我該多點幾個菜。你前晚的壯懷激越到哪里去了?”
何清芳一提壯懷激越,消失在午夜街頭的那種悲壯氣息登時回來了一部分。原來,她也感念那晚的情調(diào)呢。兩人間的氣場隨之呈現(xiàn)出溫暖、張揚之勢。
借著何清芳的打趣,陸東陽大著膽子看了一眼這位昔日學(xué)友。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位女同學(xué)并不是傳說中的短發(fā),而是一頭濃密的波浪長卷。何清芳臉上略施薄粉,顯然她很注重外在的形象。
何清芳猜透了陸東陽的心思,她故意抖了抖肩上長發(fā),說:
“看什么呢,難道就不興我時尚一下。這兩年才留的長發(fā),以前可不都是短發(fā)。”
陸東陽問:“你們女人為什么喜歡把頭發(fā)弄成外國女人的樣子?”
何清芳說:“看不出來啊,老同學(xué),竟然欣賞東方美女。知道嗎,女人燙頭發(fā)是因為懶得梳頭?!?/p>
這個答復(fù)著實讓陸東陽感到新奇。在他的感官里,何清芳就是一個活脫脫的母豹子。他無法將這樣一個女人和懶散畫上等號。
何清芳說:“女人有兩種,一種勤快,一種懶散。勤快女人都是賢妻良母,喜歡在家相夫教子;懶女人嘛,喏,這酒吧里的全是。這里的女人,家里基本上是指望不上的?!?/p>
陳小娥蒼白的臉像個幽靈一樣又鉆出來刺了陸東陽一下??v然在想像中他也無法抹去對病態(tài)女人的反感。他恨不能將這個無時不出沒的幽靈打入十八層地獄中,永世不得翻身。
就連這幽靈曇花般地一閃現(xiàn),何清芳似乎都洞穿了。她含笑望著陸東陽,一臉天真地問:
“你們男人為什么那么喜歡婉約女人呢?”
陸東陽沒有聽明白,問她什么叫婉約女人。
何清芳說:“婉約女人嘛,就是動不動哎喲哈喲,這兒疼那兒不舒服,處處想讓男人關(guān)心一下的女人。這種女人是不是特能滿足你們男人的保護(hù)欲?!?/p>
盡管大學(xué)畢業(yè)十多年了,可陸東陽對文學(xué)至今還心存著最基本的敬重。一提婉約,他立馬想到了南宋詞人李清照。何清芳對婉約的輕描淡寫引起了他稍許的反感。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婉約可不能這樣解釋。它是一種文學(xué)表達(dá)手法。李清照可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呢,她只是寫的詞婉約。李白寫的詞照樣也是婉約的?!?/p>
何清芳看著陸東陽的認(rèn)真樣,努力抑制住笑。她沒想到陸東陽竟會和她在酒吧里大談文學(xué)命題。她只讀過中專,而且是經(jīng)濟(jì)類的,畢業(yè)后沒有工作,一直在經(jīng)營一家玩偶店,連她的丈夫都是她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說真的,她更喜歡將丈夫叫作合作伙伴。如果有人稱丈夫為她的愛人,她會覺得不自在。
她明顯感覺到了陸東陽微妙的情緒變化,故意眨巴了一下眼睛說:“老同學(xué),趕明兒閑了你也給我這個粗人補(bǔ)補(bǔ)文化課唄,別光你高雅,而我不高雅。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你是陽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對吧?我粗放經(jīng)營慣了,也好好婉約婉約?!?/p>
大約是受酒吧里朦朧氣息的熏染,何清芳的性子有些兜了起來。她故意抿了抿額角鬈發(fā),翹起蘭花指,沖陸東陽擠眉弄眼了一番,接著說:
“你看我這叫婉約嗎?”
陸東陽被她逗笑了。他打趣了一句:“你那叫貴妃醉酒,楊貴妃可是豪放到家的女人?!?/p>
菜陸續(xù)端了上來。這些天,陸東陽陪著陳小娥吃淡飯,肚子里很缺油水,尤其今天,他幾乎連午飯都沒怎么吃。這會兒見到熱氣騰騰的菜,他的餓勁兒立馬上來了。因此,這場關(guān)于婉約派與豪放派的論爭就此打住。在最真切的欲望面前,憑空談?wù)撐膶W(xué)和人性也未免太滑稽了些。倆人都拿出飲食男女的本色開始對付桌上的菜,話題順理成章地轉(zhuǎn)入了對中學(xué)時光的緬懷之中。
就像所有的逢場作戲一樣,追憶和清點同學(xué)當(dāng)下狀況似乎成了同學(xué)見面時必經(jīng)的程序。沒有這一關(guān),似乎就有點褻瀆純潔的同學(xué)情義了。
倒也沒有太多的東西需要用心去鉤沉。何清芳的不耐煩很快將兩人從無趣的回味中撈了出來。只是現(xiàn)實生活庸俗的本來面目仍舊延續(xù)了下來。
陸東陽痛惜著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悲壯情懷。他不再懷念前夜他們抱頭高歌時的火辣辣氣場,而是為今天下午聽《北方有佳人》時的那些浮想聯(lián)翩莫名地傷感著。就是那樣獨享孤寂,而夢想猶存的時分也是不多見的呀!
