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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球白蛇傳

2017-12-02 19:27吉田修一
小說界 2017年6期
關鍵詞:棒球

編者按: 日本作家吉田修一,主要作品有《同棲生活》《公園生活》《惡人》《橫道世之介》《同棲生活》《怒》等。之前在接受《小說界》專訪時,他特意推薦了《白球白蛇傳》,“故事和中國的《白蛇傳》有關,不過是關于棒球的,不知道中國的讀者會不會感覺陌生?!薄栋浊虬咨邆鳌愤x自《犯罪小說集》,為國內首發(fā),本書的簡體中文版即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F車站位于夾在荒川與隅田川之間的一座廣袤的河心島上,是昭和六十年(1985年)埼京線作為東北本線支線開通時建成的車站。

一日的乘客人數(shù)超過兩萬人,作為連接市中心的便捷交通樞紐,車站周邊至今仍不斷建起中高層公寓。

F公園與車站毗鄰,公園內有一個占園地面積40%的人工蓄水池,池畔立著公園標志性建筑荷蘭風車小木屋。穿過F公園,便是荒川河堤,河岸上有高爾夫球練習場和棒球場。一望無際的藍天幾乎占據(jù)所有視線。

荒川河堤前又新建起了一座嶄新的公寓樓。一層是商鋪,摩托車專賣店和兒童運動教室相鄰。一邊的櫥窗里裝飾著大型摩托車,而另一邊,透過玻璃窗能看到里面色彩鮮艷的兒童攀巖墻。

公寓大樓玄關前聚集了一群跨坐在自行車上的少年。他們身穿統(tǒng)一的棒球球衣,不知是身體幼小,還是球衣太大,遠遠看去就像各自后背的球衣號碼——“6”“8”“25”等——騎在自行車上一樣。

少年們一會仰頭看看公寓大樓,一會探頭窺看玄關大廳。這時,穿著6號球衣的少年推著自行車走近玄關,立在自動門的對講機前,一手扶著自行車,另一只手按下了一間房間號碼的按鈕。

山之內坐在一輛停在馬路對面的汽車里,目睹了這一幕。雖說隔了一條馬路,但路面并不寬,少年按響的電鈴聲清晰地傳到山之內的耳朵里。

等了一會兒,房間內無人應答,少年回過頭與伙伴們面面相覷。

“果然,已經搬家了呀?!贝?號球衣的少年說道,他似乎早已放棄,踏在腳踏板上的腳積蓄了力量,隨時準備出發(fā)。

“不會,應該還在……”按響對講機的6號球衣少年回答。

“就算還在,但大成說了不參加今天的比賽對吧?!绷硪粋€少年插嘴道。

“不是大成,是大成媽媽……”6號少年再次伸手去按對講機。

這時,喇叭里傳出一個不耐煩的聲音:“是誰呀?”

“啊……那個,你好?!被艔埖?號立刻回頭看其他伙伴。

少年們都莫名緊張起來,個個呆若木雞一動不動。

“哪位?”

“我是石田……那個,我是來接大成的?!被蛟S是太過緊張,6號不由得提高音量,唐突地回答道。

下一瞬間,對講機突然掛斷了,對方似乎粗魯?shù)胤畔铝寺犕?,喇叭里最后傳來“嘎噔”一下刺耳的聲音?/p>

“看吧,不行的?!?號又說道。

“但還在啊,還沒搬家呢?!?號仍不愿放棄,站在對講機前不肯移動半步。

“我先走了,在這里磨蹭,比賽要遲到了?!?號不沾座地蹬著自行車離開了。

11號和15號驅車追了上去。

立在對講機前的6號與另外三個少年留了下來。其他三人與其說是自愿留下的,倒不如說是錯過了離開的時機。

6號無精打采地離開對講機,回到另外三人身邊。他的步伐沉重,仿佛肩膀上大大的背包里裝了巖石一般。

就在這時,背后傳來玄關自動門打開的聲音。一個穿著相同球衣的少年從里面走出來。

少年們仿佛看到幽靈一般,“哇”地驚叫起來。他們的反應使得剛走出來的少年無奈地笑道:“你們也嚇得太夸張了吧?!?/p>

“大成,能去嗎?”按耐不住內心的喜悅,6號雀躍地迎上去。

“能去……但我沒有自行車?!?/p>

“坐我的就行?!?/p>

叫作大成的少年順從地跨上6號的自行車后座。

他的體格比其他少年大一圈,因此球衣后背的號碼“1”看起來比他們的要小。

“出發(fā)吧。要遲到了!”

少年們紛紛蹬著自行車,比賽似的朝河堤急速駛去。

山之內熄滅香煙,發(fā)動汽車引擎。但是,從朋友那里買來的這輛路虎攬勝——車齡十五年,跑了十萬公里的老家伙心情不佳,引擎啟動不了。

——今天的比賽如何?請?zhí)孤实卣f一下您的感受。

“今天球速不怎么樣。但是,變化球1還不錯。直球2勉強壓制住了擊球手。因為考慮到像以往一樣的外角3中心搭配投法行不通,所以有意識地投內角4。之后的選拔賽,會再重新調整投球策略?!?/p>

——第九局,似乎打得很吃力?

“是的,擊球得了分,最后的第九局要靠我投球守住,我當時滿腦子都是‘必須在此一決勝負?!?/p>

以上是成都高中一年級學生、早崎弘志投手的采訪回答(1989年,清田球場)。

——早崎有望成為優(yōu)秀的投手啊。

“早崎還在少年棒球聯(lián)盟1時,就是活躍在地區(qū)的投手。作為教練,我認為他是一名很值得培養(yǎng)的選手。但是,他之前是光靠力量來投球,雖然這次比賽也是,但好歹已經有一套自己的戰(zhàn)略方法了。”

——另外,像早崎那樣目光犀利的選手,如今也很少見。剛才采訪他時,感覺他是在好的意義上有個大寫的“我”,要成為球隊王牌果然還是需要這種性格吧。

“的確,他好勝心很強,不過,還是個孩子啦。今天的比賽也是如此,一旦節(jié)奏被打亂,就開始磨磨蹭蹭的。今天多虧了擊球手陣容的掩護,平時他的球更亂?!?/p>

以上是成都高中棒球教練前澤五郎的采訪回答(同年、同球場)。

一般機動車輛禁止進入河川區(qū)域。剛才那群少年騎著自行車已下了河堤,朝河岸棒球場駛去。

山之內無奈只好倒車。這時,一個騎自行車的年輕男子偶然路過,問候道:“去看棒球嗎?”

