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林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徐向林

1

天很藍(lán)，一只白鴿在廣場的上空盤旋。

我倚靠著車子抽著煙，偶爾抬起頭看看那只鴿子。鴿子撲扇著翅膀飛近我時，我對著鴿子吐出了一個煙圈，鴿子以為我向它示好，它快活地吹了一聲口哨，鴿哨拉響了長空，聽得出它很寂寞。

其實我也很寂寞。只有真正寂寞的人，才會對一切寂寞敏感。

鴿子飛得低了，挨近了我，朝我叫了幾聲，我知道它是想和我交談了，我恍惚間竟能聽得懂鴿語。我們寒暄后，我打著哈哈問鴿子，我知道你有話要說，可你為何遠(yuǎn)離同伴，離群索居呢？

鴿子的語氣中有譏誚也有無奈，你們?nèi)祟惒灰惨粯?，做報告的套話無邊，談戀愛的情話如煙，報政績的假話成篇，拍馬屁的鬼話鉆心，做生意的牛話沖天，心窩子的話卻無人傾聽……

我愕然，無言以對。鴿子又撲閃著翅膀在我頭頂上飛了一圈，然后冷笑著說，比如你，就窩了一肚子的話，可就是找不到傾聽的對象！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紅到了脖子根。鴿子的眼光真毒，一雙鴿眼比X光機還要厲害，竟然看到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確實窩了一肚子的話，而這些話裝在肚子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一直得不到釋放。

在我住上所謂的豪宅，開上所謂的豪車之前，我覺得我的人生就是一個接一個的跌停板：長大以后才知道自己不是父母的親生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才知道畢業(yè)就意味著失業(yè)，談過十三次戀愛以后才知道感情與金錢就是雞蛋對石頭，結(jié)過婚后才知道漂亮的老婆已經(jīng)懷上了別人的孩子，離了婚后才知道一事無成的我只能做一個短暫的驛站。

失敗，失敗，還是失??！我心灰意冷，幾乎要走上絕路，可老天有眼，機緣巧合我辦了一家電腦公司，沒想到風(fēng)生水起，短短幾年的摸爬滾打，當(dāng)確認(rèn)我賬戶上的資金過了千萬后，我犯了一夜的愁，生怕這只是一場黃粱美夢。

鴿子見我陷在沉思中長久不說話，它得意起來，從不遠(yuǎn)處一個小女孩扔給它的兩塊面包片中銜了一塊放到我的掌心，然后它又飛去，銜了另一塊美美地吃了起來。

鴿子請我分享它的大餐，我謝了鴿子的好意?？吹贸觯@是一只情商很高的鴿子。我想，如果鴿子變成了人，一定是一個叱咤商海的風(fēng)云人物。說不定，它已是鴿群中的大佬了，應(yīng)該是的吧！

我知道你的心事是什么。鴿子自信滿滿地說。

我饒有興趣，是什么呢？

你的成功來之不易，你很想讓別人知道你的艱辛和奮斗，與別人分享，才能獲得別人對你的贊賞和崇敬，同時也讓那些譏笑過你傷害過你的人感到后悔！

我感到頭皮發(fā)麻，眼前的這只白鴿他媽的哪像一只鴿子，分明是一個洞穿人心的惡魔或天使。我的心事全部被它猜出來了。

鴿子根據(jù)我的表情來分析，它的話肯定說對了！它輕盈地飛到我的耳邊，一字一句說，我敢保證，你的心里話沒一個人能聽下去。就像拍爛了的電影，任你爆炒，可就是沒有觀眾。

這次，我找到了自信，畢竟還是一只鴿子呀，我的心里話不可能沒人聽。語言，那是人與動物的最大區(qū)別之一。

鴿子語氣冷峻，那我們打賭，我給你一段時間，你能把你的心里話說出去，我就輸你幾根鴿毛，如果說不出去，以后我的美食你全得管了！

賭就賭。我和鴿子一言為定！

這時我的手指突然疼了起來，煙屁股燒到了盡頭灼傷了我的食指。我趕忙扔掉煙蒂，再回頭看鴿子時，鴿子卻不見了。難道剛才做了一場夢，可伸開右手，手掌中還有那一小塊面包片呢。

夢？非夢？我一時無法作出判斷。

2

坐在寬大的辦公室里，我上了會兒網(wǎng)，瀏覽了一番體育新聞，有個美國籃球巨星躍起投籃的畫面，那飛起來的感覺真像一只靈巧的鴿子，我立即想起了在文化廣場上與鴿子打賭的事，是夢非夢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肚子的那些話卻開始煩躁不安起來，我分明聽到它們懇求我的聲音，主人，快把我們放出去吧，我們都快憋壞了。

得，那就放吧?？稍挷煌谧詠硭?，水龍頭一擰，白花花的水就奔涌出來了，話得找到一個受眾，也就是能把這些話通過耳朵這個通道，輸入到對方大腦里后，才算完成了一個過程。

找誰當(dāng)我的受眾呢？我排了排座，第一個閃現(xiàn)的就是我的前妻秦鈺，說實話，我能有今天的成功，多虧了前妻的刺激。有人說好女人是一所學(xué)校，我覺得壞女人則是一個鍋爐，是個能把男人百煉成鋼的大鍋爐。

這個在我生命中唯一成為過我妻子的女人我還真忘不了她。我與她是好聚好散，離婚后，我們還經(jīng)常通通電話，說些不咸不淡的閑話。自從我辦了公司后，我已經(jīng)忙得有一年多沒打電話給她了，好在她的手機號碼還沒換，我一下子就撥通了。

我說，秦鈺，今天下午有空嗎？我想約你說說話。

秦鈺聽出了是我的聲音，但她卻答非所問地說，是你呀，你個死丫頭，終于想到我啦，我現(xiàn)在正在美容院做美容呢，好吧，下午我就陪你去逛街。

我的智商不算低，很快就猜到了她的那個大款新老公一定陪在她的身邊，她才這樣說話，我心里先是涌起了一陣莫名的醋意，不過很快就被興奮卷走了。畢竟，她瞞著她的老公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

是不是她以前也如現(xiàn)在這般，找個借口瞞著我和別的男人私會呢？我認(rèn)真想了想，覺得秦鈺跟我說過的每一個借口，都值得懷疑，經(jīng)不住推敲。她的借口太多了，我也懶得再去回想了。

中午，秦鈺打電話給我，張口就問：草根，定在哪家賓館？聽得出，她的老公不在身邊。我開始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不過很快就記得了，草根是秦鈺給我起的綽號，曾經(jīng)替代我的名字流傳很廣。

我立即說，以后別叫我草根，叫我劉頌。我們不到賓館，就找家茶社談?wù)勑摹?/p>

秦鈺在電話那端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偏叫你草根怎么了？草根草根！哪家茶社？

我說我也沒定是哪家，我半個小時后開車去接你吧。

不用你接，我有了新車，寶馬，七系的。秦鈺的話一下子把我的自豪感給淹沒了。

下午兩點，我和秦鈺在茶社見了面。這時還是初夏，天氣還有些許涼意，但秦鈺卻似熱得不得了，她的皮短裙長度剛好遮住了雪白的大腿根兒，一件波希米亞風(fēng)格的低胸開領(lǐng)衫，肚臍也露了一大塊兒出來。

眼前的秦鈺更像一個超級名模，我真不敢相信她曾是我的妻子。

四目相對，百味流轉(zhuǎn)。我們各點了一杯冰茶，我們都沒有先說話，互相打量了幾眼，而后專心地喝茶。一杯茶見底了，秦鈺掏出口紅補妝，邊擦著口紅邊說，我的時間不多，要辦事抓緊。

