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愛毛
問身:精神病院隨筆錄
文/傅愛毛
傅愛毛 女,大學本科學歷,發(fā)表和出版多部作品,獲得過《小說月報》三屆百花獎,根據(jù)其小說《嫁死》改編的電影《米香》獲諸多獎項。本人現(xiàn)在河南省文學院工作。
沒有太陽,亦沒有月亮。
我睜開酸脹惺忪的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被定義為“女瘋子”,關(guān)在森嚴壁壘的封閉病房里。
不,我不是瘋子。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離開!
然而,經(jīng)過煎心煮肺的拚死抗爭我才明白:是否是瘋子不由我本人說了算,一個被定義為“瘋子”的人想要自證非瘋,十足是瘋狂的壯舉,這醫(yī)院里每一個初入住者都會異口同聲地發(fā)出相同的天問:
“為什么把我關(guān)在精神病院里?”
“因為你是瘋子?!?/p>
“憑什么說我是瘋子?”
“因為二加二等于四。”
“二加二等于四,這跟我被關(guān)在這里有什么關(guān)系?”
“等你弄清楚的時候,就可以出院了。”
“可我是怎么進來的呢?”
我終于想到了這個問題,仿佛從長長的地下隧道里突然鉆出來那樣。醫(yī)生、護士和瘋子們都對此保持高度沉默。后來我才明白:住進來的人大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進來的。
沒有道理好講,要想離開這里,必須另辟蹊徑。
然而,病房的門死死地鎖著,仿佛密閉的堡壘,每只窗戶上都鑲嵌著粗壯的鐵條,如同銅墻鐵壁的牢獄,要擅自“越獄”根本不可能。我想跟外面取得聯(lián)系,以便里應(yīng)外合,被解救“出獄”,可病房里沒有電話,我隨身攜帶的手機已被醫(yī)院不容商量地無條件沒收,堵截封閉病房的患者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乃精神病院鐵定的“內(nèi)部法律”。
“醫(yī)院憑什么沒收我的手機?”我問。
“這是規(guī)定。”
“這規(guī)定是誰制訂的?”
“那你告訴我:二加二等于四是誰規(guī)定的?”醫(yī)生反問。
我啞口無言。沒辦法,一碰到“二加二”我就束手無策,想要大聲尖叫,“二加二等于四”是精神病院銅墻鐵壁般牢不可破的邏輯。擺在面前的事實是:我與外面的自由世界完全失去了聯(lián)系,仿佛突遭綁架般,除了在這個密閉空間里耐下性子做“瘋子”,別無選擇。
認清自己的處境以后,我非常理性地采取了“既來之,則安之”的策略,強令自己懷著“觀光客”的心態(tài)認真參觀病區(qū),從而努力熟習并適應(yīng)環(huán)境。我要用事實證明:我不是瘋子。
我不是瘋子。透過精神病院十二樓女科封閉病房的窗戶,我看到樓下花園里一株茁壯成長的向日葵金燦燦光華萬丈,令我心馳神往。身囚瘋?cè)嗽旱年庼渤劣舻娜兆永?,我每天都要站在窗前對著那株向日葵喃喃低訴:“親愛的,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那棵向日葵癡癡地仰臉凝視著我,璀燦的笑容金子般光彩耀目,令我眼花繚亂不敢直視。同病房的瘋子們都不曉得,我看到的不是一株向日葵,而是一個男人。是的,在我的目光里,那棵矯健壯碩的向日葵就是一個魁梧的男人,他披著滿身霞彩,美到令我喪魂失魄,我偷偷替他取了個昵稱,叫作“我的太陽”?!拔业奶枴卑V情地望著我,伸出他長長的手臂撫摸并擁抱著我,我感覺每個細胞都暖融融火焰獵獵,充滿親媽般的愛意。沐浴在這金黃愛意的撫慰之下,我才能積攢起足夠的耐心來聊度自己幽長深邃的瘋?cè)嗽簳r光。
這個專供“女瘋子”入住的封閉病區(qū)像賓館的一整層樓,過道兩邊是單間病房,走廊盡頭是觀察室、輸液處和護士站,另外還有餐室和洗臉間,患者的衣食住行都在這個封閉空間里進行,不可能跨出病區(qū)半步,每個單間病房設(shè)有八張床位,觀察室里住的是像我這樣剛進來不久者。這個并不算大的女病區(qū)住著百十號患者,其中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占八成,最小的十來歲,還是個天真未鑿的小丫頭。小丫頭麻雀般滿病區(qū)瘋跑著,一邊跑一邊唱歌,護士大聲朝她喊著:“安靜,寶貝!安靜!”觀察室里的新來者搭眼瞅去就能感覺到明顯的不正常:有人坐在床上面對墻壁自言自語,就像相聲演員在聲情并茂地表演單口相聲,有人僵直地躺著,如同木頭樁子,還有人癡癡嗔嗔地時而傻笑時而啜泣,似在投入地表演啞劇。住在普通病房的患者都很安靜,看不出瘋子的跡象,她們或休息或閑聊或悶坐默思,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個看書的女人。這女人三十來歲,頭發(fā)梳理得兢兢業(yè)業(yè),在腦后扎成個整齊利落的馬尾巴,那神態(tài)怎么瞅都不像病人,不過,我還是依照約定俗成的習慣定勢把她印象為瘋子:“沒有病怎么會住到瘋?cè)嗽豪飦砟??既然住進來當然就是瘋子?!边@是普遍共通的“大眾邏輯”,沒想到,這邏輯如此迅疾地內(nèi)化到了我的思維里。為了確認馬尾巴是瘋子,我有意跟她搭訕,問她看的是什么書。馬尾巴把封面展露給我,是一本簡裝《水滸傳》。我問她還讀過什么書,她羅列出《紅樓夢》和《金瓶梅》。在我問及她更喜歡前者還是后者時,她頗具主見地評論:“《金瓶梅》比《紅樓夢》更具平民意識?!边@時,一個姑娘走過來,主動而又熱烈地加入了討論,不過,她探討的是完全不同的問題:“你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嗎?”她開門見山十二分認真地問我道。我覺得這個問題相當嚴肅和深奧,它牽涉到諸多層面,我從最簡單的生物學層面回答:“我是我媽生的。”姑娘道:“我不是。我由天神派來?!比粼趧e個地方,如此脫俗的見解會使我啞然失笑,在這個特殊場所,我想到了那句略帶調(diào)侃的格言:所謂瘋子就是醒著做夢的人。這姑娘顯然正處身在僅僅屬于她個人的夢癔之中,我認為有必要對她的夢給予充分的尊重,于是道:“那你肯定身負重要使命了?”“那當然。我男朋友非常帥,你相信嗎?”我十分肯定地回答:“相信?!边@姑娘長得很好看,配得上出色的帥哥。但我隨即在心里質(zhì)疑,有哪個帥哥會真正喜歡女瘋子呢?于是用斬截冷酷的語氣正告她:“這世界上沒有愛情!”姑娘自信地笑笑:“我的帥哥非常愛我,等我出院就娶我做新娘??矗业幕榧喥羻??”我這才注意到,她手里握著條蓬松潔白的衛(wèi)生巾。姑娘如此不可理喻,我恨鐵不成鋼地怒斥道:“誰相信愛情,誰粉身碎骨!”姑娘顯然不能理解我的憤怒,蝴蝶般旋著輕盈的舞步往外飄去,連“婚紗”掉在地上都沒發(fā)覺。
由姑娘引發(fā)的問題弄得我心緒煩亂,我突然強烈地渴望一只充滿滾燙熱流的浴缸,就像瘋姑娘渴望愛情那樣迫切地渴望浴缸的撫慰,我下意識地在病區(qū)尋找著,無頭蒼蠅般尋遍旮旯角落都不見浴缸的影子,愈尋找不到我的渴望愈甚,恨不得整個病區(qū)剎那間變成個巨大無比的浴缸。順便說明,本人患有“浴缸依賴癖”,每逢緊張和焦慮的時候就會奮不顧身地沒進浴缸熱流中,就像鼴鼠遇到危險就會躲進地洞里那樣,浴缸就是我的“地洞”,雖然我不是鼴鼠。關(guān)于此癥我會在必要時有所交待,有一點絕對肯定:本人不是瘋子。當然,這是我個人的觀點。此后漫長的時日里,我將為“我不是瘋子”的觀點作殊死抗爭。不過,此刻我是以“瘋子”的身份被關(guān)在瘋?cè)嗽豪铮@毋庸置疑,我患有嚴重的浴缸依賴癖,亦是不能否認的事實,最長的一次,我在浴缸里連續(xù)浸泡了整整七天又六個小時,把我親愛的心理治療師,一個英俊的帥哥大夫折磨得險些瘋掉。此刻,我雖因不能把自己即刻沒入浴缸而深感無奈,同時又發(fā)現(xiàn):住進瘋?cè)嗽旱挂膊⒎侨珶o裨益,至少客觀上遏阻了自己的浴缸依賴癖。這樣想著,我的情緒不再那般狂躁,并漸漸地隨遇而安,不再抓心撓肺地時刻都處心積慮地試圖逃離了。
精神病院的住院部分為“開放”和“封閉”兩種,開放病房的患者需要家屬二十四小時陪護,必須寸步不離患者,老公因沒時間守在醫(yī)院陪護我,又不愿外人知曉我住進精神病院的事實,于是,我被安排進勿需家屬陪護的封閉病房。當然,這是我很久以后才間接弄明白的事實,至于我怎么住進了精神病院,我挖空腦汁也想不起來。我的記憶就像磁帶一樣,出現(xiàn)了片段性斷裂,那個時段里所發(fā)生的事情仿佛被上帝的無形之手剪切而去,一片空白。那個空白折磨得我寢食難安,我只能忽略其存在,讓時間往下行走。
封閉病房實行近乎“軍事化”的管理,患者被切斷與外界包括家人的所有聯(lián)系,沒收通訊工具,活動范圍僅限于幾百個平方的病區(qū)之內(nèi),病區(qū)則處于比監(jiān)獄還要嚴密的“全封閉”狀態(tài),只要住進來便插翅難飛。
我原本以為,只要申明情況就可以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老公把我送進精神病院純屬誤會,我堅信自己不是瘋子,沒想到,這一住就是足足幾個月。精神病院有條非常特別、其他任何醫(yī)院都沒有的規(guī)則:
“誰送來,誰接走?!?/p>
這看似簡單的六個字,對患者而言卻比最堅固的腳鐐手銬還要可怕。其意思很明晰:誰把某個患者送進醫(yī)院,誰才有權(quán)利把這個患者接出去,除非“送至人”同意,并親自在責任書上簽字、親自接患者出院,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利亦沒有辦法使患者離開醫(yī)院。在這條規(guī)則的約束下,患者的命運完全掌握在“送至人”手里,哪怕這個“送至人”是街道辦事處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者甚或一頭牛,醫(yī)院也無所謂,關(guān)鍵是:必須要有“送至人”。如果“送至人”想讓一個人住進醫(yī)院十年,從理論上講亦完全可以辦到。至于怎么把一個人作為瘋子送進醫(yī)院,則是再簡單不過的技術(shù)問題:只需注射一針鎮(zhèn)靜劑即可,最多三分鐘,哪怕一頭牛也會喪失意識,任人宰割。
然而,這條荒謬的規(guī)則約定俗成地通行于所有精神病院,無有任何例外。“誰送來,誰接走”,這一行業(yè)規(guī)則在精神病院如同鋼鐵的法律,沒有絲毫通融的余地。那時我尚且不可能預(yù)知到,在發(fā)生過太多“被瘋子”事件以后,有關(guān)的法律條文正在重新擬定之中,不久即可望出臺,若是放在那時候,事情可能另當別論,可是此刻,我的被瘋子生涯可能無限長,一切取決于我老公這個“送至人”的意愿。
事情也算吊詭:在我被送往醫(yī)院之前,老公剛好要出國公干。我被作為“瘋子”送抵精神病院以后,他即和同事按原計劃出發(fā)。其時我們已分居,許久以后我才曉得,他出去前亦曾和醫(yī)院反復(fù)溝通,院方向他保證,我住進醫(yī)院的封閉病房絕對不會出現(xiàn)人身安全問題,還可以針對病狀進行及時有效的治療。相反,如果我不被關(guān)在醫(yī)院接受封閉治療,極有可能隨時發(fā)生自毀自傷事件,鑒于我此前已出現(xiàn)過自溺行為,且一人獨居,又處于極度抑郁狀態(tài),住進醫(yī)院的封閉病房應(yīng)該是最妥當?shù)陌才?。醫(yī)院分析得頭頭是道,老公放心出國。他相信,把妻子關(guān)進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如同被鎖進保險箱里那般安全。也是后來我才知曉,國外公干期間,他亦曾幾次跟院方電話聯(lián)絡(luò),醫(yī)院傳遞給他的訊息永遠是:“狀態(tài)良好、情況正常,請絕對放心。”他要求和我本人通話時,都被院方以“遵守醫(yī)療規(guī)則”為由,依照“慣例”拒絕,道理是:和家屬通話會攪擾患者情緒,從而影響正常治療。我老公也從心里認定,他事實上是我致病的“刺激源”之一,讓自己從我的意識里暫且消失,對我的病情不無益處。于是,我完全失去與老公的聯(lián)系,無法向他,我的“送至人”表達我要求出院的強烈迫切之愿望。對精神病院的患者而言,“送至人”就是自己的“法官”和“上帝”,生殺予奪的權(quán)利都被掌握在“上帝”手里。既然“上帝”出國,我只能作為瘋子住在精神病院里。他想讓我住多久,我就得被關(guān)多久,醫(yī)院不可能把作為患者的我交給“協(xié)議人”以外的任何人,包括子女、父母以及兄弟姐妹亦或最信任的親朋好友。
醫(yī)院的理由很充分:把患者交給“協(xié)議人”以外的人,患者出現(xiàn)任何意外情況,“協(xié)議人”都有權(quán)利追究院方責任。把患者交給“協(xié)議人”,經(jīng)由“協(xié)議人”親筆簽字并親自把患者領(lǐng)走,病人哪怕剛剛跨出醫(yī)院大門就跳樓,也與醫(yī)院沒有任何關(guān)系,所有連帶責任都由“協(xié)議人”承擔。所謂“協(xié)議人”,就是“責任人”,那份“協(xié)議書”實質(zhì)上就是醫(yī)院的“免責書”。只要有“責任人”頂缸,醫(yī)院便高枕無憂、萬事大吉。然而,對這種種的利害關(guān)系,我只能等出院以后才會慢慢領(lǐng)悟,此刻我只曉得,自己如同突遭綁架,被關(guān)在與世隔絕的地獄,除了聽任醫(yī)院擺布,沒有任何選擇余地,甚至連表達自己最基本意愿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即使我強行申訴出來也無效,原因很簡單:在這個地方我被定義為“瘋子”,連法律都不會尊重“瘋子”的意愿。稍感欣慰的是,自己不是單獨被“羈押”于此,而是和百多名女患者居住在同一個封閉病區(qū)里,不同的是:眾人皆瘋我獨醒。當然,這是我個人的主觀認知,在醫(yī)生看來,這感覺恰是我作為瘋子的最有力佐證。精神病院的判斷標準是:如果一個人自覺承認自己是瘋子,那么這個人可能不是瘋子,或者瘋得輕一些,相反,愈意識不到或不肯相信自己是瘋子,則表示已瘋到不可救藥之程度。
“瘋子”并非想象和傳說中那般可怖,相反,我親眼看到了她們的許多可愛之處。除了剛進來的病人有可能尖聲嚎叫,患者們都非常安靜,那些新來者也只是最初一段時間有可能發(fā)生失控行為,入住病房超過一個禮拜,都會變得如同綿羊般溫馴,不過,這要歸功于現(xiàn)代醫(yī)藥事業(yè)的發(fā)達。只要醫(yī)生敢于“下藥”,哪怕角斗場上最兇猛的公牛都會變成乖馴的綿羊。剛進來的頭幾天,我夜里睡覺老是提心吊膽,擔心某個瘋子半夜發(fā)作,突然暴力襲擊自己。畢竟那么多瘋子共居一室,床位與床位之間連一尺的距離都不到,且無任何遮擋防護措施,瘋子又勿需為自己的行為承擔法律責任,自己不是等同于以孤羊投群狼嗎?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擔心純屬多余。凡新入住者,睡覺時都要不容商量地必須服下鎮(zhèn)靜藥物,整個病區(qū)到夜里比墳塋都要安靜,個個睡得憨黑死沉,被狼拖走吃掉都不會自知。在外面被失眠癥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我,到這里夜夜憨眠無夢,想要失眠根本就是奢望。
既然人身安全無虞,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我開始在病區(qū)里廣交朋友,找瘋子聊天成為我消磨時光的最佳魔方。我深信,住進瘋?cè)嗽旱拿總€患者身上都隱藏著幽微詭秘的故事,探究她們的故事成為我替自己分派的隆重工作。我在心里暗自設(shè)想:在老公把我接出去以前,我就暫且把自己當作靈魂的福爾摩斯吧,就像“總統(tǒng)夫人”那樣,不是也妙趣橫生嗎?此后漫長的瘋?cè)嗽荷睦?,我以“瘋子”的身份自覺承擔起“靈魂偵探”的職責,樂此不疲地解剖著一個個瘋狂的靈魂,首當其沖的便是總統(tǒng)夫人。
需說明:“總統(tǒng)夫人”是個女患者,她幻想自己是總統(tǒng)夫人。作為總統(tǒng)夫人,她舉手投足都極具“派頭”,從不主動跟病房里的任何人說話,走起路來像國際名模那樣目不斜視,只跟自己的寵物狗親近,雖然那只名叫“特迪”的絨毛狗是個玩具仿制品,也絲毫不妨礙她的寵愛。“特迪——去散步啦!”“特迪——該吃飯啦!”病房里不時傳來總統(tǒng)夫人嬌柔的喚狗聲,每一次她都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像抑揚頓挫的美聲唱法那樣,聽上去優(yōu)雅而又尊貴,單從超凡脫俗的聲音“范兒”上去判斷,她的確像極了總統(tǒng)夫人。不過,“總統(tǒng)夫人”年近四十,依然是個待字閨中的老處女,那只“高大魁梧、比電影明星還要英俊帥氣”的特迪狗才是她的“總統(tǒng)先生”。不幸的是,“特迪總統(tǒng)”不辭而別,突然蒸發(fā),無情地拋棄了夫人。夫人常常像祥林嫂那樣自言自語地講述她跟特迪的往事,病房里的人都聽得膩煩了。大家都深信不疑的是:失蹤以前特迪和女主人像真正的情人那般相親相愛、耳鬢廝磨,兩個人甚至能用只有他們聽得懂的語言情意綿綿地聊天,聊至人靜夜深之時,便相擁而臥、抱頭酣眠。
“你怎么能那般狠心地把我丟下呢?特迪,特迪,特迪!”
夫人常常獨自坐在角落里,一邊暗自垂淚、一邊對著懷里抱的絨毛玩具狗絮絮低語,每每情至深處,就會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瘋狂地親吻她的“情人”:“特迪每天臨睡前都拿舌頭舔遍我的全身,就像媽媽拿手輕輕拍著我那樣,直到親眼看著我進入夢鄉(xiāng)自己才肯睡,它沒有一次先我入睡啊!沒有一次!”說著說著,她就會淚流滿面。
“那么,特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我問。
“那天,我在游泳池里突然暈厥,眼看就要溺死,特迪跳進水里,竭盡全力把我拖上岸,自己卻再也沒有出來?!边@是她講出的版本之一。下次再問,她講出的就會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版本變來換去,聽上去面目全非,結(jié)局都一樣:迪特為了救她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不過,病房里的人都知道,特迪其實還活著,而且活得像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樣好端端尊貴無比,早已把夫人忘至九霄云外,夫人每天編織出動人的故事來,不過是為了自欺欺人,她不能接受被拋棄的殘忍真相。在病房里住過一段時間我就明白:每個被關(guān)進瘋?cè)嗽旱牟∪松砗蠖茧[藏著許多詭秘的故事,每個故事都有許多版本,患者本人認認真真當眾講出來的,往往是被粉飾過的虛擬版本,代表著患者內(nèi)心深處的愿望和向往,亦或叫作“夢想”。這愿望往往比較美好和溫暖,事實果真如此,患者就不會被關(guān)進瘋?cè)嗽毫恕;颊咴谡J真地對別人講述那粉飾過的美好故事時,并非在有意撒謊,相反,她們從內(nèi)心深信自己講述的就是事實,隱藏在幻覺背后的往往是個慘烈冷酷或丑陋到令人發(fā)指的真相。正是這丑陋的真相擊碎了患者的靈魂,使其成為瘋子。所有的“瘋子”都本能地害怕那令自己萬劫不復(fù)的“真相”,于是,下意識而又不自覺地選擇了回避和粉飾。然而,病人到底是病人,不管怎般掩飾,都只能是欲蓋彌彰地漏洞百出,要不了多久,真相就會透過蛛絲馬跡的言行大白于病區(qū)。因此,病區(qū)里幾乎不存在隱私,再深的“隱私”最終都會昭然若揭。
令我倍感欣慰和驚奇的是,病區(qū)里沒有那么多禁忌,更沒有外面的“正常人”所遵循的幽奧復(fù)雜的潛規(guī)則或繁文縟節(jié),大家直來直去、簡單省事,你想做總統(tǒng)夫人,你就是總統(tǒng)夫人,你認為自己是福爾摩斯,你就是福爾摩斯,不需要誰的任命文件,也毋庸任何審批手續(xù),想什么就是什么,比上帝還牛鼻。
我雖性格內(nèi)向,住進來以后也變得落拓不羈、張狂自負。我是瘋子我怕誰?!在精神病院這個地方,任何人的任何“怪異”行為都不足為奇,就像“負負得正”那樣:既然被命名為瘋子,如果沒有表現(xiàn)出背謬常倫的瘋癲,反倒有違瘋子的邏輯。我大大咧咧滿不在乎,從這間病房出來踱進那間,跟這個談?wù)剸|、又跟那個扯扯西,像個地道的“人來瘋”。我還發(fā)現(xiàn)個頗具意味的現(xiàn)象,“瘋子們”跟我交談的話題,大多無關(guān)日?,嵭贾?,開口即直抵虛謬。比如:“我們死了以后要到哪里去?鬼長什么模樣?你的心飛跑時你能把它追回來嗎?你夜里睡覺時活著嗎?我們死后再見面你能認出我來嗎?天堂距離地獄有多遠?魔鬼全都住在地獄里嗎?誰拿著天堂的鑰匙?上帝派你來世界上干什么?”這些在“正常人”聽來不著邊際的瘋話,在這特殊的場合和另類人群里,都是被認認真真地拿出來,兢兢業(yè)業(yè)進行探討的問題。
由于長期用藥的緣故,患者們的面部極少有表情,如同冷冰冰的墻壁那樣,生命征象僅只剩下最低級的生物本能,這本能僅只凝聚在一個方面:吃。只有在“吃”的時候,瘋子們的生命狀態(tài)才會顯出固有的生動。在日復(fù)一日重復(fù)刻板的凝固時光里,瘋子們最興奮的事情是吃零食。每周兩次、每次的半下午時分,是患者們的“例行零食時段”,這對她們漫長的住院生涯而言堪稱“歡樂的浪花”。她們——很抱歉,正確的表述應(yīng)該是“我們”,必須承認,我也是其中之一員,但我從內(nèi)心深處固執(zhí)地把自己排除在外,不肯承認自己同她們一樣,這在醫(yī)生眼里是“自戀狂”加“瘋子”的典型癥候,但,我無論如何不肯使用“我們”一詞,請原諒我的自戀——她們像鴨子那樣被集中于餐室,先排排坐定,然后點名領(lǐng)取屬于自己的“零食袋子”。零食都由患者各自的家屬送來,裝在一只只塑料袋子里,那袋子上無一例外地貼著小紙片,小紙片上寫著患者的名字。這些私人零食袋被統(tǒng)一封存在儲藏室里鎖起來,到了規(guī)定時刻才可以面世。
不過,并非全部患者都榮幸地擁有屬于自己的零食袋子。有的患者住院時間太久,家人長期不來探視,便沒有零食可領(lǐng);有的患者雖偶有家屬探視,由于經(jīng)濟狀況欠佳,或?qū)颊叩母星槿諠u淡漠,也未必會有零食可享。不管有無零食,到了享用零食的規(guī)定時間,患者們還是要被全部集中在餐室里,原因明擺著,集中起來便于封鎖。“控制”、“密閉”和“封鎖”,這是封閉病房的最通用常規(guī),半分半秒都不可能疏忽。于是,在這樣的時刻,便有人吃、有人看了。擁有零食的患者眼里流露出“富翁”般的驕傲,如同正常社會里擁有轎車別墅的“成功人士”那樣,那些兩手空空的患者們,則如同遭遇霜打般個個滿臉羨慕和絕望,小小的“零食袋子”在這特殊的環(huán)境里竟是萬般地重要,以至成為“階層”的標志和“身份”之象征。然而,也恰在此時,病房里最動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擁有零食的“富翁們”和沒有零食的“無產(chǎn)者”開始互動,“富翁”與“富翁”之間也開始“以物易物,非等價交換”,互動的方式很簡單也很原始,直接用手,或者干脆用“嘴巴”和“牙齒”進行。比如:某“富翁”正在享用香腸,一個“無產(chǎn)者”走過來緊盯香腸,以其昭然若揭的目光無言地表示對其香腸甚感興趣,“富翁”就會善解人意地舉起自己正在享用的香腸,慷慨大方地送至“無產(chǎn)者”嘴邊,讓對方興致昂然地分享一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走開。再比如,某“富翁”正在暢飲可樂,一個“無產(chǎn)者”走過來饞涎欲滴地緊盯其飲料罐,“富翁”就會以共產(chǎn)主義的姿態(tài)舉起罐子,讓對方湊上嘴巴痛飲一口從而大快朵頤。再再比如,某“富翁”手里拿著半截黃瓜,另一“富翁”手里拿著一只蘋果,她們就會物物交換、資源共享,你咬我一口黃瓜,我啃你半口蘋果,零食時段的絕大部分“交易”都這樣通過嘴巴和牙齒直接完成,我甚至吃驚地看到了一幕更加動人的情景:有個患者從自己的袋子里掏出來半只西瓜,在這個季節(jié)西瓜屬于珍貴稀罕物,鮮紅的瓜瓤立刻吸引來成群的圍觀者。由于沒有刀子或勺子之類的工具,于是,那個擁有半只西瓜的“富翁”直接用手指摳挖著和大家共同分享這難得的美味。好在西瓜瓤也不是多么堅硬的東西,拿手指基本能對付,她摳挖出一塊來,遞送到某人的嘴巴里,再摳挖出一塊來,送抵另一個人的嘴巴里,品享到西瓜的“嘴巴們” 圍攏在她身邊滿足地咀嚼著,就像過年時節(jié)大塊吃肉那般,我被這歡快的氣氛所感染,禁不住站在旁邊贊賞地微笑著,心里想,在外面的“文明”世界里,這樣的情景根本難以想象,那些“文明人”會考慮疾病傳染、面子和尊嚴之類的諸多“禮規(guī)”,瘋子們完全不會顧及什么繁文縟節(jié),只以最純粹的感官享用著最純粹的西瓜,并以最純粹的方式表達著最純粹的滿足。在我這么感慨的時候,擁有半只西瓜的“富翁”用手指摳挖出雞蛋般大的一塊鮮紅的瓜瓤慷慨地朝我遞來,我猶豫片刻,旋即用手接過,并對她表達了最真摯和最發(fā)自內(nèi)心的謝意。
病區(qū)有個十來歲的“小瘋子”,我看到,幾乎所有患者們的零食袋子都無條件地對這個小瘋子開放,很顯然,女人天然的母性在這些女瘋子身上依然存在、并可貴地彰顯著。小瘋子像只活潑可愛的麻雀,看到誰的面前放著“袋子”,就跑到誰面前,直接把小手探進去,摸出喜歡的東西順手塞進小嘴兒里吃掉,摸出不合口味的就再丟回去,任她怎么挑揀,袋子的主人都視而不見地予以呵護和默許,正在享用零食的瘋子們看到她走近來,還會主動把手里的食物遞至她唇邊,喜歡的她便咬一口,不喜歡的搖搖頭走開,瘋子們對這個未成年的小丫頭甚是體恤和關(guān)愛。不過,其樂融融的和諧之中,亦偶有不和諧之音存在。我看到,一個氣質(zhì)典雅、面貌不俗,瞅上去如同“貴夫人”的高個子女人,幾次把手伸向別人,欲意討索些微的殘渣余孽來享用,均遭遇無聲的拒絕:她們有的把袋子摟在胸前捂起來,有的干脆背過臉去不理不睬。我有些奇怪地觀察著,斷定她肯定是“貴夫人”無疑。無論身材還是容貌,她都堪稱美女,年齡不超過三十五周歲,她油亮的長發(fā)整齊地紛披雙肩,那藍條條病號服穿在她身上居然別具意韻,她白皙的面孔雖不見表情,漠然之中卻透出特別的肅穆,讓人感到哀傷欲絕的凄楚和幽怨。那哀痛的幽怨由于時間和藥物的滌瀝,如同被制服的洪水,不再洶涌奔騰,只剩下沉靜的底版原色,但,正是那原色原版的沉痛讓人看了更加哀傷欲絕。我禁不住想,這尊貴的女人遭遇到怎般椎心的悲摧才被關(guān)進這鬼地方來的?為什么她居然沒有零食袋子呢?看到她那般儀態(tài)端莊地伸出白皙尊貴的手來,謙卑地向別人討要廉價的零食殘渣,卻一次次遭遇拒絕,我為她感到十分的難堪,忍不住厚著臉皮,從一個患者手中討得半塊雪餅遞至她伸出的手中道:嘗嘗這個?女人接過去認真品享起來,我轉(zhuǎn)過身去不好意思再望著她。
在這個瘋子云集的地方,“貧富懸殊”居然也非常明顯。一般的患者只能接受醫(yī)院提供的大眾配餐,這大眾配餐十分差強人意,如果患者經(jīng)濟能力寬裕,也可以撇開大眾配餐單獨享用“小灶”。很顯然,雖身為瘋子,患者也需要消費,比如購買牙膏香皂和衛(wèi)生巾之類,有的家屬會留些零錢供患者使用,依照院方規(guī)定,患者的零用錢不能由本人攜帶,要由護士像銀行出納那樣代為保管?!白o士出納”有個專用小本子,在上面為患者設(shè)立有專門的“賬戶”,每個患者擁有多少“資產(chǎn)”一清二楚,如果不是瘋到相當程度,患者大致也心中有數(shù)。患者可以根據(jù)口味預(yù)先報飯,餃子炒米亦或紅燒肉,只要賬上有錢,即可盡享口福。護士出納設(shè)有“零食專賣點”,患者忍不住貪饞,可在享用零食的規(guī)定時間購買零食。到了開飯的時候,絕大部分患者只能無奈地接受大眾配餐,少數(shù)患者則享受到單獨送來的“小廚特灶”,有幸享用特灶的患者會端著自己的飯碗,慷慨地與病友“有福同享”,有時一只餃子甚至會被兩三個人共食,買了餃子的患者用筷子夾著餃子,給這個咬小半口、再給那個咬小半口,趴在別人的碗沿上分享一口餛飩湯的情景司空見慣。在這個特殊環(huán)境里,如果沒有賬戶余額,數(shù)月甚至整年如一日地以大眾配餐果腹,一口餛飩湯或半只餃子堪比西餐大菜,這樣直接把嘴巴擱在別人的碗邊上分享美食的事情,我在外面那個“正常世界”里從未見到過,以致每每目睹這樣的情景,都會忍不住眼角發(fā)濕。
有一次,我居然也萬般感動又萬般難以推卻地應(yīng)邀湊在別人的碗邊上分享了一口玉米糝,那慷慨地請我分享玉米糝的是個患了鐘情妄想癥的女人。這個被醫(yī)生診斷為鐘情妄想癥的女人名叫王曉萌,三十出頭模樣,她常常對著一張照片喃喃泣訴:海濤,我愛你;海濤,我愛你。我端詳過被王曉萌日夜緊攥的照片,那男人相貌平平、氣質(zhì)庸常。不過,愛情這玩藝兒從來不講道理和邏輯,卻倒是實情。我武斷地認為,她患的不是鐘情妄想癥,應(yīng)該叫作“愛情宗教癥”。這女病區(qū)里相當部分患者把自己弄成瘋子,都是患了拿愛情當宗教的“白癡病”。治療愛情魔癥最有效的辦法是藥物抑制,也只有藥物才能像“滅火劑”那樣剿滅掉女瘋子心中洶洶燃燒的情愛烈焰。王曉萌已在里面住了兩年,藥片服下好幾斤了,仍然沒有忘卻“海濤”那個男人也算奇跡,不禁使我對愛情這勞什子阿物充滿了崇敬之意。我思忖,自己是否應(yīng)該對“愛情宗教狂”們擊節(jié)鼓掌才對?能相信是幸福的,很遺憾自己喪失掉了信仰愛情的能力。
想到“愛情”這檔事,突然,如同一道閃電從我的腦海劃過,我的腦袋里先是一片炫目的空白,然后再次不可遏制地突然電光火石般跳出了“楊佳音”這個名字?!皸罴岩簟笔钦l呢?我閉上眼睛努力搜索自己的記憶庫,剎那之間奇跡般地想起來,他是個瘋掉的孩子,而我是那孩子致瘋的罪魁禍首,逃至天涯海角也難辭其咎??吹缴磉厼閻郯V狂的女瘋子,我不可能不想到那個清俊男孩,想到他我不可能不抓狂。我想出去!立刻馬上插上翅膀飛出去看看楊佳音那孩子?!皸罴岩簟獥罴岩?,你在哪里??!我要出去,我必須看到楊佳音!”
