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渺
咪咪剛來的時候我還沒和它說上話呢,它就蹦上書桌一腳把我喝酒的杯子蹬到地上給摔碎了。我震驚了,心想還能這樣子?我不再搭理它,找了掃把把玻璃碴子給收拾了。
晚上發(fā)短信,老頭子說,我的咪咪還好吧。我很氣,想不理他,后來隔了挺久,才陰陽怪氣地回復(fù),誰是你的咪咪???
凌晨5點多的時候我感覺到貓在踩我的臉,我把手從被子里伸出來,迷迷糊糊地把它給擼下去了,我聽到它落地挺厚實的一聲悶響又睡著了。不久又被踩醒,我泡了杯清茶端到陽臺喝,手里拎著一本磚頭厚的方言詞典。這時老頭子發(fā)來短信:“晚上來家吃飯?!?/p>
我回:“你的咪咪帶不帶啊?”
“不帶不帶。”
他是鐵了心不要這貓了。
晚上他用煮排骨的湯燉了一小盆白菜,里面還有土豆和凍豆腐,典型的東北人吃法,排骨倒是炒得很咸,跟白菜比起來有點相形見絀。
“這就叫熬白菜對不對?熬在這里是一個方言詞吧?”他有模有樣、一本正經(jīng)地和我探討。
“對對對?!蔽业幕卮饦O為敷衍。
解凍了的蜂窩狀的豆腐里面填滿了汁水,一口咬下非常鮮甜,排骨雖咸倒也幾乎到了軟爛的地步,用筷子頭一戳骨頭和肉就分開了。
“這周再和爺爺?shù)较旅嫒プ咦撸俊?/p>
“去去去。”
我連吃了兩大碗飯,白菜連湯都喝了,老頭子非常高興,他的飯還剩下小半碗,余下的時間就一直笑瞇瞇地看著我狼吞虎咽,他說,咪咪可是很喜歡他炒的排骨的。我心說,難怪它不怎么愛吃貓糧。
老頭子不會網(wǎng)購,以前咪咪的貓糧就全靠我買,有時候供應(yīng)不及時了他也不和我說,獨自跑去城郊釣魚,我也沒想過他還給貓吃排骨。有一回撞見他手里拎著兩條小魚,口口聲聲是從市場買,我走的時候看了一眼鞋柜,邊上的運動鞋都濕透了,準(zhǔn)是一不小心滑進水。太不安全了。
我叫何大美,今年24歲,在某高校文學(xué)院讀漢語言文學(xué),今年準(zhǔn)備畢業(yè),畢業(yè)論文選題是“關(guān)于東北方言詞匯的流變”,我準(zhǔn)備從東北作家蕭紅的作品選集入手,沒想到剛開題就被導(dǎo)師給斃了:“蕭紅離世多少年了,東北變化大了去了,不能這么寫?!?/p>
我迫不得已找到我爺爺,一有空就往鄉(xiāng)下走,全是他的老親戚,光認(rèn)門就認(rèn)了倆禮拜。我想速戰(zhàn)速決基本不可能,有目標(biāo)性的研究的方式也是一無所獲,現(xiàn)在的基本模式就是純聊天兒。他們說話時我拿個本子在旁邊記又特不禮貌,腦子也不夠用,一天下來就覺得難熬。
近幾年我也經(jīng)常在爺爺家住,他壓根兒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種孤獨。他的日子還是那樣,每天拖拖地,做做飯,養(yǎng)兩盆有歲數(shù)的老花,我在他家他還得給我洗衣服,他根本不看電視,也很少有什么文娛活動,有時候坐在沙發(fā)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過去的事情對他打擊大不大呢?我根本無從得知。
“以后每晚都來家吃飯?!?/p>
“那你的咪咪呢?”