何清芳在這短暫的庸俗氣息沖擊下,心跑到了自己生活的深處。她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陸東陽:
“你說我像女人還是像男人,為什么他老嫌我不像個女人,沒個女人樣。女人樣是不是就該老得個小病,時不時歪嘰歪嘰?”
陸東陽心想,你本來就是個女人,有什么像不像的,女人再裝她也裝不出個男人樣來。何清芳這一句話等于將自己的生活全部敞開到了陸東陽面前。很顯然,她和丈夫琴瑟不諧。她的丈夫全不拿她當(dāng)回事。他們的婚姻純粹是靠生意維系著。何清芳心里是有隱痛的。
陸東陽沒有直接回答何清芳的問題,而是說:
“你喝酒時的樣子最可愛?!?/p>
這句話有點討好意味。何清芳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悲壯情懷似乎又在慢慢往回走。陸東陽看著何清芳臉上的紅暈,心跟著酒勁飄搖了起來。
他心想,此時此刻,唯有女人臉上的紅暈才算是真正的婉約。不過,這話他說不出口。他不忍將婉約扯進(jìn)庸俗里。
何清芳撫著面頰說:“真是有點醉了。他最嫌我喝酒,說我全無女人樣。女人是什么樣啊,我最煩女人哼哼歪歪?!彼穆曇衾锿钢唤z無助,不過很淺。
陳小娥的臉又閃了一下。何清芳的這句話立馬使兩個人產(chǎn)生了同壕戰(zhàn)友的情分。陸東陽舉杯說:“對,打倒病病歪歪,向一切豪放派女性致敬,干杯?!?/p>
酒下肚后,陸東陽問:“知道我喜歡什么歌嗎?我跟你說啊,今天下午……”
何清芳說:“得了,又要滾滾長江東逝水了。我知道你喜歡什么歌。高三畢業(yè)時,班里搞臨別聯(lián)歡,你上臺唱歌,說你最喜歡一首歌,然后你唱了幾句。你那個調(diào)跑得呀,都跑到舊社會了。那時,我都想替你唱下來?!?/p>
陸東陽愕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喜歡過什么歌。他是一個對音樂沒啥感覺的人,唱歌于他更多的是身體語言。何清芳一提醒,畢業(yè)聯(lián)歡會上的情形他記起來一點點,不過也只是這一點點而已。
陸東陽是復(fù)讀生。第一年他以五分之差與大學(xué)失之交臂。他打了半年工,做苦力,賣草藥,甚至在街頭幫人刷過小廣告。有一次,他幫一戶人家搬東西。他費盡氣力將一箱物品扛到了六樓,打算往地上放時,結(jié)果氣力用盡,箱子倒了下來。箱子上面的幾本書散落地面。陸東陽愛書,一本一本往箱子里歸置。出于一種對學(xué)生時代的留戀,他撿拾那幾本書時順便打開翻了翻。書的主人見他翻書,頗為不耐煩,說,快搬東西吧,你又看不懂,翻什么翻。幾句話讓陸東陽受了刺激。從那晚開始,他收拾起闖蕩江湖的野心,找到舊書包和中學(xué)課本,開始發(fā)憤讀書。余下的半年里,他天天三更燈火五更雞,連頭懸梁,錐刺骨都用上了。終于皇天不負(fù)有心人。第二年,陸東陽以超過重點線十八分的成績考取了西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何清芳就是他復(fù)讀這半年里的同學(xué)。所謂的畢業(yè)聯(lián)歡其實和他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他心態(tài)輕松,帶著對學(xué)弟學(xué)妹們的鼓勵上臺演唱,想用歌聲激起同學(xué)們趕赴人生第一考場的斗志,也算是自己給自己打氣。至于細(xì)節(jié),他倒是全忘了。
何清芳說:“那天,沒人愿意上臺表演,你第一個站起來,一上去就唱《萬里長城永不倒》,第一句你就開始跑調(diào),不過,你越跑調(diào),大家越高興,氣氛也越來越活躍。那時我還真有點喜歡你呢?!?/p>
這句話頗讓陸東陽感動,能記住自己喜歡的歌,這同學(xué)情義立馬又稠了許多。
前夜的感覺又回來了,悲壯,熱切,帶著火辣辣的氣息。陸東陽真有點迷戀這種氣息。讓過去的一切都過去吧,他陸東陽永遠(yuǎn)只喜歡坦露心跡的時分?!氨狈接屑讶恕?,那位古人,他心中的佳人到底是豪放派,還是婉約派呢。那位傾城又傾國的女子到底擁有著一種什么樣的驚天之美呢。為什么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美?陸東陽的心又不免帶上了一層理想主義光環(huán)。如果世間真有那么一位佳人,他寧愿拋棄一切去找尋這種美。連他自己都覺得他現(xiàn)在所有的欲念其實都是在做困獸之爭。爭來爭去,陳小娥蒼白的臉最終幻化成了幾面刷了白粉的墻。他就在這墻里面。