我的尖叫聲引來了幾個身穿白衣的護士,她們有的拿著注射用的針管,有的端著水杯拿著藥,看到來勢洶洶的護士們,我突然想起來自己頭一次被逼服藥的情景。服藥都是在飯后,護士高聲叫喊:“開飯了!”然后像驅(qū)趕鴨子那樣,把各個病房的患者們往外驅(qū)逐著。病區(qū)和過道中間夾著個不大的空間,里面擺放著若干排簡易連體桌椅,這便是病人的餐室。飯食很簡單,每人一只包子、半碗稀飯。我看看歪臉撇嘴的包子和色澤曖昧的稀粥,又瞧瞧胡亂堆放著的公用碗筷,感覺調(diào)動不起胃口,想回到自己的床位去,卻發(fā)現(xiàn)餐室的門被鎖死了。在這封閉病區(qū)里,到處都是鎖,每個狹小的空間都要嚴密封閉,給我的感覺,患者們不是人,而是老虎豹子之類的兇猛動物。醫(yī)護人員們隨身攜帶著鑰匙,即開即鎖,幾秒鐘都不敢疏忽,這病區(qū)不像治病的地方,倒像是銀行的金庫重地。由于飯食簡單,開飯時間很快結(jié)束,大家又鴨子那樣開始排隊服藥。
護士如同老師上課點名那樣,叫到誰的名字,誰便走到護士站窗口前,一個護士把該吃的藥片遞至病人手中,病人在另外兩名護士的嚴密監(jiān)控之下把藥片吞進嘴里,當著護士的面咽下,再隨即喝上一大口水,以確保藥片送抵肚腹。再然后,把嘴巴張開,吐出舌頭,接受護士檢查,護士確信藥片沒有偷藏在舌根底下或喉嚨口處才會放病人過關(guān)。病人們無論膀大腰圓者、亦或手無縛雞之力者,都像幼兒園小朋友般乖馴聽話。我原本想,自己剛進來,只跟醫(yī)生打了個簡單的照面,許多問題還未來得及理清,比如,我究竟有沒有病還有待澄清和確認,應(yīng)該沒有藥片要服。誰知,我的名字還是被毫無疏漏地點到了,我本能地抗拒道:“我不吃藥!”此前我早就聽說,精神類的藥物大都具有相當?shù)亩靖弊饔?,服用過一定量,人就會變成泥塑木雕。我不愿做泥塑木雕,不管怎般苦痛,我都想作為一個“人”活著。
“我不吃藥!”
“為什么不吃?”護士瞪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病,怎么可以隨便開藥給我呢?”
“大夫既然開了藥,你就必須吃。”
“這藥是治療什么病的請先給我解釋清楚!”
“治什么病的大夫知道,我沒有義務(wù)解釋?!?/p>
“可我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啊?!?/p>
“你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這就是你的病!”
看著護士兇光畢露的眼睛,雖感不寒而栗,我還是硬著頭皮堅持:“我有權(quán)利知道為什么讓我吃藥,你們不能強迫我?!贝丝蹋疫€不知道,“藥”乃是精神病院的首要法寶,相當于捆綁病人的腳鐐和手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捆”上再說。這就仿佛,抓到一個俘虜,先繳了他的槍械,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不拿藥把人捆綁住,那無疑是醫(yī)生的“失職”!只要住進來,不管有沒有病,也無論患的是什么病,先用藥治服你,把你變成百依百順的小綿羊,這是精神病院“格殺勿論”的當務(wù)之急,但我本能地意識到,不能輕易屈服:“我不吃藥?!?/p>
“藥在這里,你必須吃?!?/p>
“不,我堅決不吃。除非說明我患了什么病,并拿出依據(jù)來?!?/p>
“你不肯服藥,這就足以證明你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周圍的瘋子們也紛紛勸說:“吃吧,吃吧,不吃藥怎么行?住在這里誰敢不吃藥呢?”
“我就是不吃!”
那個手拿藥瓶的護士對旁邊另一個白大褂命令道:“去叫保安拿約束帶過來!”然后,又轉(zhuǎn)過臉來問我:“你知道什么叫電擊嗎?你是順順當當把藥吃下去呢,還是希望被約束帶捆綁在床上,強行撬開嘴巴把藥硬灌進喉嚨去?”
“電擊”、“約束帶”還有“捆綁”,這些字眼令我感到屈辱而又恐懼,我最終還是像白癡那樣聽話地把藥服下,像白癡那樣聽話地張開嘴巴,像白癡那樣聽話地吐出舌頭來給護士查驗完畢,才被允許回到自己的床位,正式開始身囚瘋?cè)嗽旱寞傋由摹?/p>
荒謬的是:在這個光天化日的法制社會,自己居然沒有任何途徑可以行使作為合法公民的最基本意志:走出精神病院。任憑我怎般跟院方交涉,想要憑自己的意愿離開絕無可能:“誰送來誰接走”,想要突破這條規(guī)則比突破法律都艱難?;闹嚨氖牵何叶啻翁岢鲆屠瞎苯与娫挏贤?,也被斷然拒絕。為什么要沒收患者的手機?什么要剝奪患者與家人溝通的權(quán)利,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哪怕用胳膊肘甚至腳后跟想想:解決精神和心理的癥結(jié),難道不是主要依靠心靈與心靈的溝通嗎?我要求親自與院方簽定生死協(xié)約,保證出院以后哪怕自毀身亡也勿需院方承擔任何責任,連這樣的要求也被堅決拒絕,理由既簡單又冠冕堂皇:我是“精神病患者”,依照法律,精神病患者簽署的任何協(xié)約在法律上均告無效。我要出院,必須由我的送至人我老公親自出面簽字,可是,沒有手機,怎么才能聯(lián)系到我老公呢?
“手機,手機,還我手機??!快還我手機——”
我再次遏制不住地大聲尖叫起來,我的尖叫聲引起了女老板的注意,她飛速跑過來,很慷慨地遞給我一只“手機”:一把可以折迭的梳子。看著這把別致的“梳子手機”,我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這女人是個經(jīng)營多家連瑣公司的大老板,我頭一次見到她時,她正坐在病房的床上專心致志地跟國外某公司洽談業(yè)務(wù),她用來洽談業(yè)務(wù)的不是手機,而是一把牙刷。她將那把牙刷像手機樣正經(jīng)八百地捂在耳朵上熟練而又老道地談判著商務(wù)事宜,言語犀利、邏輯縝密,以致我走過她身邊時下意識地放輕腳步,唯恐影響到她神圣的工作。
這位敬業(yè)的女老板患了“手機依賴綜合癥”,具體表現(xiàn)為:每隔不到三分鐘就要強迫性地翻看一次手機,以檢查是否有漏接的電話或漏讀的訊息。她擁有三部性能超好的手機,其中一部叫作Vertu。據(jù)女老板宣稱:“Vertu”像豪華別墅或高檔轎車那樣是身份之象征,機面顯示屏以超高硬度的藍寶石水晶制造,每顆按鈕下的接觸點皆用紅寶石制作,全機內(nèi)外由晶片到按鈕皆由人手鑲嵌,外殼配以黃金或白金作裝飾,充滿超級富豪之味道,她本人擁有的那部Vertu當時價值十七萬元人民幣。
然而,她的包括這部“Vertu”在內(nèi)的三只手機都不在身邊,而是被其老公帶出醫(yī)院鎖進了保險柜,她也像普通患者那樣,依照規(guī)定在病房里面不準允攜帶和使用手機。因女老板患的是“手機依賴癥”又名“手機控”之故,更加地必須與手機絕緣,住進來以前,女老板險些被手機折磨致死:她每天二十四小時開機,只要手機超過三分鐘沒有響起鳴笛聲,她就會懷疑或手機故障或自己的耳朵出現(xiàn)問題。即使在非常特殊的時刻,比如沐浴或入廁時,她也須臾不能離開手機,哪怕坐在便池上也要每隔幾秒鐘翻查一次手機,如同卓別林《摩登時代》里機械地擰著螺絲帽的工人那樣。因為業(yè)務(wù)的緣故,女老板需要經(jīng)常乘坐飛機天南海北地出差,眾所周知,很多情況下,只要飛機起飛,乘務(wù)員就會武斷地要求乘客關(guān)閉電子用具,女老板當然不能例外。每當在飛機上被迫關(guān)閉手機的時候,她就會百爪撓心,平均每十分鐘去衛(wèi)生間一趟。往往是,剛從衛(wèi)生間回來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她又會感覺便意再次強襲需要立即入廁。許多次,女老板過于頻繁地出入衛(wèi)生間,引起乘務(wù)員的高度警惕,懷疑她可能在衛(wèi)生間安裝定時炸彈,從而鬧出許多不必要的誤會。
飛機上如此倒罷了,最糟糕的是夜里。女老板每天晚上平均醒來二十余次查看手機,幾乎沒有睡覺的工夫。換句話說:她自己把自己變成了無法關(guān)閉的多功能“肉體手機”,最終崩潰于手機的圍剿,如同被手機控制的人質(zhì),她的三只總價值幾十萬的手機如同三個青面獠牙的怪獸,須臾不肯離身地糾纏著她,使她完全喪失人身和精神的自由,以致到后來,哪怕她老公利用武力強行關(guān)閉掉她的三只手機,她也能在關(guān)機狀態(tài)下不時聽到手機鈴聲在耳畔警報般瘋狂鳴響。很顯然,鋼鐵制造的手機能夠關(guān)閉掉,她自身那架“肉體手機”無法關(guān)閉,為了讓她自己對自己強行關(guān)機,她老公只好送她住進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如同強制戒毒那樣,來戒除她的“手機依賴綜合癥”。荒謬的是,住進封閉病房以后,女老板在沒有手機的情況下,每天依然在堅持不懈地使用并不存在的手機不停地與并不存在的客戶洽談并不存在的業(yè)務(wù)。除了吃飯和睡覺,女老板隨時隨地都在忙忙碌碌地“做生意”和“談項目”,她拿在手里的“手機”有時是塑料牙刷,有時是木頭梳子,反正是,她能把什么東西攥進手里,什么東西就是她的“手機”,既然手機無處不在,想要徹底治愈她的手機依賴癥萬般地困難。單從女老板的病癥來看,精神病院要求沒收患者的手機,的確是明智之舉。女老板坦言,其奮斗目標是擁有私人停機坪,不知她的私人停機坪多大面積,她目前擁有的是精神病院封閉病房里一張不足三尺的臨時病床。很顯然,女老板有病,確實需要治療。不過,以我看來,住院對她而言不是治療,而是坐牢,她的手機依賴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嚴重。
耳聞目睹的事實使我堅信,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毫無疑問乃靈魂的監(jiān)獄,軟禁一個人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他送進此地。要把某個人關(guān)進監(jiān)獄需嚴格依據(jù)法律條文,要把一個人關(guān)進精神病院卻毋需任何法律程序,只要給他扣上一頂莫須有的“瘋子”之帽,再打電話給精神病院,讓院方出動幾個身強力壯的保安,趁其不備將其摁倒,強行注射足量的鎮(zhèn)靜藥液,干脆利索地扔進車里拉走,那人一覺醒來,就以瘋子的身份置身“囚牢”了。更妙的是,作為被羈押在精神病院的瘋子,他將沒有任何權(quán)利和途徑替自己辯護,瘋子所申述的任何事實在法律上都不予采信,除了老老實實作瘋子,別無選擇。于是,需要的時候,某個倒霉鬼就會輕而易舉地“被瘋子”。有個老太太被兒子強行“瘋子”在里面,只因她違背兒子的意愿想要嫁人;還有個女人被其父母兄弟齊心協(xié)力地關(guān)在這里作瘋子,緣于她企圖把手頭的百萬個人資產(chǎn)捐贈佛門,她個人則堅持要出家皈依;還有個女孩被長期棄置于病房,其父母想要治愈她的并非某種精神疾患,而是其可能存在的同性戀傾向。給我的感覺:封閉病房不只是治療精神疾病的地方,其第二個重要功能乃是關(guān)押“叛逆者”,誰的言行脫離社會倫理之“常規(guī)”,誰就可能“被瘋子”。
問題的關(guān)鍵是:怎么界定“常規(guī)”這個概念呢?在里面呆過好長一段時間以后,我慢慢領(lǐng)悟到:所謂“常規(guī)”就是:“二加二等于四?!北魂P(guān)在精神病院的患者們,大多不肯遵守“二加二等于四”這個鐵律。在他們的意識里,“二加二”可以等于三,可以等于五,可以等于豬,也可以等于玫瑰。只要不肯承認“二加二等于四”,就有可能被定義為“瘋子”。精神病院的每一個“瘋子”在被“治愈”以前,都擁有一個自己獨創(chuàng)的獨屬于自己的封閉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奉行的游戲規(guī)則可能是“二加二等于五”,也可能是“二加二等于桂花樹”,他的這個獨屬于自己的封閉世界像個人局域網(wǎng)一樣,不能與別人和外面的世界接軌并網(wǎng),于是,他被視為“異類”,亦即所謂的“病人”。精神病院所要做的工作即是:千方百計、采取一切手段,讓他最終承認并相信“二加二等于四”,與外面的“社會”并軌聯(lián)網(wǎng),成為“正常人”,并老老實實、兢兢業(yè)業(yè)地遵守普遍共通的“常規(guī)”。比如:依照常規(guī),七十三歲的老太太即便死了老伴兒,也不能再嫁人。如果她一定要嫁人,那就是“瘋子”,需要接受治療,直至有一天,她守在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里,真心誠意地相信并認定:自己想要再嫁人是荒謬和無恥的丑惡行徑,從而徹底打消嫁人的念頭,死心踏地地以寡婦的身份走進墳?zāi)梗潘惚恢斡?/p>
“被瘋子”的七十三歲老奶奶姓楊,大家喚她楊婆。老伴兒死后不到一周,楊婆即公開宣布要改嫁,令其兒子大動肝火,但老太太不改初衷,明目張膽地堅持要做白發(fā)新娘,鬧得整個村莊如同滾沸的油鍋,感覺顏面盡失的兒子,強行把母親送進精神病院作了瘋子。作為正常人,七十三歲的老太太在老伴尸骨未寒之時急不可待地宣布嫁人,的確有違常倫,且不說她本人的名譽,其兒子不被唾沫星子淹死,也要在冷嘲熱諷之下無地自容。老太太被判定為“瘋子”,這違背常倫的舉動也就不足為奇了。兒子聲言:父親突然去世,母親遭受過度刺激,造成腦神經(jīng)失常而致瘋,這樣的解釋兩全其美,既顧全了先父之尊嚴,又挽救了兒子的臉面,只苦了老太太一個人??辞閯荩咸灰凰肌盎诟摹?,兒子就打算讓她始終瘋子下去,直至她打消嫁人的念頭為止。把老太太送進病房以后,兒子曾來探望過一次,老太太當眾痛罵兒子,且聲言:頭天跨出這瘋?cè)嗽旱拇箝T,只要不死,第二天就明張旗鼓地改嫁,還要以“陷害罪”把兒子送進局子里吃牢飯。依照她的說法:她從十九歲嫁給自己的老伴兒,整整忍耐了五十四年,已經(jīng)很夠意思了。老伴在自己的精心服侍下壽終正寢,自己剩下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拿這風燭殘年的零頭替自己好歹活幾天,這何錯之有,又憑什么要被視為大逆不道呢?哪怕做瘋子她也不服。她不再是妻子,她是她自己。她要在閉眼以前做到自己,并變本加厲地活出自己。
被臭罵一頓以后,她兒子從此再也不肯露面。老太太要求出院,院方卻聯(lián)系不到作為“送至人”的兒子。沒有送至人接洽,想出院癡心妄想。既然兒子玩失蹤,老太太只好被困在封閉病房里作瘋子。倒是有個八十來歲的老先生隔三差五前來探視,每次都帶來親手做的糕點給老太太品享。
不過,老頭想帶老太太出去“放風”的要求卻每次都遭堅拒:如若她出了病房跟老先生私奔而去,院方將無以對作為“送至人”的兒子交待。于是,這對驚世駭俗的老情人只好“隔門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有時候,小護士看到這對白發(fā)老人透過病房的門縫互相貪婪地對望,同情和感動之余也會逾越常規(guī),破例請老先生走進病房與情人小聚。不過,這對情人想要在病區(qū)內(nèi)找到塊清靜的戀愛角卻異常艱難,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肩并肩并排端坐于老太太的床沿。瘋子們不懂得回避,觀賞大熊貓樣圍攏在老人面前瞅稀奇,他們旁若無人地你喂我一口蛋糕、我喂你半塊梨膏糖,你替我修指甲、我替你剪胡子,老先生每次離開,老太太總要牽了他的手,依依不舍地送至門口,黏乎得如同熱戀的少男少女。
我??吹嚼咸J真地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有次忍不住好奇湊近去,看到紙上寫著諸如“某月某日58分鐘”、“某月某日46分鐘”之類的字樣??次覞M臉疑惑,老太太解釋:上面記錄的乃是自己活著的時間。我吃驚地問:難道這些時間以外,您老不曾活著嗎?她告訴我:只有和老先生在一起的時間才能算活著,別的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能作數(shù)。我恍然大悟:那被記錄在案的“某月某日”都是老先生前來探望的日子。老太太居然拿“分鐘”來計算“活著”的時間,這使我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五十四歲的美國死囚哈里斯。哈里斯應(yīng)在2012年11月27日下午兩點執(zhí)行死刑,死前最后一餐,他因喝了獄方提供的紅酒突發(fā)腦溢血喪命,早死40分鐘。其家屬狀告監(jiān)獄在明知他血壓高的情況下提供紅酒給他,致使他痛失40分鐘的生命。官司最終打贏,家人為那“四十分鐘的生命”獲賠350萬美元。如若依照這個死囚的“生命性價比”來計算生命的價值,老太太和情人相聚的那些58或46分鐘活著的時間,該值多少美金呢?按老太太的說法,生命中的某些時間算是“活著”,某些時間根本不能作數(shù),一個人的一生能活出多少“有效生命時間”呢?“生命”如若可以拿錢計算,各種“時段”的價位應(yīng)該大相徑庭的吧?比如:和情人度過的曼妙時光寸秒寸金、價值連城;違背自己的心愿,被迫做著自己厭惡之事的時間五毛錢三天;和知心好友聊天品茗兩千美金半個鐘頭;為了名利而扭屈自己的靈魂,三個月十塊錢人民幣。若是這樣按“性價比”分段計價,一生之中能稱其為“活著”的時光還真是屈指可數(shù)。
封閉病房的百多名患者中,老太太年歲最大,按民間“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的說法,老太太活著的每天都可算生命的“倒計時”,然而,她卻活得比里面的任何人都認真,把被動強加的瘋子生活過得非同凡響。我發(fā)現(xiàn),哪怕是幾根菠菜和半杯白開水在她眼里都如同金子般稀罕。當她吃著餐盤里普普通通的菠菜時,你會覺得:菠菜這東西肯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蔬菜。當她享用一杯白開水時,你又會覺得這杯白開水是地球上的最后一杯水??此前憔ぞI(yè)業(yè)地品享菠菜,我有次忍不住問道:阿婆,菠菜真有那般好吃嗎?她把碗里的一根菠菜用筷子夾起來給我看著說:“菠菜根是紅的,你瞅;菠菜葉是綠的,你瞅;除了神,誰會有本事讓菠菜長得這么好看呢?神費了多少的心思啊,把蘿卜長成圓的,把大米長成白的,這多好?!卑⑵耪f著,又顧自低下頭去吃起飯來。她吃的是慣常的大眾配餐:半碗二米飯、半碗混煮?!岸罪垺笔前寻酌缀忘S米間雜起來蒸成的飯。通常而言,拿來做二米飯的米都是劣質(zhì)糙米,大米不夠白、小米不夠黃,間雜起來黃中摻白白里混黃,也就分不出優(yōu)劣來了。“混煮”更簡單,把白菜、蘿卜或土豆南瓜之類的菜蔬丟進鍋里,放了鹽巴和醬油燉熟即成?!岸谆熘蟆笔俏覀冞@地方給下力人吃的糙食。這樣的飯菜竟被阿婆吃得那般憐惜,令我甚為困惑。阿婆看我專注地瞅著她吃飯,好像自言自語地說道:“神若是對我家死鬼東西說,從墳?zāi)估锱莱鰜戆?,給你吃二米混煮,那老東西還不樂得跳出來笑歪胡子?老東西連片菠菜葉子也吃不成了,我是吃一棵賺一棵,吃了這回就沒再預(yù)備能吃下回?!?/p>
“菠菜根是紅的,葉子是綠的;大米雪白,小米燦黃”,這是豬和白癡都知道的常識。然而,對這些“常識”我卻從未留意過,仿佛那是順理成章的天經(jīng)地儀。聽了阿婆的話,再吃飯的時候,我開始重新認知和體驗這些司空見慣的平常物,進而意識到:“菠菜根是紅的,葉子是綠的?!边@的確是只有神才能夠創(chuàng)造的偉大手筆,沒有人能夠模仿和偽造。再把吃過成千上萬次的菠菜放在唇齒之間品嘗的時候,我忽然就感受到了菠菜的好。我發(fā)現(xiàn),像阿婆那樣,把每種食物都當成第一次和最后一次來品嘗的時候,那每種食物都是好的,那樣的“好”也只有神才能創(chuàng)造。在封閉病房的餐桌上,我跟著阿婆重新認識了白蘿卜、紅蘿卜、韭菜、洋蔥、西紅柿之類上帝的造物。我像“人生若只如初見”那般地感受和體味它們,那滋味竟是甘之如飴。阿婆認真吃每餐飯,認真睡每個覺,認真等著情人來相聚,并把那相聚的每分每秒都金子般捧在手上、焐在心里。若是按分鐘來計算,阿婆的生命應(yīng)該還有很長、她的“被瘋子”生涯也還將遙遙無期。
病房里“被瘋子”的還有個名叫“肖君”的同性戀女孩。在我偏頗的意念中,同性戀傾向的女人應(yīng)該高大健碩、粗粗咧咧,這個女孩卻半點都不“男相”。父母把她送來精神病院原本要治療她的“同性傾向”,她卻如魚得水。這封閉病房里百多位患者都是女性,年輕貌美者觸目可見,大學畢業(yè)者不乏其人,進來沒過三天,她就和一位戴眼鏡的美女患者如膠似漆了??梢韵胍?,在外面那個“正常世界”里,她被視為“妖魔鬼怪”般的異類,據(jù)她講,其父因她“辱沒門風”的行為曾打算持槍自殺,她本人亦曾兩次切腕、一次服毒。關(guān)到瘋?cè)嗽豪?,遠離父母親鄰和“正常人群”,她倒是徹底擺脫了壓力,面對眾多“異類”,其“怪異”被自動消解,她成為再正常不過的“正常人”,除了情有獨鐘的那個“眼鏡美女”,她對許多患者都十分地憐香惜玉。女瘋子們大多非常敏感,動輒傷緒感懷、啼泣淚流,肖君看到哪個患者傷心就會主動耐心安撫,像個風度十足的紳士那般。患者們不知曉她存在性別取向問題,脫衣?lián)Q衫概不避諱。每當無意間看到哪個患者赤裸的胴體時,她總是禮貌地善意回避,不過,在本能的驅(qū)使之下,她又會忍不住偷偷窺視,倒也甚是有趣。在這個女兒國里,她十足如同紅樓公子賈寶玉,因而對自己的“被瘋子”生活甚是得意,看那情狀,她短時期內(nèi)不打算出去。出去到哪里尋找這樣日夜跟女人廝磨相守的機會呢?再者,也只有在這瘋子的世界里,她才取得了“正常人”的心理優(yōu)越感,她心甘情愿、配合默契地主動“被瘋子”,并對其瘋子生涯甚為愜意。
與肖君相比,病房里同樣“被瘋子”的那個住在走廊盡頭的神秘女人要悲摧得多。根據(jù)種種跡象判斷,這女人大有來歷,我猜測她是個高官太太:一般的單間病房都要住進六至八個患者,走廊盡頭的那個單間卻只住著這一個女人,那間房的木門之外還安裝著鐵制防撬門。如果整個女科封閉病區(qū)是個與外部隔絕的“罐子”,她的房間則是“裝在罐子里面的罐子”。女人絕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自己的專用病房里,從不參與患者們的集體活動,有兩個特護輪流二十四小時陪伴她,如同她的貼身丫環(huán)那樣。她每天都要在固定時間走出自己密閉的房間,在病區(qū)走廊上踱步。不過,除了大夫,病區(qū)里沒有人看到過她的真實面孔,她散步時臉上捂著個大白口罩,從未有須臾摘下。以致我有時候冒昧揣測,她或許是個眾所周知的大明星?她把自己弄得愈神秘兮兮,我的好奇心愈盛。有次半夜起床小解,我隱約聽到從她的房間里傳出咿咿呀呀的京腔唱段,立刻又懷疑她是某個紅極一時的戲劇名伶,卻終究沒有真憑實據(jù),能夠確證的事實只是:她每天像鐘表那樣戴著口罩按時踱步。