辦啥事？我如墜霧里。

秦鈺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辦啥事？明知故問吧，要不是你那方面還行，我還真懶得理你。

那一刻，我心搖神蕩，但肚子里的話不干了，它們集體抗議，主人，別忘了主題。

我一下子醒來，把目光從秦鈺臉上收回來，我掏出一支煙，點燃了，猛吸了一口氣，把不安分的邪念盡量壓下去，放慢節(jié)奏說，秦鈺，我辦公司了，混得還不錯，這還得感謝你，這幾年你知道我走得多么艱難嗎？

秦鈺把鏡子往桌上一放，臉色拉了下來，得了吧，草根，我可不是來聽你憶苦思甜的，要辦事就抓緊，我還真約了姐妹去逛街呢。

秦鈺還是以前的那副脾氣。肚子里的話告誡我，主人，這人不會歡迎我們的，還是另找對象吧。

秦鈺見我突然緘口不言了，她的唇角微微上翹，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我記憶猶新，這是她譏笑一個人的顯著標(biāo)簽?？吹竭@表情，我渾身一顫，心涼了半截，更找不到合適的話來了。

你還是那窩囊樣，好了，我還有一個約會呢，咱們下次再聊吧。秦鈺說走就走，走得裊裊婷婷的，我對著她的背影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花瓶。

秦鈺的耳朵特靈，她把坤包往肩上一甩，轉(zhuǎn)過身帶著笑說，我是一個花瓶，可卻是一個名貴的花瓶，不是哪兒都能擺得下的。

那話似一把刀，扎得我的心生疼。

3

出了茶社，我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大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要去哪兒我也不知道，我打開城市交通臺，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正喋喋不休，甚至連自己小咳嗽了一下也能引發(fā)長篇大論。勾得我肚子里的話翻江倒海，它們催促我，主人，我們可比這兩個主持人的話精彩多了，快把我們放出來亮亮相吧。

一個冒冒失失的小伙子騎著車沖上了馬路，要不是我剎得快就撞上了，我打開車窗剛探出頭，我還沒開口，小伙子就橫在路中間罵罵咧咧，橫什么橫啊，開寶馬就了不起?。∧阋亲仓斘夷闶v寶馬也賠不起！

我一下子來了興致，罵街以前是我的長項，反正我也無聊，就想下來和他干一場，我才下了車，那小伙子卻腳下生風(fēng)，騎著車跑了。我朝四周看看，期望找個圍觀的市民隨便聊上幾句。但圍觀的人見沒戲看了，早就跑得一個不剩，我只得敗興地上了車。這時，手機倒是響了起來，是孟曉陽發(fā)來的微信，打開后幾行詩呈現(xiàn)眼前：

陽光伸出了多情的雙手

把我的身影

在大街上拉得很長很長

我默默地跟在陽光的身后

逛街、喝茶、泡吧

陽光搶著要付賬

我搖手拒絕

我堅持AA制

……

我眼前一亮，有了，找孟曉陽說話去。

孟曉陽是誰？別急，我得隆重介紹一下她。她可是咱這個城市有名的女詩人。你們還別笑，要是十多年前，你從樓上窗口扔一塊磚頭可以砸到十個詩人，那么現(xiàn)在你再試試看，你扔十個磚頭也絕不會砸到一個詩人！

孟曉陽的老公是機關(guān)里只知道埋頭干事的公務(wù)員，他們幾乎沒經(jīng)過戀愛的過程就結(jié)婚了。戀愛的過程哪兒去了？孟曉陽曾跟我說過，她還是獨身時，曾期盼著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戀愛，可盼來盼去沒盼到，眼看著步入大齡，她不急，可她的七大姑八大姨急了，把現(xiàn)在的老公硬塞給了她。

見了幾次面，吃過幾頓飯，孟曉陽的婚事，就在長輩們的安排下，給定了。

上班?；丶?。回家。上班。她的老公兩點一線，循規(guī)蹈矩?；楹蟮纳罡堑帽劝组_水更無味。一個才華橫溢的女子怎能沒有一場浪漫唯美的愛情？她就像一個被蒙上眼睛穿行于風(fēng)景區(qū)的游人，舉止癲狂。在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孟曉陽碰巧遇到了我，我大學(xué)曾混進文學(xué)社，也寫了幾首至今已記不得內(nèi)容的詩，不過憑著我僅記得的顧城、海子還有徐志摩的幾行詩，孟曉陽竟說她找到了知音，從此，她就隔三岔五地約我談詩。

孟曉陽成了我的詩意情人，這是她給起的名字。她渴望一場刻骨銘心的情，這段情還要粉飾上濃濃的詩意。我坦白，我至今只拉過她的手，我在她的面前不敢有非分之舉，她曾認(rèn)真地跟我說過，我們的感情與肉體無關(guān)。我只好依著她，也只能依著她。

我載著孟曉陽，開車來到了郊區(qū)的太陽湖畔，我們牽著手踏岸看柳。我折了一截柳枝在手里甩了甩，柳枝像根鞭子，抽起了我的勇氣，我以極其鄭重的口吻說，曉陽，我們在一起也有大半年時間，你從來沒問過我的過去和我的經(jīng)歷，為了讓你加深對我的了解，我還是說給你聽聽吧。

我肚子里的話歡呼雀躍。

孟曉陽沒理我，她拾了塊薄瓦片，欠下腰往湖里打水漂，瓦片所過之處，蕩起了幾個微細(xì)的漣漪，她出了會兒神，然后詩興大發(fā)，“我喜歡在彌漫著憂傷情調(diào)中慢慢品味孤獨，在孤獨中變得寧靜，在寧靜中追尋空靈。”

我加重了語氣，曉陽，我的經(jīng)歷就是一個傳奇，比詩精彩多了。

孟曉陽仍然不理我，自顧自地坐在草地上，雙手在手機上靈巧翻飛，她又在做詩了。

我生氣了。孟曉陽，你聽了我說的話沒有。

孟曉陽仍低頭在摁著手機，頭也不抬地說，聽到了，這么美的地方該造一座小木屋，每天面朝大湖，春暖花開多好啊。

她答非所問，那些涌到嗓子眼的話像敗兵一樣退回了肚子。

太自戀了。我對孟曉陽大失所望。

孟曉陽的詩編完了，她發(fā)進了微信朋友圈：

過去的永不回來

眼前的又已成為過去

把這一段空間留白吧

就像打水漂的瓦片

激浪過后

悄無聲息地沉入湖底

孟曉陽果然不同凡響，她用她的詩給我的嘴巴貼上了封條。那就不敗她的興致吧，我振作精神挽著她的手，沿著湖濱繼續(xù)我們的詩情畫意。我心里卻在暗暗詛咒，孟曉陽，要是把你扔進湖里，看你還能不能用你的詩來救你上岸？

這個陰暗的想法讓我熱血澎湃，孟曉陽卻以為是她的詩勾起了我的激情，我偷著冷笑。

4

我創(chuàng)辦的公司發(fā)展勢頭很好，又一個專賣店即將在市中心開業(yè)，那就得招兵買馬。我讓秘書到晚報上登了招聘啟事。第二天就來了一大幫應(yīng)聘的人員。人事經(jīng)理挑了十多份符合條件的人員登記表給我挑選。

我翻來翻去，目光落到一張表格上，應(yīng)聘者是個名叫蘇靜的少婦，上面還貼了她一張二寸大的大頭照片。我揉了揉眼睛，確定沒認(rèn)錯，蘇靜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還是我的暗戀對象！