男子車后的兒童椅上,坐著一個一臉困意的小女孩。

“啊,是的……”

“這樣的話,從那邊下去,有一個高爾夫球練習場的停車場。停在那兒的話,不會有人說什么的?!?/p>

男子自己似乎也在那邊停過幾次車。山之內道謝后,按照他說的,倒車后朝高爾夫球練習場開過去。

下車后,迎面吹來濕潤的風,舒適愜意。大概因為今年晴朗的日子很少,河堤上的芒草仍舊綠油油的。

山之內拔了一根芒草拿在手里,沿著河堤朝球場走去。上一次在視野如此開闊的空曠之地漫步是什么時候呢?最近一直待在雜亂憋屈的工作室里閉門不出,已經忘了如何伸懶腰。

山之內僵硬地伸了伸腰,站在這里,仿佛能聽到高空中傳來一個聲音——“還不夠,再伸展開來一點?!?/p>

即便如此,踱步而行心情愈發(fā)舒暢。灑滿陽光的球場上,少年們已經開始在做比賽前的熱身運動,觀眾席上稀稀落落地聚集了為選手們助威的家長。剛才的那幾個少年應該也在球場里,但山之內還沒有辨認出他們。

他沿著擋球網(wǎng)2朝三壘一側的觀眾席走去。幾個孩子穿著與剛才那群少年相同的球衣,坐在長椅上。

觀眾席有五排座位,最上面一排坐著剛才在停車場給山之內指路的年輕父親,兩人四目相交。

山之內朝他點頭示意,連邁兩級臺階地爬到最上面。

“剛才謝謝了?!?/p>

“能停吧?我開車來的時候,也總是停在那邊。”

山之內隨意地在他旁邊坐下,將目光投向少年們練習的球場。

荒川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在球場上練習投接球的少年們好似站在升騰的熱氣中。

“在陽光下,還有點熱呢?!蹦贻p父親脫下薄羽絨服。

“咦?你女兒呢?”

不見剛剛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小女孩,山之內詢問道。

“老婆帶她去那邊的公園了?!?/p>

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球場對面的廣場上的確有一些游樂設施。

山之內將視線收回,環(huán)視周圍觀眾席上的其他父母。

都是小學生的父母,當然看上去都很年輕。這才發(fā)現(xiàn),坐在其中的自己看起來就是個老爺爺。

“咦?”就在這時,身旁的年輕父親出聲驚呼,“……大成來了啊?!?/p>

激動地站起來的年輕父親的目光所向,是身穿1號球衣的少年,也就是剛才那群少年去接的、從公寓中走出來的孩子。

看上去還是大學生的球隊教練集合了數(shù)名選手。1號球衣少年大成也在其中。

教練的聲音被風吹散、被吶喊聲掩蓋,時斷時續(xù)地傳了過來。

“……健太,聽好了?……原本先出場的是……給大成……怎么樣?”

原計劃是讓叫大成的少年先出場吧。但是,大成決定不參賽,所以這個叫作健太的消瘦少年被選了出來。教練剛才似乎在給他指示。

“不好意思?!?/p>

突然膝蓋被推了一下,山之內站起身來。身旁的年輕父親慌忙下了階梯,朝教練他們那邊跑過去。

跟著站起來的山之內也順勢追了上去。

年輕父親飛跑到長椅那邊,觀眾席上暈染開一陣緊張的氣氛。每個人都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教練的話。

“教練!”

隔著擋球網(wǎng),年輕父親出聲喊道。教練似乎沒有聽到,但站在網(wǎng)跟前的少年們先注意到了。

“教練,不好意思。雖然我明白家長插嘴這種事不太好,但這種做法實在……不太合適不是嗎?”

年輕父親情緒激動,和剛剛告訴山之內可以把車停在高爾夫球練習場的那個男人,簡直判若兩人。

“啊,健太爸爸?!苯叹毞磻^來,脫下帽子向他打招呼。

“雖然其他孩子也是一樣,但我家健太,為今天先出場做了充分的準備?,F(xiàn)在卻……”

“哎呀,不是,健太爸爸……”

“我也不是說不讓大成出場比賽,讓他中場再上也是可以的呀?!?/p>

“嗯……但是,我考慮到大成今天大概是最后一場比賽了?!?/p>

“正因為如此啊,今后球隊要在少了大成這個王牌的情況下繼續(xù)下去不是嗎?”

聽著兩人的對話,山之內將目光移向少年們。

被談論的兩個孩子——大成和健太一直低著頭,其他孩子在一旁緊張地看著他們。

“健太爸爸?!?/p>

突然從背后傳來一個女聲,山之內回頭一看,只見觀眾席第一排站著一個手拿水壺和紙杯的女人。

“你別這樣,我們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嗎?”

她似乎也是哪個選手的母親。家長里她看起來與眾不同,從風貌和談吐中,能清楚地感受到這個女人平日從容承擔重大工作的那份自信。

山之內以為其他家長一定會贊同她的仗義執(zhí)言,事情就此結束。沒料到下一個瞬間,一個年紀稍長的父親插嘴道:“我說,請等一下……的確,本來是像太太您說的那樣,但這次情況不同,不是嗎?”

“怎么不同?”似乎不喜歡被人反駁,女人的語氣露骨地一變。

“啊呀,好啦好啦,孩子們都看著呢。”另一位父親開口道。每個人都將目光轉向年輕的教練,希望他做出決斷。

教練避開他們的視線看向球場。少年們全都垂著眼睛,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健太,按原計劃,你先出場?!?/p>

聽到教練的話,健太本人比誰都疑惑驚慌,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回答“好”,偷偷斜眼觀察身旁的1號球衣少年大成。

下一刻,大成垂著眼睛用棒球手套“嘭”地拍了一下健太的屁股。健太仿佛被那一下鼓勵到,朝著教練點頭說了聲“好”。

提出抗議的健太爸爸也似乎松了一口氣,重新回到觀眾席上。其他家長也沒有對教練的決定提出異議。

做完熱身運動的對方選手回到長椅上后,主裁判走到球場上。

“好,上場吧!”教練鼓動氣勢。

少年們出聲回應,從長椅上起身走向球場。

山之內看著留在長椅上的大成。他的側臉沒有絲毫不甘心的神色,眸子就像和同伴們一起跑上球場一般閃閃發(fā)光。

山之內第一次采訪早崎弘志是二十六年前,那時早崎還是十六歲的高一學生。

那一年,全國的高一棒球王牌選手輩出,早崎投球漂亮但往往到了下半場便控球不穩(wěn),并非出眾的選手。即便如此,到了第二年的選拔賽,作為王牌打完春夏兩場大賽時,早崎依然成為備受期待的選手之一。