在走廊上踱步,這是封閉病房里的獨特“風景”。整年累月被死死地嵌制在狹小的密閉空間,患者的最大活動天地就是這道不足百米的室內(nèi)走廊。我常常看到,患者們不停地從走廊這頭踱至那頭,又從彼端踱至此端,有的患者甚至會連續(xù)數(shù)小時不停歇地穿梭往返,如同籠子里團團打轉(zhuǎn)的困獸那般,看得人眼花繚亂,有時恨不得抓狂地以頭撞墻。與踱步者同樣執(zhí)著的還有個綽號“抹布女”的潔癖患者,她手里永遠拿著塊抹布,只要稍得空暇,就會不厭其煩地蹲在走廊上擦地,她不允許走道上有半個腳印留下。似乎是,只要看到有腳印出現(xiàn),她就會活不下去,那腳印仿佛直接踩踏在她的眼球和心臟上。病房走廊上鋪著潔白的地板磚,每天有護士專門打理,通常而言不可能有腳印留下,然而,抹布女愣是能看到不存在的腳印存在。她不戴放大鏡也不戴顯微鏡,拿肉眼就能在潔白的地板磚上發(fā)現(xiàn)觸目驚心的腳印,就像福爾摩斯在案發(fā)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作案者留下的蛛絲馬跡那樣,只要看到腳印她就會痛不欲生地拿抹布擦拭。于是走廊上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景觀:踱步者在前面走,潔癖患者在后面擦,只要踱步者踱步不停,潔癖患者就會擦拭不止,雙方仿佛在默不作聲地暗自較勁:前者艱苦卓絕地要留下腳印,后者不屈不撓地要消滅腳印,作為旁觀者,每每目睹發(fā)生在病房走廊上的這場針對“腳印”發(fā)生的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我就會聯(lián)想到磨道里蒙著眼睛的驢子。交戰(zhàn)雙方默無聲息且面無表情,陀螺般轉(zhuǎn)得我頭暈眼花,許多時候我忍不住想要大聲狂叫:統(tǒng)統(tǒng)給我停下來,否則立即拉出去槍斃!當然,我從來沒敢放任自己叫出來過,而是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強迫自己加入其中,讓自己也變成一頭磨道里的驢子,比交戰(zhàn)雙方都更加地倔強和執(zhí)著。我由此證明了一個潛真理:只有深入其內(nèi),才能穿越其外。
肉體疾病千奇百怪,同樣,靈魂的疾病也花樣百出。相比之下,常見的抑郁、強迫和焦慮癥簡直像感冒一樣稀松平常。事實上,在精神病院這個地方,抑郁和焦慮確實被當作“靈魂感冒”,其普遍性人所共知,這世界上除了白癡,幾乎沒有人能完全逃脫其陰影的階段性飚襲。精神病院的患者們表現(xiàn)出的癥狀五花八門,剛進病房的相當一段時間里令我匪夷所思到瞠目結(jié)舌。
跟我同病房的一個名叫小靜的姑娘害怕蜘蛛,每次上床睡覺前都要反復(fù)抖擻床單若干次,檢查每一個角落和被子夾層,以便搜出暗藏的蜘蛛,并及時采取剿滅措施。半夜醒來,她還要把枕套翻出來,一寸寸地搜索捏摸,直到確認沒有“蜘蛛特務(wù)”暗藏在里面才敢重新入睡。盡管這般嚴防死守,還是會有膽大包天的蜘蛛半夜?jié)撨M她的夢里,把她嚇得哇哇大叫著從床上跳起來,滿病房亂跑亂躥。
小靜的“蜘蛛恐懼癥”令醫(yī)生大傷腦筋??吹靡姷闹┲肷星液棉k,麻煩的是夢里的蜘蛛。很顯然,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蜘蛛鉆進夢里。就是從小靜的身上,我認識到了“夢”的偉大和奇妙?!皦簟边@東西天馬行空、肆無忌憚,沒有任何人可以給夢扎上“圍欄”或設(shè)置障礙。在夢里,死者可以活靈活現(xiàn),沒有腳的蛇可以從容不迫地走路,沒有翅膀的蜘蛛可以在空中飛翔。同樣是在夢里,啞巴可以開口說話,死者可以談笑風生。因為害怕蜘蛛鉆進無孔不入的夢中嚙咬自己,小靜只好整夜醒著不睡覺??墒牵凰X帶來的麻煩比蜘蛛更可怕,醫(yī)生無奈之下,只得偷開鎮(zhèn)靜藥給她服用,并拿畫片上的蜘蛛來治療她的“蜘蛛恐懼癥”。
每天兩次,小靜的主治大夫都會拿著一本蜘蛛畫冊,強迫小靜觀看和辨認。剛開始小靜把眼睛捂上,死都不肯看到那丑陋的爬行動物。醫(yī)生采取循序漸進的療法,先是在她的耳朵邊每天若干次重復(fù)“蜘蛛”兩個字,讓她從聽覺上耳熟能詳,進而習以為常,然后拿了描寫蜘蛛的文章強迫她讀,直到她能滾瓜爛熟地背出:“這世界上的蜘蛛有四萬多種,大致可以分為游獵蜘蛛、結(jié)網(wǎng)蜘蛛和洞穴蜘蛛三類——”。醫(yī)生的治療方案是:先讓她聽聲音,再讓她看圖片,然后讓她用手指觸摸蜘蛛圖片,再然后讓她觸摸塑料蜘蛛,直至完全對蜘蛛脫敏,以至真的蜘蛛出現(xiàn)時,她也無所畏懼。這個循序漸進的治療方案相當艱難,好長一段時間過去,小靜看到蜘蛛兩個字還是會神經(jīng)性地痙攣,甚至暈厥。
不過,比起另外兩個恐懼癥患者,小靜還不算特別麻煩,蜘蛛這東西雖可惡,端的不常見,那另外兩個人分別害怕紐扣和肚臍眼,這就不好辦了不是?誰的衣服上沒有紐扣,誰身上沒有長著個不大不小的肚臍眼兒呢?我倒是很喜歡那個名叫陳豐的“肚臍眼兒恐懼癥”患者。她每晚鉆進床下睡覺,白天也總盡可能地把自己瑟縮在某個角落,騰出地方來給別人享用,使我甚覺感動。如果大家是在狹小的活動室里,她就蹲在桌子下面,甚至在餐室里,她也端著自己的飯碗,像小狗那樣坐在餐桌下吃飯。不得不承認,患者們在某些方面表現(xiàn)出的聰明才智令人叫絕。陳豐姑娘在選擇藏身的角落時,簡直是個無可比擬的天才,任何一個看似絕不可能藏身的旮旯都可能成為她的藏身之地。她似乎在極力否認和抹煞自己的存在。似乎是:只有讓別人感覺她“不存在”,她才能存在。換句話說:她固執(zhí)己見地要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或曰:她堅持要以“隱遁”的方式“存在”。
當“隱遁”兩個字在我的腦海里跳蕩而出時,我突然感到目眩神迷,像被龍卷風裹襲那樣強烈地被震蕩。“隱遁”,這是多么美妙的感覺??!我想到了小時候奶奶給我講的故事:在我們老家的山上出產(chǎn)人參,“人參”非常靈性,只要采參人稍有不慎驚擾到它,它就會即刻隱遁而去,不見蹤影。發(fā)現(xiàn)以后,采參人大喝一聲:棒槌!它嚇得一愣神兒的當口,才會僵呆在原地被成功捉拿。那時我就想:若是能學會人參的本領(lǐng),那該多么地稱心如意??!遇上難以面對的事情時,就可以就地“隱遁”,讓誰都找不到我,很顯然,陳豐姑娘具有“人參”的特性。
有一天,當我被病房的擁擠和吵嚷折磨到忍無可忍時,忽然靈機一動,學著肚臍眼陳豐的樣子,伏身鉆進了床下。哇,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耶!進去以后我才知道,床下的世界妙不可言!此前我居然不曾發(fā)現(xiàn)和領(lǐng)略過這個世界的神奇,實在白癡!我先用衛(wèi)生紙一層層地鋪滿在地上,為自己制造出柔軟潔白的紙褥子,再把垂在床沿邊的白床單拉下來,讓它緊挨地面,把床下的空間遮蔽得嚴嚴實實,于是,就為自己創(chuàng)建出了一方獨屬于自己的世界。一個人躲在自己的世界里真愜意??!我在心里大聲歡笑著,真切地體味著重生的感覺,仿佛置身于朝思夢想的浴缸熱流中。此后,每當我煩不勝煩或極度渴望浴缸之時,就會趁人不注意,悄悄鉆進床下躲起來,就像沒進浴缸里那樣。這件事只有“肚臍眼”知道,我們彼此心照不宣,誰都不出賣誰。
“你鉆進床下是什么感覺?”我問陳豐。
“就像——就像——就像鉆進肚臍眼里?!标愗S答。
“誰的肚臍眼?”
“媽媽的?!?/p>
“你媽媽在哪里?”
“肚臍眼里。”
“誰的肚臍眼里?”
“玉米地——我家玉米地的肚臍眼。黑色的,就像火柴盒?!?/p>
我后來才明白,她說的是棺材。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媽媽就睡進棺材里被埋進了墳?zāi)?,那個墳?zāi)?,就是她家玉米地的肚臍眼。她親眼看著媽媽鉆進肚臍眼里再也沒有出來過,于是,她頑固地想要鉆進肚臍眼里去尋找媽媽。
她問我道:“你鉆進床下是什么感覺?”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像鉆進浴缸里?!?/p>
“洗澡的浴缸?”
“洗澡的浴缸?!?/p>
需說明,住進精神病院以前,我被心理醫(yī)師診斷為“浴缸依賴癖”。不過,我清楚地曉得:那時我不是瘋子。那時我自信是個正常人,只是過分依戀浴缸而已,每天都要泡進浴缸里好幾個小時,以致不能按時上班,面臨被單位開除的危險。為了把自己打撈出浴缸,我被普通醫(yī)院的身體醫(yī)生拒之門外,被迫去精神病院看心理醫(yī)生。
“浴缸是干什么用的?”心理治療師問我。
“洗澡。當然是洗澡。但是,您為什么要問這個豬都曉得的問題呢?”
“為什么要洗澡?”醫(yī)生又問了我一個豬都曉得的問題。很顯然,在醫(yī)生眼里,我比豬還要笨。
“骯臟。當然是骯臟?!蔽覈勒卮??!耙驗轶a臟,所以需要洗澡!”想了想,我又畫蛇添足地補充:“豬不洗澡,因為它不覺得自己骯臟。它被殺死以后,屠夫替它洗澡?!?/p>
“那么,你感覺自己很骯臟嗎?”
“毫無疑問:豬比我笨,但我比豬骯臟,所以我需要浴缸。”
“為什么你感覺自己比豬還要骯臟呢?你自己也知道,豬一輩子都不洗澡。你是什么時候開始產(chǎn)生這種骯臟感覺的?”
“這個嘛,毫無疑問,自從邁出宋劍遇畫室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覺自己非常、特別和十二分的骯臟?!?/p>
“宋劍遇是誰?”
“是——是——對不起,我忘了?!?/p>
“你仔細想想。”
宋劍遇是個男人,但是他到底是誰呢?我想破腦仁都想不起來??梢钥隙ǎ何艺J識他。等想起來再說他吧,我必須先說說有關(guān)骯臟和浴缸的問題。
自從走出宋劍遇的畫室以后,我常常會下意識地在自家的浴缸里放滿熱氣騰騰的清水,把自己像塊破抹布那般地沒進去,長久地浸泡和濯滌,卻還是感到令人發(fā)指的骯臟。因了那忍無可忍和無以抵御的骯臟感,我常常會突然歇斯底里地發(fā)作起來,砸碎手邊所有能夠觸摸到和被砸碎的器皿,包括杯盤碗碟和茶杯花盆以及酒瓶陶罐之類,然后才會換來些許的平靜。這種拿爆響的碎裂換取的平靜所能維系的時間十分短暫,很快,我又會重新被洶涌澎湃的骯臟感裹挾,仿佛要窒息而死那般,我只好持續(xù)不斷地砸和摔,看見什么摔碎什么,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遏制自己的破碎欲。那破碎欲如此之強烈,以致我恨不得讓整個世界都碎掉,似乎是,只有把整個世界都砸碎,我才能獲得自己想要的完整和潔凈,于是,我的心理治療師又給我派發(fā)了一頂新帽子:強迫癥。
我果真患了強迫癥嗎?是誰在強迫我?我對強迫癥沒有感覺,只有銘心刻骨的恨意。我恨透了自己。恨到恨不得點把火把自己活活地焚燒成燼。我最恨的是一條嶄新潔白的臟毛巾。必須承認:這條毛巾齷齪到使我目不忍睹,但是,它又恰恰是我最恥辱的明證。為了躲避它,我把這條毛巾密密實實地藏在一只鞋盒子里,再把鞋盒拿膠帶層層封裹起來,然后又把密封的鞋盒藏在我房間里可能找不到的最隱蔽的旮旯拐角,床下、墻根、衣柜的最頂端甚至沙發(fā)的底座箱屜里。不管藏在哪里,我總是會忍不住再把它找到,然后費盡艱辛地撕去上面層層疊疊的膠帶,把那條毛巾取出來端端正正地搭在我眼前的椅背上,認認真真地端詳它。毛巾上面血跡斑斑如同桃花盛綻,我像嗜血的惡魔般貪婪地瞅著那魔妖般的桃花,瞅著瞅著,血紅的桃花就會燃燒成熊熊火焰,當火焰獵獵,把我的每根神經(jīng)都點燃的時候,我就會開始瘋狂地摔和砸。那條毛巾導(dǎo)火索一樣成為我引爆自己的捻芯和火災(zāi)隱患,我的心理醫(yī)師多次要求我把毛巾扔進垃圾箱里去,或者干脆點把火把它焚燒掉。我不扔也不燒,專門留著它搭在椅子背上供自己端詳。我知道,那條毛巾會令我抓狂,愈抓狂我愈欲端詳。
“說說這條毛巾吧。”醫(yī)生循循善誘地無數(shù)次懇求。
我承認,關(guān)于這條毛巾的細節(jié)曾經(jīng)千百次在我的夢中重演,我被它折磨到生不如死如同千刀萬剮,許多時候我都恬不知恥地想要當眾講出來,否則我感覺自己很可能被它像繩索般遏勒住咽喉窒息致死。但是,“我不能說?!?/p>
“你必須說出來。只有說出來你才能得到有效治療。這叫作崩潰療法?!?/p>
“我不要崩潰?!?/p>
“不崩潰就無法治愈,要治愈必須先讓自己崩潰。”
“我不要崩潰!”
不過,我最終還是崩潰掉,就住進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沒有浴缸,我只好鉆進床下,對我而言,床下就是“浴缸”。要鉆進這個黑暗的浴缸,必須趁人不備時像做賊那樣偷偷摸摸地行動。豬都曉得,正常人都應(yīng)該睡在床鋪上面,而不是床下頭。誰睡到床下頭,誰無疑就是瘋子。精神病院的醫(yī)生是干什么的?專門治療瘋子的,醫(yī)生決不允許有人睡在床下,必須讓病人像正常人一樣回到正常序列里來,這是他的職責。每次查房時,醫(yī)生只要發(fā)現(xiàn)肚臍眼不見蹤影,就會四處尋找,然后強行把她從桌子或柜子或床下或別的角落硬拖出來,讓她現(xiàn)身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眾目睽睽地展覽。肚臍眼很頑固,照醫(yī)生的話說是,病得很嚴重,醫(yī)生只要轉(zhuǎn)身離開,她馬上就會再鉆進某個角落里去。我想,她可能是某種穴居動物化身成人的,醫(yī)生顯然持不同觀點。有一次,我和肚臍眼不小心同時被醫(yī)生發(fā)現(xiàn)躲在床下,像賊偷一樣被捉拿出來以后,我的主治大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你怎么能跟她學呢?她是個拒絕出生的胎兒,執(zhí)迷不悟地要回到媽媽的子宮里去。你呢?你是念過研究生的鋼琴師啊,怎么能讓自己蛻化成胎兒呢?”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肚臍眼不想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她決絕地不愿意看到肚臍眼兒,她明白:肚臍眼兒是臍帶被切斷以后出現(xiàn)的標志物。一個胎兒一旦被切斷臍帶,就永遠地失去了與子宮的聯(lián)系,要單獨一個人流落于荒涼的世界。她拒絕承認肚臍的存在,她要自欺欺人地抹煞肚臍,重新回到子宮里做胎兒。我心里說:好樣的!我支持你,親愛的肚臍眼兒姑娘!說實話,我心里也像她一樣想回到子宮里去,且永不出生。但我不是瘋子,我清楚地曉得:我的臍帶已被剪斷,回去已不可能。我一邊拿手指撫摸著自己鐵證如山的肚臍眼兒,一邊淚流滿面地想:回不去了!永遠都回不到子宮里去了??!哪怕天天鉆進床底下睡覺也回不去了!
絕望之余我想到,既然媽媽的子宮是回不去了,那就只好替自己再制造出個別樣的子宮來。瘋子的邏輯是:要有光,于是便會有光。又于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把身上的棉被緊緊地裹成筒狀,自己像胎兒那樣緊縮在里面,黑暗柔軟的被筒就成了“棉被子宮”,只要閉上眼睛入眠,我就重新回到了媽媽的子宮。我相信,想要逃回子宮的人并非只有我和肚臍眼兩個,隔壁病房的害羞癥姑娘很可能也迫切地想要回歸媽媽的子宮。
患了“害羞癥”的姑娘甚是特別。
“害羞癥”是我私下里的非專業(yè)命名,她的病癥很奇特,剛開始是自己害怕看到自己,后來發(fā)展到,害怕任何人包括自己和別人看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恐懼的東西是“鏡子”。她不能看到鏡子,否則就會像見了鬼般大聲尖叫著抱頭鼠躥。單凡有鏡子的場所都令她喪魂失魄,所有的鏡子都在魔鬼般地嘲笑她的肥胖和丑陋。她認為自己太過丑陋和肥胖以至不能見人,事實上她既不丑陋亦不肥胖。不過,她本人顯然不這般認知。也是住進精神病院以后我才知道,“自我認知”是件十分艱難的事情,許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完成對自己的認知,這個害羞癥女孩病態(tài)地嚴重歪屈自己的形象,令醫(yī)生也十分無奈。無所不在的鏡子、鋪天蓋地的媒體以及處心積慮的廣告商們聯(lián)手合作、眾志成誠地使她堅信:自己是天下無雙的丑女無疑。具體地說她認為:自己的頭發(fā)需要漂染、眉毛需要再植、眼皮需要開刀割成多層,眼線需要電紋,鼻梁需要墊高,下巴需要截短,脖子需要拉長,面頰需要做瘦臉手術(shù)并開挖酒窩,牙齒需拔掉再種,嘴唇需延角紋線漂紅減薄,胸部需要豐乳,小腹和大腿需要抽脂,肚臍需要做成梅花烙形狀,小腿需要植入鋼管增高,腳踝需重新塑形。簡單地說:她需要重新投胎。
未住進精神病院以前,她每天穿梭在大大小小的美容醫(yī)院里,只要能夠想方設(shè)法弄到一小筆錢,她就會立刻去做個錢所能及的美容美體手術(shù),她在自己的面部和身體上玩了無數(shù)花樣,單是鼻梁就反復(fù)折騰過好多回:拆了墊墊了拆,忽而嫌太高、忽而又嫌過低,拆拆墊墊、墊墊拆拆,最終結(jié)果是其鼻梁朝左歪斜二十五度整。為了校正這左傾二十五度角,她又做了好幾次手術(shù),導(dǎo)致鼻梁右傾十七點五度。為了校正這右傾十七度角,她繼續(xù)做校正手術(shù)。到后來,她的鼻梁倒是既不左傾也不右斜,立場堅定地位居不偏不倚的中軸線上,但,那個久經(jīng)沙場的鼻梁卻像地震災(zāi)區(qū)的高樓,岌岌乎危若累卵,只要稍有碰觸即可能坦塌凹陷,造成難以想象的重災(zāi)事故,她嚇得連地鐵都不敢乘坐,擔心稍有不慎擠塌了鼻梁。醫(yī)生嚴正告誡:她的鼻梁如若發(fā)生塌陷事故,將回天乏術(shù),那可憐的小東西遭受過千刀萬刮的磋磨,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風吹草動的刀剪之力。她想為鼻梁買份保險,找了幾家保險公司,人家看到她那弱不禁風的高危鼻梁,立刻退避三舍。為了保護鼻梁,她睡覺只能取仰臥姿勢,一個夜晚睡下來比不睡還累。
除了鼻梁,女孩臉上多處部位都曾反復(fù)翻工。眉毛、眼線還有面頰和雙唇,單凡能夠修改,她都要不厭其煩地動刀動剪。今天把眉毛紋成柳葉,下個禮拜又去改換成春蠶,由于修改次數(shù)太多,其眉型不倫不類,猶如兩條將死未死的冬眠之蛇,到后來,無論哪家美容醫(yī)院都不愿再接待她。她的臉如同百變神妖般不堪再塑,那原本的底版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從面部追蹤不到其家族的任何特征,亦尋覓不到她從前的半絲蹤影,父母感覺她已變成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從感情上無法接受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永遠變換不定的“陌生人”,亦不知該拿什么態(tài)度去對待她。親朋好友們打量她的目光亦愈來愈陌生,只好把自己也變成她的陌生人,從而以陌生抵制陌生。她換過幾任男友,皆因她不斷改變形象,令對方捉摸不定棄她而去。到后來,連她自己也感覺自己是個陌生人。她不知自己是誰,但確定無疑地相信,她肯定不是她自己。
這樣以來事情就比較的麻煩了:別人拿她當陌生人,她勉強可以裝作不在意。自己也無法確認自己的身份時,她感到了極度的恐慌?!凹热晃也皇歉改傅呐畠?,不是朋友的朋友,不是男友的女友,那我到底是誰呢?”這是她長期糾結(jié)不清的問題。她相信,美容醫(yī)師們在反反復(fù)復(fù)的手術(shù)中把自己給搞丟了,就像相片被弄丟了底板,又像是好端端地丟掉了自己的影子。簡而言之:她不再是她自己。一個人難道可以不是自己嗎?這太可怕了。她決心尋回自己。她相信,國內(nèi)的美容醫(yī)師水準太糗。她要飛去韓國,找到最權(quán)威的醫(yī)師重新打造自己,亦或者說是重新尋回自己。當然,前提條件是,囊中必須具備足夠數(shù)額的鈔票。此前,為了弄到哪怕一小筆用于美容手術(shù)的鈔票,她已無所不盡其極。她相信這是孤注一擲的最后舉措,如果不能成功弄到這筆鈔票,除了死她已別無選擇。上帝慈悲,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里還有個天然的賺錢資源未曾開發(fā)和利用,這東西叫作“子宮”。具體地說,她準備采用替人代孕的途徑來謀取這筆韓國再生之行的費用,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自己是誰”的問題。聊可欣慰的是,她的面部雖被國內(nèi)笨拙的美容醫(yī)師搞得面目全非,內(nèi)部零件子宮卻安然無恙。就在她積極籌劃著有關(guān)代孕事宜,距離成功只有半步之遙時,父母強行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直接誘因是:她整天在腦袋上頂著條床單狀的面紗,連去廁所都不愿摘下來,且不肯進食。
話說回來,她此前的確曾罹患厭食癥。為了減重瘦身,她險些把自己餓死,以致條件反射地患上了神經(jīng)性厭食癥,看到食物就會不可遏制地嘔吐。除了她,病房里還有兩個人罹患“神經(jīng)性厭食癥”。其中一個確實肥胖,在減肥過程中物極致反地患上了厭食癥。這個厭食癥患者只要吃進些許食物,就會把手指伸進喉嚨里迫使自己再嘔吐出來。往往是,她因忍受不住饑餓的折磨被迫吃東西,吃過以后擔心長肉增重再嘔出來,于是她每天的生活就簡化成了兩件事:吃了嘔,嘔了再吃。那另一個厭食癥患者跟她完全不同。她倒是絲毫都不害怕肥胖,她怕的是“毒”?!坝卸尽?!這是她的口頭禪之一。油條里有地溝油的毒,饅頭里有增白劑的毒,豬肉里有瘦肉精的毒,蔬菜水果里有農(nóng)藥的毒,雞蛋里有飼料添加劑的毒,魚肉里有避孕藥的毒。因為到處都是毒的緣故,她整天在臉上捂著個大口罩作防毒面具,吃東西挑剔到刁鉆的程度,已經(jīng)差不多把自己瘦到奄奄半息了。她的第二句口頭禪是“同歸于盡”!她常常半晌半晌木偶般呆坐著,如果有誰靠近,就會像突然睡醒過來那樣沒頭沒腦地撂出一句:“同歸于盡!”