“咪咪啊,就給它吃貓糧吧?!?/p>
咪咪呢,準(zhǔn)確來說很久之前爺爺對它也很嫌,用現(xiàn)在的話講我爺爺略微有點潔癖,他很恐懼貓毛,咪咪的毛色偏偏和地板一個樣。很多年前,我在家讀書的時候,我對爺爺?shù)挠∠缶褪撬髦匣ㄧR蹲在地板上掃貓毛,非常滑稽。保姆阿姨每次都有點驚恐地站在旁邊看著他這樣做。
我印象中這咪咪是保姆阿姨的,我也根本說不清楚。我叫她李阿姨,從剛認(rèn)識到她的生命結(jié)束。我高中時候每天中午都到爺爺家吃午飯,吃完后睡一會兒,我的父母都很忙,也許因為受過高等教育,無論是父母還是爺爺,都比較開明。我的兩個姑姑就偏不,她們就很喜歡吵,美其名曰:“爸爸,你年紀(jì)大了,老糊涂了。”“爸爸,你已經(jīng)忘記媽媽了嗎?”“爸爸,我們也能照顧你?!奔耶a(chǎn)實在是不好分,一天到晚吵N次,除了我中午睡覺那一會兒,時時刻刻都在吵。
爺爺呢,他也不反駁,他不趕她們走,他也不趕保姆阿姨走,可時間長了,外面的老伙計們也不怎么愛和他來往了。
我的爺爺,這個奇怪的老頭子,我也看不出他開心不開心,只記得他也是在沙發(fā)里坐,保持著現(xiàn)在的姿勢這樣坐,保姆阿姨在廚房里做飯,米飯、排骨煮到爛,筷子一戳,骨頭和肉就分開了。
我還是很艱難地寫著我的畢業(yè)論文,我爺爺家沒網(wǎng),倒霉的咪咪又把我的房間作了個稀巴爛,我對它實在懶得理,它也適應(yīng)了我這種態(tài)度。我坐在一片廢墟里喝著熱茶敲著鍵盤,一頁一頁地畫著文獻(xiàn),時不時又想到我爺爺,我不敢說他可憐,甚至比起過去他還有點開朗,我又刷出一堆詞不知道什么意思,我白天詢問那幫老親戚,他們的普通話也不好,于是大半夜的我又拎起我那本磚頭厚的方言詞典。后來,咪咪都睡著了。
咪咪今年都6歲了。保姆阿姨去世后,我爺爺給了咪咪全部的愛,我姑姑們上門來看,直接被爺爺給轟走了。他有一陣子特別兇,成天喜歡摔東西,后來又變得特別柔和,開始給我做起了飯,我對他什么都不問。
偶爾我也不愛理他,但是他不生氣,他有一個特別特別老的諾基亞鍵盤手機,動不動就愛給我發(fā)短信:“來家吃飯啊?!蔽矣袝r候回,有時候不回,但是不管回不回我都會去。
周末時我們一起去花卉市場,買一袋子一袋子的花肥,我三袋子一起扛在肩膀上爬六樓,還比他快。我的爺爺老多了,不知不覺的,偶爾沒什么精神愛睡覺,我就叫他賴床鬼,我們也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也許早應(yīng)該明白他為什么把咪咪送給我。
爺爺還是病倒住院了。他倒是挺坦然的,沒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我媽當(dāng)場就哭了,然后就開始教訓(xùn)我,怪我都不好好照看爺爺。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這事能怪我嗎?好吃的東西他比我吃得都多。
我們倆心態(tài)基本一樣,雖然住院也都還是樂樂呵呵,偶爾他開玩笑說他不會死,我也偷偷把咪咪用箱子裝起來帶著,他想吃冰棍兒我就給他買,他一個人在醫(yī)院我就拎著電腦在旁邊陪著。我們一天到晚討論東北方言,后來他說沒意思,又想去鄉(xiāng)下到老親戚們那里走走,這個決定我不敢貿(mào)然同意,他就直接不樂意了,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跟我甩臉子,我說太遠(yuǎn)了。他說,你個熊樣。
我們還是去了,基本上我是黑著臉的,因為幾乎是剛逃出來我們就被發(fā)現(xiàn)了,我爸媽打電話狂訓(xùn)我,我拉老頭子回去他又不同意,我爸媽咆哮著:“你把爺爺帶到哪兒去了?”老頭子笑呵呵:“大家看看,這是大美,我最喜歡的孫子啊?!?/p>
我勸他趕緊回去,可他非要在人家家吃頓飯,還勸慰我,不如趁這個機會把論文那件破事兒給搞定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非常焦急,一陣陣地涌起委屈,后來我什么也不說了,呆呆地在旁邊看著他笑著,說到動情又握著某個親戚的手哭了?;厝サ臅r候他跟我說,我死了,老房子留給你。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氣的,我覺得我也快哭了。
咪咪也開始挑事兒,一口東西也不吃,超級貴的貓糧動不動就給踹翻了,但凡用杯子裝點水它準(zhǔn)給你踢得到處都是,還喜歡撓桌腿,夜里就像個磨牙的小孩,都能煩死你。那段時間我過得糟透了,老頭子問我咪咪好不好,我還得說好得很。
每年清明記得去給李阿姨掃墓,認(rèn)認(rèn)真真,像個懂事的后輩。好好照顧咪咪,不管它有著多么差勁的脾氣。
我的爺爺反正就那么離開我了,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沒能留得住。有一段時間我默默地生著悶氣,估計咪咪也是,在房間里我們兩個互相不搭理,夜里難過了,它又靠過來,我們像兩個相依為命的共同體,互相目睹著對方暴瘦,我想,我還能做點什么呢?
我去老屋取了一套魚竿,到城郊爺爺常去的地方準(zhǔn)備給咪咪釣兩條魚,那個下午,我一直在河邊枯坐著,天空本來陰陰的,快到傍晚的時候西邊卻又突然出現(xiàn)了美麗的晚霞,而我一條魚也沒釣到,沮喪著,沮喪著,我居然沮喪地哭了。
怎么說呢,我有點想念那個老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