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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 白

2017-12-05 19:05文/盛
作品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老師

文/盛 瓊

表 白

文/盛 瓊

盛 瓊 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系。在電視臺工作多年?,F(xiàn)為專業(yè)作家。已在各類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小說、隨筆三百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生命中的幾個關(guān)鍵詞》《 我的東方》《 光陰渡》等,中短篇小說《我的叔叔余樂》《 大逆》《胡子問題》《 蹊蹺的病》《 老弟的盛宴》等。作品曾入選多種文學(xué)選本、選刊。曾獲廣東省新人新作獎、省“五個一”工程獎、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等。

他是一個古董,六十多歲的古董。在隔五年即是一個時代的劇烈的社會變遷中,他夾在那些十幾、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當(dāng)中,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出土文物了。深色的帶斑點的臉,發(fā)福的身體,松弛的皮膚,與刻意染成紫色、并修剪出可怕的野火式的幾綹稀疏的頭發(fā),搭配起來,讓他成了一個古里古怪的“怪爺爺”。他的衣著竟是相當(dāng)前衛(wèi)的,不對稱設(shè)計的金屬色長披風(fēng),內(nèi)襯黑色的閃光T恤,黑色的緊身褲,脖子上掛一條帶有大大的金屬牌似的長鏈子,腳下是一雙金屬色的長筒皮靴,看上去像是在拍未來世界之類的科幻題材的電影,酷得寒風(fēng)陣陣,片葉不留的??墒牵凭`就出在他的年齡上。這樣的年齡,一定有這樣年齡的體態(tài),腰身,肚腩,步伐,肌膚,皺紋,氣息。這是遮蓋不住的,越遮蓋似乎破綻就越突出。于是,他成了這樣一個人,人人經(jīng)過他面前時,都不禁側(cè)目,走過去,還忍不住回過頭來掃幾眼。青春和前衛(wèi)的裝扮,讓已過花甲之年的他,似乎有了點小丑的意味。掙扎的辛酸,奮力的凄楚,一時間,什么都有了。

有故事!他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在候場的休息室里,有幾個穿著熱辣衣褲的露肚臍的姑娘,在小聲議論著。她們是號稱“魔女7星”組合的七個愛唱歌的女孩,都是來自同一家大公司的年輕員工,因平時愛好文娛,喜歡音樂,嗓音條件都不錯,就自發(fā)組成了一個歌唱小組,經(jīng)常利用業(yè)余時間在一起唱歌,跳舞。她們起先只是跟著一些明星的錄像帶,笨拙地模仿,一段日子后,竟像模像樣起來,在公司的一次聯(lián)歡活動中,還一鳴驚人,奪得了冠軍。公司老總那一貫繃緊的冬瓜臉,那一天不禁笑成了一只圓圓的大甜瓜。他把一只獎杯和五千元獎金親自頒發(fā)給她們,還鼓勵她們再接再厲,爭取走上中央臺的星光大道,為公司爭光。

從此之后,星光大道,就成了這七個女孩一夜成名的夢想之門了。她們從群藝館請來一位聲樂老師和一位舞蹈老師,定期給大家上課,練聲和練功也都緊抓不懈,雙休日和節(jié)假日都改成練功日了。她們還自掏腰包,花了不少錢,自行設(shè)計和制作了好幾套五光十色的演出服。眼見著這幾個野路子的柴火妞,慢慢就有了一點專業(yè)的文藝范兒了。在單位里、系統(tǒng)里、社區(qū)里,她們都登過大大小小的舞臺,漸漸賺了些小名氣,于是被當(dāng)?shù)氐碾娨暸_在一個專題節(jié)目里,詳細(xì)報道了,專題的名字就叫《追夢的女孩》。這年頭,到哪里都能遇到夢想、幸福這些詞匯。生活似乎被這些美好的詞匯,裹上了一層軟綿綿的糖稀,可是那層糖稀的香甜,似乎總飄浮在云里霧里,遙遠(yuǎn)得很。生活依然還是生活的味道,那種混合著塑料、金屬、尾氣、怨氣的堅硬的味道,一天天大同小異,看不出什么變化來。

她們被一個飄渺的“夢想”,刺激著,也折磨著,到底打聽到一個星光大道的選秀現(xiàn)場,那里離她們所在的城市不算太遠(yuǎn)。她們頗費了一番周折,還是趕去了,報上了名,表演了。結(jié)果卻是評委老師們在小聲商討之后,輕描淡寫的一句“沒什么特色,練練再來吧”。那一次,她們真正懂得了“海選”的意義。真的,海選,就是大浪淘沙,大海撈針,幾乎是賭博中彩的概率,冷酷無情。她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會涌出那么多會唱歌、會跳舞、有才藝的人。都是草根。都是無名。都抱著一夜成名的幻想。都身懷絕技倒談不上,真本事卻都有那么幾把刷子的。那一天,她們才第一次由衷地感嘆:這個國家的人可真多啊,連人才也那么多,難怪什么都值錢,就是人不值錢呢!什么叫滄海一粟,什么叫過眼云煙,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抒情的歌詞,那就是實實在在的人生啊!

這群姑娘在那一天的淚水中,迅速成長起來。她們懂得了很多。出師不利,競爭殘酷,夢想遙遠(yuǎn),頭腦倒冷靜下來。不,她們還不想就此放棄自己的夢想。擦干眼淚,她們只是把那夢想縮小了一點,將它從中央級別的輝煌舞臺,降格為火爆熱烈的省級衛(wèi)視的選秀場。

她們挑來挑去,比來比去,最終確定了這家草根意味最為濃厚的省級電視臺的選秀節(jié)目——《我有一個夢想》。這個選秀節(jié)目對表演者才藝的要求寬泛一些,以她們的表演水平,過關(guān)應(yīng)該沒太大的問題。但這個節(jié)目需要上臺的選手,背后都有故事可講。故事越煽情,上臺表演的機會就越大。