“同歸于盡”這四個字每天從她嘴里重復(fù)無數(shù)遍,聽得人抓狂之余,恨不得一把將她掐死,讓她與她的口頭禪一起同歸于盡。護士對她喊:開飯了,快去餐室!她回答:“同歸于盡!”護士講:該服藥了。她依舊回答:“同歸于盡!”哪怕端起杯子喝口白開水她也要咕嚕一句“同歸于盡!”好像那杯子里盛的不是水而是砒霜。同歸于盡!同歸于盡??!平常聽慣了她的口頭禪,倒也沒覺得特別難忍,但是那天,我的情緒糟糕至極點,突然對她的口頭禪再也忍無可忍,劈頭蓋腦地沖她嚷道:“沒有人跟你同歸于盡!你自己去死吧!死吧——死吧——”歇斯底里地突然發(fā)出這聲長嘯以后,我自己也驚呆了,我把那個“吧”的尾音足足拉了兩三分鐘的長度,且聲高一浪蓋過一浪,病房都險些被震塌掉,把所有的瘋子和非瘋子們都嚇得噤若寒蟬,那個年齡最小的瘋丫頭看到慣常溫文爾雅的我居然發(fā)出如此駭人的嘯叫聲,哇哇大哭起來,一個上了年歲的瘋婆婆把她摟在懷里不停地哄著:“乖,乖,不怕,不怕。”雖然被關(guān)在瘋?cè)嗽豪?,可我始終堅定不疑地相信自己不是“瘋子”,喊出這聲嘯叫以后我的想法開始動搖:自己難道真是瘋子嗎?我清楚地曉得,瘋子們通常都是以一聲長嘯宣告其發(fā)瘋的開端。在電視的動物世界里聽到“虎嘯龍吟”或“獅吼狼嗥”之類的動物嚎叫聲時,人們除了本能地恐懼,一般不會產(chǎn)生特別的感覺。但是,如果一個人突然發(fā)出了動物的嘯叫聲,通常都預(yù)示著發(fā)瘋的兆端,這毫無疑問!
三聲嘯叫過后,病房里突然沉寂了下來,如同漆黑的棺材那般。我死死地閉上眼睛,讓自己盡可能平靜地捱過那漆黑如墓的瞬間。我終于嚎叫了出來!嚎叫出來才曉得,我早就想要大聲嚎叫了,這聲嚎叫悶壓在我心里比半個世紀還要漫長。本能告訴我,無論如何不能嚎叫,一旦叫出來就會跨過那道無形的黃色警戒線,進入不折不扣的“瘋子”之序列。無數(shù)次啊無數(shù)次,那聲嘯嚎涌上來,我把它震壓下去;再涌上來,我再把它震壓下去!有時候,那嚎叫聲如灼灼的火碳已經(jīng)滾涌至喉嚨沿口,我又強行把它擠逼進胸腔最深處,我甚至聽得到灼紅的火碳墜落胸腹時那撲嗵的悶響聲?;鹛歼诶沧髀暤厝紵业奈迮K六肺,我的心肝肺腑都被灼熾得焦糊不堪,冒著嗆鼻的濃烈藍煙,可是,我愣是死都不準許自己嚎出那聲長嘯。事實證明,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那聲嘯叫還是如同圍困于鐵籠之中的野獸,跳蕩而出,回響在整個病區(qū),繚繞不絕且揮之不去。
我嚎了。我終于嘯嚎了。那只囚禁在鐵籠之中的“魔獸”被釋放了出來,好不快哉??!如果注定要瘋狂,做個瘋子又何妨!病房里所有的瘋子和非瘋子們都在望著我,我也望著瘋子和非瘋子們,永遠言笑不茍的“同歸于盡”突然對著我笑了,笑得詭魅而又陰險,笑完以后,她鄭重其事地再次對著我的耳根悄聲低語:“等著瞧,你逃不脫的,大家都要同歸于盡!”我曉得,通常而言,不應(yīng)當與瘋子爭吵,然而,此刻我已無所顧忌,沖口喊道:“不,我不要同歸于盡。我要好好活著。你去跟鬼同歸于盡吧!”女瘋子道:“你逃不脫。誰都逃不脫。都要同歸于盡!”這時,一個小護士走過來宣布:“吃零食了,全體去餐室集中!”我站起身來,惡狠狠地對“同歸于盡”道:“我要去吃臭豆干,香噴噴的臭豆干。你是個魔鬼!你去與魔鬼同歸于盡吧!魔鬼!魔鬼!魔鬼!”
“臭豆干”是我喜歡的特色小吃,聞上去臭臭的,慢慢咀嚼有淡香縈齒,我希望用這清香擊敗女瘋子帶給我的沮喪,女瘋子不屈不撓地跟在我身邊,不屈不撓地低語:“臭豆干是拿豆腐做成的。做豆腐的人在豆腐里摻了毒,然后把毒豆腐賣給養(yǎng)豬的;養(yǎng)豬的一邊吃著毒豆腐,一邊把毒豆渣喂給豬,然后把毒豬肉賣給做酒的;做酒的一邊吃著毒豬肉一邊把毒摻進酒里賣給農(nóng)民;農(nóng)民一邊吃著毒肉喝著毒酒,一邊再把毒摻進蔬菜瓜果和糧食里。請問你身體里面長有胃囊嗎?如果你擁有胃囊你就必須吃飯,如果你需要吃飯你就必須把毒吃進肚腹,只要你每天吃進毒藥你就注定要同歸于盡。你以為你能逃得脫嗎?不要以為你清白無辜,上帝會例外放過你。你也是毒品制造者!你注定要與大家同歸于盡!”
我的忍耐力已抵達極限,我相信自己距離瘋掉只差半根頭發(fā)絲的距離。我大聲地喊道:“不,不,不!我不做豆腐也不養(yǎng)豬,我不種蔬菜也不造酒,我是鋼琴師,沒有制毒販毒。見你的鬼去吧!你才是真正的販毒者!你把絕望的病毒販賣給別人,你才是該死的販毒者!”女瘋子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渾身亂顫,天花板都在跟著抖動。笑完以后大聲地嘶喊道:“教師!虧你說得出口!你難道不感到羞恥嗎?我兒子學習差,你就把他趕到教室最后一排,拿惡言惡語羞辱他,逼得我兒子投湖淹死。你是最大的毒販,把毒藥直接注入孩子的靈魂。什么靈魂工程師?比農(nóng)民還可怕,農(nóng)民是地農(nóng),教師是孩農(nóng),農(nóng)民大不了在蔬菜糧食里施毒,教師直截了當在孩子的心靈里施毒。毒酒毒肉毒的是肉體,教師毒的是靈魂。你才是根由,一切都是從你這條根兒里開始爛掉的!”女瘋子連珠炮般數(shù)落到這里,突然沖上來揪住我的頭發(fā),大聲喊叫著:“是你害死了我的兒子,就是你!你是最大的毒販!污染孩子靈魂的毒販子!披著羊皮的毒販子狼!”兩個護士沖上來把口濺白沫的女瘋子拉開了,直到被關(guān)進輸液室拿約束帶捆綁在床上,還能聽到她直著嗓子嚎叫:“同歸于盡!同歸于盡!!”
病房里有個女人倒是既不怕肥、亦不怕毒,單只怕“癌”。通常人們都是談癌色變,她是“不談癌色就變”。她的口頭禪是“可能是癌!”如果聽到有人咳嗽半聲,她就會說:“可能是肺癌”;若是干嘔,可能是胃癌,若是脖子酸困,可能是胰腺癌,臉色發(fā)黃,可能是肝癌,只要身體稍有不適,她便認為是癌的先期癥兆。既不疼又不癢,那更加可怕,豬都曉得,癌瘤早期萌生時都是既不痛亦不癢,開始疼痛時已至不可救藥的晚期。她如此地恐癌,雖不曾在自己的身體里發(fā)現(xiàn)癌細胞,確定無疑:她的靈魂里心想事成地生出了“精神癌瘤”,于是,她以“靈魂癌患者”俗名叫作“瘋子”的身份住到了精神病院里。
醫(yī)生不厭其煩地告解她:癌細胞不會無緣無故地滋長,要萌生出來需要非常漫長的過程,讓她放心大膽地吃飯睡覺過日子。不過,這對她的“恐癌癥”沒有半絲幫助,哪怕臉上被蚊子叮出個小小的皰疹,她也會千真萬確地相信那是惡性腫瘤生發(fā)的兆頭,她捂著臉上被蚊子叮咬的皰塊要求大夫?qū)λ拿娌窟M行核磁共振檢測時,大夫憤怒地丟給她一把蚊子拍,讓她用自己那過于旺盛的精力去消滅病房里旺盛的蚊子。她絕望地舉著那柄爛了兩只角的由劣質(zhì)塑料做成的破蚊拍,痛苦不堪地控訴萬惡的醫(yī)生道:瞅瞅,我一個患絕癥的病人,距離墳?zāi)挂呀阱氤撸€讓我打蚊子!醫(yī)生對患者還有半點人道沒有了??。?!
說著話,她舉起那只塑料做的劣質(zhì)蚊拍,“啪”地朝墻壁扇去,一只蚊子即刻血肉模糊地粘在墻壁上不再動彈了。她指著那一小攤鮮紅的血跡問醫(yī)生:“就是它嗎?”醫(yī)生像成功治愈了垂死的危重病人那樣大喜過望地回答:“對,就是它!它就是癌細胞!癌細胞已被你成功消滅,你親眼看到了它血淋淋的尸體,可以放心大膽活下去了?!毙枰f明,醫(yī)生這樣回答,在心理學上叫作“順勢療法”,天可憐見,做個精神科大夫必須如此地煞費苦心和隨機應(yīng)變,智商若是不夠高,難以應(yīng)付狡猾多端的瘋子們。整天與瘋子斗智斗勇,醫(yī)生們也極大地歷煉了自己的智慧。不過,那個天真的醫(yī)生還沒有來得及因一次成功治療而流露出可憐的得意之微笑,女瘋子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后跟上不知何時隆起了個更大的紅皰塊,那當然是惡性腫瘤無疑。當她又纏著醫(yī)生要求對她的腳后跟進行核磁共振檢測時,憤怒而又絕望的醫(yī)生沒有吩咐她打蚊子,而是給她增加了幾粒淡白色藥片,這藥片負責剿殺她那盛夏的蚊蚋般過于猖獗的癔想。
扯到了遙遠的爪哇國,這顯然是“思維奔逸癥”的明顯表現(xiàn),回到那個“害羞癥”女孩。是這樣的,自從住進精神病院,“害羞癥”女孩的狀況倒是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抑制。就客觀環(huán)境而論,病房里沒有隨處可見的鏡子,這使她較少被強迫暗示。不過,對她而言,“眼睛”是更加可怕的鏡子。玻璃鏡子好歹不會嘲笑她,眼睛鏡子把嘲笑和譏諷昭然若揭地清晰映現(xiàn),只要被誰多看半眼,她就會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肥胖和丑陋。在病房這樣狹小擁擠的集體場所,不和別人的眼睛遭遇幾無可能,于是,除了極其特殊的情況,她大部分時間都要蒙著那塊她從外面帶進來、令其父母憂心如焚的黃面紗,像阿拉伯女人那樣,把自己嚴嚴實實地遮掩起來,從而創(chuàng)造性地給自己開辟了面紗掩蓋之下的私密空間。
住在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里就是這點最無奈:沒有半寸個人空間,二十四小時暴露在眼睛們的瘋狂注視之下,哪怕夜里睡著了,也要被攝像頭監(jiān)控著,做個夢都如芒在背地不敢盡興大膽。這種排斥個人私密空間的集體生活對我比藥物還要可怕,看到女孩固執(zhí)己見地把自己躲藏在面紗后面,我心里十二分地羨慕,卻是缺乏她那樣驚世駭俗的勇氣。除了羨慕她,我還十分羨慕病房里的一只耗子。說到這只耗子,我不能不靡費筆墨允許思維再次奔而逸之。順便需說明:“思維奔逸”也是一種病,醫(yī)生高度懷疑我罹患此疾。疾就疾吧,我必須讓自己的思維為了這只耗子而不管不顧地奔逸一次,不然對不起它。
這只偉大而又不要臉的耗子就居住在病房的床鋪下面。病房里的床位非常密集,于是,病區(qū)大部分的地板都被床鋪遮蓋了起來。床是那種四條腿支撐的老式鋼絲床,床鋪下面自然形成了二尺來高的空間,這空間便成了那只耗子的天堂。那只耗子在床鋪下面穿梭往來如入無人之境,它甚至能冒著被淹死的危險從衛(wèi)生間的下水管道里溜出去幽會情人,并厚顏無恥地在病房里生下了一窩小鼠崽。
那窩小耗子就藏在我睡的床鋪下面靠墻的角落里。第一次看到那些小家伙們時我感慨萬端地想:誰活在這個世界上都不易啊,這些可憐的鼠崽哪里曉得自己落生在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里與瘋子為伍,生命危在旦夕呢?為了保護那窩小耗子,我使盡了渾身的解數(shù)。毫無疑問,被護士發(fā)現(xiàn),它們一家就要被滿門抄斬。我偷偷用衛(wèi)生紙壘筑起隱秘的防御工事,使它們能夠暫時逃脫護士的魔爪,吃飯時還會特意留些饅頭渣和包子餡兒給它們作糕點。而且忍痛割愛,把自己精心營造的床下世界讓出來給它們住,我像正常人那樣睡在床上頭。
耗子家七口人,一個媽媽和六個孩子。那小鼠崽剛開始只有拇指大小,粉紅嫩嬌,像剛生下的嬰兒,只要稍稍動彈一下,身上軟薄的皮膚就會揪撮起來,仿佛隨時都會掙破撕裂,看著讓人心尖打顫。它們擠作一團,蠕動著拇指那般大的小身子尋找和爭搶著媽媽的乳頭??粗嵌涯粗甘筢蹋覉远ú灰频叵嘈?,這世界有上帝存在。小可憐們還沒有一枚花生果大,居然有眼睛、有嘴巴,還有小小的足爪和五臟六肺,生命該有的部件它樣樣不缺,且各個部件功能齊全。那米粒般大小的眼睛居然能圓溜溜地睜開,準確無誤地尋找到媽媽的乳頭,然后張開小得幾乎看不見的嘴巴去吱吱有聲地吮吸乳汁,這怎不令人驚奇萬分呢?我不曾親口品嘗,但我確信,耗子這東西雖素有“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惡名,鼠媽媽分泌的乳汁應(yīng)該也是甘甜且富有營養(yǎng)的吧?不然它那嗷嗷待哺的孩子們不會茁壯成長??吹绞髬寢尨葠鄣貫楹⒆游鼓?,我就想:只要是日子,都值得過。只要還有得日子過,都應(yīng)視作天堂。有日子過就是天堂啊,“日子”才是最大的財富,這世界上任誰握在手里的日子都十分有限,誰都是日子的“窮人”,在日子面前,耗子亦值得尊重。此后的日子里,這窩耗子成為我最密切的關(guān)注對象,我與它們朝夕相伴相依為命。
很快,蟲子般只會蠕動的鼠崽學會跑了。它們不時地從幕簾般的白床單下面探出賊溜溜毛茸茸的小腦瓜,好奇地觀望著這個瘋子的世界。我把床單垂了再垂,以防它們被發(fā)現(xiàn)從而引來殺身之禍,每餐盡可能帶回更多的食物碎渣給它們,使它們吃飽喝足、安分守己地藏在床鋪下面睡大覺,以免惹出事端來。鼠媽媽是個非常熱愛生活的浪漫母親,雖極不體面地生活在精神病院這樣人所不齒的地方,卻把日子過得意興盎然。她半刻都不安生,在覓食和奶孩子的間隙,還偷空興致勃勃地跳舞。第一次看到鼠媽媽跳舞時我震驚得目瞪口呆,心說:她一個單身母親,帶著六個吱呀亂叫的孩子住在瘋?cè)嗽旱牟〈驳紫拢尤贿€有心思跳舞,真是個不安分的小娼婦。我尤其疑惑不解的是:這小娼婦咋就那般快樂呢?簡直豈有此理!實話說來,小娼婦的快樂令我十分地憤懣。作為一個人,具體地說,作為念過研究生的學富兩車半的女人,我整日郁郁寡歡,它一個人人喊打瞎字不識的文盲耗子,憑什么樂得屁癲屁癲像個大美女似的驕傲呢?這世界還講理不講了?我發(fā)現(xiàn),在“快樂”問題上,與其他物類相比,人類絲毫不占優(yōu)勢。許多時候,人類千辛萬苦地花費掉許多的金錢和工夫,也不過折騰出微許差強人意的快樂泡沫而已,一只耗子平白無故地卻會樂得滿地翻筋斗。郁悶之余我轉(zhuǎn)念又想:自己每天免費供應(yīng)充足的食物給它和孩子們,它像尊貴的皇后般飯來張口,當然要樂得心花怒放了!不過,作為一只剛剛生產(chǎn)過的少婦鼠,她到底還存有那么幾絲羞恥之心,不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之下跳舞,總是在夜深人靜,瘋子們都睡熟以后,才悄悄從床底下鉆出來偷偷起舞。必須承認,這小娼婦是個舞蹈天才,剛開始還有些羞羞答答,跳著跳著就靈魂出竅般得意忘形起來,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它一個人的舞臺,它生來就是個大舞蹈家。每次看鼠媽媽跳舞我都噤若寒蟬、大氣兒不敢出,生怕驚擾了它。必須承認:它的舞姿實在太美了,堪稱耗子芭蕾。我相信,它是一只修煉多年的“鼠精”,絕非普普通通的耗子,不然怎么會跳出那樣魔幻般優(yōu)美的舞姿來呢?跳到最忘情的時候,它的整個身子都仿佛脫離地面飄浮于空中,隨時可能飛翔起來那般。一只耗子居然也能飛起來上天?這不是成精作怪嗎?真是個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的娼婦。娼婦耗子動作輕盈若風,在它旋舞的時候,整個病房真空般靜寂,蚊子都屏息噤聲地呆癡在墻壁上一動不動,只顧得聚精會神地欣賞它美妙的舞蹈。從她的舞姿里我聽到她仿佛在大聲喊著:活著真是好啊,我要快樂地活著!哪怕作為一只耗子活著我也要快樂啊,我要快樂!
后來,我聽病房里住了很久的資深瘋子講:這只會跳舞的耗子的確是只“鼠精”。這“鼠精”由一個女瘋子死后化作精靈托生而成。雖然醫(yī)院嚴格封鎖消息,大家還是隱約得知,半年前病房里死過個女瘋子。那女瘋子不知怎般傷了心,關(guān)進病房以后,只要逮著機會就會瘋狂旋舞,藥物和約束帶都制服不了她。那次,她兩只手各抓一條白床單在病房里跳舞,因為跳得美到出神入化,無論醫(yī)生還是護士都不忍驚擾和阻止她,全體瘋子們也都木雕泥塑般靜觀她瘋狂旋舞。她舞到沉醉之時,雙腳離地,整個身子懸浮起來,并在空中連打十幾個優(yōu)美的旋轉(zhuǎn),然后突然倒地氣絕。之后不久,病房里即出現(xiàn)了那只瘋狂旋舞的耗子精。我雖對這神秘的傳言將信將疑,那只耗子的快樂還是狠狠地打擊了我,使我為自己感到萬分的悲哀,雖然我多次攻擊它是只患了魔癥病的瘋猖婦,面對那只耗子,我還是半絲生而為人的驕傲都沒有??磥?,人類的自我感覺著實太過良好了。不過,想到自己整天處心積慮地為一窩耔子提供無微不至的免費服務(wù),我還是甚為不甘,憤憤不平地整整罷工了三天,氣惱地不再為它們提供饅頭渣和包子餡兒。每餐我都賭氣地把自己的食物吃得丁點不剩,連掉落餐桌的半塊豆芽都揀起來再惡狠狠地吃進嘴里,然后肚馕飽飽兩手空空地回到自己的病房。夜里躺在床上,我聽到鼠崽們餓得吱吱唧唧滿地亂躥,偷偷掀開床單細瞅,看到它們個個在暗夜里睜圓了烏溜溜的眼珠望著我,饑腸轆轆、面黃肌瘦,我的心馬上柔軟成嫩嫩的蛋黃,又開始每頓給它們免費供餐。擔心它們營養(yǎng)不良,我特意買來火腿腸和鄉(xiāng)巴佬雞蛋,仔細地弄成碎塊喂給它們吃。怕它們口渴,我又千方百計地弄來豆?jié){放在塑料袋里給它們喝,仿佛我才是它們真正的媽媽,它們都是我親生的孩子。
萬不曾料到,在我自愿承擔起義務(wù)喂養(yǎng)六只鼠崽的職責以后,恬不知恥的鼠媽媽又趁機迫不及待地幽會起情人來,那六只崽伢長到小孩耳朵那般大時,她的肚子又不知害臊地鼓突了起來。我只顧為鼠崽們操心費神,平日沒怎么留意鼠媽媽,發(fā)現(xiàn)她丟下孩子跑得不見蹤影我也沒往別處猜測,孰料,這小娼婦居然又趁機不顧臉面地去幽會男人了!看到它愈脹愈大的肚子,我氣恨交加,忍不住把頭蒙在被單里偷偷痛哭了兩三場。天可憐見,我整天廢寢忘食地替她養(yǎng)兒育女,仿佛鼠崽們是我自己生出來的那樣,我把鼠崽子喂得胖乎乎肥墩墩,像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那樣,它卻逍遙自在、偷著空兒就跟鼠帥哥尋歡作樂,怎不令我悲憤難平呢?又而且,它不止跟一個鼠哥私會,很快又換了新情郎。瞅瞅,一只灰頭土臉的瘋耗子,還是六個孩子的媽媽,它憑什么活得那般地瀟灑自在屁顛樂呢?天地良心,我說這話全都有憑有據(jù),絲毫沒有誣陷它,搭眼一瞅就曉得,它生下的第二窩鼠崽跟前窩的樣貌大相徑庭,這足以證明它換了情人,這個不要臉的娼婦!連半點貞操觀念都不講,活脫脫就是個瘋子加婊子的雙料狐貍精!