那時,山之內曾前往T市拜訪早崎的老家。

出了T車站,漫步片刻,有一條小河。過鐵橋前先確認了一下地圖,橋那邊就是河心島。

走下鐵橋,有一個古舊的神社。由于秋高氣爽、心情舒暢,山之內便晃晃悠悠地走進神社院內。但是,剛一踏進去就被一股凝重的氣氛包圍。雖然有日光照進來,但油漆剝落的鳥居、古樸的正殿的梁柱和屋檐,還有腳邊的鵝卵石地——所有的東西都浸泡在一股陰森的濕氣中。

忽然映入眼簾的導覽牌上寫著:江戶時代,河心島上花街柳巷里的風月女子常到此神社參拜祈福。另外,來此參拜的信徒似乎有供奉蛇形素陶瓷1的習俗,院內各處擺放著大小各異的蛇形陶瓷,整個院子仿佛被珊瑚礁覆蓋一般。

山之內好奇地環(huán)視院內,一個像是參拜者的老人向他搭話。

得知山之內不是本地人后,老人向他介紹了神社的情況——幾乎是重復導覽牌上的一部分介紹——繼而詢問他為何來到此處。當然,老人的語氣并不是在盤問可疑人物,只是單純地隨口問問。但聽到山之內回答“來采訪甲子園的選手”后,老人突然露出喜悅的表情,問道:“是弘志嗎?早崎弘志?”

他的語氣飽含親昵之情,山之內還以為他是早崎弘志的親戚,詢問后才得知他們只是近鄰。

“是嗎,這樣啊,都有記者來采訪弘志了啊。弘志啊,我可是看著他長大的呀。”

無限感慨的老人突然就打開了話匣子,仿佛在說“不如先采訪我吧”。

“弘志真是在萬般寵愛下長大的孩子呀。你看,這一帶有很多小混混。盡是些不念高中,中學畢業(yè)后就在外晃蕩,結果當了流氓的人。在這方面,弘志的父親和他兩個哥哥可真是了不起。他們自己雖然渾渾度日,但因此就更希望家里最小的兒子能夠爭氣,到現(xiàn)在都還在保護他遠離那些狐朋狗友?!?/p>

據(jù)老人說,早崎弘志念初中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附近的小混混唆使中學生刺青的事。

當時處于叛逆期的早崎弘志,故意表現(xiàn)得像個壞孩子,被教唆去刺青的一群少年里也有他。弘志的兩個哥哥聽聞后及時趕來,在最后一刻將弘志從刺青師的刻刀下帶回了家。哥哥們還和教唆弘志刺青的小混混大打出手,最后鬧到雙方都被送進拘留所。

如果那個時候弘志刺了青,別說之后作為職業(yè)選手活躍于甲子園了,就連高中的棒球隊他都進不了。

老人還說,當時弘志的父親是一家鑄模工廠的臨時工,兩個哥哥在地方上的汽車工廠跳來跳去打季節(jié)性的短工。

弘志的父母四十幾歲時生下這個小兒子,兩個哥哥比他長了十幾歲。母親在弘志出生后不久,忍受不住丈夫的家庭暴力離家出走,至今未歸。

弘志所屬的少年棒球隊在全國大賽上獲得第三名,作為球隊王牌的他榮獲當年的MVP球員。父親和哥哥們就是從這時候開始,試圖保護弘志不受任何誘惑。

老人說,他們并非從一開始就謀算把弘志培養(yǎng)成職業(yè)棒球手來大賺一筆,而是單純地覺得“這孩子和我們不一樣”,懷著這個純粹的信念,守護著家里最小的兒子。

“……他們家里,父親就不用說了,兩個哥哥初中都沒有畢業(yè)?!?/p>

之后,山之內看準時機打斷老人連綿不絕的絮叨,與他告別后,朝弘志老家走去。

本以為會是獨棟別墅的弘志老家,竟然是眼前這棟古舊的公寓樓,山之內驚訝不已。更奇怪的是,弘志一家人分別生活在公寓一樓的三間相鄰的房間里。

三間房間布局相同,玄關進去是狹窄的廚房,三疊2大小的起居室鋪著木地板,再里面是六疊大小的榻榻米臥室。父親住在靠馬路一側的一〇一號房,弘志住在中間的一〇二號房,而一〇三號房給兩個哥哥使用。如果按長幼之序,理應兩個哥哥各自使用一間房,父親和幼子弘志同住一間才對。從現(xiàn)在這個狀況,也看得出弘志在家里的地位不一般。

并排的三間房間的玄關門都大大敞開著,其中一間房里傳來電視節(jié)目的聲音,山之內朝里面問道:“有人在嗎?”

探頭窺看,見只穿著一條內褲的弘志父親在電風扇前吃西瓜。

聽到山之內的聲音,滿頭白發(fā)的弘志父親有些不悅地“啊”了一聲回過頭來,“……咦,已經到這個點了嗎?”他慌忙看向墻壁上的掛鐘。

山之內道歉說:“不好意思,我來早了?!?/p>

“請進請進?!?/p>

弘志父親手上沾了西瓜汁,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我馬上開空調?!币贿呎f著,一邊手忙腳亂地在狹窄的房間里打轉。

看來弘志矯健的體格是隨了他父親,眼前這個將近六十歲的男人身體健朗,一看就是靠肩膀和手臂上健碩的肌肉來養(yǎng)家糊口的。

“請不用客氣?!鄙街畠冗B忙說道。但弘志父親還是從冰箱里端出冰鎮(zhèn)大麥茶,倒進透明的玻璃杯——應該是為了訪客特意準備的,不像是一屋子男人平時會用的茶具——遞給山之內。

之后,弘志父親走到玄關喊了一聲隔壁房間的弘志,然后回過身朝山之內問道:“要拍照嗎?”

“嗯,可以的話?!鄙街畠然卮?。

弘志父親便又朝隔壁喊道:“穿學校制服過來!”接著似乎察覺到自己只穿了一條內褲,慌里慌張地套了一件襯衫。

等待弘志的當兒,弘志的二哥先出現(xiàn)了。

次男也是一個體格健壯的青年,雖然看上去流里流氣的,但咧嘴一笑時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當時,長男到栃木縣的一家汽車廠上班去了。

兩個身軀龐大的男人同時在狹窄的房間里轉悠,房間變得更加悶熱。他們二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交替著將空調遙控器握在手里,一會兒將風量開到最大檔,一會兒調低設定溫度。

“喂,孝介,去給山之內先生切塊西瓜。”

“西瓜?在哪兒?”

“水槽里?!?/p>

“沒冰呀?!?/p>

“我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還是冰的?!?/p>

山之內也不好意思拒絕,沉默地聽著二人的對話。

就在這時,弘志走了進來。同樣是健碩的身軀,但與土里土氣的父親和哥哥相比,他渾身散發(fā)出一種培育在溫室里的蔬菜一般的清新感,簡直就像演員站在以寒酸公寓為背景的攝影棚里。

“不愧是炙手可熱的選手,渾身散發(fā)著光芒啊?!鄙街畠炔唤p嘆出聲。

見到山之內如此反應,弘志父親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笑開了花,“有啥光芒呀。就光禿禿的和尚頭還亮堂堂的?!?/p>

——結果,沒有選擇成為職業(yè)棒球手,而是去上大學,是嗎?