我對著蘇靜的照片出神，記憶閘門瞬間打開，蘇靜人如其名，平時話不多，安安靜靜，秀外慧中，有種傲然獨立卓爾不群的氣質(zhì)。她不光是我的暗戀對象，應(yīng)該是全班絕大部分男生的暗戀對象。鑒于我的特殊情況，我當(dāng)然只夠暗戀的資格，看到其他男生在她面前獻(xiàn)殷勤、往她的書里夾紙條，我只有生氣的份兒。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蘇靜這個天使竟然落到我的小廟里來了，我興奮得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直搓得雙手發(fā)紅發(fā)熱。

我讓人事經(jīng)理趕快打電話通知蘇靜來面試，人事經(jīng)理正要去打電話，我又改變了主意，把她約到皇朝大酒店，我請她吃飯。人事經(jīng)理不解地看著我，臉上打滿了問號，我當(dāng)然不跟他解釋了，誰讓我是老板呢！我把眼一瞪，還不快打，約不到我炒你的魷魚。

人事經(jīng)理急急慌慌地出了門，這個電話應(yīng)該是他最頭疼的電話了，以前打電話的口氣他都是居高臨下，氣定神閑，這回他得低三下四了。出人意料的是，他不到一分鐘就來報告，搞定了！我倒一時心里無底，這還是學(xué)校里那個傲氣十足的蘇靜嗎？直到蘇靜坐在皇朝大酒店舒適的包廂里，就坐在我的對面時，我才相信這是真的。

我點了澳洲大龍蝦、鮑魚，這是我待客的最高規(guī)格。我親手給蘇靜斟了法國波爾多農(nóng)莊的紅酒。我還沒回到座位，蘇靜就迫不及待地端起來抿了一小口，她閉上眼咂咂嘴，這酒口味很純正。

品了酒后，她不客氣地夾了一塊鮑魚片放到嘴里嚼了起來，鮑魚的汁液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她趕緊抽了張紙巾去擦。幾片鮑魚下肚后，她才嘆了一口氣，我?guī)啄甓紱]吃到這么精致的美食了，這全怨我那死鬼丈夫，要不是他賭輸了家產(chǎn)，我天天都能吃上這些。

我把腰桿一下子挺直了，我有了足夠的底氣。誰知她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沒完沒了，絮絮叨叨地恨自己瞎了眼，嫁了個不爭氣的丈夫，恨丈夫不爭氣，讓她現(xiàn)在還要跑到外面找工作養(yǎng)家，又恨她的婆婆小心眼，處處防賊樣地防著她，還恨她的老公公老不正經(jīng)，常偷偷打她的主意，又恨她的兒子不聽話，整天拖累著她，她幾乎恨遍了家中所有的人，還要繼續(xù)恨下去。我趕緊打斷，岔開話題，我說我還恨我自己呢，恨當(dāng)時沒勇氣給你遞情書，要不然現(xiàn)在你就是我的太太了。

蘇靜的眼睛發(fā)出了亮光，她拿著筷子要去夾澳洲龍蝦，但龍蝦的殼太硬，上面油油的直打滑，她索性站了起來，用手去扳龍蝦，你看，連龍蝦都跟我作對。以前丈夫?qū)ξ叶嗪冒?，我想吃龍蝦，他就把龍蝦的肉夾過來，沾上芥末送到我口中。她朝我看了看，眼神里充滿期待，我知道她期待什么，想舉著筷子來迎合她，也夾一塊鮮嫩的龍蝦肉送到她的嘴中。但蘇靜的嘴卻不停地一張一合，不是吃就是說話，我想說的話還一句沒說出來呢！

蘇靜說的話越來越瑣碎，小到家中一根針掉地上丈夫都不撿，結(jié)果針刺傷了她的腳都說出來了。我很奇怪，同學(xué)時的蘇靜怎么那么話少，我給自己找答案，那一定是她把以前少說了的話現(xiàn)在全補回來了。

我想用我的勵志故事來替換蘇靜的話，我肚子里那些話也躍躍欲試。但每當(dāng)我剛起了個頭，蘇靜就斷然截道了，你還是聽我說吧，我的話憋了很久沒處傾訴，我很感激你給了我這個機會，讓我有了傾訴的欲望。劉頌，以后我就把你當(dāng)成我的避風(fēng)港，要是你真想娶我，我回去就離婚，我真是受夠了他。有一次，他腳也沒洗就上了床，你知道我有潔癖，你知道那一夜我聞著他的臭腳味是多么的難受嗎？

我感到頭皮發(fā)麻，蘇靜也不需要我的答案，這會兒她停了筷子，說得眉飛色舞，我一句話也聽不進去。我暗暗摁了摁我的手機，手機響了，我把手機靠在耳邊，示意蘇靜安靜，我裝著接電話的樣子，王總啊，我現(xiàn)在正在吃飯呢，好的好的，我現(xiàn)在就去你那兒談項目。

放下手機，我朝蘇靜聳聳肩，實在抱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改日我再請你，繼續(xù)聽你說。說完，起身，買單，我先走了，蘇靜還留在那兒吃。

我通知了人事經(jīng)理，蘇靜不能聘用！人事經(jīng)理帶著不解執(zhí)行了我的指令。

5

我把下一個傾訴的目標(biāo)鎖定在李爍身上，她是我的秘書，我是她的老板，老板找下屬說說話，我覺得十拿九穩(wěn)。

那一天下午，陽光很好，透過落地玻璃窗照進室內(nèi)，窗臺旁邊擺放了一盆湘妃竹，陽光就從湘妃竹葉的間隙里傾瀉進來，給室內(nèi)抹上了幾許斑駁。

這樣的陽光下，泡一杯普洱茶，應(yīng)該是聊天的最好時光。

我把李爍叫過來，我正在翻看她起草的一份項目計劃書，字里行間條分縷析、起承轉(zhuǎn)合，我對這份計劃書的打分是完美。但為了挑起與李爍談話的由頭，我故意當(dāng)著李爍的面皺著眉，把材料很重地翻來翻去。李爍果然很緊張，我用眼角的余光掃視到，她的兩只手正在擺弄著衣擺上的一個紐扣，手指微微顫抖。

你到公司也有一年多了吧？我把材料往桌上一推，問起話來盡量漫不經(jīng)心。

李爍的臉一下子紅了，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哼，劉總，我……我做得不好，要不我拿回去重做。

初步試探很見效，我已經(jīng)牢牢地把握住局面，看來我的那些話可以出來放放風(fēng)了。我呷了一口茶，眼睛看著窗外，不，你做得很好，我知道，你為準(zhǔn)備這份材料一定熬了不少夜。

李爍默然，她在揣度我話中的意思。

不經(jīng)歷風(fēng)雨哪能見彩虹，不經(jīng)歷坎坷哪能隨隨便便成功。我漸漸地往主題上靠，我不需要李爍作答，我只要她當(dāng)一個神情專注的傾聽者。

但這時，一個電話卻打斷了我理清了的思路。李爍要去接，我不耐煩地示意她別接，打電話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一直撥到鈴聲終了。電話靜下來后，我立即行動把電話線給拔掉了。我此時需要的是傾訴，即使比爾·蓋茨來的電話，我也不會去接。我還掏出手機，關(guān)了機，同時也示意李爍把手機給關(guān)掉。

李爍照我的意思做了，但臉上卻滿是狐疑。

為了確保安靜，我親自起身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從里面鎖緊。我反鎖門的時候，李爍幾乎跳到了我的面前，急急巴巴地說，劉總，我……我有男朋友了。

李爍誤解了我的意圖，她把我當(dāng)成色狼老板了。不過這也正常，男老板女秘書，總會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guān)系。但我卻從來沒打過李爍的主意，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我也是這樣安慰李爍的，我說我只想和你說說話。