憤怒之下我不再做冤大頭替它喂養(yǎng)孩子了。我守在家里替它照顧孩子,它天天樓上樓下地浪著跟鼠帥哥說愛談情,我何苦來著?難道我是她家免費雇傭的保姆不成?我氣惱地不再去管那窩鼠崽伢,是死是活由它們?nèi)?。沒過幾天,那小娼婦就帶著她的孩子從我的床底下搬走了。掀開床單看看,我的床下變得空蕩蕩荒涼狼藉,除了耗子屎還是耗子屎。它們就這樣無情無義地不辭而別了。我原本想,別就別,不過一窩耗子,有什么好留戀的?然而,可是,但,閑下沒事時我就會下意識地東尋尋、西覓覓,希望能夠偶然與它們再邂逅相遇,哪怕只遠遠地看上一眼,知道它們好端端地活著就行。它們離開以后我才曉得,我是那么地熱愛那些鼠崽伢啊,我愿意作它們的編外媽媽,每天為它們提供饅頭渣和包子餡兒、還有鄉(xiāng)巴佬雞蛋和火腿腸,只要讓我每天看到它們、聽到它們就好。我覺得,那些鼠崽伢就是我生的,我就是它們的親媽媽。我的子宮空置太久了啊,它們就像廢棄的老屋,頹敗而又荒蕪,我的乳房也有二百年之久不曾分泌過半滴乳汁了,它們像美麗的仙桃般徒然地堅挺著,看似飽滿豐盈,仿佛只要把吮吸的小嘴巴嘬上去,就會滋滋地往外噴濺甜蜜的汁液,事實上它們空空如也,不要說乳汁,連半滴馬尿都擠不出來。我悲哀地想:自己活得連鼠媽媽都不如啊,鼠媽媽那小小的十分丑陋的乳房都在旺盛地分泌乳汁,我徒有其表的雙乳卻純粹是幌子和擺設(shè),悲哀啊悲哀!活蹦亂跳的小鼠崽們提醒我,我的生活也像我的乳房一樣,空空蕩蕩、半點實質(zhì)性內(nèi)容都沒有。我的生活就是垂吊在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兩只空蕩蕩的乳房啊,連鼠媽媽都不如!鼠媽媽整天又偷又搶,費盡千辛萬苦地弄些殘渣冷孽裹腹充饑,還要忙里偷閑地作樂尋歡,剛生過這窩鼠崽、又緊接著生下那窩,把日子經(jīng)營得繁榮昌盛,肚子沒閑著乳房也不閑著,這怎不叫人羨慕嫉妒恨呢!絕望之余,我恨不得把那些肉乎乎的鼠崽一只只吞進嘴里吃掉,把春風得意偷男養(yǎng)漢的鼠娼婦氣死,可我就是哪里都找不到它們。我尋遍了病房的角角落落,連下水管道都沒放過,也不曾看到它們的蹤影,終于不得不相信,忘恩負義的鼠媽媽一家無情地拋棄了我!我被一窩耗子拋棄了!此情何堪??!我竟然被卑賤而又該死的耗子拋棄了!
當我獨坐著黯然神傷的時候,尊貴的總統(tǒng)夫人走過來,一反常態(tài)地安慰我道:別太傷心了。都一樣!
我先是一愣,繼而莫明其妙地問道:什么都一樣?
總統(tǒng)夫人沉默良久之后,輕輕吐出來兩個字:特迪。
千真萬確,“總統(tǒng)先生”,也即那只名叫“特迪”的狗還活著。據(jù)總統(tǒng)夫人親口講述:發(fā)現(xiàn)特迪失蹤以后,她以最快的速度報了案。剛開始派出所死活不予理睬,她托熟人找關(guān)系,還拿肥肥的紅包打點疏通,人家總算立了案。然而,幾個月過去,派出所毫無作為。無奈之下,她付了重金委托私人偵探幫忙,一定要“活著見狗,死了見皮”。
又半年多過去,私人偵探根據(jù)她提供的照片發(fā)現(xiàn),特迪走失后,被一個名叫劉伊秋的年輕女人收養(yǎng)。夫人心急火燎地找上門去,認出來確實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特迪先生。然而,那劉伊秋死活不肯還狗,讓她拿出證據(jù)來證明,自己是特迪的主人。狗的臉上不曾寫名字,狗也沒有身份證或護照之類的證件,那女人不還,她無可奈何。但,失去特迪以后她感覺自己活著已毫無意義,既然失而復(fù)得,她豈肯再輕易放棄?于是,從來不肯開口求人的她,找到作副市長的同學,要市長幫她索狗。
市長大人是她認識的最高官員,雖深感荒唐,卻也不便使用行政或法律手段粗暴地干預(yù)狗事,那個劉伊秋又軟硬不吃,只認狗不認人,且拒不接受巨額贖金。最后,市長大人想出了個民主而又折中的策略:像情敵決斗那樣,命人把狗牽到一個廣場上,兩個女人分站兩端,把狗放在與兩個女人等距的中間位置,讓兩個女人同時喚它,它跟誰走,就歸誰所有??偨y(tǒng)夫人(她那時還不是總統(tǒng)夫人)信心十足、勢在必得地贊成這個方案。聽說兩個女人要為一只狗決斗,且由市長大人親自坐陣,廣場上的圍觀者人山人海,記者們也聞風而動,擺好了各種鏡頭。市長現(xiàn)場辦公,且如此親民,又蘊涉人狗至情,作為新聞,此等猛料不可多得。
事實上:特迪千真萬確認出了夫人,甚至像以前那樣,跑到她的身邊,伸出舌頭溫柔而又動情地舔了舔她的手??偨y(tǒng)夫人欣喜若狂、泣不成聲,蹲下身子正要跟它熱烈擁抱時,特迪轉(zhuǎn)過身去,頭也不回、義無反顧地跟著那個年輕女人走了。她這才明白:特迪的親熱只是最后的告別,它早已心意別屬。自己竟是被一條狗無遮無掩地當眾背叛并拋而棄之,就像我被鼠媽媽拋棄那樣!
糟糕的是:對總統(tǒng)夫人而言,被拋棄事件并非首度發(fā)生。在特迪以前,至少有五個男人拋棄過她。
“五個??!可入吉尼斯紀錄了?!笨偨y(tǒng)夫人痛心疾首地攤開五個手指道:“我捧出自己的心愛了五次,被拋棄了五次,沒有一次例外。男人的名字就叫‘拋棄’!”
正是被拋棄過五次以后,她愛上了特迪,從此與男人絕緣:“狗比男人好。狗身上有濃密柔軟的毛,那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天然毛毯。你知道人們?yōu)槭裁磹酃穯幔抗肥菬岬?。它像毛毯一樣是熱的??!這個世界太寒冷了,上帝便創(chuàng)造了這些會跑的活毛毯,讓女人把它抱在懷里取暖?!闭f著話,總統(tǒng)夫人伸出舌頭來,溫情脈脈地舔了舔懷里抱的絨毛頑具狗,然后把它長長的絨毛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摩挲了再摩挲。
“狗永遠不會像男人那樣嫌棄你,你永遠不必擔心臉上的皺紋和身上的瑕疵。寒冬臘月里,窗外大雪紛飛,整個世界都凍結(jié)成冰,你把毛絨絨的狗摟在懷里躺在暖融融的被窩里,狗用它的四肢緊緊、緊緊地抱著你、抱著你,一刻也不肯松開,你還會感到寒冷嗎?不,不會了。不會了?。」肪褪且粭l會跑的熱毛毯,每個女人都需要一條這樣的熱毛毯來裹住自己的心,不然就會凍死。你有嗎?”
“什么?”
“狗毛毯?!?/p>
“我沒有狗毛毯,但是,我不冷。毛毯那玩藝兒,我不需要?!蔽覐娮枣?zhèn)靜地說著,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并下意識地透過窗戶往空中望了一眼,說道:“雖然沒有狗毛毯,但是我有太陽。太陽!曉得嗎?它,永遠不會拋棄我。永遠!”
果然,特迪也跟男人一個德性!而且比前五位男士都表現(xiàn)得更加狠辣決絕:讓她熱情似火的擁抱姿態(tài)永遠地定格在了萬眾矚目的恥辱柱上!
“奇恥大辱?。 狈蛉丝畤@。
不過,特迪的拋棄行為終結(jié)性地結(jié)束了她的被拋棄命運。從此以后,她牢牢地攥緊命運的韁繩,再也不準許自己被任何人拋棄了。
特迪和那個名叫劉伊秋的年輕女人離開以后,她像傻子一樣以擁抱的姿態(tài)蹲坐在地上,直到市長先生親自把她攙扶起來?;氐郊乙院螅蚱谱约旱闹Z言,丟開忘恩負義的特迪,花枝招展地又開始與男人交往,并以閃電般的速度與一位體面紳士約定了婚期。畢竟,她不算老丑,而且有錢,如果不是那般苛刻,嫁掉自己并不困難。她對自己的婚禮特別在意,幾乎傾其所有,殫精竭智地為自己安排了一個盛大到夸張的婚禮,還特意邀請市長同學作主婚人。當倍受注目的婚禮進行至高潮時分,主婚人依照常規(guī)程序禮節(jié)性地詢問她愿不愿意嫁給那個作為準丈夫的男人時,她清楚明白、義正辭言和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愿意!”
然后,身披婚紗、胸佩紅花,從容不迫地步出婚典禮堂,讓新郎倌和主婚人以及全體來賓睜大眼睛、張大嘴巴,以“瞠目結(jié)舌”的姿態(tài)愣怔在現(xiàn)場足足幾分鐘不曾動彈。直到她優(yōu)雅的身影確鑿無疑地消失在禮堂門外,連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也聽不到以后,人們才明白:大家伙集體被拋棄了。
是的。拋棄!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拋棄。
這場婚禮的名字就叫作“拋棄”!她費盡心機地舉行這場婚禮的目的就是為了拋棄!她用她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盛大到隆重的拋棄行為,為自己的被拋棄命運實施了最有力最殘暴的反戈一擊。之后,整整幾個月閉門不出。
當她再度出現(xiàn)的時候,依然身披婚紗、胸佩紅花,就像華麗的新娘那樣,從一家豪華酒店出來,再走進另一家,每走進一家酒店,她都溫文爾雅地詢問大堂經(jīng)理:“請問您見到過我的新郎倌沒有?”當別人詢問誰是迎娶她的新郎時,她回答:“總統(tǒng)先生”。哪怕住進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里,“總統(tǒng)夫人”還像我尋找小鼠崽子那樣,癡心不改地尋找和等待著自己的總統(tǒng)先生。很顯然,我比總統(tǒng)夫人運氣好,就在我?guī)缀鯙l臨絕望時,一只粉嫩嫩的肥鼠崽兒出現(xiàn)了。
那天,病房里的啞巴女孩像植物那樣靜悄悄地坐到我面前,輕輕拉過我的右手,隨即,一只鼠崽蠕動著伏到了我的手掌心里。我的心臟砰砰砰地跳蕩著,忍不住拿指肚輕輕地撫摸著小家伙,感覺就像撫摸著生命本身那樣。之后,這只肥嫩的鼠崽就成了我和啞巴女孩共同的“孩子”。我們像袋鼠媽媽那樣,日夜把它帶在身上:白天藏進衣服口袋,夜晚裹進被窩里,沒事時就會躲在某個角落逗它玩耍,牢獄般的瘋子生涯竟也因著一只粉嫩的鼠崽伢增添了許多生趣。我由此更加斷定:最能夠撫慰生命的還是鮮活的生命,哪怕一只小鼠崽,也比最昂貴的藥物對靈魂更具療效。
總統(tǒng)夫人無意之間看到我的小鼠崽時,完全忘記了她給我講的那個真正的故事版本,認真地對我說:“很可惜,特迪為了救我淹死在了游泳池里。我奉勸你一句:最好把鼠崽扔進下水道里淹死,不然它早晚會拋棄你?!?/p>
我盯著她的眼睛平靜地回答:“只要我不拋棄自己,誰都別想拋棄我,連上帝也概莫能外!”
我愛你,親愛的小鼠崽兒!我在心里說。
只顧著說耗子,把害羞癥女孩給忘到了爪哇國。那女孩的面紗在我看來妙不可言:她躲在里面能看得到別人,別人卻看不到她,她不會知道,我從內(nèi)心深處怎樣地羨慕她。事實證明,這女孩比肚臍眼陳豐和我都聰明,在病房這樣的公共場所,我們兩個千方百計尋找來用以藏身的犄角旮旯畢竟有限,她的面紗則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問題,哪怕眾目所指,她依然毫發(fā)不露,誰都別想穿透薄薄的面紗闖進她的私人世界。
那襲面紗由她自己特制而成,又寬又大,能夠自上而下像麻袋那樣遮住她的大半個身子,她站在你面前,你也只能看到她短短的一節(jié)小腿和兩只腳,她在病房里走起路來如同一只巨大的蘑菇在無聲地移動,由于她那塊床單狀巨幅面紗呈粉黃色,她很形象地被人喚作“黃蘑菇”。黃蘑菇姑娘吃東西時也躲藏在自己的面紗之下,若是剛巧坐在她身邊,只聽得窸窸窣窣的咀嚼聲,卻看不到她的模樣,感覺甚是有趣。
頭頂面紗的蘑菇女除了害怕鏡子,還害怕相機和類若相機的所有玩藝。她把所有類似相機的東西都叫做“手槍”,把所有被拍攝下的相片都視作死者的“鬼魂”。在她看來:被相機瞄準一次,人就死一回,那咔嚓的快門聲恰如摳動手槍板機的聲音:“咔嚓”,子彈射出,被攝者應(yīng)聲而亡,那被攝取在鏡頭里的圖像就是橫陳的“尸體”。是的,就是尸體,因為,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回到照片里被定格的瞬間,瞬間即是永恒,永恒即是瞬間,人們像留下蛇蛻一樣留下照片,照片在黃蘑菇眼里就是類若蛇蛻的“靈魂尸體”,黃蘑菇不想躺槍,于是,只能面紗裹身。在外面的那個世界,隨時隨處都可能遭遇射擊,每個人身上都攜帶著射擊的武器,那武器叫做“手機”,整個世界都已淪為瘋狂的戰(zhàn)場,每個人都在手持武器瘋狂掃射,咔嚓聲響、子彈呼嘯,槍口瞄準哪里,哪里陳尸遍野,沒有誰能躲得過無處不在的獵射之子彈。在蘑菇女看來,照片呈現(xiàn)的所有圖像都是活鮮鮮的“死亡映像”,因為害怕死亡和鬼魂的緣故,她拒絕任何“鏡頭武器”和昭示靈魂尸體的“照片”。所幸的是,住在封閉病房里,相機和手機以及鏡子之類的“攝獵武器”倒是被無意間躲避了開去,但,“眼睛武器”卻躲不開。對她而言,人的“眼睛”比任何最尖端的拍攝武器都更可怕,任何高功能相機都不過是無知無覺的鐵疙瘩,人的“眼睛相機”惡毒而又猙獰,不僅攝取人的魂魄,還會吞嚙和毒化人的靈魂,如同眼鏡蛇的嘴巴。每當被某人的眼睛捕獲時,她就會發(fā)出駭人的慘叫聲,就像被瘋狗咬了那樣。人的眼睛沒有長牙齒,卻能不動聲色地把人咬死。為了避免被人眼嚙咬和吞嚙,面紗成為她須臾不可或缺的庇護傘。
據(jù)她自己說,她亦有面對別人扯下面紗的時候,前提條件是:對方處于全盲狀態(tài),絕對關(guān)閉眼睛嘴巴和眼睛槍口。住進精神病院以前,她最喜歡去的地方是盲人按摩所,面對雙目失明者,她可以放心大膽地除掉面紗,與他們毫無顧忌地當面交談:
“哪怕近在咫尺,彼此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呼吸,他們也看不到我。甚至,即使真切地把雙手觸摸到我的肌膚上,他們也對我視而不見!這太奇妙了,實在妙不可言!這世界上居然有人沒有眼睛,我喜歡這些沒有眼睛的人。眼睛是我的大敵!為了躲開眼睛,天曉得我花費了多少心機!到處都是眼睛啊,有人的地方就有眼睛,而我又不能永遠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我想要既感覺到別人的存在,又避開別人的眼睛,這幾乎不可能,直到我無意之中走進盲人按摩所。那個地方對我而言就是天堂啊,沒有眼睛的地方就是天堂!”
提到盲人按摩所時,蘑菇姑娘每每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世界上居然有這么有趣的地方,太妙了!每當感到抓狂絕望時,我就去做按摩。按摩,這并非我身體的需要,我真正需要的是與人近距離接觸。不,是零距離接觸。接觸是什么?就是親近啊。哪怕說上一火車話,都不如拿手指尖碰觸一下頭發(fā)梢。你曉得,為了躲避眼睛,我總是想方設(shè)法跟人隔絕開來,這種隔絕又讓我加倍地渴望與人親近。親近?曉得嗎?我渴望親近。非常非常地渴望!我說的‘親近’就是:盡可能地不疏遠、不冷漠,能多近就多近??墒牵覐难劬锟吹降娜慷际鞘柽h和冷漠,包括我媽媽的眼睛里,也盡是冷漠和排拒,叫人不寒而栗、渾身雞皮疙瘩。盲人不同。他們關(guān)閉掉眼睛,用兩只手直接跟人親近,他們的手指上沒有眼睛。手指沒有眼睛,曉得嗎?這太妙了!上帝沒有給手指設(shè)計眼睛和嘴巴!然而,手指卻會說出世界上最動聽的話語,還會在人的身體上無聲地吟詩!有時候,為了好玩,我故意用彩妝把自己畫成大花臉兒,像京劇里的臉譜那樣,然后蒙了面紗去做按摩,到那里以后,我扯掉面紗躺在床上,盲人按摩師不知道我的臉有多么可笑,還是彬彬有禮、誠心誠意地跟我說話,我就會從心里笑出聲來,快樂得恨不得在床上翻筋斗。只有在那個黑暗的世界里,我才會真正開心。那里沒有眼睛,哈哈!沒有眼睛的世界真真妙不可言??!眼睛實在太可怕了,比毒蛇還可怕?!?/p>
女孩說的是實話。對她而言,暴露出面孔比私處走光還要可怕,“臉”才是她真正的“私處”,是她的靈魂寫真圖,她的欲望和貪婪、脆弱和無助,還有傷痛和隱忍都毫發(fā)畢現(xiàn)地寫在臉上,臉就是她的靈魂顯示屏:烈火烹油的恥辱和羞愧,還有嫉妒和癡嗔都一覽無余、洞若觀火,而“面紗”就是她的“隱身衣”和“遮羞布”,除去面紗,無異于靈魂當眾全裸。
然而,吊詭的是:在可能的情況下,她又想丟掉哪怕一根線的負累,讓內(nèi)心全裸呈現(xiàn),就像最深藏不露的隱身者渴望現(xiàn)身、潔癖患者嗜臟如命那樣,她無時無刻不渴望能夠無所顧忌地摘掉面紗,仿若赤身裸體直接跳進湖里游泳那樣地渴望靈魂的袒露和身體的親近。既摘掉面紗,同時又不暴露自己,還能旁若無人地暢享與同類零距離親近的樂趣,除了面對盲人,又能如何呢?
“你知道按摩是什么嗎?”
我聳聳肩膀。
“讓身體與身體直接對話?!?/p>
“看來動物們不會使用語言并非缺憾?!?/p>
“語言是溝通的障礙。正是語言把人隔離開來,讓人與人之間遙不可及。語言,是造成人們不能親近的罪魁禍首!”
“這么說,眼睛也是障礙了?”
“沒錯,所以,我喜歡找盲人做按摩。盲人拿手指推拿我的身體時,我的身體就會像鳳凰琴一樣,唱起如泣如訴的歌曲來。嘿,那個過癮啊,單是想想都痛快得想死!按摩就是,讓害羞的靈魂在黑暗中盡情盡興地跳舞!”
“你好像特別喜歡黑暗?!?/p>
“因為我的靈魂特別害羞。你不覺得黑暗很有意思嗎?美國有一種專門的‘暗餐店’,里面一團漆黑,前去就餐的人從點餐到用餐和結(jié)賬,始終不見一絲亮光。兩個人坐在對面吃飯,誰都看不到誰,有趣吧?”
“的確很別致。但是,能看到不是更好嗎?”
“不,眼睛會制造打擾,靈魂在黑暗中才會無拘無束地完型呈現(xiàn)、且歌且舞,像吉普寨女郎那樣狂野不羈。”
這個害羞癥姑娘后來甚至跟一個盲人小伙談起了戀愛,死活要嫁給盲人,差點把父母氣瘋掉。
“跟盲人談戀愛是天底下最暢心如意的事情!誰都難以想象那種妙趣。哪怕你丑如樹妖,在他心里也依然可能是世界超級大美女。盲人全靠想象活著,他愈愛你,就把你想象得愈美,而這種想象永遠不會破滅。面對那雙比黑夜還要黑暗的眼睛,你不再害怕時間。時間制造的丑陋和衰老是女人終生的死敵,女人不知道要耗費多少心血與時間徒勞地搏斗。面對盲人,你卻可以徹底放下武器,一勞永逸地立于不敗之地,哈哈,你成了暗夜里永不凋謝的玫瑰花,到八十歲還會昂然怒放!”
害羞癥姑娘說到這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氣噎聲塞:“女人只有在盲人的世界里才能徹底解放,否則,活到死、累到死,到八十歲還想對自己千刀萬刮、做脫胎換骨的美容手術(shù)。女人終生為美所累,想想都可憐!美給誰看?男人!女人的每一根汗毛恨不得都變成鮮紅的嘴巴對著男人呼喚:看看我吧,我美!看看我吧,哪怕只看一眼也好,想想都下賤到惡心?!?/p>
“你,其實很美,你知道嗎?”
“那又怎樣?那美就像皮夾子里的錢,終歸要被時間偷光,變成身無分文的窮光蛋。”
“其實,你比誰都在意美,就像有錢人怕賊惦記一樣,你害怕時間偷去你的美,使你成為窮鬼,你才是美的奴隸!你不是害羞癥,你是恐丑癥!你怕丑甚于怕死!你是臉的奴隸!”
“不,全世界女人都是美的奴隸,唯獨我不是,我用面紗把時間遮擋住,時間就不能再虜掠我的臉。時間是最大的賊偷,該死的賊偷!披上面紗可以防賊。”
我故意道:“時間那偷兒有特異功能,隔著面紗也能偷你,萬一把你偷成窮光蛋,你怎么辦呢?”
“不怕,那賊能偷去掛在臉上的,卻偷不去藏在心里的。我臉窮心不窮,再說了,就算是臉窮,又有什么可怕?盲人的眼睛不吃飯?!?/p>
“盲人的眼睛不吃飯?好玩兒!那,誰的眼睛會吃飯呢?”
“眼睛比嘴巴能吃。嘴巴最多吃滿一只胃,眼睛卻是兩個無底洞,吃多少都不夠,女人再怎么折騰都喂不飽男人的兩只眼?!?/p>
“你的眼睛吃飯嗎?”
“我是女人。男人的眼睛女人的心,都是吃不飽的朝天坑。女人臉窮心里就餓,拿什么都喂不飽?!?/p>
我反駁道:“女人臉不窮心里才餓呢!把上天給女人的那點財富都悉數(shù)掛到臉上,男人順手摘去,根本不可能再往你心里撂,你那心里能不餓?”