“職業(yè)棒球的球探給了他很高的評價。從實力上來說,成為職業(yè)棒球手完全沒有問題。但是,結果還是決定先上大學??傊?,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鍛煉好身體,準備四年后再向職業(yè)棒球的世界發(fā)起挑戰(zhàn)?!?/p>

——您父親剛才說的對嗎?

“對對,就是我父親說的那樣?!?/p>

——您沒有猶豫過嗎?

“猶豫……說沒有的話是騙人的……想立刻挑戰(zhàn)職業(yè)棒球的心情,我當然也有……但這是和教練以及家人反復商量后做出的決定?!?/p>

——二年級的夏季賽投球速度一百四十公里,秋季賽一百四十五公里,過了一個冬天一月的比賽一百五十公里。您的潛力大家有目共睹。能投出這個球速的投手沒幾個。雖然名字不方便透露,但跟我相熟的一個球探也非常注意您,幾次去視察過您的比賽情況。

“不,正因為如此呀。我弟球速是還可以,但控球不行。所以,就算有職業(yè)球隊來找他,像我弟這樣不成熟的投手,一兩年之內不可能取得什么好成績,職業(yè)棒球的世界沒那么簡單。這家伙當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挑戰(zhàn)看看,但作為棒球投手的一生還很長,沒有必要急在這一時。”

“并且,作為父親,我來補充一下剛剛我家老二說的。今年時機不宜啊。哎,我這樣說,弘志肯定不高興。但今年的新運動員選拔中,不得不說安西選手和田部選手占優(yōu)勢,其他也有不少跟弘志類型相似的選手。正因為如此,這種時候就不要輕易簽約,這也是一層考慮?!?/p>

這一年,早崎弘志正如他宣稱的那樣順利進入大學。雖然是以棒球特長推薦入學,但學校本身提供給體育特長生的獎學金制度并不完善。所以,這無疑加重了弘志的父親以及兩個哥哥經濟上的負擔。

即便如此,他們仍毫不猶豫地給予弘志援助。弘志也不負所望,其后活躍于東都聯(lián)盟。

那樣的日子里,山之內聽到傳聞說弘志的哥哥——那次去老家采訪時也在場的次男——死了。

這一年的春季賽,弘志作為王牌投手取得了連續(xù)三場投滿九局不失分的好成績。

傳聞次男孝介因與同事發(fā)生沖突而去世。當時,孝介是靜岡縣一家家電產品組裝工廠的合約員工,住在工廠內的員工宿舍里。

廠里員工三班倒,孝介值夜班。聽說他周末經常出入沿街的一家臺球室。那天夜里,他在臺球室內的酒吧吧臺和碰巧來消費的同事發(fā)生了爭執(zhí)。

據(jù)當時在場的人說,起因是同事挑釁,說了一些關于他弟弟弘志所屬的東都聯(lián)盟的難聽的話。

最開始孝介并沒有搭理他,但是對方喝得酩酊大醉糾纏不清,先對孝介動手。

孝介被打后,忍不住還手揍了對方。之后,孝介準備回宿舍,對方仍不肯死心,開車從地下停車場追出去,撞死了正要離開臺球場的孝介。

肇事者雖然否認當時是抱著殺意撞人的,但據(jù)目擊者的證詞,他是在看清了孝介的身影后,再加大油門撞上去的。

在死的前一天,孝介將稅后二十多萬日元的工資的一半?yún)R入了父親的賬戶,剩下的金額明顯很難撐過一個月的生活。但是自弟弟考上大學以來,孝介每個月都將相同金額的一筆錢款匯給父親作為弟弟的生活費。

大四那一年的春天,早崎弘志弄傷了肩膀,但萬幸沒有大礙。這種時候畢竟感到不安吧,早崎找到當時的球隊教練商量就職的事。

活躍于東都聯(lián)盟數(shù)場比賽的王牌投手說要找工作,工作機會自然數(shù)不勝數(shù)。當時,教練拍著胸脯說,隨時都可以介紹日本最大規(guī)模的證券公司里的職位給他。

但是時來運轉,這一年的新運動員選拔,早崎弘志被太平洋棒球聯(lián)盟1X球隊點名要人,并且是早崎所屬大學棒球部創(chuàng)建以來的最高位——點名排位第二。

X球隊并非每年爭奪優(yōu)勝的熱門球隊,正因為如此,球隊對早崎寄予厚望,給予他合約金三千萬,年薪九百萬日元的破格高額待遇。

這一年,早崎首次參加了在沖繩舉行的春季訓練營。當時,山之內對他進行了采訪。

——怎么樣?作為職業(yè)棒球手參加春季訓練營的感受如何?

“總之想在初期階段就做好充分的準備,鍛煉好身體,日后好好表現(xiàn)。當然是希望最后可以留在沖繩,開賽時作為主力陣容上場?!?/p>

——據(jù)浜口教練透露:“今年會淘汰狀態(tài)不佳的選手,提拔優(yōu)秀的,隊員變動應該會很大。”而今年剛加入的兩位新選手,從身體敏捷程度來看,可以和預備主力選手們一較高下。

“哎呀,總之不管是主力還是候補,我都想用實戰(zhàn)來證明自己。”

——您父親和哥哥最近好嗎?

“挺好的。托您的福。謝謝。”

——他們一定很高興吧?

“哎,說不好呢。不過,當然會為我感到高興吧。但我必須朝更高的目標努力。父親他們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不太會將喜悅表現(xiàn)在臉上?!?/p>

——獲知被點名加入球隊時也是嗎?

“嗯,那一晚,在宿舍和他們通了電話。”

——他們說了什么?

“哎呀,沒什么好說的。怪害羞的?!?/p>

——那我換一個問題……合約金,您用來干什么呢?

“呃?這個問題能回答嗎?”

——放心,不會寫進訪談的。

“父親讓我存起來,嘮嘮叨叨的,所以我沒怎么花……但車還是買了?!?/p>

——哦?進口車?