——故事?她們這些在城市優(yōu)越環(huán)境下長大的獨生女,能有什么打動人的曲折故事呢?她們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個煽情點:她們這個歌舞組合,就以歌舞表演的形式,為自己的父母送去一份別樣的祝福,感謝他們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告訴他們女兒已經(jīng)長大成人,并在舞臺上代表90后一代,大聲喊出她們平時埋藏在心里的一句話:爸爸媽媽我愛你!而她們選擇的表演就是“新老歌曲大串燒”:從《燭光里的媽媽》、《魯冰花》、《?;丶铱纯础返健堵爧寢尩脑挕贰ⅰ督痃娬骤F布衫》。為此,她們特意請群藝館的老師將音樂、節(jié)奏全部改編、處理了一遍,變成了一個略帶搖滾風(fēng)格、載歌載舞的時尚歌曲大聯(lián)唱。

她們給節(jié)目組寄去了錄像帶,沒多久便得到回音,她們的節(jié)目通過了審查,要去現(xiàn)場錄像。那一天,她們蹦啊跳啊,感到天上飄下了綿綿的花瓣雨。

在唧唧喳喳等候出場的休息廳里,她們擠在一處角落里,化了濃妝,心里個個都像揣了只竄來竄去的小兔子。她們給這個人扯扯裙角,給那個人戴戴假睫毛,喝水的時候,大張著嘴,小心地往喉嚨里倒,生怕弄花了涂好的口紅。因為緊張和興奮,她們的表情、話語,都夸張得帶著做作的樣子,卻又是心花怒放的。有幾個女孩,還不忘忙里偷閑地發(fā)個現(xiàn)場微博,收獲幾聲親友的“點贊”和祝賀。就在這時,在一堆堆花團錦簇的候場演員與忙碌穿梭的電視臺工作人員當(dāng)中,她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怪爺爺”。他早已裝扮好,獨自一人在墻角邊踱著小步,低著頭,小聲地哼唱著什么。他的手配合著音調(diào),時而握緊,時而張開,眉頭微皺,帶著明顯的鄭重和緊張。

這么大年紀(jì),打扮成這樣,有勇氣哦!一個女孩做了個怪臉。

現(xiàn)在這世道,什么人都有,見慣不怪!另一個女孩不以為然地說。

他來表演什么?看這樣子,好像也是來唱歌的?

電視臺現(xiàn)在就喜歡搞些煽情故事,八成是這怪爺爺身上有什么奇特的故事唄。

對的,對的,一定是他的故事不同凡響!大家輕聲地附和著。

表演已經(jīng)開始了。女孩們的節(jié)目排在了倒數(shù)第二個。按照預(yù)計的時間,她們要等到晚上十二點多鐘才能登臺。這會兒,她們還有充分的時間在休息室候場,閑聊,或是擠到后臺上,看看別人的表演。

一個抱著吉他的小伙子和他的女朋友,表演了一首自創(chuàng)的彈唱歌曲《愛情永不流浪》。他們是一對戀人,在全國各地流浪,以在地鐵、街頭演唱的方式謀生,有時候?qū)嵲诰S持不下去了,他們就只能拾荒度日。他們的愛情不被女方的家人接受。姑娘曾被家人騙回家中,反鎖在房間里,以阻止她與男友見面。但腳能鎖住,心如何鎖得住呢?愛情降臨的時候,都是帶著翅膀的,越禁錮,叛逆和自由的沖動反而越強烈。后來,姑娘還是千方百計地從家里逃了出來,她和男友開始了一段浪跡天涯的日子。這次他們上電視臺來,就是希望通過這個節(jié)目,以真情告白打動女方的父母,給愛情一個美好的歸宿。他們在歌中唱道:

彩云是我們的新裝,

天地是我們的新房,

人在流浪,愛不流浪,

有你就有天堂。

主持人在他們表演結(jié)束后,走上舞臺,用一種渲染的聲音說,電視臺在節(jié)目錄制前,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了女方的父母,由于各種原因,他們來不了現(xiàn)場,但給這對戀人留下了一段話。大屏幕上隨即就放出了一段錄像。一對看上去很樸實的中年男女對著鏡頭說:孩子們,你們快回來吧,爸爸媽媽尊重你們的選擇。你們離家出走后,因為牽掛你們,我們都吃不下睡不好,媽媽還因此生了場大病,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我們現(xiàn)在明白了,只要一家人健健康康地在一起,比什么都好。我們沒有什么要求,只請求你們盡快回家。快回來吧,爸爸媽媽等著你們。——接下來,就是嗚咽聲,然后,抹眼淚。

于是,臺上臺下一片熱淚,一陣唏噓。那對戀人更是相擁而泣。

女主持人含著眼淚,詢問他們今后有什么打算。那對小戀人也含著眼淚,哽咽地說:我們下了舞臺,就馬上……馬上買票回家。流浪的日子很苦很累……我們也很想念父母……我們早就想……想有個安定的家了。

后臺圍在一起的那幾個“小魔女”們,此時都噤了聲。在她們這樣的年齡,對這種浪漫私奔式的愛情,還是沒有多少免疫力的。她們羨慕地望向舞臺上那個瘦弱的女孩,覺得被男友摟著肩膀的她,此時仿佛戴上了公主的花冠。值了啊,人生有這么一次不顧一切的愛情,怎么樣都值了啊。唯一遺憾的地方是,那個抱吉他的小伙子,看上去太過普通,不高不帥,離王子的想象實在相差十萬八千里——否則,否則,一切都像是電影里的情節(jié)哦!

接下去,是一隊跳街舞的打工青年,一群跳肚皮舞的大媽,一個飆海豚音的擺小攤的大叔,一個玩自行車車技的農(nóng)民,一個唱女中音唱得像關(guān)牧村的銀行女職員……然后,就輪到了“怪爺爺”。女孩們都靜下來,一動不動地盯住舞臺。

舞臺上的燈光變得很暗。“怪爺爺”隱身在飄著點藍(lán)色煙霧的黑暗中。只聽得一句:“除非是你的溫柔,不做別的追求;除非是你跟我走,沒有別的等候。我的黑夜比白天多,不要太早離開我。世界已經(jīng)太寂寞,我不要這樣過……”這原本是一支帶搖滾風(fēng)格的老歌,可是,“怪爺爺”把它的節(jié)奏處理得非常緩慢,像是一首遙遠(yuǎn)的古老的民謠。深沉而干凈的嗓音,像透明的溪水,從歲月的傷口中流出,流出了一片清涼而開闊的境界。那聲音背后,藏著無限豐富的傷感和熨貼。是一種出人意料的既醇厚又純凈的好嗓音?!澳?星”們不禁面面相覷。這是今晚她們聽到的最好聽的聲音了。