何清芳舉杯,倆人對飲。何清芳說:
“不為別的,只為了青春年少時代的壯懷激越?!?/p>
是啊,壯懷激越,他陸東陽也曾壯懷激越過。大學(xué)畢業(yè)后,陸東陽又沖刺了一把,考取了故鄉(xiāng)的公務(wù)員,算是解決了終身的就業(yè)問題。別人眼里,他的人生已是春風(fēng)得意,前程輝煌了,而只有陸東陽自己知道,他的心靈總是懷揣著怎樣的一種危機(jī)感。他每天都跟林姑娘進(jìn)了賈府一樣,小心翼翼,誰也不敢得罪。他知道他沒有得罪人的資本。在生活中,他完全是一個奉行中庸之道的人。而他的本性卻又告訴他,他陸東陽并不愿意在庸俗生活彰束手就擒。他喜歡絢爛,喜歡跌宕有致的生活。他多么希望漫長的生命能開出花,結(jié)出果來。
陸東陽說:“對,為了壯懷激越。這年頭,啥都好找,唯獨難找壯懷激越?!彼染坪芨纱?,一口下去,酒盡杯立。他真想把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抽出來,然后加一把酒精,再親自把它點著。他一定會為了這把火且歌且舞一番。
何清芳忽然問,你們怎么還抓計劃生育呢,不是可以生兩個孩子了嗎?
下午的玩笑開得有點重了,陸東陽只得將寶花姑娘的事向老同學(xué)說了說。豈料,何清芳聽完,含笑望著陸東陽,直望得陸東陽心里發(fā)怵。望完了,又兜頭來了一句:那姑娘天天找你,八成是喜歡上你了,那孩子該不會是你的吧?
一句話差點讓陸東陽將酒噴到何清芳臉上。下午見到寶花母女后的種種思緒一晃而過。他到鄉(xiāng)上掛職已經(jīng)兩個月了,對鄉(xiāng)鎮(zhèn)上那種庸俗到近乎無聊的調(diào)侃他已經(jīng)逐漸麻木了?,F(xiàn)在經(jīng)何清芳這么一打趣,他終于明白他陸東陽何以會陷入寶花姑娘的迷魂陣?yán)镌趺匆裁撋聿涣恕T瓉砟巧岛鹾醯墓媚锷砩献杂幸环N生命之初的天真無邪勁兒。那姑娘從來沒有讓他感到過庸常生活的壓力,相反,他見到那姑娘心情就會輕松起來。鄉(xiāng)鎮(zhèn)上的干部們雖然有事沒事愛拿寶花取笑,但對這個姑娘誰也不討厭。除了開開玩笑,誰也不會動粗口。相反,大家都會有意無意地保護(hù)寶花。如果寶花在飯點上出現(xiàn)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總是會有人給她端碗飯去。誰也不覺得這個舉動有什么不妥。這個寶花好奇心永遠(yuǎn)停留在三五歲,見啥問啥。人們竟像喜歡三歲娃娃一樣喜歡她。呀,原來所有問題的根源就在于:這姑娘身上永遠(yuǎn)洋溢著一種健康的生命力啊。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莫不對這種原始的生命力充滿了迷戀。沒有人會真正喜歡病態(tài)的生命。在鄉(xiāng)間廣闊的土地上,也沒有人會去追究“那么,孩子的爸爸到底是誰?”這個命題。追究是毫無意義的,明擺著會和鄉(xiāng)鎮(zhèn)即定秩序產(chǎn)生嚴(yán)重的違和感。人們其實都不愿意讓任何現(xiàn)代文明思維介入到這個傻姑娘身上。所有的人都是在有意無意地阻止著“流產(chǎn)”這件事情的發(fā)生。大概這才是寶花母女最終出現(xiàn)在陸東陽面前的真實背景。正如人們所料,陸東陽的幾句話便促成了“留下孩子”這個潛愿望的實現(xiàn)。假如他陸東陽一時頭昏,真幫助寶花母女流產(chǎn)了孩子,那么他陸東陽怕是在鄉(xiāng)上待不下去了。他會背負(fù)上深沉的生命罪惡感。
真是醍醐灌頂吶。就是在酒精的作用下,陸東陽也不免一心驚。汗隨之如雨而下。倏忽間想明白了這一切,陸東陽心頭不由豁然。他用真誠接住了何清芳的取笑。說:
“那要真是我的孩子,我還高興死哩?!?/p>
何清芳自知問得莽撞,嫣然一笑,說:“有句話咋說來著,看來沒文化還真不行,說什么會有的?!?/p>
“面包會有的?!标憱|陽替她說了。
和面包會有的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何清芳的丈夫。奇怪的是,陸東陽并沒感到突然。