“心吃得深而寬,眼吃得窄又淺,眼比心挑食難侍候,心有得吃,到處都是現(xiàn)成的糧食,掐著尖兒吃都吃不完。”
聽“害羞女”這樣說,我忽然明白:她蒙一襲面紗在頭上,就巧妙地把別人都變成了“盲人”,盲人不“吃”她的臉,在盲人眼前,她不怕臉窮,在盲人那里,她永遠是富豪級超女人,而這恰恰映射出了她內(nèi)心捉襟見肘的困窘,這瀕臨高危的困窘使她喜歡全盲世界,只有在全盲的黑暗里,她才能自由自在、獲得最深闊無艮的安全感,不怕時間無孔不入地偷襲。
然而,她父母不允許她嫁給盲人,寧可她死也不允許。父母認定,她一定是瘋掉了,才會想要嫁給盲人作妻子。當他們處心積慮地拆散她和盲小伙以后,害羞女果真進了瘋?cè)嗽骸?/p>
“那小伙子后來怎么樣?”我問。
“他娶了個盲姑娘?!?/p>
“那盲姑娘比你漂亮?”我依照常規(guī)思維定勢顧自揣測,卻忘了漂亮與否對盲人沒有意義。然而,這仍然是我的個人揣測,盲人也渴望得到美的照耀,他們對美的判斷標準與眾不同而已。實際上,是盲小伙最終決絕地放棄了她,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堅持:“我不甘心。在他婚禮前夕,我去問他為什么。他回答:‘我想摘掉墨鏡。死都想!想死了!我每分每秒都想把這副壓在鼻梁上的墨鏡握在手心里捏爛、揉碎,或是用牙齒把它咀嚼成齏粉,再吞進肚子里吃掉?!疫@才猛然意識到:我們相戀期間,他未有一次當著我的面摘掉過墨鏡,他怕我看到墨鏡后面那兩個丑陋的黑洞?!?/p>
很顯然,盲小伙跟她一樣臉披“面紗”,那副永不離棄的“墨鏡”就是他的面紗,他有多么依賴墨鏡,就有多么想摘除它。然而,面對一雙明亮的眼睛,他終究積攢不起足夠的勇氣和力量,而寧肯娶盲姑娘為妻。當“隱疾”面對“隱疾”、黑暗面對黑暗的時候,隱疾才會自動消解,沒有人愿意永遠面對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只是不知道:這姑娘什么時候能像小伙子摘掉墨鏡那樣,親手摘掉自己的面紗。盲小伙遇到了能讓自己坦露隱疾的盲姑娘,她的主治大夫卻擁有一雙洞察秋毫的大眼睛。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主治大夫不知道,病房里有雙賊溜溜的眼睛也正在覬覦著這幅薄薄的面紗。
病人們?nèi)找箯P磨,時日既久難免齟齬,患有偷竊癖的吳芳著魔般地再三試圖偷竊黃蘑菇的面紗,弄得病房里雞犬不寧。吳芳作案的時間多在深夜,夜間是病房最為安靜的時候,在藥物的作用下,瘋子們個個都被深度致眠,吳芳卻是特例,鎮(zhèn)靜藥對她不起作用。生命的個體差異性在瘋子們身上彰顯得最為淋漓盡致,無論從生理機能還是靈魂層面而論,總會有些人旁逸斜出于“群屬”之外,成為獨異的“另類”,比如吳芳,她對鎮(zhèn)靜藥幾乎免疫,令大夫不勝驚奇。如果人的生命源能如同火焰、藥物相當于滅火劑的話,有的“火”只需兩片藥即可壓滅,有的耗去十片八片依然烈焰洶洶。不過,哪怕最具學術(shù)追求精神的大夫亦不敢大膽拿吳芳這個特例作試驗,用藥不當將造成嚴重的醫(yī)療事故,只能聽任她在精神亢奮的暗夜里灼灼發(fā)光并特立獨行。
到了夜里,偷竊癖患者吳芳女士就會注了雞血般雙目炯炯、伺機而動,平日里她偷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玩藝兒:發(fā)卡、牙刷還有香囊之類,每次有人丟了東西,都會引起一陣騷亂。丟了牙刷香皂還好說,花幾塊錢即可再買,丟了別的東西麻煩就大了。許多瘋子都有自己特別心愛或器重之物,要么是紀念品、要么是信物或吉祥寶貝:一張小照、半張紙片,甚或是一縷頭發(fā)、兩顆小石子,都可能成為瘋子的“護身符”。這些東西在別人眼里分文不值,對患者本人卻是性命攸關(guān)。有個女患者脖子上掛著只拇指般大的小葫蘆,二十四小時不離身,一旦丟失那只小葫蘆,她就會大哭大嚷,能把天戳個窟窿出來。據(jù)她說那葫蘆里裝著一口“法氣”,那“法氣”是她心愛的男人吐進去的,那口法氣在,她平安無事,失了那口氣,她就會喪魂落魄。因丟失了小葫蘆,她鬧騰了整整七天,把她的主治大夫都險些折磨瘋掉,萬般無奈,院方出面協(xié)調(diào),并事先預(yù)備好一模一樣的小葫蘆,然后煞有介事地把那個早已拋棄她的混蛋男人請進病房,讓他當著女病人的面往葫蘆里吐了那么一口“法氣”后,重新掛到她的脖子上,病房里才算暫時恢復(fù)了秩序,那只裝了“法氣”的寶貝葫蘆就是被吳芳偷去的。
通常情況下吳芳偷了東西以后,只是把所偷物品藏匿起來,不會毀棄,亦不會據(jù)為己有,對她而言,樂趣只在于偷竊行為本身,至于所偷物品價值幾許她全然不加理會。醫(yī)院里經(jīng)驗最豐富、最能與瘋子周旋的資深大夫都不得不承認:吳芳是個天才竊手。盡管病房里到處安裝著監(jiān)控器,連蚊子作案叮人都難辭其咎,想捉住吳芳那只行竊的手卻十分艱難。吳芳的主治大夫李銘是個在專業(yè)上頗具探索精神的年輕人,他決意要親自捉住吳芳的行竊之手,從而有效治愈她的偷竊癖。
李銘大夫?qū)iT拿出時間,白天守在病房蹲點觀察,夜里不眨眼地守在監(jiān)控室里盯著攝像鏡頭,吳芳還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成功偷竊了鐘情妄想癥患者隨身攜帶的一帖小照。丟了照片以后,女患者不可避免地躁狂起來,又嚎又罵、呼天搶地,鎮(zhèn)靜劑和約束帶也不能解決問題,病房里亂糟糟如同捅了馬蜂窩,除非把她捆縛在床上,只要能夠自由活動,她就會尋死覓活。事情很無奈,只要她的“鐘情癥”得不到緩解,那帖照片對她就會魔力無邊,在沒有能夠?qū)φ掌哪Яπ狑纫郧?,只能對她采取順勢療法:暫時滿足她的要求,幫她找出那帖比性命還緊要的照片成為比藥物更有效的當務(wù)之急——照片上那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促使我走出精神病院很久以后還要琢磨:治療精神病的不應(yīng)該是只懂得藥理學的醫(yī)生,而是哲學家或宗教高人。
由于吳芳是個慣偷,大家認定作案者非她莫屬,護士和大夫輪番出陣,軟硬兼施外加威脅利誘,請求她把照片拿出來。她詛咒發(fā)誓,寧死不肯承認偷竊行為,李銘大夫只好發(fā)動大家集體尋找丟失的照片。病房里所有的瘋子和非瘋子們都手忙腳亂地像掘金般到處翻尋,搞得人仰馬翻,唯獨吳芳悠然自得地冷眼只作壁上觀。也是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吳芳最得意的就是這個“人仰馬翻”的效果。需說明:由于在精神病院親眼目睹到太多的病案逸事,使我對“心理學”大感興趣,以致有段時間我著魔般地想做心理醫(yī)師,打算親自救治那些迷失在心理霧瘴中的靈魂疾患者,為了做個優(yōu)秀心理治療師,我到處求教專家,把親眼目睹的案例拿來與他們不厭其詳?shù)靥接?,才約略理解了某些患者的奇特情狀。
再說吳芳這個偷竊癖患者。很顯然,其偷竊行為背后潛藏的深層動機是滿足其因擠壓過甚從而變得畸形的“關(guān)注欲”,在她親手制造的雞飛狗跳的特殊時刻,她的關(guān)注欲才會得以滿足,也才能達到其行竊的真正目的。這就仿佛:有人為了出名而揚言要炸毀埃菲爾鐵塔那樣,吳芳能量有限,她顯然做不來類若炸掉鐵塔那樣的“壯舉”,只能小偷小摸。在她的潛意識里,能夠制造出病房“全體總動員”的混亂局面乃是自己有“本事”的體現(xiàn)。實在說來,她未有任何過得硬的本領(lǐng),想要出頭露面、獲得非同尋常的成就感,只能獨辟蹊徑。大家一邊鉆窟窿打洞地尋找丟失的照片,一邊指桑罵槐地譏嘲她,吳芳任人褒貶,面帶竭力抑制的得意和鎮(zhèn)靜,看上去就像電影里的女主角那樣,倍受注目和重視。
被“關(guān)注”和“重視”,這是吳芳的深層根本動機。與其說她患的是“偷竊癖”,毋寧說她是“被忽略癥”,或者叫“關(guān)注渴望癥”。由于各個方面都太過平凡普通的緣故,她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是個被忽略不計的角色,無論怎樣努力,她總是像大海里的一滴水那樣,被淹沒在“分母”的海洋里,從來未有機會翻躍過那條高亙在空中的橫杠,成為分數(shù)線上面的“分子”,而她又特別要強不服輸,于是開始偷竊。她的“偷竊”行為實際上是在反抗和破壞。她反抗的是那條鐵面無私令她無可奈何的“分子”與“分母”之間高懸的橫杠,在她的潛意識里,那條“橫杠”是壓制她的所有外力之象征。比如,她希望像別的女孩那樣得到美貌,父母遺傳基因的“橫杠”壓制著她,她終生只能作個相貌平平的灰姑娘;她想躍身“貴族”階層,被眾人仰慕,草根百姓的微寒出身使她只能淪落底層,這又是一條她無力超越的“階層之橫杠”。她想成為才藝出眾的明星,更是匪夷所思的癡心妄想,她想成為驚天動地的愛情女主角,卻連最差強人意的愛情故事都難以遭遇,諸如此類的“潛橫杠”看不見也摸不著,卻無時無處不在壓迫她,使她絕望地淹沒在“平庸”的海洋里。
終于,她伸出了不甘平庸的反抗之手。她的手不是在偷竊,而是在“破壞”和“打碎”,她成功偷竊到手的每件物品都是那條“橫杠”的象征,她企圖以偷竊行為撬動牢不可撼的命運之“橫杠”,或者至少挑戰(zhàn)和調(diào)戲橫杠,從而反抗命運的壓制。每一次,看到病房里由她制造的混亂逐漸升級,最終抵達不可開交的“高潮”,她就會把偷竊物悄悄放回某個易于發(fā)覺的地方,于是,失物完璧歸趙,由她導(dǎo)演的鬧劇落下帷幕。這種貓捉老鼠和老鼠戲貓的游戲在病房里反復(fù)上演,大家慢慢習以為常以后,漸漸喪失其戲劇性效果,于是,她把不安分的手伸向了黃蘑菇的面紗。
黃蘑菇的面紗跟那些小東小西的物件不同,那些物件在暗處,面紗卻在人人看得見的明處,它是病房里標志性的象征物,對它下手預(yù)示著巨大的技術(shù)挑戰(zhàn),很顯然,吳芳想要的就是這種頗具難度的冒險和挑戰(zhàn),她被連續(xù)的成功沖昏了頭腦。不過,這次她無情地遭遇了自己的滑鐵盧,夜里正在行竊時,她的主治大夫李銘一聲斷喝摁住了她的雙手,幾個事先埋伏的護士隨即沖進來,差不多全體患者也都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把行竊者吳芳團團圍困在作案現(xiàn)場,那條粉黃色面紗牢牢握在吳芳手里,在人贓俱獲之下,吳芳羞愧地把那條面紗蒙到自己的頭上,使自己盛開成病房里的第二朵蘑菇,可憐的害羞癥姑娘失了面紗的掩護,駝鳥般把自己躲藏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連頭都不敢露,唯恐自己暴露于眾目睽睽之下從而招致時間那個惡賊的偷襲,眾瘋子們七手八腳把面紗搶過來交還給害羞癥,害羞癥從被窩里鉆出來急不可待地把它披在自己頭上,吳芳無奈之下,只好沖出重圍,回到自己的床位,羞愧地把自己蒙到了被子里。
把吳芳當場抓獲以后,主治大夫李銘開始對她實施“厭惡療法”:把她叫到辦公室,不厭其煩地反復(fù)播放她的行竊錄像帶給她看。這錄像是李銘從監(jiān)控器里翻錄出來專門作“厭惡療法”用的,自吳芳開始作案,到她在眾口鑠金之下羞愧地蒙上那塊偷來的面紗,以至羞紅著臉鉆進被窩里,如同一部完整精妙的微電影,吳芳乃是這部電影里出足了風頭的“絕對女主角”,其表演技術(shù)出神入化、無可挑剔,堪稱完美,原因很簡單:她超越了技術(shù)。
按照李銘大夫既往的經(jīng)驗,哪怕作為“瘋子”,吳芳面對那段恥辱的錄像時,都應(yīng)該感到無地自容、難以面對。為了逃避這恥辱的折磨,她會堅決拒絕去看那部由自己主演的“微電影”。當然,不看卻是不行。在護士的監(jiān)束之下,她必須像服藥那樣一天三次半秒不差地仔細觀看自己的偷竊錄像,這錄像就是她的“藥”。然后,漸漸地,她會開始厭惡自己的偷竊行為,到這時候,往往預(yù)示著心理治療的契機業(yè)已成熟,于是,李大夫就可以水到渠成地安排吳芳接受每周兩次的心理治療,不出意外,不久她即可痊愈出院,心悅誠服地去度過自己平凡的人生了,其被精神病院終止的偷竊行為將成為其人生死水微瀾的記憶之浪花。
然而,事情卻是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
吳芳對那部令人感到羞赧的“微電影”非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且看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恨不得一天看十遍都不厭其煩。很顯然,這部錄像帶歪打正著地使她終于跨躍過像上帝一樣高懸在頭頂?shù)摹皺M杠”,超越“平庸至死”的命運,成功地實現(xiàn)了出人投地的“大明星”美夢,她怎不感到欣喜若狂呢?換言之:她當真把錄像當成了“電影”,而把自己當成了“絕對女主角”,非但沒有痛改前非,相反,“偷竊”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更加強大不可逆,而且愈偷愈技術(shù)刁鉆,愈偷表演色彩愈濃烈。也難怪,這個被命運忽略和壓迫太久的女孩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會成為引人注目的“大明星”,上演一部精彩絕妙的微電影,讓她尤感驕傲的是:連她一向崇拜的主治大夫李銘都心甘情愿地做了她的配角演員,頤指氣使的護士們更可憐,只能跑跑龍?zhí)?,連配角的位置都撈不到,這怎不令她揚眉吐氣、笑傲眾生呢?不出意外的話,這個很可能平庸至死而又至死不甘平庸的女孩,將至死都難以治愈自己的偷竊癖,除非,她被命運突然青睞,當真出人投地成為一個“偉大的人物”,或者,她能夠醒悟到,所謂“偉大”其實恰恰就是“平凡”,然后,去心甘情愿、甘之若飴地享受自己平凡而又偉大的人生。然而,可以絕對肯定的是,精神病院的任何藥物都無法使她了悟這樣的道理,于是,她必將繼續(xù)自己的瘋子生涯,并以“偷竊”的方式與命運持續(xù)進行殊死之抗爭,且只能以“瘋子”的身份來超越“平庸”之人生。
與偷竊癖相比,對付黃蘑菇的“害羞癥”更加棘手。
任憑醫(yī)生千條計,她自有老主意。自從面紗遭遇過被偷竊的經(jīng)歷,她晚上睡覺都要抱在被窩里,只要睜開眼睛,就會像蝸牛搬著自己的房殼那樣,她須臾離不開面紗的蔽護。望著移動在病房里的這只巨大的“黃蘑菇蝸牛”,許多時候我忍無可忍地恨不得沖上前去,一把扯下那塊該死的面紗,再扔到地上惡狠狠地拿雙腳去踩踏,把它踩得如同破抹布般稀巴爛臟。當然,如果那襲面紗能夠披在我的頭上,則另當別論。事實證明:恨即是愛,沒有人知道,我有多么地渴慕和嫉妒那襲面紗。
黃蘑菇的主治醫(yī)師年輕帥氣,畢業(yè)于名校,具有貨真價實的博士學位,他撰寫的論文不斷發(fā)表在國內(nèi)外權(quán)威刊物上,并博得了專家們的諸多好評,他張貼在墻上的醫(yī)介簡歷寫得清清楚楚、有目共睹,然而,面對女孩披在頭上的那塊薄薄的面紗,他卻如同可憐的黔之驢那般束手無策。每天查房時,不知可敬的博士面對那塊令人抓狂的面紗心里作何感想。
他是女孩的第四任主治大夫,前三任包括一位威名遠揚的老教授,皆被那塊面紗折磨得幾近瘋狂,繼而無可奈何地選擇激流勇退。其中一位大夫不甘心失敗,曾把那塊面紗以暴力方式強硬地摘拽下來帶出病房,期望采用這種強迫性的“逆勢療法”治愈她,結(jié)果黃蘑菇險些把自己的舌頭咬斷,幸虧護士及時發(fā)現(xiàn)才沒有釀成更嚴重的醫(yī)療事故。咬壞了舌頭的黃蘑菇好長時間無法正常進食,只能依靠靜脈輸液維持營養(yǎng),其父母揚言要把醫(yī)院告上法庭,院方好不容易才平息了這起咬舌風波。自此,大夫們輕易都不敢再對患者采取“逆勢療法”了,擔心把患者激惹至極端,發(fā)生意外。雖然住在封閉病房的患者們想要找到自殺工具非常困難,甚至為了嚴防上吊連洗臉的毛巾都被護士撕成手帕樣的小方塊,卻不能撬掉患者的牙齒。牙齒這東西雖不如刀剪鋒利,對付舌頭卻是綽綽有余。“咬舌”事件發(fā)生后,沒有誰愿意再作黃蘑菇的主治大夫,黃蘑菇成了令醫(yī)院極其頭疼的棘手難題,就是在此般情狀之下,博士自告奮勇地接管了黃蘑菇。
通常而言,精神科患者接受治療時較少更換大夫,精神疾病不像肌體腫瘤,通過機器可以迅速確診,精神病癥常常幾個月都摸不清底細,真正的“病源”像多變的白骨精那般煙籠霧罩,那“妖精”還喜歡喬裝打扮,往往以風馬牛不相及的假象呈現(xiàn),狡猾地跟醫(yī)生玩躲貓貓游戲,醫(yī)生必須像資深偵探那樣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地按圖索驥、跟蹤追跡,如同捉特務(wù)一樣抽絲剝繭般分離出層層假象的外殼,才會逐漸使病源呈現(xiàn)其廬山真面目。雖然精神病醫(yī)院也引進了不少檢測儀器,對靈魂疾患的判斷仍然主要依靠醫(yī)生的經(jīng)驗和感覺,機器的作用微乎其微,僅供參考,誰依賴機器,誰注定只能是個庸醫(yī)。出類拔萃的精神科醫(yī)生,永遠只能依靠自己卓異的靈魂品質(zhì)和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去工作——這是我以自己的親身體驗得出的感悟。
恕我冒昧直言:雖然以“瘋子”的身份住進精神病院的時間并不是太久,我體味和觀察到的東西卻是受用終生。正是那段煎熬至靈魂泣血的經(jīng)歷,使我明白:說到底,靈魂屬于“非物質(zhì)”存在,而機器只是無知無覺的“鐵疙瘩”,無論多么高智能的鐵疙瘩機器都不可能對靈魂產(chǎn)生感應(yīng),治愈靈魂疾患,最有效的只能是“人”本身,而且這個“人”必須是個相信靈魂、尊重靈魂,擁有博大深厚且高品質(zhì)的靈魂之人,而且,這個人愿意拿自己的靈魂去溫暖和映照患者的靈魂,以生命關(guān)愛和影響生命(在此,請允許我代表全體瘋子向可敬的精精科醫(yī)生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們乃是靈魂的解剖師和生命的神圣服務(wù)者,應(yīng)該受到整個人類的敬仰和尊重)。綜上所述:頻繁更換醫(yī)生顯然有百弊而無一利。
然而,黃蘑菇卻是個特例。頂在黃蘑菇頭上的那塊薄紗吸引得一位又一位頗具專業(yè)志向的專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由于那塊面紗太過招搖注目,幾乎成了整個醫(yī)院的恥辱性標志:道理明擺著,如果連一塊小小的面紗都對付不了,醫(yī)院還能有何作為呢?連院長本人看到那塊面紗都忍不住感到汗顏。就姑娘的面紗問題,院方專門進行過鄭重其事的會診,甚至邀請外院著名專家參與決策。事情明擺著:女孩自覺自愿地摘下面紗之日,就是治療宣告成功之時,只要女孩的面紗存在,就預(yù)示著治療失敗。面對那塊旗幟般招搖矚目的面紗,沒有哪個大夫不發(fā)怵。可憐的博士年輕氣盛,也不知自己是否手握金鋼鉆,就貿(mào)然攬下了棘手的瓷器活,連醫(yī)院的耗子都充滿同情地望著可憐的傻博士: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倒霉的大夫了,他的失敗旗幟般被眾目睽睽地頂在腦袋上,昭然若揭且有目共睹,那面紗存在一天,失敗的屈辱便籠罩他一天。我暗想:別的醫(yī)生眼睜睜地瞅著他黔驢技窮,會不會把嘴巴笑歪呢?這位傻博士也算煞費苦心,每天查房時都要不厭其煩地反復(fù)夸贊女孩的“勇敢”和“美麗”,進而像新郎官心急火燎地想要揭下新娘的紅蓋頭那樣,期待著“美麗的姑娘”能夠“勇敢地”摘下面紗。然而,任憑他口吐蓮花、十八般技藝盡施,姑娘就是不摘面紗!她像頑皮的孩子一樣樂此不疲地跟博士玩著捉迷藏游戲,查房時她調(diào)皮地掀起面紗飛快地給博士扮個鬼臉,有時還會送去一個惡作劇的飛吻,然后立刻放下面紗,嚴絲合縫地把自己遮蔽起來,可憐的博士越來越失去耐性變得絕望抓狂,查房時他常常呆癡地盯著那幅面紗,半天都不言語。
然而,可是,但,誰都不曾料到,又過了一段時間,很突然地,黃蘑菇自覺自愿地主動摘下面紗,她的“害羞癥”一夜之間宣告痊愈,她本人很快出院,她的主治醫(yī)師,那個博士大夫也隨之從醫(yī)院里消失而去,不見了蹤影。直覺告訴我,一定有什么非同尋常的事情發(fā)生了,然而,所有的醫(yī)生和護士都三緘其口,仿佛他們根本不曾存在過那樣。
黃蘑菇的病是怎么治愈的?博士去了哪里?為什么醫(yī)院對此諱莫如深?這成為埋藏在我心底深處的不解之謎,直至出院以后我才得知真相:博士大夫跳樓自盡了。
“自殺”乃是精神病院的首要勁敵。精神病人有個共同的特點:自殺欲非常強。對他們而言,“自殺”乃是最徹底的解脫。而精神病院的首要職責便是:保護患者的生命安全。為了生命安全,醫(yī)院草木皆兵、步步為營,幾乎無所不盡其極。治療自殺的醫(yī)生自己跳樓自殺,這對醫(yī)院來說是丑聞中的丑聞、恥辱中的恥辱,醫(yī)院自然要封鎖消息。
然而,為了表示對博士大夫的緬懷,我必須說出真相。
博士大夫姓楊名鐘,當時已三十七周歲,由于長著副娃娃臉,看上去依然像個小伙子。楊博士雖學歷不低,收入?yún)s不高,年近不惑連房子都沒能買上,一直住在出租屋里,那套出租屋同時亦兼作他的私人咨詢診所用,為了增加收入,他業(yè)余時間兼做心理治療師。在精神病院工作的大夫收入都不高,遠遠不能跟普通醫(yī)院的醫(yī)生相比。普通醫(yī)院里,檢查費、手術(shù)費外加醫(yī)藥費和紅包好處費,日進斗金宰人不見血,精神病醫(yī)院里,手術(shù)刀根本派不上用場,藥物也是人所共知的幾種,且對用量的限定非常嚴苛,出現(xiàn)量的偏差,其后果不堪設(shè)想。醫(yī)院既沒有核磁共振儀、亦勿需彩超透析機,想要取得比較好的療效,只有一劑妙藥:對病人用“心”?!靶牧Α庇玫剑斤@成效。而“心力”這東西跟藥物截然不同,“藥”拿物質(zhì)材料炮制而成,源源不斷、生生不息,無論多么貴重的物,只要花錢就能買到,“心力”這東西工廠里制造不出來。一個人,不管怎般強壯,心力都極其有限,透支過度就會靈魂衰竭,就像蘋果和橙子,拿榨汁機榨干榨凈,也擠不出幾多汁液來。精神病院的醫(yī)生大多不會讓自己對病人深層投入靈魂和感情,他們懂得“明哲保心”的道理,通常而言,他們只讓藥物和技術(shù)出場跟患者敷衍,自己置身事外只作壁上觀,很少讓自己的“人”涉入其中,只要沒有生命危險,哪怕眼睜睜看著病人在痛苦的煉獄里翻滾掙扎,亦不會輕易動用自己的靈魂資源。
楊鐘博士是精神科大夫里的特例。
自二十五歲踏入精神病醫(yī)院的大門,楊博士就把自己交給了患者,這是一種身不由己的“交出”,就像熱戀者激情難抑地交出自己的心給情人那樣,在別的大夫看來,這種“交出”是“醫(yī)格”和技術(shù)不成熟的表現(xiàn),修煉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即能夠做到“涉水不濕身,引火不燒心”,超然其外、游刃有余,只跟患者玩藥物和技術(shù),自己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即使偶爾不小心卷入,亦會冷著心腸金蟬脫殼、全身而退。楊博士則不。對自己的每個患者他都會傾心傾情、盡力盡心,他的治愈率最高,經(jīng)他治愈的患者復(fù)發(fā)率最低,這在醫(yī)院里盡人皆知。他非常清楚:要讓黃蘑菇姑娘自覺摘下面紗很簡單,只要肯狠著心腸下藥即可。當她頑強地以死相抵,牢牢地戴著那幅面紗時,雖看上去荒謬不堪,但,作為一個“人”,她的生命依然豐沛飽滿,她的“自我”也依然堅定強壯,那襲面紗就是她維護自我的武器。只要不丟掉防御的武器,她就在為自我而戰(zhàn)斗,她就是個鮮活而又生命力豐沛的人。僅僅只想讓她摘除掉面紗,用藥摧毀她的自我,她就會自動交械。當超量的藥物令她變成麻木不仁的泥雕木塑時,她哪里還有羞恥和自尊可言呢?尊嚴喪失凈盡,面紗的存在亦將毫無意義,自然會自動解除。問題是:到了那時候,她就會變成一具僅有肉體存在的傀儡,這對一個鮮活的生命而言,比頭戴面紗還要殘忍。
不過,我親眼目睹到的事實是:許多“聰明”的醫(yī)生都寧愿舍本逐末地走捷徑,以消滅“癥狀”為目的,急功近利地用藥不用心,只在表面做文章。這就仿佛:靈魂的下水道出了問題,醫(yī)生只管把地面的現(xiàn)場清理干凈即完事大吉,他們不會拿出半絲半毫“靈魂自我”去真正給予患者,看上去,患者的癥狀消失了,比如,黃蘑菇自覺摘下那襲令其父母憂心如焚的面紗,但,她軀體里的“人”卻宣告死亡。在保全其靈魂鮮活性的前提下讓她摘下面紗,僅僅依靠藥物則完全無能為力。楊鐘博士不夠“聰明”,他沒有偷懶地直接用藥物攻擊黃蘑菇的表面癥狀,他要忍著失敗和被嘲笑的屈辱,笨拙而又緩慢地修復(fù)她被扭曲的靈魂。黃蘑菇是他成功治愈的最后一例患者,不過,他的治療手段十分獨特。
據(jù)已康復(fù)出院的黃蘑菇講:出事那天下午,楊博士把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苦口婆心地勸導(dǎo)她摘下面紗。那條薄若蟬羽的粉黃色面紗歷經(jīng)幾任大夫仍頑固地籠罩在黃蘑菇的腦袋上,成為當?shù)鼐癫W界的“奇觀”,如何摘下那幅面紗成為頗具挑戰(zhàn)性的學術(shù)課題。在三位前任大夫知難而退的情況下,楊博士主動請纓以后,耗盡心力,把腦細胞耗死數(shù)千枚,亦未能撼動那塊面紗之一角,這給楊博士造成了幾乎致命的挫敗感。也是事后人們方才知曉,接手黃蘑菇時,楊博士的精神已瀕臨崩潰的邊緣。身為大夫,他也是個潛在的高?;颊摺W鳛榫窨拼蠓?,由于不遺余力地對患者投入感情,他雖倍受患者喜愛和家屬的擁戴,在愛情問題上卻屢遭挫折。
事實上,在精神病患者被視為“瘋子”而備受歧視的同時,精神科大夫的處境亦不容樂觀,有些精神科大夫甚至羞于向別人坦承自己的工作。在固有的觀念里,殯儀館、監(jiān)獄以及瘋?cè)嗽海耸堑厍蛏献顬榉讣傻娜齻€地方。楊大夫曾經(jīng)的少數(shù)幾次短暫的戀情,皆因自己的“瘋?cè)嗽骸惫ぷ鞫媸?。人們的潛意識里:在瘋?cè)嗽汗ぷ鞯尼t(yī)生多少都有些“瘋癲”、心理醫(yī)師通常都存在程度不等的“心理疾患”。簡單地講:“進了瘋?cè)嗽旱拈T,都是那號人?!边@話雖失之偏頗,然而,要做一名優(yōu)秀的精神醫(yī)師,其本身的靈魂必須能夠與患者產(chǎn)生高度感應(yīng),這倒是事實,其感應(yīng)度愈準確和強烈,他對疾病的體味和洞察就會愈深刻、對患者的幫助就會愈有效。如果自己的靈魂油鹽不浸、鐵板一塊,萬里無云萬里空,這樣的人肯定成不了優(yōu)秀心理治療師。楊博士能成為患者最擁戴的大夫,恰恰因為他本身存在心理疾病的胚胎和土壤。那胚胎在潛移默化中被慢慢地激活過來,他本人卻不曾清醒地覺察到。由于他對病人太過投入,使他心里沉淀了大量精神毒素,這些從病人情緒里離析出來的毒素日甚一日地戧害著他的靈魂,久而久之,他就把自己變成了十足的“醫(yī)療垃圾桶”。患者們爭相朝桶里拋灑著極富毒害性的精神垃圾,又向他無限度地索取著靈魂的給養(yǎng)。像牛一樣,他“吃”進去的是帶毒的雜草,擠出來的卻是純粹而又甘甜的乳汁,長期的惡性循環(huán),最終導(dǎo)致他“久醫(yī)成病”,一步步地逼近了衰竭和崩潰的邊緣。
在那個烏云密布、天氣陰郁的下午,我相信,楊博士也和病房里的絕大部分患者一樣,對那塊該死的面紗突然感到深惡痛絕,連半秒鐘都不能忍耐。這種突然間對某種已經(jīng)忍耐兩萬年之久的事物再也忍無可忍的情況許多人都曾經(jīng)遭遇過。比如,一個做了二十年優(yōu)秀班主任的老師突然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抓起調(diào)皮搗亂的學生把他惡狠狠地摜出窗外;一個態(tài)度溫和如春風的資深客車司機喪心病狂地把客車突然開往絕壁之下;一個低眉順眼卑躬屈膝三十年的奴才突然膽大包天地抬手劈給主人兩記響亮的耳光,像這樣大逆不道的“逆天反常事件”時有發(fā)生,表面看去違反邏輯,深藏的內(nèi)在隱淵卻順理成章:高強度的長期壓抑和扭曲必然造成瞬間的惡性暴發(fā),就像火山被熾烈的熔巖憋悶太久亦會不可避免地爆發(fā)那樣。多年以來,楊博士點點滴滴地隱忍和抑壓下去的全部毒素,在那一刻硫酸樣凝聚和裱釋在了那幅薄薄的面紗之上。把黃蘑菇叫到自己辦公室的那個陰霾的下午,那幅面紗在他心里已經(jīng)燃燒成了熊熊烈焰,那烈焰噼啪作響獵獵有聲令他血脈賁張。他先是心力交瘁地勸說黃蘑菇,繼而充滿絕望地鼓勵甚至威迫她摘下面紗。他太想成功摘下那幅面紗了,那輕薄柔軟的面紗泰山壓頂般鉗制著他的神經(jīng),令他驟然抵逼忍耐的極限。忍耐的神經(jīng)一條條無聲地崩斷,只剩下最后一根脆弱的蛛絲在絕望的空氣中殘燭般地搖曳著。他認定:自己三十六載人生所承載的全部挫敗都是由那幅面紗造成的,那幅面紗就是他全部屈辱的象征,只要摘下面紗,就會揭開圍獵他的濃重之霧靄,使自己的人生云開日霽、豁然朗晴。那幅面紗又輕又薄,就在其眼前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他輕舉手臂,那座壓得他抬不起頭來的“泰山”就會如同凋枯的樹葉般飄然萎墜。然而,日復(fù)日、夜復(fù)夜,年復(fù)年、月復(fù)月,那片該死的“樹葉”枯而不凋、穩(wěn)若泰山,這太他媽欺負人了!不,他不能再被一片該死的枯樹葉欺壓和嘲弄下去,再也不能了!他的人生必須撥云見日,掀開陽光明媚的新篇章!那團熾黃的火焰還在眼前熊熊燃燒,他相信,如果不能即刻把那團火焰撲滅,自己的人生必將被焚燒成不可救藥的灰燼。想到自己的窘迫和絕望,他嘩然一聲崩塌了全部理性的堡壘,成為怒不可遏的瘋子,不顧一切地趨步上前,一把扯掉那塊他曾經(jīng)千萬次想要消滅掉的仇敵般與他不共戴天的面紗,一不做、二不休,把故意跟他作對幾乎把他逼至絕境的黃蘑菇姑娘摁倒在沙發(fā)上,餓豹般撕開她的上衣、扒下她的褲子,連想也沒想,就把自己充滿仇恨的陽具利刃般直截了當捅進了她的下體,紅了眼的斗牛般瘋狂而又大刀闊斧地沖剌起來。
黃蘑菇姑娘在突如其來的猛烈狙襲之下大聲嚎叫著,那悲壯凜烈的嚎叫聲如同催征的號角,獵獵地激蕩和鼓舞著挫敗已久的博士,博士就像戰(zhàn)場上彪悍的勇士般連續(xù)沖刺幾十個回合不肯停歇,黃蘑菇姑娘震耳欲聾的嚎叫聲由慘烈漸趨歡暢,很快演變成為烈火烹油般痛快淋漓的贊歌。她歡快的贊歌嗎啡樣刺激和麻痹著博士的知覺神經(jīng),使他完全忘記掉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從而由醫(yī)生直截過渡至純粹的雄性動物。當人們聞聲而至時,那醫(yī)患二人還在攪纏作一團難分難解。目睹者都被這駭人聽聞的場面驚呆,由于太過荒誕,連兩個當事人也不完全清楚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伏壓在黃蘑菇身上意猶未盡的博士又過了足足兩分鐘才驚醒過來,椎心刺骨地睜開懵懂昏昧的眼睛好不容易弄明白了眼前的現(xiàn)實,并憑著醫(yī)生的職業(yè)敏感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準確無誤地領(lǐng)悟到整個突發(fā)事件的全部內(nèi)涵以及由此可能引發(fā)的外延。醒悟過來的瞬間,博士像汽笛一樣尖叫著直截了當向幾十米開外的走廊盡頭沖去,當人們愣過神來朝他追去時,他已經(jīng)麻利地攀躍上窗臺,連半秒鐘都不曾遲疑就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追在最前面的那位年輕實習醫(yī)生剛來得及伸出手,他伸出的手還不曾觸及到博士的白大褂,那白大褂已經(jīng)像一只巨大的白蝴蝶一樣飄墜至樓下去了。尾隨其后的人們先是把頭探至窗外驚愕萬狀地觀望,半分鐘后又尖聲嘯叫著向樓下奔去。等大家沖至樓下,博士已無可救藥地魂歸西天,他用巨大無邊的死亡成功抵御和掩蓋了必將面臨的奇恥大辱。由于這恥辱太過凜冽和嚴酷,哪怕被死神的魔爪緊緊攫住,他臉上因恥辱呈現(xiàn)出的羞慚仍不能平復(fù)。他微啟的嘴唇和半睜的雙目似乎在痛心疾首地驚嘆:“我的天啊,這是怎么回事?”