燈光打到“怪爺爺”的身上。只見他對著麥克風(fēng)靜靜地唱著,半閉著眼睛,沒有動作,臉上是獨自沉醉的表情??墒?,當(dāng)這種抒情緩慢的節(jié)奏演繹一遍后,“怪爺爺”突然高叫一聲,來了個變奏,曲調(diào)轉(zhuǎn)到了另一只節(jié)奏激烈的搖滾上。竟然是一首英文歌曲!他的身體陡然之間像通了電一樣,隨著節(jié)奏大幅度地扭動起來。他賣力地唱著,從舞臺的左邊蹦到右邊,又從右邊跳到左邊,又是甩頭又是扭胯,動作幅度之大,完全無異于玩夜店的小青年了。長披風(fēng)被他舞得要飄起來。這時,他有點聲嘶力竭的樣子,脖子上鼓著幾條青筋,額上滾下了幾道汗水。他的聲音跟先前大不相同了,粗糲,嘶啞,滄桑。當(dāng)唱到舞臺中央時,他猛地把那件風(fēng)衣隨手一脫,一扔,然后奮力把面前的那只長桿的麥克風(fēng)抓起來,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似的,抱著麥克風(fēng),搖晃著身體,吼出了最后一段旋律。姑娘們雖然不能聽懂他唱的全部英文,但還是聽懂了“I LOVE YOU”這句話。這句話被不斷重復(fù),那朗朗上口的曲調(diào),像重鼓一樣敲打在她們的心上。臺下的觀眾早已像服了興奮劑似的,跟著他一下一下?lián)]著手,跺著腳。舞臺上下群情激奮,融為一體。

當(dāng)搖滾結(jié)束,人們還沒回過神的時候,開頭的那種抒情傷感的旋律由小而大,云一樣,又飄了過來。一瞬間,“怪爺爺”在舞臺上立定了。他把麥克風(fēng)放好,重新一動不動地矗立在舞臺中央,閉上了眼睛。燈光漸漸地暗下去。人們又聽到了一種天籟般的嗓音,似乎從沉沉的歲月中,流出了最后一段繞梁三日的余音:“我的愛不再沉默,聽見你呼喚我。我的心起起落落,像在跳動的火……讓我一次愛個夠,給你我所有。讓我一次愛個夠,現(xiàn)在和以后。讓我一次愛個夠——”

直到萬籟俱寂。直到所有的人都站起來為“怪爺爺”鼓掌。歡呼聲、尖叫聲經(jīng)久不息。沒有人料想得到,“怪爺爺”的身體里,竟然蘊藏著如此這般如火山一樣的巨大能量。無疑,這是今晚的高潮。“魔女7星”們此時已經(jīng)完全被“怪爺爺”的歌聲給震撼住了。她們都愣愣地看向“怪爺爺”,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來干什么。

燈光重新大亮。女主持人一邊夸張地來了幾個驚嘆:哇,哇,哇!一邊款款地走到了前臺。她微笑著沖“怪爺爺”豎起大拇指,說:您老這可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您今天是把一首中文歌曲和一首外文歌曲完美地嫁接在一起,既有深情又有動感,好像開了場個人演唱會耶,魅力真是不可阻擋。您瞧,整個現(xiàn)場都被你High翻了。我想知道,您是一位專業(yè)歌手嗎?

老人用手不停地抹著臉上、脖子上的汗水,他的妝容此時已被汗水沖刷掉了大半,顯出了更為暗淡的皮膚、醒目的斑點和松弛的皺紋。他的胸膛此時還在急速的一起一伏中。人們看清楚了,他那與年齡相配的蒼老和虛弱。老人帶著明顯的喘息聲回答:不,我不是專業(yè)的,我只能算是業(yè)余歌手。

那您老是從事什么工作的?

老人的眼光一陣迷離。他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略微停頓了一下說:我嘛,什么都做過,算是飽經(jīng)滄桑了,今年,我六十有五——臺下又一陣“哇”地驚呼。

五彩的燈光呼啦一下,像一條五彩的河,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過。那么長的時光之河,剎那間,一起涌到他的眼前。他瞇了瞇眼,有些艱難地吞吐著:我的人生嘛,唉,怎么說呢?真要說起來,話可就長了……

他到底等來了。人生在他六十五歲之際,迎來了這次機遇,如此遲,可是再遲,也還是來了。他憑借自己一生的積累和情感,終于在舞臺上怒放了一次。他明白,方才,他成了一個王者,在音樂中綻放出了真正的自我,酣暢淋漓。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站上了這么大的舞臺,臺下有那么多的人,因為他的歌聲而歡呼而雀躍。是的,那掌聲,那歡呼,讓他明白無誤地確信了,這就是他一生的夢想。實現(xiàn)了!他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他帶著一種似幻似真的飄浮感、眩暈感。當(dāng)最后一個音符沉落時,他覺得自己筋疲力盡,近乎虛脫。生命似乎已經(jīng)跟著剛才的歌聲飄走了,只剩下紙一樣無力而輕薄的軀殼。

他下過鄉(xiāng),做過知青,回城后在一家國營機械廠做車工,后來他辭職去了南方打工,送過外賣,做過保安,擺過修自行車的小攤,被城管取締后,就輾轉(zhuǎn)在過街地道里賣唱。這樣的人生速寫,潦草,辛苦,失落,似乎總踏不上時代的節(jié)奏,和螻蟻般卑微的蕓蕓眾生一樣,不足掛齒。他的日常生活與舞臺、與歌唱,是多么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啊,說起來,就像是命運跟他玩的一場惡作劇。

他愛唱歌是很早的往事了。上中學(xué)時,他曾有過一次登臺的經(jīng)歷,全班大合唱,他領(lǐng)唱:“一條大河波浪寬——”是音樂老師發(fā)現(xiàn)了他出眾的嗓音。那天,他穿著母親好不容易從鄰居那里借來的一套不合身的衣服,白襯衫、藍(lán)褲子,因為沒有皮帶,褲子是用繩子系在腰上的,所以,他只能把襯衫的下擺放在褲子的外面,而不能像其他同學(xué)一樣,神氣地將白襯衫扎在褲腰里面,顯出精干挺拔的腰身。班主任一看到他的裝束,就皺著眉向他投來了不滿的眼神,好似他給全班同學(xué)丟了臉一樣。還是那位年輕的音樂老師,為他從別的班級同學(xué)那里,匆匆地借來一根皮帶,替他扎好。