何清芳的丈夫似乎是帶著三兩酒出現(xiàn)在他倆面前。他沒有理會陸東陽,而是直接對何清芳說:“妖精,你是不是該回家了。”然后倆人一陣風(fēng)似的出去,把個陸東陽尷尬地扔在了酒吧里。
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這大概就是我陸東陽一生的注解吶。陸東陽自我解嘲了一番,結(jié)清賬單,借著酒勁,在眾目睽睽之下唱著《萬里長城永不倒》走到了大街上。街市上華燈絢爛,如同他對命運的期冀。他仰望著并不明朗的星空,不由一陣感嘆: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他甚至有點感激起何清芳的丈夫來。若不是他橫刀出馬,這午夜的街頭,他將該如何結(jié)束這第二次的親密接觸。他討厭謝幕的感覺。
回家已是凌晨。屋內(nèi)漆黑一片。陸東陽實在不想面對清醒的陳小娥。他舒了一口氣,向臥室走去。
這時候,身后的沙發(fā)上猛可地傳出陳小娥幽怨的聲音:
“你的計劃生育搞完了?”
陸東陽不提防,給嚇了一大跳。他回頭發(fā)現(xiàn)陳小娥漠然地坐在黑暗里,那形象簡直有點鬼魅了。
陸東陽的情緒一落萬丈,他明顯底氣不足地說:“你搞什么名堂呢,跟鬼似的,嚇我一大跳。”
陳小娥說:“你還知道害怕呀。”說完,緊閉雙唇,站起來,兀自走進(jìn)了臥室。
陸東陽木然地站了一會兒。陳小娥臉上堅不可摧的隱忍令他又開始心灰意冷。凄苦、無助像煙幕彈一樣從屋子的各個角落鉆了出來,開始纏繞他,吞噬他。他定了定心神,跟在陳小娥后面也走了進(jìn)去。
這可真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兩個人在黑暗中各自掀起被子一角躺了下去。陳小娥似乎已不是一個有血肉的人,而是一縷滿含著哀怨的空氣,隨時準(zhǔn)備著無孔不入。這一想法很快在陸東陽身上產(chǎn)生了反應(yīng),他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宛如死人嘆息般的恐懼感。生活在隨時準(zhǔn)備著塌下它光輝明亮的一面,他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支撐著,而不至于沉淪。
現(xiàn)在,連空氣都是隱忍的。
陸東陽心頭升起一種強(qiáng)烈的破壞欲??墒请[忍,這堅不可摧的隱忍……他有所洞悟,最終他也選擇了隱忍。也許,在恐懼面前,只有隱忍才能抵抗得住。他內(nèi)心深處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又開始了對何清芳無休止的思念。今晚的思念來得更強(qiáng)烈,也更真切。沉悶的空氣有所松動,一絲曼妙而又婉約的情調(diào)漫過了他有些灰涼的心田。
他毫無出息地想著何清芳的發(fā)型,她略施薄粉的臉,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暗暗品咂著她身上灼人的氣息。他有點妒恨起何清芳的丈夫來。盡管何清芳將他稱之為生意合作伙伴,可在陸東陽心目中,丈夫就是丈夫,他的地位是無法撼動的,尤其當(dāng)一個女人抱怨男人的時候。
必須得再見面,好好說一說我的這種思念。陸東陽在半夢半醒中想。
夢很快來了。何清芳穿著一襲古裝向他走了過來。越走越近。陸東陽心情激動,急忙去拉手,仔細(xì)看時,向他走近的人卻不是何清芳。來人短發(fā),圓臉,小眼睛。陸東陽想,這個年輕女子如此眼熟,他怎么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呢。
陸東陽遽然驚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身大汗。他翻了翻身,看見身邊陳小娥已睡著了。城市燈影下,陳小娥的身影越發(fā)顯得單薄無力。陸東陽的心中不免一陣酸楚。哎,女人吶,你的名字叫弱者。莎士比亞的這句名言猛可地跳了出來。陸東陽嘆口氣,將被子往陳小娥那邊拉了拉。
陳小娥在夢中嘟噥了一句“管他呢?!狈瓊€身,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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