“呃……我不能再多說了。下個月提車,到時候來球場看吧?!?/p>

不愧是慧眼識英雄,春季訓練營中浜口教練的預期果然命中。在那之后的四年,早崎一直在當主力軍的替補隊員。

但在第五年,這種情況一舉發(fā)生了變化。

到前一年為止,早崎就算成為主力軍,也多是中場上場,但在第五年的時候,終于成為開幕最先出場的投手。

他在這期間狀態(tài)正佳的理由有幾個。首先,矯正了此前投球時下半身的壞習慣,從而使之前比賽后期經常掉鏈子的投球增加了持久力。在他本來就擅長的大弧度的曲線球1的基礎上,伸卡球2運用更加自如,投球策略也更加多變。

另外,私生活方面,早崎和前年遠征北海道時相識的女性結婚了。對方是北海道電視臺的美女記者,有她參與報道的節(jié)目收視率居高不下。

這一時期,早崎的女性關系如何?山之內從當時與早崎關系親近的同期選手笹本那里打探到了一些情報,有些話是半開玩笑說的。

“你看,那家伙,臉長得不錯,在甲子園的時候就很受女生歡迎。高中宿舍就不用說了,連他老家也收到全國各地的女粉絲來信。不過,他老爹那個人,對這方面管得相當嚴。當時他偷偷和同校的一個女生約會,他老爹竟然找人找到購物中心去了。抓到兩個人后,也不訓斥兒子,而是教訓起人家女孩子,說什么‘你能對這個孩子的將來負責嗎?這小子現(xiàn)在正是最重要的時候。女孩臉色煞白地逃回家去了。那家伙也是沒救了,按理說老爹把自己女朋友臭罵一頓,他應該頂撞回去呀,可他卻說什么‘我爸是真的只為我考慮,打從內心感謝起他爹來。聽說他大學里也是那副樣子。當然他爹也沒有一天到晚監(jiān)視他,但他從大一開始就是球隊的王牌,總是被周圍的人悉心保護著吧。雖然偶爾也會做點出格的事,但整個人還是一心撲在棒球上。也正因為如此,一旦成了職業(yè)球員,生活就混亂得不像樣了。說白了,就是對女人沒有免疫力。不過,他下手的女人,怎么說呢,在早就習慣拈花惹草的我們看來,有點‘嗬,那種女人也要的感覺吧……最讓我吃驚,或者說佩服的是,他居然挨個去見給他寫信的女粉絲。當然,在信里夾了本人照片的女孩也大有人在,但也有一些不知是人是鬼。但他卻毫不介意,自己跑去見面呀,或是把粉絲叫來賓館……他應該也有自己的喜好吧,但在我看來,只要是女人,他就來者不拒。實際上也是那樣。我也撞見過女人從他房間走出來,說不上是美女……當然,粉絲里好姑娘占多數(shù),但就算是再怎么喜歡的球員,有哪個正經人家的姑娘會答應‘那么,我們賓館見吧這種邀約呢。

“……所以,我覺得還不如老老實實去招惹那些在六本木之類的店里認識的女孩子。但不知為什么,他好像對那些完全不感興趣,偏偏執(zhí)著于給他寫信的女粉絲,卻也不見他跟誰長久交往……也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鬧出個事情。我記得是個九州的女孩,大鬧著說被那家伙強拉到賓館怎么怎么樣了……那女孩的男朋友是個小混混,估計是他唆使女孩來要挾早崎的,結果,球隊都出面了,聽說事情鬧得很大。不過,早崎與女孩的來往郵件都保留了下來,所以球隊就告知對方要起訴他們敲詐,事情這才平息下來。

“……哎,或許正是有了這么些個幺蛾子,聽說那家伙和優(yōu)里小姐結婚的消息時,我驚得下巴都要掉了。一打聽,優(yōu)里小姐可是電視臺新聞部的記者,大才女啊,還是個美人。我簡直不敢相信,忍不住連聲問道:‘真的嗎?你想啊,不光是我,我們隊里每個人都以為早崎遲早會栽在女人手里。誰能想到他竟然找了那樣一個完美的老婆,同時還提高了自己的身價。聽說他和優(yōu)里小姐交往后,就完全不對女粉絲出手了。那陣勢就像大雨驟停晴空萬里呀,真搞不懂他之前那都是些什么破事……”

早崎弘志和優(yōu)里在東京都內的酒店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

不僅職業(yè)棒球界的相關人士,高中時代的友人、媒體也紛紛到場,排場絲毫不輸當紅明星的婚禮。次日的體育報紙還報道了這一盛況。

數(shù)月之后,早崎弘志的大哥早崎典明也結婚了。對方是與典明多年來輾轉于各個工廠一起打工的女性。其間,工廠有提供夫妻宿舍時,二人便一起生活;只有單身宿舍時,便各自住在單身宿舍。結婚后,夫妻倆回到老家各自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照顧起已經丟了工廠工作的老父親的生活。

“賽季中,弘志忙得抽不開身,但優(yōu)里經常過來。特別是在地方上比賽的時候,優(yōu)里就和我們一起去觀戰(zhàn)。她說和公公一起在臺下給弘志加油,打贏的機會就更多。優(yōu)里每次來家里,公公和我家那口子都很開心。大美人在身邊,男人們當然會笑嘻嘻的……所以啊,我最開始心里還不怎么痛快,但優(yōu)里真的是個好姑娘,讓人討厭不起來。不知不覺,我就打從心底把她當作自己妹妹了?!?/p>

據(jù)說當時,弘志的大嫂經常和近鄰們如此談論。

結婚后的下一個賽季,早崎自開幕便進入首發(fā)陣容。

第二場,作為職業(yè)投手首次達成無安打無失分1,讓世人目睹了他不容置疑的風采。之后也表現(xiàn)極佳,僅前半賽段就獲8勝,第一次入選“全明星”,就毫不緊張、輕輕松松地用三振2連續(xù)擊退七名擊球手。

憑借這次比賽,早崎弘志的名字享譽全國。

當時,有他出鏡的職業(yè)棒球新聞的一段錄像被保留了下來。

那是在球場練習中途行進的一段簡短的采訪,早崎幽默十足地應對女主播提出的問題。

——聽說早崎選手每天練習前做的拉伸運動非常特別呢。

“啊,這個?”

早崎利落地將四肢撐在地上,抬起屁股打起了轉轉,這個滑稽的動作逗笑了女主播?!疤珱]有禮貌了吧,這可是能夠放松股關節(jié)的正經拉伸運動哦。”說著加快速度。女主播笑得花枝招展。

——聽說你成為“全明星”之后,又多了很多女粉絲呀。

“很感謝大家。哎,我怎么就結婚了呢?!?/p>

——喂,好過分哦。

“開玩笑、開玩笑。我對老婆很專一的。”

——真的是這樣呢。聽其他球員說,比賽結束后,第一個回家的就是早崎選手。

“沒這回事。前輩們也都是第一時間飛奔回太太們身邊?!?/p>

——啊,你一臉壞笑地說這種話,會讓人覺得話里有話喲。

“才沒有呢?!?/p>

——平常也會和太太討論比賽情況嗎?

“我們家還挺經常的。似乎這種情況比較少見,但外行有時候能看出更多問題?!?/p>

——比如說?