他就那樣,穿著一身別人的衣服,登上了學(xué)校的露天舞臺。生平第一次登臺。他感到自己似乎也成了一個別人。望著臺下數(shù)不清的模糊的臉,他緊張得雙手和脊背都沁滿了冷汗。好在,為他伴奏風(fēng)琴的老師,正是發(fā)掘和賞識他的音樂老師,她一邊彈著過門,一邊用微笑和鼓勵的眼神望向他。他汲取了一點力量,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不過,一開嗓,他還是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到高音部分,幾乎要聲嘶力竭才能頂上去。

他有一種云里霧里的感覺,頭腦一片真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下的臺,收獲的掌聲有多少。反正,這次的演出沒有平時排練時出彩,但也不至于出丑。他們班級贏得了大合唱比賽的二等獎。班主任老師那幾天,破天荒沒有向他拋來不屑的眼神。而他這個學(xué)習(xí)成績一貫很差、家境又非常貧寒的學(xué)生,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對自己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哦,舞臺,唱歌,掌聲,琴聲,漂浮在云端的感受,這一切是多么美妙!

沒過多久,席卷一切的革命就來了。課全停了。很多平時讓學(xué)生害怕的嚴(yán)厲的老師,都被人貼了大字報。班主任也在其列。他很興奮,在班主任的名字上,用飽滿的紅墨水涂了個大大的叉。革命真好。早前他挨的那些數(shù)不清的白眼、挖苦,總算有了個解氣的結(jié)果。批斗會上,他跟著同學(xué)們一起振臂高呼,打倒——砸爛——可是,他像螞蚱一樣,沒能蹦達(dá)多高,就在一排彎著腰掛著牌子的老師里面,赫然發(fā)現(xiàn)了那位女音樂老師。白凈秀氣的她,脖子上吊著一只大紙牌:資產(chǎn)階級臭老九。他像觸了電一樣,愣住了。

他知道,只有這個平時總燙著卷發(fā),涂著口紅的年輕女老師,是對他最溫和最耐心的老師。她發(fā)現(xiàn)了他如小號般嘹亮高亢的嗓音,她給予了他最多的笑容和贊揚,她力排眾議,讓他這個最不起眼的自卑男孩做了領(lǐng)唱。他從她那里第一次知道了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這些拗口的外國人的名字。她在彈風(fēng)琴之前,總喜歡挑一下眉梢,俏皮地說一聲:注意啦,音樂來了……那時,每周兩節(jié)的音樂課,就是他的節(jié)日。他上學(xué)的所有目的,似乎就是為了上她的音樂課,聽她唱歌,彈琴,看她打拍,微笑……從她的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美。那種妙不可言的愉悅,那種密不可宣的陶醉。然而,這么一個美好得如鮮花般綻放的女老師,怎么也成了批斗的對象?兇狠得像地主婆似的班主任挨了斗,親切得像大姐姐似的音樂老師也挨了斗,那么,這場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想不明白。他只是覺得,大人、孩子們不知為什么,似乎全都在一夜之間發(fā)了瘋。他盡力躲避著那些打了雞血似的人,常常一個人跑到偏僻的古城墻那里,坐著發(fā)呆。閑極了,就對著空曠的荒野吼幾嗓子。不過,晃蕩逍遙的日子沒過多久,形勢又變了。他沒有什么可選擇的,就跟著一幫中學(xué)生,在一片喜慶熱鬧的鑼鼓聲里,下鄉(xiāng)做了知青。

那幾年,修地球的日子,累,苦,沒吃的,沒玩的,單調(diào),無聊,一抹暗淡的青春,亮色只在毛澤東思想宣傳小分隊的演出中出現(xiàn)過。那時,他是小分隊的主干演員之一,獨唱,領(lǐng)唱,合唱,表演唱,他那小號般的天生嗓音終于派上了一點用場。在知青點,人們都叫他“歌唱家”。時間長了,他那蟄伏的心,到底抽出了一星按捺不住的火苗。他壯著膽子,以病假之名,偷偷跑到縣上,想投考縣文工團??墒?,人家只聽他唱了兩句,就嫌他的演唱是野路子,發(fā)聲的方法不對,更何況,又沒有組織推薦信。他們用鄙夷的眼神和不屑的話語,嘲諷著,挖苦著,將他拒之于門外。那天,他仿佛一只受傷將死的獸,獨自一人跑到荒坡上,痛哭了一場。從此,他對外只說自己的嗓子發(fā)炎了,倒了,不能唱了,并為此退出了宣傳小分隊。

一年又一年,越來越多的知青回了城。他沒有門路,只能繼續(xù)在鄉(xiāng)下握鋤頭。那幾年,他過得很頹廢,抽煙,喝酒,偷雞,打狗,斗毆,充分演繹著一個流氓無產(chǎn)者的惡劣形象。后來,還是父母千辛萬苦地找到一個在工宣隊當(dāng)小頭目的表舅的關(guān)系,幫他辦好了回城手續(xù),招工進廠,當(dāng)上了工人,從修地球轉(zhuǎn)變?yōu)樾迿C器了。如果,如果沒有那次邂逅,他的一生也許就這樣過了:家常男人,平庸過活,雞毛蒜皮……直到時光把所有的色彩淘白了,夢想湮沒,一片灰寂。

那個夏天的午后,他推著一輛自行車,正在一家賣西瓜的小攤子上,挑選西瓜,突然一回頭,看到了一個也來買西瓜的女人。她燙著發(fā),描著眉,涂了口紅,還是那樣俏麗的眉眼,只是身體比從前發(fā)福了一些,臉大了一圈,皮膚有些蒼黃的憔悴的感覺——他不禁驚喜地一聲歡叫:譚老師!

你是——?

我是許光明??!那次領(lǐng)唱,你給我借了皮帶……他激動得面色潮紅,話說得也語無倫次了。

居然,她還記得他:呀,怎么是你?都長成大人了呀!——他在她的記憶中,依然還是孩子的印象。

他搶著給老師挑了一只大西瓜,搶著為老師付了賬,還堅持要推著自行車,把西瓜給老師送到了家。兩人隔著一輛自行車,一路聊著彼此的近況。老師還在那所中學(xué)教音樂。她成家了,有了一對雙胞胎女兒。丈夫是個退伍軍人,復(fù)員后在一家國營運輸公司開大貨車。她問他結(jié)婚沒有,他發(fā)窘地如實坦白,他剛從農(nóng)村上調(diào)回城沒多久,連女朋友的影子都不知在哪里呢。

那年,他二十五歲。她比他大十歲,三十五。

她的一句話,讓他記了一輩子:可惜了,太可惜了,老天給了你那么好的一副嗓子,你現(xiàn)在怎么不唱歌了呢?