人們正圍著魂斷氣絕的博士發(fā)愣時,黃蘑菇姑娘從樓上尖叫著沖了下來。破天荒地,這是自她入院以來首次主動自覺地當眾揭下面紗,那幅面紗像蝴蝶的羽翅般拖曳在她身后,使她看上去如同駕云騰霧的天使。她沖過來以后,不管不顧地撥開人群,毫不猶豫地趨身向前,先是把那幅她視若性命的面紗認真覆蓋在博士身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跌得破碎不堪的腦袋失聲痛哭起來。那破碎的腦袋明白無誤地昭示著:黃蘑菇抱在懷里的已經(jīng)是一具不折不扣的遺體,黃蘑菇不管!她顧自把博士緊緊地抱在胸前,就像抱著熟睡的嬰兒一般。只可惜,博士大夫已經(jīng)感受不到她懷抱的溫暖了。如若他的靈魂尚且不曾走遠,看到黃蘑菇姑娘那般深情款款、無限留戀地把他殘破的遺體緊抱胸前,他一定會深感欣慰并安然長眠。作為一位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奉獻給患者的大夫,能夠安息在患者的懷抱里,這應(yīng)該是最高的獎賞吧。
就是從那刻起,黃蘑菇完全恢復(fù)正常,再也不曾披戴過面紗,并很快被其父母接出醫(yī)院。黃蘑菇告訴我:她出院以后又過了好一段時間,博士大夫才被火化,此前他始終躺在殯儀館的停尸房里,等待著從遠方趕來的家人與院方交涉有關(guān)他死亡的諸般事宜。黃蘑菇未曾出院就打探到了博士的下落,正因如此她才刻不容緩地以咬舌自殺相脅迫,要求即刻出院,并言之鑿鑿地向院方坦承:是她自己主動脫衣勾引博士,博士被逼無奈才屈身就范的,直白地講:是她使用暴力性侵了博士,博士乃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作為男人和主治醫(yī)師,博士知道自己渾身是嘴也講不清楚,只好選擇了決絕的沉默并以生命作為最后的擔當。
由于她屢惹風波,醫(yī)院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她這個災(zāi)星般的累贅,順水推舟地就像扔掉一塊火紅的烙鐵那樣把她丟出了醫(yī)院。事關(guān)風化,她的家人礙于臉面和女兒的聲譽也不便追究什么,息事寧人地同意接她出院。出院那天,她不顧家人勸阻,連家門都不曾邁進,直截了當去殯儀館尋找博士大夫,然后,像博士的妻子那樣陪伴在其身邊,直至博士的遺體被推進焚尸爐的最后一分鐘都不曾離開半步。在她強烈執(zhí)意的請求之下,那塊柔軟曼妙的粉黃色面紗最終作了博士大夫的裹尸布,像女人的懷抱那樣溫暖而又柔情地包裹在他殘破的面部,和他的遺體一起化作灰燼,成為他生命里永不離棄的呵護和撫慰。
我再次見到黃蘑菇姑娘是在兩年以后,那時她已做了街頭擺攤賣襪子的小販,我費了許多周折才找到她。那時,我正一腔熱血地要做“心理治療師”,整天像個特務(wù)那樣,對自己曾經(jīng)的瘋?cè)嗽翰∮褌円粋€個明查暗訪、跟蹤追擊,希望從這些活鮮鮮的“案例”中汲取心理治療的精髓,并幻想著自己成為治療靈魂的“名醫(yī)”。遺憾的是:許多病人出院以后就銷聲匿跡了,又而且,她們住院時不少人用的是假名,出院以后,家人一般都把她們視作“家丑”,搬離原本熟悉的環(huán)境,悄沒聲息地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能找到黃蘑菇是個奇跡。她的生意不錯、氣色也不錯,不過,她始終沒有嫁人,而且聲言此生不打算出嫁。
“博士死了,我嫁誰呢?”
我詢問她不嫁的緣由時,她睜大眼睛反問,仿佛我是個不可理喻的白癡?!澳闶鞘裁磿r候開始愛上博士大夫的?”我問。
她笑了,邀我閑時到她家做客。她獨居在一套四十來平米的小房子里,很愿意跟我聊聊自己的“瘋?cè)嗽簯偾椤薄?jù)她坦言,她在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里第一眼看到博士就愛上了他。在醫(yī)院里她是個被大夫們拋棄的患者,而且是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拋棄,就像沒人肯要的皮球那樣,她從一個大夫那里,被踢到另一個大夫那里,踢來拋去,沒有哪個大夫愿意再作她的主治醫(yī)生接管她。在封閉病房里,每個患者都有自己的主治大夫,患者們就像無父無母的孤兒,所屬的主治大夫就是其“認養(yǎng)者”,別的患者都有大夫“認養(yǎng)”,只有她黃蘑菇被拋來踢去,誰都不曾想到,這給她造成了怎般深不可測的傷害。
“我連一棵樹都不如?。∧窃豪锏臉涠加腥苏J養(yǎng),我卻是個沒人要的垃圾!我每次看到那些掛著牌子的樹都會忍不住痛哭?!?/p>
黃蘑菇的話使我想起了精神病院的那些樹,樹身上掛著“某某認養(yǎng)”的小鐵牌。認養(yǎng)者負責給自己的樹修枝打杈、消滅寄生蟲,如果樹生了病,還要給它掛點滴輸液,被認養(yǎng)的樹像孩子一樣幸福地微笑著開花結(jié)果。每每看到那些掛著認養(yǎng)牌的樹我就會在心里默唱:“有媽的孩子是塊寶?!睒淠疽残枰獘寢尩奶蹛?,那認養(yǎng)者就是樹媽媽。很遺憾,這世界上有許多人包括做媽媽的都不知道“媽媽”是什么意思,卻想當然地認為“瘋子”就是“傻子”,無論對其態(tài)度怎般惡劣,他們都不會有感知,事實上,“瘋子”超常地敏感,跟傻子迥然不同,哪怕一縷微風般的人情冷暖和世態(tài)炎涼瘋子都能準確體察。為了掩飾被拋棄的屈辱和痛苦,黃蘑菇只好把自己更深地躲藏在面紗后面,就像耗子鉆進深深的洞穴里那般,那個面紗就是她藏身的地洞。從小到大,她從來不曾肯定和接受過自己,表面上,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外貌,實質(zhì)上,她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自己作為女性存在的最私密的陰部。
“你不覺得那個東西很丑陋嗎?”黃蘑菇問我。她說的“那個東西”是指女陰,不過,真正驚到我的是她屋里赫然觸目的男人陽具造型。她把那些澎湃昂揚的塑膠阿物掛在墻上作裝飾,實在比掛一件牛頭馬面的骷髏還要時尚前衛(wèi)酷,令我不敢直視。
在她看來,女性的陰部是世界上最丑陋、最惡心和最骯臟的造物,她不能原諒上帝把女人的性器造得那般不堪入目,令她不堪忍受的還有每月必至的例假,這使她對女陰更加惡心到嘔吐。每個月來例假的那幾天,她都會尋找各種借口躲起來,不跟任何人尤其是男人近距離接觸,以免遭人嫌惡。她感覺那時的自己比豬玀還要骯臟,只要靠近半步,男人就會嗅到自己身上令人掩鼻的血腥氣味。她處過的幾任男友,不曾有一個目睹過她的裸體。不是她嚴守貞操,而是她恥于暴露自己的私處。那私處的存在對她而言就是個永不彌合的傷痕。她認定,那是上帝烙在女人生命里與生俱來的“天殤”,每個女人都是帶著“傷痕”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每月的例假就是由那傷口里流淌而出的鮮血。天真未鑿的孩童時代女人不知曉那傷痛的存在,一旦意識到自己是女人,女人就會痛心而又不可遏阻地開始“流血”了。那血自她生命的最深處流淌出來,這世界上沒有任何靈藥可以彌愈女人的“天殤”:
“女人帶傷而來、又攜傷而去,在最好的年華里,始終無可救藥地血流如注,這就是生而為女人的宿命,沒有任何女人能躲得過這樣傷痛的流血宿命。你不這樣認為嗎?”
面對她的問話,我無言以對。
黃蘑菇姑娘還在娘肚里的時候,爹媽都認定她是個生著小雞雞的男孩,醫(yī)院的B超也證明她是男孩,她的父母在她還未曾降生以前就欣喜若狂地大肆慶祝,不曾料到,她如期而至地爬出娘肚子的時候,身上卻沒有那個提前預(yù)告的“小雞雞”,而是帶著一條勿可置疑的“傷痕”來到了世界。父母無法掩飾失望和沮喪,為了保住顏面,他們對外謊稱生下的是個男娃,請朋友們吃滿月酒時,她被緊緊地裹在襁褓里,以掩飾她身上那道見不得人的“女孩傷痕”。之后父母帶著她很快搬家,又陸續(xù)生下五個女孩,加上姐姐和她,剛好湊成“七仙女”。不過,她父母對自己創(chuàng)造的“七仙女奇跡”甚為沮喪,他們想葫蘆娃想瘋了,她自小就被父母依照自己的意愿裝扮成男孩:留男孩發(fā)型、穿男孩衣服,玩手槍之類的男孩玩具,鄰居們都很自然地誤把她當作男孩,她也深信自己是男孩。但她疑惑不解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切都和別的男孩相同,唯獨缺少男孩那個小雞雞。她羨慕死了男孩的小雞雞,只要逮著機會,就會拿小手去撫摸男孩的雞雞,她無數(shù)次幻想著,早晨醒來睜開眼一瞅,身上長出個男孩的小雞!直至十六歲迎來自己的初潮,她才不得不死心踏地地相信,自己是個女人。她恨死了那道標示女人性別特征的“傷痕”,感覺它丑陋到惡心。她眼睜睜地瞅著那道“傷痕”愈長愈猙獰可怖,先是無緣無故地淌血,后又生出打著卷卷、盤著旋渦 的亂蓬蓬的雜草,感覺它丑陋和不體面到無可容忍,永世永生不可見人。好端端的女人,怎么會生出這般丑陋的疤痕來呢?她不能理解造物者的險惡用心,同時又感到憤憤不平:慢慢歲月的演繹使人體的各個器官都進化得幾臻完美,偏偏這最女人的地方絲毫都不長進,還像原初那般雜草叢生、混沌荒蠻。相比之下,男人那個東西就要漂亮許多,可以驕傲而又堂而皇之地昭示于人。她喜歡男人那個陽物,喜歡到崇拜和嫉妒,愈崇拜男人的陽物,她愈不能接受自己的私處。
住進精神病院以前,黃蘑菇姑娘偷偷進行過各種處心積慮的“私處美容”。她想,既然那道“傷痕”不能彌愈,索性因勢利導(dǎo)地把它妝扮成美麗的花朵,那樣就可以坦然面對男人了。她花費昂貴的價錢買來一種叫作“櫻桃嫩紅精華素”的東西,聽從美容院老板的囑托,不厭其煩地連續(xù)使用,希望那個地方變得像花朵般“天然嫩紅、柔潤美麗”。然而,她用了無數(shù)瓶精花毒,那地方似乎更加地丑陋猙獰了。后來,當她知曉非洲女孩為了美化那個地方,居然在陰唇上打眼佩戴珠寶飾物時,又看到了希望之曙光。心想,自己如果也能在下體鑲綴上金碧輝煌的首飾,陰部就不會再那般丑陋了。然而,走遍美體醫(yī)院,卻找不到哪位大夫肯替她做那種“荒謬透頂?shù)氖中g(shù)”。于是,那道丑陋的“傷痕”便始終丑陋著。她不斷地戀愛,又不斷地分手,內(nèi)心愈愛慕男人,愈不敢在男人面前暴露自己丑陋的“傷痕”,在她看來:讓自己傾心愛慕的男人目睹自己爛瘡疤般丑陋的私處,就會徹底毀壞自己的女人形象,哪怕是死,她也沒有勇氣對心愛的男人袒露自己。
她雖做過大大小小許多次整容手術(shù),事實上,那對她而言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枉然,她真正想整容的是下體的陰部:“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再怎么整來整去,那個地方都不可能變得玫瑰花一般美麗。”愈絕望,她愈羨慕男人那個物件,她常常在網(wǎng)上搜索男人那個陽物來反復(fù)觀賞研究,愈瞅愈感覺賞心悅目,愈看愈羨慕嫉妒恨。在她看來,男人那玩藝兒特別的漂亮可愛,像報曉的公雞般氣宇軒昂、威武雄壯。這世界上她第一崇拜的就是男人的陽物,除了掛在墻上她最愛的那件,在她的閨房里,還放著許多件各種模擬陽具造型,都是她最喜歡的收藏。
“爸媽發(fā)現(xiàn)我的收藏品以后憤怒到捶胸頓足,以為我墮落至不可救藥,恨不得一棍子把我打死,認定我傷風敗俗、放浪形骸??墒?,你相信不相信:直至被博士大夫發(fā)瘋地裹在身下,我尚且是個貨真價實的原裝女兒身。如若說謊,天打雷劈,博士如果活著,可以為我作證?!?/p>
不用博士作證,我完全相信。
由于拒不接受自己的身體,她亦沒有辦法真正接受男人。每當傾心愛慕的男人要靠近她時,她就會下意識地退縮。男人最終都會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越逼近她,她就會越躲避,她給自己設(shè)定了一條無形的界線,畫地為牢地死死把自己圈定在里面,沒有哪個男人真正闖過那條線。剛開始戀愛時一切正常,只要進入實質(zhì)性階段,距離她愈近,就會愈發(fā)現(xiàn)她的排拒和躲避,每個試圖得到她的男人最終都會氣餒地調(diào)頭,無可奈何地棄她而去,她卻因男人的棄絕而更加地自我否定和退縮。實際上,接近過她的男人沒有一個知道:她之所以躲避和退縮,乃是因為她的膽怯和心虛:
“我從來不敢相信男人會完全喜歡我。丑陋和惡心到那種樣子,男人怎么可能會喜歡呢?”她指的仍然是陰部:“幸虧女人看不到自己那個地方,除非借助鏡子。我堅決不讓自己看到自己,以免自我嫌惡?!彼寡?。
由于認定自己的下體丑陋到觸目驚心從而不可示人,她不相信男人在親眼目睹過她下體那與生俱來、終世永生不可彌愈的丑陋“瘡疤”以后還會喜歡她。她愈愛某個男人,就會愈對他躲避和退縮得變本加厲,她幾乎用美容醫(yī)院的手術(shù)刀把自己全身上下除那個部位之外的任何地方都重新翻修過一遍,還是沒有力量讓自己迎著男人坦露出自己的瘡疤。曾經(jīng)有段時間,她甚至考慮做變性手術(shù),并幻想著自己驕傲地擁有一枚昂首挺胸的陽具,最終因高昂的手術(shù)費用而卻步。絕望之下,她選擇了徹底的退縮:直截了當拿一幅床單大的面紗把自己像蘑菇樣兜頭蓋腦遮蔽起來,并對自己發(fā)誓至死都不摘下那塊面紗。
她從來不曾意識到過:躲避和退縮其實是變相的“勾引”,“退卻”的深層動機是希望男人對她鍥而不舍地“進攻”。然而,面對她的退卻,沒有哪個男人把“進攻”進行到底,他們無一例外地選擇了“放棄”。自我否定和自我放棄、被否定和被放棄,這才是她最根深蒂固的病源。在醫(yī)院里被一個又一個醫(yī)生“放棄”,像皮球那樣被踢來踢去的時候,亦是她絕望和自棄到病入膏肓的時候。博士大夫冒著種種壓力,在這個時候自告奮勇地主動接納她,使她在“被棄”和“自棄”的沉淪中看到了第一縷希望的曙光,她對博士心生好感、一見鐘情,當然不足為奇。然而,像既往那樣,她對男人愈愛,便愈躲避,她無力打破這個長期形成的惡性模式。直覺告訴她:只有自己頑固不化地頭頂面紗,博士大夫才會對她不棄不離,她摘下面紗之時,就是博士對她放手之日。為了留住心愛的男人,她寧愿把那塊面紗戴至地老天荒。
當博士大夫決絕而又義無反顧地扯下她的面紗,不容商量地把自己的陽具旗幟般穩(wěn)固地插進她女性的“天殤”之時,她的整個生命都被這個男人瞬息之間徹底占領(lǐng)。就在那時那刻,她終于接受了自己作為女人的事實存在,博士拿自己的生命治愈了她,她的生命里也只承載得下博士這一個男人。如同千年的鐵樹,她終生只綻放過一次女人花,這一生只有一次的女人花只盛開給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這個男人沒有放棄她,他拿自己的生命作武器對她進行了最徹底的進攻,瞬間的進攻完成的卻是永恒的占領(lǐng)。黃蘑菇身著雪白的婚紗參加了博士的葬禮,并從內(nèi)心深處把那場葬禮當作了自己和博士的婚禮,她是博士大夫永遠的新娘。
楊佳音住在名叫“十九所”的精神病院里。出院以后,我第一時間就去看望了他。見到楊佳音的剎那,被記憶屏蔽已久的往事被瞬間激活,我逆流而上,仿佛墜回到時間的深淵往昔處。
“時間是什么?”我始終想不明白。
在我的想象里,時間有時候如摩天樓那般高大魁梧,有時又像死海樣深邃無底,我最大的本領(lǐng)就是能把時間像繩子一樣先纏成韭菜那樣的細捆,再截成一根根火柴棒,然后結(jié)結(jié)實實地裝進火柴盒里,需要的時候就點燃一根,把空間燒出個大窟窿。人是什么?火柴棒在時間和空間的交匯點上燃燒出的一豆微光。當然,這是我的看法。我此刻抽出來的,是許久以前的一根火柴棒,那時我還不是瘋子,這確定無疑。每個瘋子的發(fā)瘋都有一件標志性事件,我的瘋狂是由一則短信引發(fā)的。這則短信就像分水嶺一樣,把我的人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部分。
“劉老師好,剛剛看完您的大作《死神之吻》,非常震撼。我有個十二萬分唐突的請求,想讓您要我一回。我沒有任何功利動機,就是純粹想和您做愛。如若說謊,天打雷劈。我雖不年輕貌美,但目前為止尚非爛女。我有自知之明,亦不會無理糾纏,只求您和我做一次愛,我就可以得到上帝的拯救了?!?/p>
這則我發(fā)給畫家劉培元的手機短信是我走向瘋?cè)嗽旱拈_端,不過,直到走出瘋?cè)嗽阂院?,這段記憶才重新恢復(fù)清晰。身囚瘋?cè)嗽旱募逯舐裏踔校仪О俅蔚鼐捉肋@則短信,那每個字都刀尖般錐扎在我的靈魂上,剔骨鉆髓、如火熾烤,但我始終稀里糊涂。那時我還不是瘋子,只著了魔般地想要打碎自己。
打碎女人的最強有力武器是什么?男人。
打碎女人的最佳戰(zhàn)場在哪里?床!