說話？李爍的眼睛瞪得滾圓。

是的，我坐到靠近落地窗的沙發(fā)上，示意李爍坐到我的對面。李爍只坐了半個屁股，身子前傾，那正是我最滿意的傾聽者的姿態(tài)。

我掏出香煙準(zhǔn)備點起來，我看到李爍略蹙了一下眉，她一定反感當(dāng)二手煙民，如在平日，我才不會管她的感受呢，但今天不同，我有求于她，我不能影響她當(dāng)傾聽者的心情，就像我不希望有人影響我當(dāng)傾訴者的心情一樣。

我把香煙重新塞回了煙盒。我說，李爍呀，現(xiàn)在沒有外人，我就想找你說說我的心里話，你覺得我辦這家公司容易嗎？我以前真當(dāng)夠了孫子，處處被人歧視。

李爍的屁股像裝了彈簧一樣反彈起來，她語無倫次地說，劉總，你要是不滿意我的工作，你就直說，這樣拐彎抹角的讓我很恐懼，我……這就打辭職報告。

李爍的表現(xiàn)讓我感嘆，伴君如伴虎，伴老板卻如同伴狼。我笑了一下，盡量把氣氛往輕松愉快方面調(diào)節(jié)，李爍，你一直干得很出色，我還計劃把你提拔到公司副總的崗位。今天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說說我的心里話。

李爍緊張的弦兒依然繃得很緊，絲毫沒有松動，劉總，那我就更不能聽了。

為啥？這回是我的臉上寫著問號。

三國時有個叫楊修的聰明人，處處都能算到他的大老板曹操的心思，最后的結(jié)果咋樣？死路一條。李爍這時已經(jīng)恢復(fù)了常態(tài)，語調(diào)侃侃。我反倒無話可說。李爍找到了感覺，搶占了發(fā)言的制高點，劉總，如果我聽了你的心里話，我以后在公司還混得下去嗎？你能容忍一個知心知底的人像個定時炸彈埋在你身邊？

李爍的話提醒了我，我出了一身冷汗。

老板的心事永遠(yuǎn)是公司的核心機密。李爍總結(jié)道。

然后，她輕移到門邊，把反鎖的門擰開了，我得走了，待久了會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于你于我都不利。她輕輕地走了，正如她輕輕地來，她揮一揮手，沒帶走一片云彩。

我第一次在屬下面前吃了敗仗，我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久久沒有動彈。

6

接連的滑鐵盧引起我的深刻反思，我肚子的那些話幫我一起剖析。你找到的那些人都是女人，你的草根經(jīng)歷和打拼過程根本不是她們感興趣的話題。

可自古紅顏有知己啊。我還是想不通。

紅顏知己？得了吧，那是遙遠(yuǎn)火星上的時代了。那些話集體嘲笑我，現(xiàn)在男人越來越像女人，女人越來越像男人，快進入到分不清男女性別的中性時代了。你到哪兒再去找卓文君、李師師那樣的紅粉？

那些話對我的刺激很大，但也啟迪了我，女人不是合適的傾聽者，那我干脆去找我原先的一幫哥們兒。我分別給疤眼、梅花K、鐵拐李打了電話，約他們到天上人間撮一頓。他們接到電話很開心，一個個都說咱哥們兒好長時間不聚了，是得好好聚聚聊一聊，不醉不罷休。

幾個哥們兒分頭從城東、城南、城西趕到了城中心的大酒店。剛見面，疤眼就當(dāng)胸擂了我一拳，劉頌，聽說你個狗日的發(fā)達(dá)了，瞧你那紅光滿面春風(fēng)得意的勁兒，咱哥們兒都以你為榮啊。鐵拐李像餓虎撲食一樣撲到飯桌上，用手拎了些涼菜放到嘴里，梅花K朝他陰冷地一笑，你那饞樣兒，八百年沒吃過啊。

幾個海蟄皮很筋道地在鐵拐李嘴里翻滾騰躍，他的嘴巴鼓得像個充氣的皮球，他訕訕地笑笑，我得墊墊底，為了趕這飯局，我中午飯都沒吃呢。草根，你不會介意吧。

靠，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連他們都知道我這個草根，看來不重塑形象是不行了。那些話非說不可了！

我給他們每人都斟滿一杯酒，然后把我的酒杯高高地舉過了頭頂，這杯酒我敬各位哥們兒，你們知道嗎，我以前失意時，就夢想著有一天鯉魚躍上龍門，然后與哥們兒分享我的成功。

這是我啟動傾訴開關(guān)的前奏，疤眼一口先干了，啥也別說了，都在這酒里。

對對，此時無聲勝有聲，干。梅花K也一飲而盡。

第一杯酒沒打開局面，我接著又敬了第二杯酒，我還沒說第二輪的開場白，疤眼等人的酒杯又底朝了天。欲速則不達(dá)，我索性坐了下來，等待契機。

梅花K先來回敬我，劉頌，謝謝你能記得我們這幫窮哥們兒，為我們的友誼永遠(yuǎn)長青干杯。我陪著他喝了一杯。鐵拐李是個急性子，梅花K剛坐下，他的酒杯就端了過來，草根，我們知道你走得不容易，啥也甭說了，干了這杯酒，我祝你腳踏樓梯步步高。

喝了鐵拐李敬的酒，我順著他的話借題發(fā)揮，我感嘆，鐵拐李說得對，這幾年我真不易啊，什么樣的苦我沒受過？反正今天有的是時間，我不妨回顧一下我的艱難歷程。

肚子里的那些話聽到了發(fā)令槍聲，一句句地做好了準(zhǔn)備動作。但疤眼卻晃蕩著腦袋走到我的面前，他不勝酒力，才兩杯酒下肚就臉色通紅，襯得眼角上的那道刀疤亮晃晃的，草根，我們哥們兒四個當(dāng)中就屬你最有學(xué)問，古語說得好，欲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而后……而后……，疤眼想不起下文來了，他干脆先把酒往喉嚨里一倒，說這些話真他媽的頭疼，還是喝酒來得干脆利落。

他們?nèi)齻€都依次給我敬了酒，我想總該告一段落，聽我說說話吧?？伤麄?nèi)藚s你來我往地相互敬起酒來，還劃起了拳，把我這個東道主給晾到了一邊。

我沉不住氣，簡直是離題萬里！我霍地起身，指著他們?nèi)?，不滿地吼叫起來，你們?nèi)齻€狗日的能不能安靜一下，聽我說說話。

不過他們?nèi)苏l也沒買我的賬，疤眼甚至和我對著干，草根，你酒喝糊涂了吧，酒逢知己千杯少，這還沒幾杯哩，你就要發(fā)酒瘋啊。鐵拐李用油晃晃的手朝我揮舞，我們都在保護你，要是把你扯進來劃拳，你準(zhǔn)得找不著北。梅花K也附和著道，我們不一直都在聽你說話嘛，嘴長在你臉上，誰也沒給你上鎖呀。

我頓時像只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地重新坐下來，看著他們劃拳喧鬧，我的腸子都快悔青了，無疑，這頓酒是白喝了。他們一直鬧了三個多鐘頭，幾瓶白酒全都灌下了肚，臨分別時，一個個都直打晃。我也懶得送他們，讓他們分別打的回家。

鐵拐李搖著我的手不放，酒氣撲鼻，他喘著粗氣道，這頓酒喝得帶勁兒，以后咱哥們兒輪流做東，把酒……話衷腸。鐵拐李的話戳到我的痛處，我用力捏著他的手，惡狠狠地說，你們盡興了，沒有一點兒遺撼地走了，我他媽的話還沒說到位哩。

7

我又一次經(jīng)過了文化廣場，我想去看看那只鴿子，我?guī)Я藥讉€面包片，我想對那只鴿子說我打賭輸了，我愿供應(yīng)它今后一生的面包片。廣場上的鴿子明顯多了許多，我找來找去，沒找到那只與我打賭的鴿子。