那晚,他失眠了一夜。

他是從一本翻得幾乎要破的舊歌本開始,摸索著走上音樂之路的。簡譜,他還能磕磕碰碰地自己哼唱,慢慢地再連成一首歌,學(xué)起來,就如同盲人摸象,費力,艱難。后來,他下了決心,戒煙,戒酒,為的是保護嗓子,更為了攢錢買一臺能學(xué)歌的錄音機。一年后,到底給他買成了。為此,他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咸菜疙瘩。這臺雙卡的收錄機,便成了他人生當(dāng)中最具有紀(jì)念意義的家用電器了。他傍著它,聽啊聽,唱啊唱,它簡直成了他的女友,親人,哥們,夢想,未來,荷爾蒙,萬花筒——總之,一切的一切!有了這個寶貝,他的人生就像霞光一樣,總算乍開了一片遙遠(yuǎn)的模糊的光亮了。當(dāng)然,那光亮里還有個引領(lǐng)者。

那時,隔個半月,他會去譚老師家,讓老師幫他糾正一下發(fā)聲,共鳴,呼吸,氣息,還有情感的表達(dá),節(jié)奏的把握,輕重的處理……他慢慢地擺脫了那種野路子的蠻勁,向心中的音樂女神靠近了,再靠近了。從譚老師那里,他漸漸領(lǐng)悟到,原來,歌唱的,不僅是顫動的嗓子,更是悸動的心靈??!

他基本上都是星期天的下午去譚老師家的。他會給老師的那對雙胞胎女兒,帶去一點餅干、糖果、水果之類的零食。老師的丈夫是個高高帥帥的男人,濃眉大眼,腰身挺拔,舉止利落,渾身上下帶有一股軍人的英氣。因經(jīng)常跑長途,他們很少碰面。即使見了面,她丈夫話也不多,沖他點點頭后,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譚老師看著丈夫的背影,對他解釋:他是到老戰(zhàn)友家打牌去了,他就喜歡玩,來,不管他,我們來練歌。她把他直接迎進里屋,然后找出樂譜,背上手風(fēng)琴,開始認(rèn)真地授起課來。先是開嗓,再練音階,然后是歌曲。她不怎么說話,但用眼神一刻不停地指揮著他:哦,就這樣,慢一點,調(diào)整呼吸,節(jié)奏,感情——她對他,既有對愛徒的欣賞,更有對學(xué)生的嚴(yán)格。她似乎把他當(dāng)成了一件手工金器,反復(fù)地熔煉,打磨,拋光。純凈的手風(fēng)琴的琴音,在樸素敞亮的房間里流淌。到處都是光。房間里的光,琴聲里的光,歌聲里的光,眼里的光,心里的光。那時,透過音樂,他仿佛看見了無限的遠(yuǎn)方。遠(yuǎn)方,正有一艘白色的小帆船,在音樂的大海上輕輕地?fù)u蕩。哦,那美麗的海浪,那粼粼的波光。

按照譚老師的設(shè)想,她原本是想鼓勵他去省城報考歌舞團的。她想讓他走專業(yè)的路。但是,有過一次慘痛的不想告訴任何人的投考記憶,他對自己并沒有信心。他那時就是單純地想唱歌,想跟在譚老師身邊,把聲音練好。至于未來么——他寧愿把它埋在肚子里,隱秘地,羞怯地。

有時,在練歌的前后,他會主動幫老師干些家務(wù)。都是一些體力活兒:搬煤球、買米、拖地、洗床單——兩人一人一頭擰床單,水珠歡快地在院子里飛濺著。他架著凳子爬到樹上,幫她在院子里系好曬衣繩,然后,他們一起合力把床單、被子搭上去晾曬。他們在繩下穿梭著,好像在玩小時候過家家的游戲。

譚老師終于說起了自己的家庭生活:丈夫大男子思想嚴(yán)重,認(rèn)為所有的家務(wù)都是女人的本分,又喜歡和從前的戰(zhàn)友一起玩鬧,喝酒,打牌,決不肯幫她干一丁點的活兒。還不能說他,一說,他就會像炮仗似的炸起來。孩子小時候,都是放在姥姥家?guī)У?,現(xiàn)在讀小學(xué)了,才接到身邊來——如果不是自己的父母幫忙,她都不知道如何能把兩個孩子帶大。但就是父母幫忙,她還是吃了很多苦的。想想嘛,雙胞胎哦,吃喝拉撒,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嘆氣,深深的嘆氣,發(fā)紅的鼻翼,隱約的淚光。

關(guān)于她的丈夫,他不好多說什么。他只是含糊地勸她:男人嘛,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吧?

有一次,她主動告訴他:我年輕時,幼稚呀,哪里想得到這么多,有不錯的小伙子追我的,做老師、做干部的,都有,都是很斯文的樣子,可我就是不喜歡人家嘛,我就是喜歡漂亮的外表嘛,誰帥我就喜歡誰——怎么樣?生活給了我一記大耳光。難怪人家說,婚姻是鞋子呢,漂亮的鞋子,有幾雙是好走路的?