“上次,被老婆指出一個問題,我才恍然大悟‘啊,確實如此啊。是關于我的投球姿勢的,并且不是投球時,而是投球后的?!?/p>

——球投出之后嗎?

“是的,是投完之后將身體收回來的時候……我有時是屁股用力、右腳向后退一步將身體收回,有時候又沒有這個動作。兩種情況比較起來,做了這個動作后,投下一球時會投得更順利。我發(fā)現(xiàn)身體的動作確實有很大影響,跟運氣無關?!?/p>

錄像中,早崎重復示范了幾次那個動作。的確只是單純地屁股用力、右腳向后退一步而已,但有沒有這一連串的動作,直接影響到緊接著的下一球的投球姿勢——前傾的左肩稍微下移,或者相反右肩用力。

早崎正準備再次示范這個動作時,從鏡頭外面?zhèn)鱽砹恕拔?!”的大喊?/p>

當時的教練山本飛奔過來,大聲訓斥早崎:“你小子,干什么呢!”接著他低頭致歉:“啊,不好意思。剛才的不作數(shù)。剛才最后那一段請剪掉,不要播出?!?/p>

錄像到這里突然結束了。畫面停在早崎驚慌的臉上。

順帶一提,這段采訪錄像最終沒有播出。如此毫無防備地公開自己的投球習慣,可見當時賽季中的早崎有多么飄飄然,同時又處于何等絕佳狀態(tài)。錄像將這一切都記錄了下來。

本賽季,早崎投出216個三振,中央、太平洋兩聯(lián)盟內均無人匹敵。但要說這個紀錄的特別之處,在于他的三振數(shù)比總的投球局數(shù)還要多,也就是說每局都要投出一個以上的三振。

取得這一成績之后,早崎次年的年薪翻了一倍。

這一年賽季結束,早崎參演了多個電視臺節(jié)目,當時邀請運動員作為嘉賓的談話節(jié)目剛開始熱門,早崎的表現(xiàn)大受歡迎。外表清爽悅目、臉部線條銳利的早崎吸引了眾多女性觀眾的眼球。早崎還接到了一流房地產公司分戶出售的公寓樓的宣傳廣告,雖然廣告只播了一小段時期。在這一年,他買了心心念念的保時捷911carrera。

剛好在這一時期,早崎的母校出現(xiàn)了一個球技高超的投手,山之內時隔數(shù)年重返T市采訪。采訪結束后,突然決定順便去拜訪一下早崎的老家。

事先打聽到的地址和以前一樣,可以說是理所當然——早崎的老家還是那個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古舊公寓樓。

一家人引以為傲的小兒子終于活躍于職業(yè)棒球屆,被選為全明星球員,獲得“奪三振王”的封號,休賽期間還出演多個電視節(jié)目——根據(jù)這些情況,山之內自顧自地想象早崎老家應該早已改建成了豪華的別墅。然而,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卻還是和以前毫無二致的破破爛爛的公寓。山之內不禁有一種感受,不僅是早崎的家人,就連早年來此地采訪過的自己,都被早崎遺忘、被他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不過,久違的早崎父親和大哥跟以往一樣,邊喝酒邊興致勃勃地告訴山之內,自己的兒子、弟弟平日是如何毫不懈怠地努力,才有了現(xiàn)在的成績。

“年薪也漲了不少吧?”山之內問道。

“球隊能夠給予他合理的評價,這是比什么都開心的事?!遍L男說。

“嗯,是的。”父親也點頭贊同,“……不過,錢這個東西,進多少就會出多少,是我們這些窮人理解不了的世界。作為球隊前輩,總得請客照顧后輩,在這方面摳門兒的話,作為職業(yè)棒球手很傷體面。”

與興致勃勃談論的父親不同,長男考慮更現(xiàn)實的問題,嚴厲地說道:“但是,作為運動員的生命畢竟不長,該節(jié)約的地方還是要節(jié)約。那小子打小我們就沒讓他在錢這方面受過什么委屈,所以金錢觀念變得有些奇怪。”

“但那家伙,有優(yōu)里那么能干的老婆看著,沒問題的。”

“話是這么說。但就說他們辦的那場奢華的婚禮吧,雖然是我自己親弟弟,我看了也直冒冷汗?!?/p>

“都說了,在那方面小里小氣的男人成不了大事?!?/p>

兩人爭執(zhí)了半天,但不管是父親還是長男,都為表現(xiàn)出色的早崎自豪不已。早崎本人也在休賽期接受的采訪中多次宣言,要在下一個賽季蟬聯(lián)“奪三振王”,取得十場以上的勝投。讀過這些報道的人都確信,如果是早崎的話,一定能做到。

但是,早崎的活躍表現(xiàn)就止于這一年。

據(jù)說原因是熱身不足弄傷了肩膀。

“狀態(tài)不好確實也是一部分的原因,總之太感情用事了?!?/p>

當時,山本教練如此評價早崎的投球。

“……投球一被擊中,脾氣就上來了。跟他說要冷靜,他也不聽。又不是剛開始打棒球的小鬼,真讓人無語??傊灰徊豁?,接下來就投得亂七八糟的,完全不會重整旗鼓那一套。他本來性子就暴躁,做事不考慮后果。不過是在這之前都發(fā)揮良好,太順利了才沒有自暴自棄過。什么時候來著,他又耍起孩子脾氣,我也火氣上來了,狠狠罵了他一頓。‘大家不是為了你一個人打棒球的?!犃藚s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

次年早崎的成績是2勝7敗。再下一年是1勝3敗,更加落魄。賽季尾聲,右肩膀脫臼康復后回歸比賽,勉強取得1勝,的確也上演了一出令人潸然淚下的復活劇。但之后上場投球的機會愈來愈少。

作為“奪三振王”而閃閃發(fā)亮的那一年,也過去了四年之久,早崎在三十一歲正當年時決定引退。

職業(yè)生涯成績單是19勝26敗,完成5次救援1。

在埼玉縣A市經營運輸公司的田所誠第一次見到早崎,是在他退役后的第二年。

田所在運輸業(yè)聯(lián)盟的一次犒勞旅行中去了札幌,在薄野的螃蟹料理店結束宴會后,因為沒喝夠,便與兩個年紀相仿的同伴去了一家小酒吧繼續(xù)喝酒,在那里遇到了早崎。

田所從孩提時代起就是X球隊的粉絲,雖然算不上狂熱,但他很清楚和自己同齡的早崎在現(xiàn)役時代的全盛表現(xiàn),而早崎從今年開始擔任投球教練的消息,他也有所耳聞。