有一個嬰兒車停在廣場上，她的母親正在放一只風(fēng)箏，風(fēng)箏飄了幾次，沒飄上天空，那個少婦就一溜兒小跑地牽著風(fēng)箏跑。嬰兒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地盯著我看，我覺得小家伙挺可愛，就走過去和他說上幾句話。小家伙頂多才幾個月大，還沒學(xué)會說話呢，這正好，我說他聽。我對著推車手舞足蹈，開始了我的激情廣場演講，小家伙卻不耐煩了，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倒像是根風(fēng)箏線，把那個少婦以急行軍的速度牽了過來。

她柳眉倒豎，兩只手緊緊地抱著嬰兒，警惕地問我，你是誰？干什么？

我知道她誤把我當(dāng)壞人了，我立即表態(tài)，我不是壞人，我只是想和他說說話。

說話？少婦幾乎笑得嗆出了眼淚，你跟他說話，你腦子沒進水吧！我看你要去看看醫(yī)生了。說著，她推著嬰兒車離開廣場，邊走還邊說，莫名其妙，遇到神經(jīng)病了。

我苦笑幾聲，想想自己還真好笑，為什么巴巴地四處找人說話，難道真是神經(jīng)出了問題？對醫(yī)學(xué)我一竅不通，算了，還是去找個專家看看吧。

我找的是一個心理學(xué)專家，姓陳，人們都叫他陳教授。

找陳教授的人一撥接一撥，我竟然看到了蘇靜，看來她的那些話也是滯銷產(chǎn)品。蘇靜未曾看到我，我找份報紙，坐在靜候的長椅上，把整個臉部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輪到我時，蘇靜早走了。陳教授看了看我填的表格，他一捋花白的頭發(fā)，高深莫測地說，你的病情不輕啊。

我毛骨悚然，啥??？

你有嚴(yán)重的強迫癥、自閉癥、語塞癥，這些癥狀體現(xiàn)在精神方面。你一定有話想說可卻找不到人傾聽吧？

陳教授說得太對了，我立馬對他肅然起敬。我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陳教授，你啥藥也別開了，干脆你就聽我說說話，我說出來心里就會舒服的，錢我一分也不會少給你。

陳教授指指門外，我還有那么多病號呢，幾乎每個病號都把我當(dāng)成了傾訴對象，干脆我這不叫心理診所，叫傾聽者俱樂部算了。

其實表達(dá)的方式有許多種，語言只是表達(dá)方式之一，眼神語言、肢體語言、文字語言、圖畫語言等等都是表達(dá)方式，如果你的語言表達(dá)行不通的話，不妨試試其他語言的表達(dá)，陳教授對癥下藥，侃侃而談。

我肚子里的那些話卻不干了，他們集體抗議，陳教授也太不把他們當(dāng)回事了！我成了傳聲筒，我冒失地問陳教授，你想大便吧？陳教授吃驚地看著我，手上的筆一抖，差點掉地上。我接著當(dāng)傳聲筒，如果你想大便，可是卻找不到廁所怎么辦？是不是也要試圖通過其他非如廁的渠道來解決你的大便呢？

陳教授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心里惡毒地兀自冷笑，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尷尬中的陳教授這時接到一個電話，聽那口氣就知道是他老婆打來的，陳教授用不耐煩的神情和耐煩的語氣在接電話，好不容易才讓老婆把電話擱下。

陳教授苦笑，你不知道我老婆老是不放心我，總是懷疑我在外面勾三搭四，就連我用女助手都不行，還天天來查崗。你說我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真扼殺了我的天賦。我告訴你啊，我與老婆結(jié)婚真是一個錯誤，那是我下放到農(nóng)村時，談的一個對象，結(jié)婚前她多善良啊，可結(jié)了婚后，本性就暴露出來了，多疑、粗暴、不學(xué)無術(shù)，還空想情敵，到單位來鬧，要不是她造成的惡劣影響，我早就做院長了……

陳教授開始滔滔不絕，他居然忘了他的醫(yī)者角色，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地道的傾訴者。

我的耳朵開始嗡嗡作響，腸胃在痙攣，心說陳教授快放過我吧，我肚子里的話還沒空倉呢，現(xiàn)在又灌進這么多話，那還不把我壓死呀。

我友情提醒談興正濃的陳教授，我說外面還有那么多病號呢，是不是以后有機會再聊？

陳教授顧不得病號了，他說到激動處還從鼻梁上取下眼鏡，用紙巾揩眼淚。邊揩邊說，我這么多苦水我都不知道向誰去說，我走到今天容易嗎？

我為別人看病，誰能為我看病??？

這世界最大的悲哀，就是心里話成了滯銷商品！

陳教授還要繼續(xù)往下說，我趕緊站起身，借口上廁所，迅速離開了心理診所。

8

李爍辭職了，她的男友也辦了一家電腦公司，我的一些老客戶都被她拉過去了，我真懷疑她是一個臥底商探。

她給我留了一封信，說她本來在辭職時預(yù)備了很多話要跟我說，但想了想，還是不說為好。她知道我有很多話也要傾訴，她建議我到網(wǎng)上去，在那兒有一片廣闊的傾訴天地。

我以前曾申請了一個QQ號，自從有了微信以后，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用了，李爍倒是提醒了我。我立即上網(wǎng)，打開許久未用的QQ，QQ上的好友加的都是業(yè)務(wù)合作伙伴，跟他們顯然聊不起來。我從網(wǎng)上四處搜來了交友的信息，然后一番猛加，數(shù)了數(shù)，先后加了20多個陌生網(wǎng)友進來，反正是全面撒網(wǎng)，各個擊破，東方不亮西方亮。

第一個和我聊的是個網(wǎng)名叫海闊天空的網(wǎng)友，我敲上你好二字，還配了一個笑臉，海闊天空立馬回了我一個笑臉。我們正式開始了閑聊，先聊了會兒天氣，找到了感覺，而后我打出一行字，有空嗎？我是個有故事的男人，你愿意聽我的故事嗎？

海闊天空毫不客氣地回了一行字，我沒空，我正在聽音樂、打游戲，如果你不覺得無聊的話，你就在QQ上留言吧，哪天有空了，我得空來看。隨后，他就隱了身，任我千呼萬喚也不再應(yīng)答。

黑格爾說過，人人都有窺私欲，可我的隱私我的話白送人家也不要呢。我對黑格爾的話產(chǎn)生了懷疑。這時，我的QQ叫了起來，是一個女孩的頭像，打開一看，我失望透頂，這個網(wǎng)名叫“飄零的秋葉”打給我的是這樣一行字：我這幾天心情很不好，煩透了，真想找個人說說話，可身邊的人一個比一個忙碌，你能做我的傾聽者嗎？

我不假思索，回給她：小姐，我本來就是一個無聊透頂?shù)娜?，你再把你的無聊轉(zhuǎn)嫁給我，這太殘忍了吧！

對方沉默了，沒再給我回話。

從下午一直上網(wǎng)到晚上，我的那些話仍然完好無缺地裝在肚子里，沒找到一個傾聽者。

就在我失望得幾近崩潰時，一個網(wǎng)名叫魔鬼天使的女孩主動聯(lián)系了我，有故事的男人，能講些故事給我聽嗎？有故事的男人是我的網(wǎng)名，終于有人索求了，我如獲至寶，我立馬回復(fù)，只要你愿意聽，我給你講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魔鬼天使發(fā)了一個手舞足蹈的表情給我。