他聽著她訴說,知道她心里苦得很,又找不到人排遣,只得把老師的架子放得越來越低,最終洪水決堤,她到底控制不住,把自己的學(xué)生當(dāng)成了傾訴對象。隨著她的心事漸漸敞開,他們之間除了師生的恩義,似乎又添了一點姐弟般的親情了。但是,再怎么親近,憐惜,他也無法去寬慰她、彌補她的。這是他們之間的鴻溝,也是他們都極力恪守的鴻溝。

所以,在訴說了自己的婚姻之后,她總是會拿出大姐姐的口氣,老氣橫秋地對他說:你找女朋友了沒有?要抓緊哦。很多人像你這么大,都養(yǎng)了小孩了。找女朋友嘛,不要找太漂亮的,心腸好最關(guān)鍵了——你要是有了對象,別忘了帶給我看看,老師我可是過來人啦,經(jīng)驗肯定比你豐富,我?guī)湍愫煤脜⒅\參謀。

是的,他就是在那時候愛上她的。不知道為什么,他就喜歡她的無奈、軟弱,喜歡她在無奈、軟弱過后,卻又硬撐起的那么一點堅強、大度。那里面有一種讓人想流淚的東西。溫暖的,親切的,卻又透著無邊的心酸。

每時每刻,他都想著她。上班的時候,車床上卷起了浪花般的鐵屑,不知怎么,那鐵浪花中竟浮出了譚老師溫和的笑臉,似乎在說:累嗎?歇歇吧;在食堂里吃飯的時候,他一邊嚼著千篇一律的大鍋菜,一邊想著她此時正在吃什么,營養(yǎng)夠不夠;在家里跟著錄音機學(xué)唱歌,唱唱,聲音就小了,漸漸就只剩下了錄音機在寂寞地響——他想起了她的歌聲,那訓(xùn)練有素的絲綢一般的女高音,若能和上他的明亮的嗓音,那將是多么完美的一次聲音的飛翔啊。在歌聲里,他們將比翼雙飛……

切,比翼?你別做青天白日大頭夢了!他突然在遐想中回過神來。他為自己的心事感到無比的羞恥。那時候,社會還挺封閉的,風(fēng)氣也相當(dāng)保守,正常的自由戀愛,都得規(guī)規(guī)矩矩、小心謹(jǐn)慎著,不敢越雷池一步,在公共場所摟摟抱抱地接個吻什么的,都可能被值勤的聯(lián)防隊員,當(dāng)成流氓行徑而遭受訓(xùn)斥和審問。在那樣的時代,一個男學(xué)生竟然對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已婚女教師,動起了這種可怕的心思,若被人知道了,那還不成了爆炸性的桃色新聞了?操,你他媽的是發(fā)瘋了?鬼迷心竅了?豬油蒙心了?得了花癡病了?他挑著惡毒的詞匯痛罵自己。

他變得很暴躁,想跟人打架,想發(fā)火,想砸東西,心里像長了棵仙人球,見到誰都想扎一扎。有時候,他又變得很軟弱,內(nèi)心似乎埋有無邊無際的委屈,想躲到什么地方去大哭一場。他對自己灰心得很,一點都提不起勁來。一天一天的時光,過得緩慢,悠長,仿佛濃霧籠罩的河面,看不見靠岸的碼頭。可是,快到星期天的時候,他又抑制不住地焦慮了,好像上學(xué)時碰到期末考試似的,既希望早點考完早點輕松,又希望它永遠(yuǎn)不要降臨。他糾結(jié)著該買什么禮物,送給那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小姐妹。不能次次都是那些簡單的零食和水果吧,得出點新花招了,好讓她們驚喜驚喜。

他無可避免地消瘦了。是那種戀愛中的瘦,神經(jīng)興奮,眼睛里有燙傷一樣不能觸碰的亮光。火焰在他的心中燃燒著,快要把他燒焦了,可是表面上,他依然要努力保持住那種若無其事、無所用心的樣子。他的心事無法向任何一個人吐露。他也惟恐任何一個人洞察了自己的心事。他的精力全花在了自己和自己的殘酷搏斗上——情感是一匹發(fā)瘋的馬,朝著一個方向,不聽使喚地狂奔而去;理智是另一匹馬,在他死命的鞭打下,朝一個相反的方向,竭力要把自己拽回來。他被這兩匹背道而馳的馬,撕扯得幾近奄奄一息了。

這樣的愛,竟是一種多么可怕的刑罰啊。他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

譚老師從沒有過多地去詢問她學(xué)生的生活。她只是上課,教他唱歌,有時讓他幫著一起干干家務(wù),干活的時候,順便聊點家常。她把他看成了一個可以交心的好朋友。然而,隨著生活的延續(xù),她開始注意到他的反常了。是那種很微妙的感覺,比如,唱歌時沒有從前那么專心了,人在歌中,心卻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有時和她說話時會臉紅;他看她的眼神也有些奇怪,閃著濕潤和晶亮的光芒,可是,她去看他時,他又會害羞地把目光移開;他總是很熱情地想幫她的忙,對兩個孩子友好得近于迎奉;他還喜歡在無意中觸碰一下她的身體,肩膀、手指,但只輕輕一下,又像觸電似的彈開了……

她不得不承認(rèn),其實,自己還是喜歡這種不一樣的感覺的,是一種被異性關(guān)注的感覺,是將自己全身的細(xì)胞漸漸喚醒的感覺。這種感覺能讓人像嬰兒似的,重新發(fā)現(xiàn)到氣息、色彩、脈流、心跳,天地。這是一種如春筍破土般的敏感、蘇醒和暗中積蓄的激情。她喜歡他到她家來,帶來那種陽光般的味道,喜歡聽到他那金色的嗓音。跟他在一起,她就仿佛披上了一件會飛的神袍,從陰冷的地面升騰了起來。她的琴聲和著他的歌聲,多么像陽光下的云彩呀,一朵追著一朵,在藍(lán)天上無止境地奔跑、嬉戲、追逐、遨游。他們超脫了塵世,盡情地在音樂的天空上飛啊飛……然而,表面上,她依然如故,無動于衷,總是裝出那么一副遲鈍懵懂、沒有察覺的樣子。有時,還要故意地端出一點老師的架子來。她一味地裝糊涂,并且努力把這種糊涂進行到底。隱隱的,她似乎有種預(yù)感,只有這種糊涂,才是他和她交往的安全暗室。他們的關(guān)系就像是一卷膠片,無法在陽光下展開。

還能怎樣呢?