對于粉絲來說,在小酒吧偶遇自己崇拜的球員,這簡直是奇跡般的際遇。田所當然不敢上前去和早崎搭話,但同行的另外兩人恰好是足球迷,對于棒球知之甚少。于是田所告訴他們:“在那邊吧臺喝酒的,是X球隊的早崎球員喲。”一伙人都已喝得爛醉,加上那兩人不知輕重,便幼稚地起哄:“真厲害!真厲害!”不知不覺間幾個人就圍在了早崎周圍。

早崎本人也醉醺醺的,面對酒興高昂的路人轉粉絲們,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不滿的神色,之后還拿起小酒吧的麥克風,為他們高歌了一曲據(jù)說是他的唱K保留曲目,Mr.Children的《無盡的旅程》,最后還付了田所他們三個人的酒錢。

三周后,田所再次偶遇了早崎。田所經營的運輸公司在大型快遞公司的繁忙期幫忙接活,田所被指派的快遞送去的就是早崎的家。

來玄關開門的正是早崎本人。嚇了一跳的田所,脫口而出“上次多謝款待”,向早崎道謝。早崎竟然還記得田所的臉,認出了他。似乎是田所在薄野那家小酒吧,一一列舉出了早崎現(xiàn)役時代的優(yōu)秀成績,讓早崎十分開心。

“您原來住在這里嗎?”

面對掩飾不住吃驚的田所,早崎說了下面的話。

“你本來以為我住在更豪華的地方?”

“啊?這房子,在這一帶不就是最好的嗎?”

“也是吧,離球場也近?!?/p>

這時,從走廊深處傳來女人訓斥小男孩的聲音。但也不知小男孩做了什么惡作劇,女人嚴厲地教訓著,卻掩飾不住笑意。

下一個瞬間,年幼的男孩從走廊上沖了過來。

“孩子他爸,快抓住他!”

逃到玄關來的小男孩輕易地就被早崎抓住了。

“啊啊,好可惜。乖乖回到媽媽那兒去給她教訓吧。”

早崎抱起兒子,將他帶回房間。

早崎重新回到玄關后,田所問道:“他闖了什么禍呀?”

“用剪刀把窗簾剪成一條一條的,跟繩簾似的?!?/p>

說到這里,早崎禁不住“噗”地笑出了聲。

這時候,早崎好像正好要去球場練習,兩個人一同搭乘電梯下到一樓。

“哪天再一起喝酒啊?!?/p>

一定是場面話吧,早崎這樣說道,田所倒也并非信以為真,但還是接過話茬說:“好啊,一定。這一帶您也有常去的店嗎?”

“啊,有啊。車站后面的那家‘NANA?!痹缙樗斓貙⒖ɡ璒K酒吧的名字告訴了田所。

田所運輸是田所父親創(chuàng)建的公司,在經濟景氣的時代擁有三十多輛運輸車,但沒能順利度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運輸業(yè)大幅度放開1的大浪,田所大學畢業(yè)剛開始工作那會兒,田所運輸?shù)囊?guī)模已經減小了一半。

但是,不知是否是田所本來就有經營才能,他將本來以大型卡車為主的運營模式,轉型為聚集小型貨車司機的合作社,成效顯著。在比起全盛期有一半以上的企業(yè)都倒閉了的運輸行業(yè)中,田所運輸是這一帶少數(shù)生存下來的優(yōu)秀企業(yè)之一。

不過,雖說是優(yōu)秀企業(yè),但中小企業(yè)的第二代社長的工作畢竟不容易。每天從早到晚,一直在操心稅金呀、員工工資呀、燃料費等各種有關錢的問題。

在這樣操心的一天里,田所接到了信用合作社2通知他不能貸放特別融資的消息。田所本來對這次融資抱有很大的期望,指望靠這筆錢解決當下的棘手問題,因此受到了更大的打擊。心煩意亂的田所結束工作,獨自一人去尋酒喝。但是,平日里幾乎不獨自飲酒,一旦真要去,又不知道有什么合適的小酒館,于是腦子里突然閃過之前早崎告訴自己的,他常去的那家店的名字。

在車站附近的立食蕎麥店填飽了肚子,田所僅憑借著店名尋了過去,幸好立刻就找到了。小酒館只有吧臺座位,和田所年紀相仿的媽媽桑風韻十足。

沒有其他客人,田所和媽媽桑聊了一會兒早崎的話題。媽媽桑說,早崎今晚應該會來吧。結果真的沒錯,當?shù)氐目腿巳齼蓛蛇M店落座后,早崎一個人出現(xiàn)在小酒館里。

似乎已經在哪里喝過才來的,一看見田所,早崎便上來摟住他的肩膀說道:“咦,你是誰來著?我以前的同學?”

“不是不是,只是您的粉絲。”

“是這樣嗎?”

之后兩人一起唱歌、歡笑,度過了愉快的時光?;剡^神來的時候,田所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將融資的事情拋在了腦后。

沒過多久,早崎開始帶著田所四處飲酒作樂,不僅僅是當?shù)氐男【起^,還把田所帶到東京都內六本木、銀座的高級店。

一般在黃昏較晚的時候,田所會收到早崎的短信。短信里大都是“有空的話一起喝酒”這類邀約,田所都會開心地回復“好啊”。

有時是讓田所一起坐上出租車從當?shù)亻_去東京都內,有時是早崎已經在都內的酒吧里了,田所之后前去與他匯合。

早崎大多時候都會叫上球隊里的年輕球員、體育新聞記者之類的,不管是夜總會還是之后去的卡拉OK,場子都熱鬧奢華。

田所是以何種身份參加這類聚會的呢?恐怕“早崎弘志球員的粉絲代表”這個頭銜最為恰當。實際正是如此,田所與早崎越熟悉,就越被早崎的雄性魅力吸引,只要和早崎在一起,仿佛自己也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田所表面上好歹也是運輸公司的社長,所以球隊里的年輕球員和店里的女孩子們,都誤以為他是早崎的經濟上的后援人,對他客客氣氣的,十分親切。這種待遇也讓田所心里美滋滋的。

但是,田所畢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幾次對早崎說:“偶爾也讓我來結賬吧?!钡缙槊棵啃χ卮穑骸澳憔蛣e——介意嘍?!碧锼桨l(fā)覺得眼前的男人耀眼奪目。

這并不是多遙遠的往事。

確認完下個月的配車表,田所起身伸了個腰。夕陽從背后的窗子照進來。這幾日,后背右側疼痛不堪,妻子里美從百元店買回了勾型按摩器,但便宜貨沒什么效果。

他將手繞到后背去按僵硬的肌肉。突然,沒有聽到敲門聲,門就打開了,會計安村靜子在門口探進頭來。

“社長,現(xiàn)在方便嗎?”