那時候,我著了魔般地相信:只有被男人打碎,自己才能活下去,否則就會心痛致死。具體地說:必須打碎天真虛幻的“愛情神話”,敢于在沒有愛和情的情況下無中生有地跟男人上床“做愛”,一個女人才能在這個世界上厚顏無恥地活下去,否則就得死。這就仿佛:大熊貓必須學會吃別的東西,否則就會因竹子的滅絕而滅絕。既然“愛”和“情”已成為最荒謬的迂腐,就必須學會拿“欲望”當糧食來喂養(yǎng)自己,才能得以茍且延命。劉培元是男人,是我圈定的第一個向自己狙擊的“武器”,或者叫“殺手”和“毒藥”。我必須打碎自己,讓自己和這個整體碎裂的世界同頻共振,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碎擊碎”的免疫療法。然而,我的這個決絕而又荒謬的自救行為失敗了。絕望之下,我被迫求助于心理治療師。
“世界上可有什么東西是完整和囫圇的嗎?”這是我給自己的心理治療師提出的問題。在我的意念里,意義是碎裂的,關(guān)系是碎裂的,天空、大地以及床和世界也都是碎裂的,心不可能不碎裂。“葡萄酒里怎么可以含有雜質(zhì)呢?這世界上可有什么東西絕對不含毒嗎?”這是我的又一個質(zhì)疑。我堅信,每一瓶酒,哪怕全世界最名貴的酒包括傲居首位的“BACARDI”里都含有雜質(zhì),我還堅信,所有的雜質(zhì)都是類若砒霜的毒素。“怎么才能過濾掉美酒里的雜質(zhì)和毒素,得到一瓶絕對純粹的美酒呢?”面對這個簡單至極的問題,親愛的帥哥大夫無言以對,且認定我罹患“恐毒癥”,需要住進精神病院做深入細致的長期治療,直至這個怪誕到匪夷所思的問題像毒蛇一樣從我的腦袋里消失為止。他堅信,酒里沒有毒,是我的腦袋感染了電腦黑客一樣的病毒程序,如果不能及時有效地剿殺和拆解這陰險的靈魂病毒,我面臨的必將是瘋狂的命運。
住進醫(yī)院以前,我長期接受心理醫(yī)師的“抗毒脫敏治療”,效果甚微。在我的意念里,沒有什么事物不含毒:情感和關(guān)系,愛意和信任、親情和血緣,無一不被毒素浸污漬染,包括空氣和目光都未能幸免。我在國外定居的叔父為了增強孩子的肌體免疫力,特地把孩子帶回中國生活幾個月作為送給孩子的健康儲備源,他認定:經(jīng)過幾個月潛移默化的毒素濡染,孩子的身體此生都將百毒不浸,面對最兇險的瘟疫都會安然無恙。這給了我天才的靈感,促使我下決心發(fā)出了那則致命而又瘋狂的訊息,企圖借用男人的身體來戧毒自己的靈魂,從而使自己的靈魂具備必要和基本的抗毒功能。
我認定,靈魂的戧毒是從“床”開始的,我的心理治療師不同意該看法。我反問他:現(xiàn)如今這個時代,誰還能守得住一張床呢?大家崇尚的只是“Open relationship!”——破碎得四處漏風的“開關(guān)系”!在時尚前衛(wèi)酷的“開關(guān)系”里,只有碎片!碎片!和碎片。在我的眼睛里,一切的存在都以“碎片化”的方式而呈現(xiàn),我找不到“完整”、“囫圇”和“合一”,連我家的床單在我眼里也殘酷地呈現(xiàn)為碎片狀。需說明:我的床上用品自國外帶回,上面織繡著仿畢加索的后現(xiàn)代拼貼圖,我睡在黑夜的后現(xiàn)代碎片上,連做出的夢都支離破碎,這是我被送進瘋?cè)嗽旱牡诙€依據(jù):“思維破裂癥”。
簡單地講:我被定義為“瘋子”的主要病因有兩個:恐毒癥和思維破裂癥。追根溯源,我的“恐毒癥”由我老公引發(fā)而出。事情本身俗不可耐:我老公把我們的臥室對我最信任的閨蜜“OPEN”開來,慷慨大方地邀請她分享我們的豪華婚床,包括我從國外帶回的后現(xiàn)代拼圖床單,事情發(fā)生三年以后我才偶然察覺。換言之:在整整三年的時間里,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我很榮幸地和我親愛的閨蜜共同分享我老公和我們時尚前衛(wèi)酷的婚床。這就仿佛:在我每日必飲的私家釀造葡萄酒里摻兌了砒霜那般。知曉事情真相以后我分析,“砒霜”的存在已是在劫難逃的事實,最明智的策略不是剔除,而是消化。我的具體做法是:像注射抗病毒疫苗那樣在自己的靈魂里“灌毒”,從而增加靈魂免疫力。
如上所述,我選擇自我免疫的第一劑“毒藥疫苗”是劉培元這個男人。劉培元的“毒性”基本相當于“砒霜”,可以一劍封喉。我的道理是,既然要往靈魂里摻毒就從劇毒著手。當然,我清楚地曉得,能不能拿下劉培元這個堡壘另當別論,劉培元在我們這個魚龍混雜的“藝術(shù)圈子”里是個不可多得的極品男人,正因如此,我才把他圈定為轟炸自己的首選“毒藥”,既然打定主意要碎,就要先碎在一個極品男人手里,這樣才對得起自己。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邏輯。那時我還不是瘋子,雖然我的行為超級瘋癲。這個世界已經(jīng)瘋掉,作為女人,自己必須像與狼共舞那樣與瘋掉的世界沆瀣一氣,否則就得心碎而死!
信息發(fā)出以后,我的手機頑固而又堅硬地沉默著:自己年過而立,不青春亦不貌美,恬不知恥地主動向男人自薦枕席,即使說不上悲壯慘烈,亦算大義凜然,如若被劉培元大義凜然地拒絕,將情何以堪?突然的某個瞬間,難堪和羞赧會像千百萬只毒蜂飛旋而至,緊緊地裹挾著我,使我虛汗淋漓如遭雷擊。但,我頑強地抵制著潮水般洶涌的羞愧飚襲,強令自己咬牙切齒地把這離經(jīng)叛道的無恥堅持到底,并拿出“死不要臉證”給自己加持。那是好幾年以前了,我在上海一條狹窄的巷子里看到個專門兜售證書的小店,那出售的證書千奇百怪,其中一款叫作“死不要臉證”,我感覺好玩,隨手買了一本,并在上面正經(jīng)八般地填寫上自己的名字、粘貼上自己的照片,還請店主認認真真加蓋上壓模鋼印。不曾想,這個“死不要臉證”此刻居然派上了最恰如其分的用場。我反復(fù)端詳著上面燙金的“死不要臉”幾個大字,自嘲地想:自己相當?shù)馗挥羞h見卓識,數(shù)年以前就在冥冥之中預(yù)感到將要墮落至死不要臉之境地,提前給自己頒發(fā)了“國際死不要臉證”。然而,等待和堅持到第三天,我那“死不要臉”的意志還是徹底坍塌,虛汗淋漓地再次給劉培元發(fā)送信息道:“劉老師,我因遭遇椎心刺骨的創(chuàng)痛,打算從此刻開始作個死不要臉的爛女人。老天作證,我活到今時今日,此前基本尚算品行端肅的良家婦女。既然決定碎爛,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先碎在自己最敬重的極品男人之手,權(quán)作給自己的舊我舉行個葬禮,于是發(fā)送那則死不要臉的信息給您。我原本就預(yù)料到您會拒絕,但絲毫都不后悔。只有確鑿無疑地被您拒絕,我才會死心絕念地碎裂,也算自己給自己個交待。請您原諒我的荒謬和冒昧?!?/p>
劉培元的回復(fù)即刻傳了過來:“千萬不要傷害自己!”看著手機屏幕上寥寥的幾個漢字,我禁不住嚎啕大哭。邊哭邊想:既然被拒絕,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必須找男人打碎自己,否則會死。仿佛是,我的心被猝然而至的子彈擊中,靈魂因遭受重創(chuàng)在汩汩地淌血。又仿佛是,我突遭毒蛇嚙咬,那毒液正在全身漫延,必須盡快給體內(nèi)注射抗毒血清。我堅信靈魂會淌血,靈魂失血過多亦會使人致死,“找男人打碎自己”成為生死攸關(guān)的急救措施。事實證明:一個年將不惑的已婚女人,不年輕亦不貌美,要找個像樣的男人上床并非易事。就技術(shù)細節(jié)而言,怎般勾搭男人對我亦相當?shù)丶?。但是此刻,我必須笨拙而又無恥地繼續(xù)勾搭男人。
我把自己認識的、自認為存在上床可能的男人過濾了二十遍,圈定住了那個名叫“宋劍遇”的男人,并堅韌不拔地鼓勵自己:要愈挫愈勇、屢敗屢戰(zhàn),直至把自己打碎為止。跟劉培元不同,我對宋劍遇并非全無把握,倒也不是說我鐘情于他,亦或和他曾經(jīng)暖昧。原因很簡單,宋劍遇曾試圖勾搭我上床,被我很堅決很義正辭言地拒絕了。我的拒絕不是因為他不夠分量,恰恰相反,作為男人他相當?shù)亍胺至俊保菏愕馁Y深大帥哥和知名大畫家,遠近聞名的“藝術(shù)大師”。然而,我很清高、很傲慢、很強硬、很憤怒地拒絕了他。那時我堅信并且認定:男人和女人上床的唯一動因是,而且只能是:愛情。我清楚地明白,大畫家宋劍遇對我不存在愛意,他只是“魚翅燕窩”吃得膩煩,一時興起想要換換口味而已。對宋劍遇而言,世界的存在仿佛一道自助大餐,女人則是他的人生自助餐臺上味道各異的點心,他高興往盤子里拿什么便拿什么,當然,以他的實力和名望而論,他相信自己可以信手拈來隨心所欲,事實也確實如此:他身邊環(huán)肥燕瘦嫣紅姹紫。然而可是但:我不愿作他餐桌上的一道小菜,非常堅決而又憤怒地拒絕了他,當然,這是許久以前的往事舊賬。此刻,我的想法已改變:撇開愛情去“交媾”,把“靈”與“肉”小蔥拌豆腐般清晰明確地區(qū)分開來,讓它們井水河水兩不犯,成為生存之必需,否則就會哀傷而死!
我不想死。不愿死。亦不甘心死。我要活著。
在被自己最敬重的男人劉培元大義凜然地拒絕以后,我想到了自己最不愿接受但卻最具上床可能的男人:宋劍遇。終于,我記起來了:宋劍遇是個自封為“大師”的畫家。就是他把我和楊佳音那孩子最終逼進了瘋?cè)嗽骸U堄涀 八蝿τ觥边@個名字吧,關(guān)于他的話題還將繼續(xù)向縱深處拓展。
我清楚地知道,對于自己的拒絕宋劍遇耿耿于懷,始終在等待我“幡然回悟,負荊請罪”。他宋某人在女性的戰(zhàn)場上披荊斬棘所向無敵,怎么甘心吃我這無名小輩的閉門羹呢?順水推舟將計就計,滿足他被嚴重損傷的虛榮,也算是互惠互利的雙贏之策吧。
我不想死。我要活著。
帶著歇斯底里的決絕和求生欲,我直裸裸地給宋劍遇發(fā)送了預(yù)示交械投降的訊息:“宋大師,我想請您品咖啡,請問便否?”
這是自憤怒而又堅決地拒絕宋劍遇以后,我頭一次主動搭訕他。這主動“邀約”的姿態(tài)本身所代表的意蘊宋劍遇心知肚明,半分鐘以后,回復(fù)迅速準確地傳遞至我的手機屏幕:“到我的畫室來吧!”
看來宋劍遇就是宋劍遇。
有戲。
我洗了把臉,很認真地在臉上涂了層令我惡心透頂?shù)恼谏w霜,在那層白蒙蒙的化學物品遮蓋下,如同婊子第一次接客那樣,我依照宋劍遇發(fā)來的地址悲壯地前往,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又步履篤定,仿佛赴湯蹈火。
精神病院的候診大廳還像往常那樣人滿為患?!隘傋觽儭币惨廊桓髯烁鲬B(tài)、千奇百怪,我看到:一個嬌俏水嫩的姑娘,風擺楊柳那樣大幅度地左右搖曳著自己的腦袋,把腦袋搖擺得如同鄉(xiāng)間貨郎的撥浪鼓,旁邊有人悄聲說,這姑娘患的是“舞蹈癥”。比起舞蹈癥女孩來,另一個女患者更加驚世駭俗地“前衛(wèi)”,她不斷哭喊著撩起身上的連衣裙,欲意把它脫掉并當眾裸出自己的胴體,身邊那個看似她老公的男人惱恨地拿手死死摁壓著她的裙子,堅決而又暴粗地阻止著她一意孤行的脫衣行為,脫衣女又哭又喊,我聽不清她哭喊的具體內(nèi)容,只聽到“骯臟”兩個字頻繁地重復(fù)出現(xiàn),我懷著濃厚的興趣走近去,很耐心地側(cè)耳細聽:女患者好像在抱怨自己的裙子太過骯臟,她半刻也不能容忍那骯臟,因而必須馬上即刻把它當眾脫掉,展覽出自己冰清玉潔之裸體。她的行為雖荒謬,我對她卻充滿了無限的理解和同情,心想:自己也是因著“骯臟”的緣故來看心理醫(yī)生的,是不是,再發(fā)展下去,也會像她這樣,要當眾脫掉衣裙,勇敢地在大庭廣眾之下裸而袒之呢?我又仔細打量脫衣女,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衣裙半塵不染,那么,她所謂的“骯臟”緣何而起?我極欲走近去,和她詳細交流有關(guān)“骯臟”這個我們共同關(guān)注的問題。我相信,素未平生的我們也許可以達成某種共識,進而像尋找到知音好友那樣暢所欲言,把鯁在胸中的塊壘一吐為快。然而,當我企圖磨蹭過去靠近她坐下時,保安手持警棒奔過來連聲責令:“離她遠些!不要靠近!” 我這才注意到,精神病院的保安比別處都多,候診大廳隨處可見,也難怪:來此就診的都可能是具有攻擊性的“危險動物”,必須時時防范。想到自己也可能發(fā)展成為警棒驅(qū)逐之下的“危險動物”,我恐慌地匆忙越過候診大廳,向心理治療室急步走去。心想:萬幸啊萬幸,自己暫且不曾淪落為“危險動物”。
像此前那樣,先去收費處交上“289元”心理治療費,然后被工作人員帶至咨詢室等候。咨詢室還是原來的擺設(shè):一只茶幾兩把椅子,外加一個長條沙發(fā)兩束花,簡約大方、清爽明靜。后來我才知道,那長條沙發(fā)是給患者做催眠用的。進入催眠狀態(tài)后,患者就會像打開自己最私密的日記那樣,把深深隱匿的潛意識心跡剖白出來,講述給醫(yī)生聽。簡單地說:催眠就是“靈魂手術(shù)”。那長條沙發(fā)就是靈魂的“手術(shù)臺”,只要能讓患者躺在上面進入催眠狀態(tài),醫(yī)生就可以拿無形的手術(shù)刀把他的靈魂開腸破肚,探察個條分縷析,并把靈魂上郁結(jié)的腫瘤摘而除之。此后漫長的心理治療過程中,親愛的帥哥大夫多次企圖催眠我,在我高度警覺的抵制之下,都狼狽地宣告了失敗。我的靈魂堅決不接受催眠。不過此刻,我距離那條催眠沙發(fā)還非常遙遠。
在椅子上坐定后,我再次產(chǎn)生了強烈的荒謬感:自這個房間出走以后,我就沒打算再進來,臨離開時還惡意地挖苦了大夫幾句,心說:什么心理治療?只是像聊天那樣說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閑話而已,想聊天還不容易?何苦要花費了銀子,正經(jīng)八百地掐著鐘點找個身穿白大褂的陌生人瞎聊呢?所謂“心理治療”,簡直是玩笑,既不量血壓、也不把脈搏,這屋里甚至連最簡單的體溫計和處方箋都沒有,哪里像醫(yī)病的地方?不過,我轉(zhuǎn)念又想:量血壓和測體溫,那都是普通醫(yī)院的“身體醫(yī)生”所進行的工作,自己現(xiàn)在要看的是“靈魂醫(yī)生”。“靈魂”這東西是個無形的“影子”,沒有血壓,更不存在體溫和脈搏。在我這么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劉大夫推門走了進來。
他這次沒有直接在椅子上坐下,而是順手脫掉白大褂,把它掛在靠墻豎立的衣架上,然后才在我對面的那把椅子上坐定。我把他從頭打量到腳,再從腳打量至頭,愈打量愈疑惑:面前的男人身著深藍運動裝,腳上是一塵不染的白色運動鞋,英俊帥氣、可親可愛,怎么看都不像“醫(yī)生”,然而,所謂的“心理治療”還是在事先預(yù)約的十點鐘準時開始了。
“最近感覺好不好?”劉大夫微笑著問道。
我心想:廢話!感覺好我花錢來找你干嘛?不過,說出口的卻是:“還可以吧,就是感覺骯臟。骯臟得要死。除了骯臟以外倒也沒什么特別不好的感覺。”說完,我的面頰熱辣辣地發(fā)起燒來,覺得自己說出的話既蠢且傻、不著邊際。劉大夫十分善解人意地笑笑,似乎對我所說的話絲毫都不驚奇,然后才認真地輕聲問道:
“能不能說說看,怎么個骯臟法?”
說到“骯臟”兩個字,我突然醍醐灌頂般地感覺到,哪怕整個世界都是臟骯的,這間與世隔絕的咨詢室卻干干凈凈、特立獨在。咨詢室外面的牌子上醒目地標寫著“保密”兩個字?!氨C堋笔亲稍兪业氖滓瓌t,這一原則的貫徹比“保密局”還要徹底和完全。“保密局”面對的是真實的存在,這間屋里上演的劇目本身就建立在“虛擬”的基礎(chǔ)之上。比如此刻:我真實地坐在劉大夫面前,劉大夫卻不知道我是誰,而且很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原因很簡單:自己此刻不是“楊靜平”,而是一個名叫“陳浮萍”的陌生人。自從雙腳踏進精神病院的大門,我就沒敢把自己的名字“楊靜平”說出口來過,為了防止在醫(yī)院遭遇熟人,我還在臉上罩了個大大的墨鏡,直至走進咨詢室內(nèi)里并把門關(guān)牢鎖嚴,我才敢摘下面具般的墨鏡。墨鏡遮蓋的是我的臉,“陳浮萍”這個臨時炮制的假名覆蓋的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真實身份。簡單地說:坐在咨詢師面前的“我”不是“我”。之后許久我才知道:走進咨詢室的患者鮮少使用真名實姓,“虛擬之假”自最初的開始已被設(shè)定,不保密都不可能。
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并不存在的別人。這相當?shù)卦幾H。
想到自己此刻是并不存在的“陳浮萍”,“陳浮萍”在這間咨詢室里發(fā)生的所有言行都與作為“楊靜平”的“我”無關(guān),我立刻松馳了神經(jīng),并在心里下意識地嘀咕:我不是我自己我怕甚!“陳浮萍”這個虛擬之名如同詭譎的隱身衣,躲藏在隱身衣里面安全而又輕松。我毫無顧忌地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想,不是“我”在看醫(yī)生,看醫(yī)生的是“陳浮萍”?!瓣惛∑肌睕]有身份證、沒有單位、沒有藉貫、沒有同事親友、沒有家庭婚姻,只是個出現(xiàn)在咨詢室里的“影子”。進了這間屋子,這個影子顯形,出了這間屋,這個影子就隨即消逝。這感覺很奇特,這狀態(tài)很陌生。是的,就是“陌生”!我既是自己的陌生人,亦是劉大夫的陌生人。也是在這一刻里我才體味到:“身份”這東西對一個人而言乃是多么沉重的盔甲!這盔甲又怎般地桎梏和戧害著本真的生命和靈魂?!白稍兪摇钡拿钐幹槐闶牵菏挂粋€人能夠放心地蛻去盔甲,做回自己五十分鐘,不管這“自己”多么地齷齪、卑鄙,無恥乃至可悲可憐,“做自己”總是需要而且適意的。換句話說,咨詢室是個解除全部精神武裝的“靈魂裸浴場”。
“每次五十分鐘”,這是心理治療界的國際慣例。這“五十分鐘”的時間被裝載進“咨詢室”密閉的房間,就制造出了一個極其特殊的“時空”存在,猶如一個小小的可以有條件出入的“時空隧道”。進入這個隧道,你是個原汁原味的自然人,走出這個隧道,你就是“社會”這輛裝甲車上的一只小小的齒輪。之后無數(shù)次地出入“隧道”,親身體察到它的幽微奧意以后我才知道,這小小隧道的魔力多么地巨大。它使人的靈魂脫離地面,像擺脫了殼甲的蟬一樣,展翅翱翔、凌空藍天。當我開始借助陳浮萍之口,毫不設(shè)防地向劉大夫述說起作為“楊靜平”的種種傷痛時,便像密閉已久的罐子被打開頂蓋,再也煞不住尾了,從這一刻起,咨詢室成為我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的“靈魂浴缸”。
在“靈魂浴缸”沉溺愈久,我愈相信心理咨詢室是間“魔屋”。這屋子如同世外桃源,是個與世隔絕的密閉而又純凈的空間,這空間超越“現(xiàn)實”,是個“虛擬”之所在。這虛擬與網(wǎng)絡(luò)的虛擬又絕然不同。咨詢室實實在在,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里面,咨詢師也面對面地坐在與你咫尺之遙的旁邊,甚至,在你傷痛流淚的時候,他會親手為你遞上柔軟的紙巾。然而,生發(fā)于咨詢室的“關(guān)系”和“感覺”卻又不折不扣就是虛而擬之的“海市蜃樓”。事情如此地詭譎,可我勘不破這“詭譎”,只一味地迷戀,如同陷入熱戀的少女,迷得暈頭轉(zhuǎn)向。不能否認,劉大夫非常招人喜歡。在和他傾心交談過若干個“五十分鐘”以后,他的身份愈來愈曖昧不明,模糊地介于“醫(yī)生”和“男人”之間。身穿白大褂時他是“醫(yī)生”,脫去白大褂,他由“醫(yī)生”置換為“男人”。面對這個英俊帥氣的男人,我深切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而且僅僅是個女人。于是,隨著時日的推進,去精神病院進行心理治療這件事情愈來愈微妙:就表象而言,是“患者”來看“醫(yī)生”,用更精確的學術(shù)語言來講,是“咨客”來見“治療師”,然而,在我的實際感覺中,更像一個“女人”來約會一個“男人”。咨詢室的氣氛變得靜海深流般愈來愈曼妙幽微。
在咨詢室里,我和劉大夫之間僅僅隔著小小的玻璃茶幾,我們對面而坐、近在咫尺,卻連手指尖也不曾碰觸過。后來我才知道,嚴禁“肢體接觸”,乃心理治療的根本原則,劉大夫面對戒規(guī)從不越雷池半步。然而,隨著關(guān)系漸進漸深,我感覺自己和他愈來愈親近。劉大夫,這個陌生男人,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我內(nèi)心的痛楚,無論多么隱秘的感受我都愿拿來跟他傾訴分享,連夜里做了惡夢也禁不住要告訴他。我哪晚因為什么緣故而失眠,哪天又因什么事由不夠開心,劉大夫都知曉得清清楚楚。我跟他任性、跟他賭氣、跟他發(fā)脾氣使性子,跟他哭、跟他笑,跟他吵架,跟他胡鬧,跟他撒嬌,跟他胡攪蠻纏,甚至逼迫他擁抱自己。不知不覺間,我的“心理治療”已進行大半年時間,其間我每個禮拜都要見劉大夫,從剛開始的不大規(guī)律,到后來雷打不動的周一上午十點整。
“周一上午十點整”,這個時間對我萬般地神圣起來,神圣到不可侵犯的時候,我終于明白,自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劉大夫。換句話說:我心里不知不覺滋生出了那種叫作“愛情”的東西。生出愛情!這是多么偉大的奇跡啊。也是到了這時這刻我才明白,自從目睹老公和我親愛的閨密的精彩床戲,我就非??桃獾嘏ο胍獝凵夏硞€男人。我相信:只有從內(nèi)心深處真正滋生出愛情,自己的傷痛才會得到最有效的療治。事實證明,蘑菇可以培植,愛情不能制造。不管和宋劍遇怎般廝混,我對他半絲愛意都不曾滋生,兩個人之間所有的“發(fā)生”都是“偽發(fā)生”,兩個人的靈魂遙隔千里,連瞬息剎那都不曾遭遇過。
對劉大夫,我的感覺恰恰相反:彼此好像什么都沒有,卻又什么都有,所有的“未發(fā)生”都在充分地佐證著“發(fā)生”。劉大夫在我的生命中占居著愈來愈重要的位置,這位置無可替代。突然的某個時刻,我會因著有可能失去他而感到極度地恐慌,于是,不管不顧地短信他:“告訴我,你會不會改行?”劉大夫非常明了我突兀的惶惑,立即回復(fù):“放心,我不會。”有時候,因為出差,我會好長時間不能與他見面,忐忑和不安襲來使我噩夢連篇,每當這樣的時刻,我總是想要馬上立刻見到他,甚或僅僅聽到他的聲音亦成為最大的滿足。然而,自己只是他的“患者”,沒有權(quán)利得到更多。但是,我又必須時時感知到他的存在,否則就會喪魂落魄。似乎是:只有感知到他的存在,才能建立和確證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坐標。如果自己是一只飄蕩無依的風箏,劉大夫恰是那根牽系在風箏上的無形之“線”。沒有這根“線”,我跟這個緲無際涯的世界便失去了聯(lián)系,就像飛機在時空黑洞里失去跟衛(wèi)星的聯(lián)系那樣。劉大夫就是我孤寂靈魂的“衛(wèi)星”和“雷達”,我必須不時地以“短信”的方式與“靈魂衛(wèi)星”有效“握手”,并使自己處于“精神雷達”的輻射區(qū)域之內(nèi),才能感到安穩(wěn)和踏實。也是此刻我才明白:所謂“孤獨”和“絕望”就是:作為生命存在的個體,你與整個世界都處于“絕對失聯(lián)”狀態(tài)。不,我不能與世界失聯(lián)。我必須以短信的方式隨時與靈魂衛(wèi)星不時“握手”。不過,那短信的內(nèi)容卻簡短到只有最濃縮的三個字:“劉大夫!”仿佛萬里云霄里孤獨無依的飛機對地面空管員尋呼:“洞——洞——請回答!”這樣的時刻,劉大夫?qū)ξ业男氖乱廊欢慈粲^火,也總是極簡單地回復(fù)我兩個字:“我在。”許多情況下,我們之間的交流僅僅局限于五個字的兩個短語:
“劉大夫?”——“我在?!?/p>
“劉大夫!”——“我在?!?/p>
“劉大夫?!薄拔以?。”
同樣的三個字,語氣不同,心情大相徑庭。無論多么復(fù)雜幽微的心緒,彼此都能夠明白無誤地解讀。如果是“問號”則表示:劉大夫,你最近還好嗎?你不會忘記我或是丟下我不管吧?你還會一如既往地在咨詢室里等待我吧?當我遇到麻煩的時候,你依然會作我最堅強的后盾是不是?當我哭泣的時候你還會像以往那樣把紙巾遞至我手中對不對?那個“問號”所涵蘊的一切彼此都心知肚明。同樣,當“感嘆號”出現(xiàn)時,劉大夫知曉那意思是說:劉大夫,我好想你??!劉大夫,我好難過??!劉大夫,這時間好難捱啊,我多么想馬上見到你!當然,“句號”表示一切正常。有時候,我也會發(fā)去個不完整的短句:“劉大夫”,那欲言又止的“逗號”預(yù)示著:我有許多的話想要說,但卻不能說,不便說,不好意思說。然而,不說也等于說。劉大夫的回答永遠是雷打不變的兩個字:“我在?!?/p>
那永遠不變的兩個字表示著:無論你在哪里,無論你發(fā)生什么狀況,無論你遭遇了怎樣的麻煩,無論你做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我對你的態(tài)度不會改變。我永遠都會在咨詢室里等待著你——我在。
(責編:王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