那個星期天下午,她的丈夫又到外地出車了,兩個孩子也到姥姥家玩去了。他去她家的時候,她正在房間里,俯在一只臉盆上洗頭發(fā)。衣袖半卷著,露出了半截白凈圓潤的臂挽。臉盆放在凳子上,地上放有一只裝有熱水的鋁制水壺??諝饫飶浡环N香皂的濃烈的芳菲。她用毛巾半挽著正在往下滴水的頭發(fā),側(cè)著臉吩咐他,讓他自己先坐著等她一下,她馬上就要洗完了。他看著她低下頭去,濃密的頭發(fā)像水草一樣,漲滿了一只臉盆。她的脖子下壓著一圈干毛巾,露出了纖巧的后頸,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脆弱與美感。

他不知哪來的勇氣,開口道:你這樣洗不方便的,我用水壺幫你沖水吧。

他沒有聽到她說什么,就自作主張地跑過去,拿起地上的水壺,用手試了試水溫,小心地往她的頭發(fā)上淋起來。

那一刻,突然變得非常安靜。聽得見水花濺在她頭上的嘩嘩聲。她似乎變成了一個聽話的小女孩,隨著他的話語,乖巧地扭動著自己的脖子:左邊,右邊,前邊,后邊——她的頭發(fā)在水里舞動起來,像無數(shù)的小精靈一齊向他發(fā)出了致命的誘惑——他要挽起她的頭發(fā),挽起她的身體,挽起一切的一切——

可是,壺里的水,怎么那么快就流盡了呢?他失神地愣在那里。她等了一下,見再無動靜,就遲疑地用毛巾裹住頭發(fā),緩緩地挺直腰來,略帶羞赧地說:真好,水用完了,我的頭發(fā)也洗好了,你這樣幫我沖一下,好舒服呀!

剛剛洗好的頭發(fā),讓她的臉像出水的白蓮花一般,美麗豐潤。他拎著一只空壺,呆呆地看著她,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們貼得那么近,他看見她的發(fā)梢還在往下滴水。她的眼睛里閃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光亮。

他渾身躁熱,似乎要爆裂開來。應(yīng)該行動了,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復(fù)著這句話。重復(fù)到后來,只剩下,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聽見如鼓擂擊的心跳聲,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他看見她微張的鼻孔,氣息似柔嫩的柳條輕拂到他的臉上;他看著水滴順著一綹發(fā)梢,如晶亮的露珠,在白蓮花的花瓣上滑落;他聞到了千朵萬朵鮮花一起怒放時那種氤氳的馥郁——他口唇發(fā)干,全身發(fā)麻,雙膝癱軟。頭腦里只剩下最后一個念頭,是越來越焦躁的:快呀,快,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終于,她眼睛里的光亮,像蠟燭那樣地熄滅了。她默默地垂下眼皮,低頭收拾起臉盆、肥皂。幾秒鐘的停頓后,她什么也沒說,端著這些東西,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等她出來的時候,她又變成了老師的語氣、神色:來,抓緊時間,我們來練歌。

那天下午,他一直魂不守舍,似乎弄丟了什么寶貝似的,后悔、焦慮、膽怯、渴望,有無數(shù)的細(xì)密的心思,剪不斷,理還亂。他對自己懊惱極了。他唱歌時總是出錯,不得不一遍遍重來。老師也有點不耐煩起來。她第一次用有點責(zé)備的眼神掃了他一眼,皺著眉問了聲:你今天是怎么啦?他越唱越緊張,越心虛。最后,他只好編了個謊言,說自己身體不舒服,頭痛,要先告辭回家了。

到了家里,他呆呆地坐在床上,全身的骨架、血肉,都有一種被碾壓過的脆薄感和毀滅感。那天晚上,他沒有吃飯。不知為何,謊言竟變成了真。他頭痛如裂,一病不起。

幾天后,他給老師去了一封簡短的信,稱自己身體不好,害了一場病,嗓子也倒了,以后就不跟老師練歌了。他沒有收到老師的回信。這有些意外。想想,似乎又是合乎情理的。她能寫什么呢?他沒有再跟她聯(lián)系了。也找不到聯(lián)系的理由了。一切,就這樣,戛然而止了,倉促,唐突,莫名其妙,不是預(yù)想中的任何一種,卻又是順理成章的結(jié)果。從此,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在離開譚老師的開頭幾年里,他還蠢蠢地想去她家看她的,但這種感覺太過唐突,他實在邁不開腳步。后來,他就想,先給她寫封信吧——就說自己的嗓子恢復(fù)了,想重新跟她學(xué)歌了,再問問她的近況——等她回信了,他再去找她。這樣的做法,他覺得自然一些,合乎情理一些。他真的寫好了信,可是,他無論如何也鼓不起勇氣,將信寄出去了。有好幾次,他已經(jīng)走進了郵局,徘徊了又徘徊,最終還是像條挨了揍的狗一樣,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把信一點點地撕碎了。這樣的事情他重復(fù)了幾次,最終明白了,冷下去的火,潑出去的水,飛過的小鳥,錯過的車站——這些東西究竟意味著什么。

于是,他對自己難以抑制地怨恨起來。

后面的歲月,似乎就不是他自己的人生了。屬于他的那盤膠片,從鮮艷生動的彩色,漸漸地就變成一部黯淡的模糊的黑白電影了。他再也不能唱歌了。任何一種旋律,在他聽來,都是刺耳的噪音,更像是對他的嘲諷和戲弄,會讓他產(chǎn)生一種想要毀滅一切的沖動。他恨,恨一切,更恨自己。這恨是那么的強大,野火般肆虐,到處突圍,卻最終囚禁在他的心靈深處,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個圓明園遺址般的巨大的廢墟,命運的黑洞。不過,這恨,到底也將他的力量漸漸地耗散了,消融了。終于有一天,他沒有力量再去恨了。他像一雙無力的攤開來的手掌,就那么認(rèn)命地垂了下來。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過,如果當(dāng)初他向她勇敢地表示了什么——就算他們沒有什么圓滿的結(jié)局,就算他們最終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各奔東西——但是,他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仇恨自己,仇恨一切了,他就不會過得如此窩囊如此糾結(jié)了。而她呢,恐怕也會釋然很多,也許在年老的時候,還能為他們這段彩色的回憶,獨自發(fā)出由衷的甜美的笑容。

后來,母親托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也是在廠里做工的,不難看,只是甲乙丙丁的路人一個。他總是想不起她確切的樣貌。他無悲無喜地結(jié)了婚,過過,又離了。兒子跟了前妻。前妻罵他是焐不熱的石頭,養(yǎng)不熟的狗。那時,他工作的那家國營工廠,已經(jīng)行將倒閉。他索性辭了職,只身來到南方打工。在陌生的城市,他基本上是以賣苦力來謀生的??墒牵唤橐?。他甚至有點希望生活懲罰自己。辛勞,艱難,奔波,也是一種活著的證明。他自暴自棄,茍延殘喘,但是,慢慢地也就安之若素了。他覺得,這就是他應(yīng)該過的生活。像他這種缺乏勇氣的窩囊廢,就只配過這樣的日子。