我打算開講了，肚子里的那些話爭先恐后地往外涌，一時間秩序大亂，交通堵塞，我都不知從何處開始講起。憋了半天，沒打出一個字。我索性向魔鬼天使提出視頻通話的要求。魔鬼天使說她現(xiàn)在不方便視頻，她怕我失望，推薦了一個QQ群給我，說是她的一個朋友，是個聊天高手。我按她提供號碼搜索，這才發(fā)現(xiàn)她提供的是一個視頻聊天網(wǎng)站，還要用手機進行注冊。看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話一點也不錯，這點小錢我肯定愿意花。成為注冊會員后，里面出現(xiàn)了許多騷首弄姿的女孩照片，我點一個稍莊重的女孩，女孩的網(wǎng)名叫含羞草，我與她開始了視頻聊天。

含羞草是個青春靚麗的女孩，視頻那邊的她衣服穿得很少，深深的乳溝畢現(xiàn)，我們互致了問候后，她就提出，我們裸聊吧，我收費不高的，一小時一百塊。靠，我三加兩加進入的是一個色情場所。

肚子的話慫勇我，裸聊就裸聊吧。我臭罵了它們一頓，你們真沒腦筋，含羞草一旦裸起來，扭來扭去的模樣不把你們壓扁才怪。話們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譏，我們倒無所謂，倒是主人你到時光知道流口水而想不到我們吧。

我承認(rèn)話們言之有理，既如此，我還是撤吧，說撤就撤了。

我想知道魔鬼天使葫蘆里在賣啥藥，竟然把我往色情網(wǎng)里帶。我外出轉(zhuǎn)了一個小時吹了些冷風(fēng)，清醒后再回來上網(wǎng)，魔鬼天使還在線，看來她是個掮客了。我故意跟她打招呼，感謝她為我提供了一個好場所，我問她有沒有更刺激的，花錢多少我不在乎。

魔鬼天使興奮若狂，說刺激的多呢。只要你肯花錢，我把小姐空運到你面前也行。

我說我打字速度慢，咱們用耳麥進一步聊聊吧。

釣人的魔鬼天使反過來被我釣了，他果然與我在網(wǎng)絡(luò)上通了話。令我大跌眼鏡的傳來的是個男人沙啞的聲音，我說我找魔鬼天使，他說他就是。我說你不是女的嗎？他狂笑，網(wǎng)上的性別你也當(dāng)真啊。

被欺騙的感覺讓我怒火萬丈，我對著耳麥吼，你就是一男鴇啊，我馬上就報警端掉你。

魔鬼天使卻一點兒不急不慌，他慢條斯理地說，你去舉報吧，魔鬼天使現(xiàn)在開始就徹底消失了，你到哪兒查我？

再看電腦，魔鬼天使已從我的好友里徹底消失了，真是來無影去無蹤。

9

秋天說來就來了，大街上梧桐的葉子被秋雨打得啪啪作響，寬如手掌的樹葉泛著枯黃，被雨滴打得四處飄零。我站在陽臺上看雨，心想要是我的話也如這秋雨酣暢淋漓那就好了，可誰愿意做那片犧牲自我的梧桐樹葉呢？

我百無聊賴地翻看報紙，在分類廣告中看到一個陪聊的小廣告。我一拍大腿，咋沒想到花錢請陪聊呢。廣告很短，只留著電話號碼，我撥過去，是一位小伙子接的電話，他很禮貌地問，先生需要陪聊嗎？我說我不需要的話就不打這個電話了。小伙子嘿嘿笑了一下，我們這邊的陪聊員很多，你找我們算是找對了，有大學(xué)生，還有研究生呢，不過不同的陪聊員收費也不相同。我說我就找最貴的吧。

在等待陪聊員登門的間隙，我打開電視，有一個臺播著宋丹丹演的一個小品，那是N年前的一個小品了。宋丹丹扮演的老太太一登場就抖包袱，有人花錢買屋，有人花錢扮酷，還有人花錢嘮嗑。這個小品我以前看過，逗得我前仰后合，但現(xiàn)在再看，卻再也笑不出來，我能理解本山大叔的那份渴望交流的心態(tài)。來的陪聊員該不會也是個老太太吧，我猜測著陪聊員的模樣。

門鈴響了，我打開門，面前站著一個面帶微笑的俏女郎，她的打扮跟我的前妻秦鈺差不多，臉上涂脂抹粉，一看就是個久經(jīng)江湖的人物。她落落大方地伸手和我相握，你就是劉先生吧，我是有事你說話陪聊公司的，我叫紫燕，紫色的紫，小燕子的燕。我知道這是她的藝名，陪聊這行也有行規(guī)，沒一個在外面用真名的。

我把她讓進屋，她左顧右盼，四處打量了一下后稱贊，你家的裝修真豪華，也很有品位，你肯定是一個儒商。她贊得我心花怒放，我示意她在茶幾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她卻把坤包往茶幾上一放，緊挨著我坐下來，我的兩只手也被她的兩只手抓住，她輕輕摩娑，我努力把手抽出來，盡力控制著心猿意馬的自己，她卻不依不饒地把手抓了過去，嫣然一笑道，劉先生，十指連心，我們牽著手說話，這叫溝通零距離，有什么心里話都可以說出來的。

既然是她們的行規(guī)，那我也就隨波逐流了。我說，我找你來的目的，就是想說說我的心里話。

甭急，讓我們都閉上眼睛，讓我先來猜一猜你的心思。紫燕說著就把眼睛給閉上了，她也要我閉上眼睛，我只好依她。

她說，你一定遇到了情感障礙，一定是有個讓你心儀的女人搞得你心神不寧。

話沒說到點子上，我斷然否決。

她饒有興致地繼續(xù)猜，你做了對不起你太太的事情，你心里感到壓抑，可又不好對太太說是嗎？

越猜越離譜了。我睜開眼說，算了，別猜了，我的太太早成了別人的妻子了，其實……

我還沒說完，紫燕打斷了我的話頭，自作聰明地說，這下我猜準(zhǔn)了，你一定深愛你的前妻，對她割舍不下，所以產(chǎn)生了情感障礙。

我氣急反笑，紫燕還以為她猜對了，得意地炫耀，我可是資深陪聊員，我大學(xué)念的就是心理課，什么樣的客人往我面前一站我就能猜出他的心思，你也不例外，有客人還送了我一個外號——X光機。

我說你這機器老化了，我本來是胃疼你已經(jīng)誤診到肝臟上去了。我告訴你吧，我這人前半生一直過得很坎坷，有些經(jīng)歷甚至可以拍電影，可從來沒人關(guān)心過我的這段經(jīng)歷，我就是想找個人傾訴一下，讓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人能知道從前的我。

我只需要你聽，不需你插話。我掏出一把錢塞給了她。她把錢一張張地放到眼前看了又看，確認(rèn)不是假鈔后，才一張一張地塞進了坤包。

有了錢的刺激，紫燕更加笑靨如花，劉先生你可真大方。好吧，那我就讓你一次說個夠。說著，她把頭挨到我的胸前，把我手牽引到她一對飽滿的乳房上。她這種姿勢令我血流加速，心跳加快，這水一樣溫柔的身體，一定會摧毀我的防火墻。我只好把她扶正了，又把手抽出來道，我說話時你別打斷。

紫燕不解，看著外星人似的看著我，你的那些話真那么重要，陪聊的時間可都是你花錢買的，你可得珍惜啊。

我不朝她看，免得我心醉，陪聊陪到床上的事我早有耳聞，不過今天我一點兒那方面的興趣也沒有，壓倉的話把我的大量情趣都擠占了。

我挪了個位置，對她說，那咱們現(xiàn)在就開始吧。

好吧，紫燕無精打采地回答，她掏出了她那款時尚的手機，我說話時，她不停地在上面收發(fā)微信，還間隔著打了幾個哈欠。

我不悅地停下來，問她，剛才我說到哪兒了？

她一驚，張口結(jié)舌，好像說到……說到那個啥了。

哪個啥？我追問。

她畢竟是常年游走于江湖，很快恢復(fù)了神態(tài)，她掏出一支錄音筆說，劉先生，我們的業(yè)務(wù)是陪聊，當(dāng)個單純的傾聽者我還真不習(xí)慣，我現(xiàn)在就把你話錄下來，回去后我慢慢消化。