你可以告訴我們,你來參加這個比賽的原因嗎?主持人仍舊在笑盈盈地發(fā)問。

明亮的五彩的燈光呼啦一下,又轉(zhuǎn)回到舞臺上。“怪爺爺”定了定神。一生的時光仿佛一支利箭,嗖地一聲,全都飛到了模糊的遠(yuǎn)方。他的聲音已經(jīng)平息下來:我,我是為一個女人來的。他說得特別堅定。

哦?主持人用眼睛鼓勵他說下去。

我已經(jīng)快有四十年沒見過她了。

怎么?主持人有些吃驚地問。

前些時候,我才在一次中學(xué)同學(xué)的聚會上,得到消息,她,她因長期患有嚴(yán)重的抑郁癥,已經(jīng)于十幾年前,十幾年前就自殺了。

天哪!底下一片驚呼。

是的,她早已不在人世了……我只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我愛她,今生今世只愛過她一個人……大滴大滴的淚水,還是從他的眼睛里滾了下來。

主持人的眼眶里也積滿了淚水,不過職業(yè)素質(zhì)還是逼迫她繼續(xù)追問下去:那么,在她生前,您向她表白過嗎?

沒有,從沒有。這正是我今天登臺唱歌的原因。因為,我的歌唱才華就是她發(fā)現(xiàn),也是她培養(yǎng)的。我要用這種方式向她證明,她并沒有看錯人。雖然到了這么大年齡,我才登上舞臺,但我想,我畢竟還是圓了自己的夢想,也是圓了她的一個夢想。從前,我一直不敢向她表白自己的愛,今天,我要通過這個舞臺,向全世界表白——

唉,太可惜了,您的表白,是不是已經(jīng)太晚了呢?主持人有些遲疑地問。

“怪爺爺”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對的,是太晚了——我并不想要什么結(jié)果,錯過的,已經(jīng)是永遠(yuǎn)地錯過了。歲月無法回頭,殘缺也無法彌補。今天,我站在這里,也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現(xiàn)在的年輕人,若愛了,請及時地大聲地說出來。你爭取過,不管結(jié)果如何,今后都不會有什么遺憾的了。千萬不要像我們當(dāng)初,有太多的顧慮,膽怯,猶豫。你不想辜負(fù)這個,不想辜負(fù)那個,結(jié)果,你只能辜負(fù)了自己的人生!

嘩——一陣熱烈的掌聲,淹沒了現(xiàn)場。主持人也不禁跟著鼓起掌來。她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今天,我們?nèi)珗鱿仁菫槟母杪暣騽恿耍F(xiàn)在又為您的故事打動了。您不知道,我們有多么感謝您。您是用生命在做一次最輝煌的演唱,也是用生命在做一次最深情的告白。我們要向您的坦誠、您的勇氣致敬!謝謝您!我想,您那位在天上的愛人,她一定能聽見,一定會懂得——

“怪爺爺”淚光浮動:是的,我的愛人,她在天上,一定能聽見這遲到的表白——這是我欠她的,我欠她一輩子的。今天,我終于還清了自己一生的債,我死而無憾……

后臺一片寂靜?!靶∧眰償D在一起,看著“怪爺爺”有些緩慢地走下舞臺。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人也矮了下去,步伐是拖泥帶水的感覺。他從她們的身邊走過,穿過候場廳,一直向外走。他的手臂上搭著那件在演唱的激情中脫下來的風(fēng)衣。那風(fēng)衣長長地墜著,像黑色的翅膀,在他的身旁輕輕地扇動。

她們怔怔地看向他,中了魔法一樣。驀地,一個留“波波頭”的女孩,“哦”地一聲輕叫,仿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急切地跑向他:“等一等,老先生,您等一等!”

“你是在叫我嗎?”“怪爺爺”疑惑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波波頭”女孩追上去,稍顯害羞地笑了一下,說:“你剛才唱得真好,講的故事也好感人,真的,我們都被你深深地打動了……我想認(rèn)識你!”

“怪爺爺”顯然非常意外,他驚訝地抬起眉毛:“請問,你是——”

女孩又笑了一下。她現(xiàn)在的神態(tài)變得大膽活潑了:“我也是來這里表演的,業(yè)余歌手。我想拜你為師。你能給我留下一個電話嗎?”

“怪爺爺”聽此,有些為難地說:“我,我也沒有名片。這里,這里有筆、有紙嗎?”

女孩連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他:“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工作單位、手機、郵箱、QQ、微博,什么都有,你有空就跟我聯(lián)系吧?!迸⒁贿呎f,一邊興奮地盯著“怪爺爺”的眼睛,又補充道:“一定要聯(lián)系哦!”說完,粲然一笑,轉(zhuǎn)身跑開了。

她回到那群“小魔女”當(dāng)中。她們還沒有從剛才的驚訝中完全回過神來。

“怎么?你找那個老頭子干嘛?”

“沒什么呀。就是想認(rèn)識一下嘛?!薄安ú^”女孩低下頭,拿手機當(dāng)鏡子,上下左右地打量起自己來。

“嗨,想不到,你倒有勇氣去真情告白呀!”一個女孩打趣道。

另一個女孩不無嘲諷地說:“你這是想做‘腦殘粉’呢,還是想做‘小蘿莉’啊?”

“去,去,去,要你們管!”“波波頭”女孩滿不在乎地撅起嘴巴。那一刻,一絲擔(dān)憂襲上來:“怪爺爺”會不會跟我聯(lián)系呢?但只一瞬,她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嗨,管他呢,看看有沒有緣分唄。

正嬉鬧著,突然,一個女孩驚叫道:“哎呀,不得了了,下個節(jié)目就該輪到我們了!”

“這可怎么辦?我該唱什么呀?我好像把歌詞全忘了哦!”

“哎呀,你的眼睛怎么花了?睫毛膏怎么弄到臉上去了?你剛才哭了嗎?”

“快,快,導(dǎo)演來催場了,該輪到我們了——”

“我還要補妝呢!”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你看看我的臉怎么樣?糟糕,我們唱的第一句歌詞是什么呀?”

幾個女孩在后臺亂成一團。

(責(zé)編:鄭小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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