我興致索然，說了半天白說了，一部分離開我身體的話又重新敗回肚子。我無力地朝她揮揮手說，今天就到這兒吧，改日有機會再聊。

紫燕如獲大赦，拎起坤包真像一只燕子飛走了，出門前，她還送了一個飛吻給我。我感覺像吃了只蒼蠅，生氣地把手中的青花瓷茶杯往地上一摜，茶杯摔得粉碎。

10

市工商聯(lián)準(zhǔn)備組織一次民營企業(yè)家聯(lián)誼活動，我是工商聯(lián)委員，要在會上即席發(fā)言，這倒是一個傾訴的好機會。我參加過不少會議，主席臺上的領(lǐng)導(dǎo)或慷慨激昂或語重心長，說得唾沫橫飛，坐在下面開會的，有的用手機打游戲，有的小聲交談，有的在看報紙，真正能聽下去的沒有幾個，不過我卻是少數(shù)幾個中的一個，我專門做過觀察，凡是經(jīng)常發(fā)言的領(lǐng)導(dǎo)精神狀態(tài)都始終處于一種亢奮狀態(tài)，思維敏捷、終日紅光滿面，這與他們經(jīng)常開會有傾訴的機會是分不開的。

開會這個念頭我也想過，作為公司的絕對權(quán)力擁有者，把下屬召集起來開會，我敢保證來參會的沒一個敢做小動作的。誰也不會那么傻，冒著點名批評和被炒魷魚的風(fēng)險來和我抗衡。不過想到李爍的公司機密論，我還是把這個念頭給取消了。

工商聯(lián)的聯(lián)系誼會是個即席演講，我把肚子里的話排排隊，反正早有準(zhǔn)備，未雨綢繆。但開會前，工商聯(lián)的邢秘書長卻給我的即席發(fā)言鋪了軌道，他要求我別的不談，就談?wù)劰具@幾年是如何關(guān)愛員工的，舉些具體的例子。我說我還是講講我的富有傳奇色彩的經(jīng)歷吧，我的故事一定比大長今更精彩。邢秘書長笑笑，劉總，我們的民營企業(yè)家哪個不是經(jīng)歷過坎坷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現(xiàn)在開會再講奮斗史，層次就低了。

可是我……，我還沒說完，邢秘書長就站起了身，就這樣吧，我還要與另幾位即席發(fā)言的老總們通通氣，我先告辭了。走了幾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回頭說，劉總，你不說創(chuàng)業(yè)史我還真忘了，我們工商聯(lián)與作家協(xié)會、報社聯(lián)合搞了一個征文活動，回頭我安排兩位作家和記者到你那兒去采采風(fēng)，你也可以把奮斗史講給他們聽，我們到時可是要樹典型的喲。

邢秘書長果然雷厲風(fēng)行，第二天，一個姓白的作家和一個姓趙的記者就來到我的公司采訪。我拋開手頭一切雜務(wù)配合采訪。他們遞給我的名片上面各掛了一大溜頭銜，尤其是白作家把他有影響的作品標(biāo)題都印在了名片上。

一番寒暄過后，我打算啟動了，我已經(jīng)把肚子里的話分成了五大階段；第一階段是我的童年；第二階段是在人間；第三階段是我的大學(xué)；第四階段是子夜；第五階段是我的奮斗；對不起各位看官了，我分的階段借用了高爾基老先生、茅盾老先生和納粹德國元首希特勒的書名。我把幾大階段告訴白作家和趙記者后，他們都沒有反對，還覺得很有創(chuàng)意。

那就成，高興之下，我各扔給他們一人一條高檔香煙，讓他們自取自抽，我的傾訴則拉開了序幕。但還沒講上幾句，趙記者就打斷道，劉總，你的時間也很緊，干脆我們提問，你回答就行了。

話都快蹦到嘴邊了，我不甘心再把它們咽了回去，就陪著笑臉對他們說，我還是講講吧，你們記錄，回去整理一下就能成文了，也省得你們動腦筋。白作家臉色變了，他把煙頭用力地往煙灰缸里一撳道，劉總，寫作可跟你們辦企業(yè)不同，文學(xué)有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思路，有倒敘、有插敘，有場景描寫、有心理描寫，文似看山不喜平，還要一波三折，設(shè)置懸念，按你這樣講，我們?nèi)恼瞻l(fā)，那會比白開水還淡。

白作家一定搞過不少文學(xué)講座，談起文學(xué)眉飛色舞。我把求助的目光轉(zhuǎn)向趙記者，趙記者遺憾地朝我一攤雙手，我們還有許多企業(yè)家要采訪，時間安排得很緊湊，新聞講的就是快，按你說的幾個階段幾天幾夜可能說不完，還是我們來提問，你作答，這樣更能提高效率。

他們是聯(lián)合采訪的主角，我只好聽他們的，我期望他們能多設(shè)計幾個問題多提問，可包頭包尾就問了不到十個問題，無非是問了我的簡歷、公司的規(guī)模、獲得了哪些榮譽表彰等等。當(dāng)我有感而發(fā)，打算詳細(xì)講述時，都被他們不適時機地給打斷，兩個人像演雙簧戲一樣，不到一個小時，聯(lián)合采訪就宣告結(jié)束。送他們走時，我塞給他們每人一個紅包。白作家和趙記者心滿意足，春風(fēng)得意地說，劉總，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幾天后，報紙上果然刊出了宣傳我的報告文學(xué)，洋洋灑灑足有五千多字，還配我一張意氣風(fēng)發(fā)的照片。但看著看著，我的臉上陰云密布，上面大多篇幅說我收養(yǎng)了十個孤兒，資助了五個失學(xué)兒童?？?，我怎么一個也不知道。整篇文章，除了照片外，別的沒看到我的一點兒影子，我生氣地把報紙撕得粉碎，扔進了廢紙簍。

11

家中的下水道堵住了，捅了幾次都沒捅好，只得向外界求援。小區(qū)的墻上原來貼了不少打洞、捅下水道、修抽油機的紙廣告，但都被物業(yè)當(dāng)作牛皮癬給清除了。我只好找物業(yè)，物業(yè)沒有專用工具，接待我的小伙子倒是挺熱心，他帶著我到一個公共廁所的內(nèi)墻上找到了一個噴漆上去的小廣告，是專捅下水道的。

電話打過去，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沒多久就應(yīng)約而來，他四處看了一下，先出價，50塊。小伙子一口山東腔，聲音很好聽，我就有意逗他，50塊太貴了，30塊中不？中，就30塊吧。

小伙子人挺爽氣，我對他有了幾分好感。他三下五除二，不一會兒功夫就把下水道給捅通暢了。我掏出一張五十的紙幣給他，他翻著口袋想找零給我，我大方地對他說，我剛才砍價是和你開玩笑的，你們民工掙錢也不容易，我一分也不會少找給你。

小伙子很激動，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還主動問沒有其他活兒，他要幫我免費干?；顑旱故菦]有，我想起了我的那些話，我問小伙子，你今天還有別的事嗎？

小伙子拍拍自己的手機道，手機不響俺就沒事，手機一想俺就有事了，這手機可是俺的流動辦公室呢。小伙子人挺逗，也很實誠，我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就對他說，這樣吧，你沒事就陪我說說話，我說你聽，你聽一個小時我給你五十塊，咋樣？

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小伙子把頭點得像雞啄米，中中，俺沒念過幾天書，就怕有些聽不懂。

看得出，他也許是一個實誠的傾聽者，我更開心了，對他說，我盡量用通俗易懂的語言來說，實在聽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問的。小伙子點了點頭。

我泡了一杯茶，也給小伙子泡了一杯，我讓自己先潤潤嗓子。一切準(zhǔn)備工作完畢后，我開了頭，我說你別看我現(xiàn)在風(fēng)光，其實以前我比你還要讓人瞧不起。

小伙子猛地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大哥，你這話說得可不中聽，啥叫俺讓人瞧不起，俺是個鄉(xiāng)下人，可俺也是人，也有尊嚴(yán)。你們城里人咋啦，朱軍還在電視里說了，城里人往上數(shù)三代，誰不是鄉(xiāng)下人？

我還真小瞧了這個民工，我的話是傷了他的自尊，我立即予以道歉和糾正。

小伙子也沒再火上澆油，繼續(xù)坐下來，說，大哥，俺就恨瞧不起俺的人，以前俺在建筑工地上干活，那個房產(chǎn)公司的經(jīng)理仗著他是城里人，瞧不起俺們，讓俺們十多個擠一個幾平方米的工棚，吃的東西比經(jīng)理養(yǎng)的那只狗差得遠(yuǎn)了，這還不算，他還拖欠俺們的工資，可俺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工程完工的那一天，俺們幾個人把經(jīng)理押到陽臺上，逼他付工資，他不給，俺們就威嚇著要把他推下去，他的膽子被嚇破了，這才通知會計把工資一分不差地付給俺們。

小伙子的話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我接著想小心翼翼地開始下文，但思路已經(jīng)被小伙子打亂，我喝著茶抽著煙想把思路理清下。小伙子見我半晌不說話，他急了起來，大哥，你可是付錢的呀，這不浪費錢嘛？

我臭了他一句，我正在理思路，別打岔。

小伙子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大哥你說到啥路和打岔，俺倒是真的遇到一件特搞笑的事，上周一，俺只帶一塊錢坐上二路公交，下車時，發(fā)現(xiàn)褲子里多了張小偷留給俺的紙條：一個大人出門一個子都不帶，丟不丟人啊。星期二，俺揣了個破錢包，里面裝了1毛錢。到了終點站后，發(fā)現(xiàn)錢還在，錢包里被塞了張紙條：俺們不是乞丐，請不要侮辱我們的職業(yè)。今天星期六，俺上你這兒干活來了，除了工具俺啥也沒帶，下車的時候，俺一摸口袋，還有張紙條：大哥，干我們這一行的整天風(fēng)吹日曬的也不容易，別老打岔整俺們??！

小伙子說到這兒哈哈大笑起來，我被他打了岔，直氣得眼冒金星，思路揉成了一團漿糊，小伙子還問，好笑不？

好笑個鬼啊！我氣急敗壞地掏出五十塊給他，你立刻給我消失。小伙子拿著錢遲遲疑疑地走了。

12

入冬了，第一場大雪將城市銀妝素裹，我的那些話還一直被套牢著，這期間，我到廣場去找過幾次那只跟我打賭的鴿子，但都沒找到，我向廣場上的另一只鴿子打聽，那只鴿子用鳥語回答我，你說的是大白吧，它已經(jīng)飛到另一個城市去了，說是在這兒沒人聽它說話，氣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說我的母親心臟病發(fā)作了，住了院。這個母親自然是指我的養(yǎng)母，自從我知道她是我的養(yǎng)母后，我對她的情感一下子降到了冰點。我辦了公司后，就索性買房自住了，家也很少回。

我趕到醫(yī)院，母親正躺在病床上，她的頭發(fā)花白，臉上皺紋密布，她的滄桑讓我的心一下子酸了，我撲到她的身邊。母親用她的那雙粗糙大手撫著我的額發(fā)安慰著，頌兒，這是我的小名，母親一直這么叫我。這么多年來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肚子里裝了不少苦水，說出來吧，說出來就會好受些。當(dāng)初我告訴你是我的養(yǎng)子時，我本來也不想說的，可話沉在肚子里，讓我夜夜睡不著覺，直到向你說出來后，我的心才安了下來。

我想告訴母親說我已經(jīng)找了很多傾訴對象，可無人傾聽啊。但這句話最終還是被我忍下來了。母親的心臟病很重，幾次都是與死神擦肩而過，我不能讓她再難過，我得幫她找尋溫馨的記憶。我向她回憶起了我的童年，我說童年時最喜歡冬天了，冬天可以堆雪人，可你一到冬天就犯愁，因為冬天我就沒厚衣服穿，你狠了狠心，把你的棉袱剪小了給我穿，你卻穿著單薄的衣服過了一冬。

母親的眼里淚光閃動。她用眼神示意我說下去。

我說我得知我是抱養(yǎng)的消息時，那一刻我真的崩潰了，在學(xué)校里我抬不起頭，別人只要在我后面悄悄說話，我就以為是他們議論我笑話我。我曾經(jīng)有幾次坐到了太陽湖邊，想跳進去了此一生……

我找到了感覺，肚子里的話汩汩而出。

我談了十三次戀愛，每一次戀愛失敗后，就像刀片一樣割著我的心。我既恨你和父親，沒有讓我過上不受歧視的生活，可我又不得不感謝你們，沒有你們，我就不會讀到大學(xué)，想起上大學(xué)時，你省吃儉用，還偷偷去撿破爛來供我讀完大學(xué)……

這時有背景音樂響了起來，是蔡琴的聲音：

是誰在敲打我窗

是誰在撩動琴弦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漸漸地回升我心頭……

是母親摁下了老式錄音機的播放鍵。這首歌我很喜歡，我推薦給了母親，她說她也很喜歡，每天都放幾遍自己聽。

母親的眼眶潮濕，我的眼淚也從眼眶中溢出，母親伸出枯槁的手替我拭淚，她沒有出聲，她怕驚動我，我接著往下說，我說到了我的結(jié)婚和離婚，說到了我的失業(yè)和創(chuàng)業(yè)，說到了我的煎熬和艱難，說到我?guī)状瓮捣裁咚?。我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流利，說話間，我不知不覺地從母親的身邊站起來，在室內(nèi)踱來踱去，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陰冷一會兒溫暖，雙手也配合著語境語調(diào)做著不同的手勢，講到高興時我雙手揮舞，講到傷心時我雙手捶胸，講到激動時我左手成拳右手成掌地拳掌對擊。

肚子里的話漸漸地跑空了，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我講到我現(xiàn)在的成功時，已經(jīng)接近于尾聲了，而這時城市的鐘聲也敲過了凌晨兩點，不經(jīng)意間，我講了幾個小時。我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無聲無息，我以為她安然入睡了，走過去想幫她掖掖被窩，站到她的面前時，我驚呆了，母親雙手捂胸，臉上布滿痛苦的表情，她的呼吸已經(jīng)停止了！

醫(yī)生迅速組織搶救，幾次強力電擊也無濟于事，一個女醫(yī)生責(zé)怪我，你是怎么照顧病人的，要是早發(fā)現(xiàn)還能搶救過來。淚水無聲地從我的臉頰上劃過，母親這時卻已經(jīng)不能用她的手替我拭淚了，為了不打斷我，母親愣是強忍著病發(fā)，也沒有呻吟一聲。

雪，還在無聲無息地飄落。大街上積雪很深，大街上幾無行人，我走過大街時，回過頭看到背后留下的歪歪扭扭的腳印，我打開手機，啟動攝像功能，借著身后微弱的路燈，將我的腳印一行行地拍下來。

明天，不，也許就是馬上，這些腳印就被新落下來的雪所覆蓋，潔白的雪被上絕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責(zé)任編輯 劉佩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