“請進?!?/p>

從即將合上的門縫看過去,外面除了安村,別的員工都下班了。

“今天午休時,社長出去那會兒,早崎來我這了……”

田所不經意地被安村的發(fā)型吸引住視線。不知是在哪家美容室做的頭發(fā),像昭和時代的女明星一樣高高隆起,倒是和她那身舊舊的員工制服很搭配。

“社長,您在聽嗎?”

“嗯?啊,早崎嗎?”

“是啊。午休時,他跑到我這里來,又說要預支工資。我就告訴他讓他直接來問您??伤萃形襾??!?/p>

“嗯……”

田所哼了一聲,不知是同意還是嘆息。

“早崎人呢?”田所問道。

“今天是上午班,已經回去了。”

“啊,嗯……知道了?!?/p>

“知道了?是要預支給他嗎?”

“???嗯,哎,嗯……”

“已經預支了他三個月的工資了。他是不是形成習慣了?”

“啊,嗯……明天我直接找他談談,問問他錢用來干嗎?!?/p>

“說是兒子的集訓費什么的。少年棒球聯(lián)盟的……哎,不過他上一次也是這么說的?!?/p>

本以為安村說完會立刻離開辦公室,但她卻沒有起身。田所在椅子上調整坐姿。安村似乎有什么想說的話,坐立不安。田所瞬間覺得不想處理這些麻煩事。

“聽著像是打小報告,我本來不想說這些,但是,早崎的太太,對于自己家里的經濟狀況、老公跟公司預支工資的事,是不是完全不知情???”

“怎么說?”

“聽說她愛好培育觀葉植物什么的,我聽認識的花店老板說的,早崎太太前些日子還買了一盆八萬日元的盆栽?!?/p>

“啊,那家主干道旁邊的花店嗎?那家店的老板娘是你的發(fā)小吧。”田所岔開話題。

安村也領會了田所的意圖,她像是撲了個空,起身準備離開辦公室。

“總之,您答應的話就告訴我一下,我反正就是開張票而已。”

“好,辛苦你了?!?/p>

田所盯了半晌被粗魯?shù)仃P上的門。安村當然沒有錯,但是她這樣小瞧早崎,田所覺得連自己也不甘心起來。

田所轉了一下轉椅,直視沉入停車場那邊的夕陽,像是熟透的果實一般。

雇傭早崎弘志當貨車司機時,妻子里美表示反對,理由是早崎的金錢問題。

現(xiàn)役退役后,成為投球教練的早崎勤勤懇懇地指導后輩球員。田所認識他就是在那個階段,早崎當時還維持了現(xiàn)役時代健碩的身軀,他那被曬得黝黑發(fā)亮的臉、帶著后輩年輕球員四處尋酒的身姿,完全是位值得信賴的大哥。

確實,在田所看來,他當時花錢大手大腳,奢靡無度。但或許所謂職業(yè)棒球員的游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他肯定是用現(xiàn)役時代賺的巨款來消費的吧。田所一直這樣認為。

但是,那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三年之后,早崎第一次拜托田所借錢給他。

金額是五十萬日元。

早崎說,忘記要結六本木一家夜總會的款,急著要用這筆錢,不巧自己的賬戶里沒有現(xiàn)金,去把定期存款解期又很麻煩,“當然也沒有顏面去和老婆借啦?!?/p>

那家夜總會,早崎帶田所也去過幾次??紤]到至今為止早崎請自己消費的那些,覺得借給他五十萬應急也不為過,田所當天就把錢借給了他。

下一個月,早崎按照約定將五十萬還了回來。

只不過,從這個時期開始,田所就聽到一些關于早崎的不好的傳聞。大家像往常一樣圍在早崎周圍喝酒,早崎離座去廁所時,年輕球員們便悄聲議論起來,“聽說跟松尾教練也借了錢”等等。早崎在球隊內四處借錢的事成了桌上的話題。最后,還有人說,球隊的儲物柜發(fā)生了幾次盜竊事件,每次都有人目睹早崎單獨一人留下來。

數(shù)月之后,早崎被球隊解雇了。

幸好不至于流落街頭,當?shù)匾患掖笮头康禺a公司的社長給了他一份工作。

正好是這一年,田所和太太有了一個女兒里菜。早崎將自己太太挑選的,自由之丘高級兒童服裝店的衣服作為賀禮,送給了田所女兒。

這段日子,田所去T市的早崎老家拜訪過。那是在田所邀早崎去打高爾夫球的回程路上,因為剛好要路過早崎老家,所以早崎突然決定回家看看。

雖然同是埼玉縣,田所卻是第一次踏入這片土地。由早崎指路,田所開著車前進,過了鐵橋,道路突然變窄。這一帶看起來是一個河心島,沿路有很多暴露在外的水溝。

“車就停在這吧。里面沒有停車場?!?/p>

田所把車停在了神社旁邊。雖然并不是沒有日照,但神社卻給人昏暗陰森的感覺。瞥見導覽牌上寫著:江戶時代,這一帶花街柳巷里的風月女子常到此神社參拜祈福。

“啊,那里是白蛇神社。”

早崎如此稱呼神社,與實際寫在導覽牌上的名字不同。

“白蛇神社?”田所復誦道。

“白蛇是守護神吧……我也不太清楚,不過這一帶的人都這么稱呼?!?/p>

似乎不是特別感興趣,早崎迅速地通過神社前面。

早崎的老家有著不可思議的居住形式,占據(jù)了一棟古舊公寓樓的一樓相鄰的三間房。一〇一室住著老父親,一〇二和一〇三室是長男夫婦使用。

早崎沒有敲門就打開了一〇一室的門,出聲問道:“老爹,在嗎?”或許他父親在睡午覺吧,里面?zhèn)鱽頊啙岬幕卮穑骸班??”然后,立刻變成了興高采烈的聲音——“哎呀,你小子,怎么突然回來了?!?/p>

“打完高爾夫球,順道回來看看。好久沒來了?!?/p>

“哦,這樣啊?!?/p>

“大哥他們呢,還好嗎?”

“在隔壁呢。”

早崎的父親注意到了呆站在門外的田所,點頭示意道:“您是?”田所慌忙打招呼:“您好,平日一直受早崎先生的照顧?!?

“他是田所,我朋友?!痹缙楹喍痰亟榻B道。

“球隊的人?”父親問道。

“不是,當?shù)氐呐笥?,經營一家很大的運輸公司?!?/p>

聽到早崎的介紹,田所慌忙解釋:“沒有沒有,不是很大?!?/p>

早崎父親的房間里擺滿了早崎現(xiàn)役時代的海報、印有早崎名字的毛巾、周邊等。與其說是年過七旬的老人房間里擺滿了棒球手的周邊,倒不如說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住在擺滿棒球手周邊的小型紀念館里。

大概是聽到了早崎的聲音,隔壁房間的長男夫婦也過來了。說是難得來一趟,回去的時候請一個代駕師傅,就留下來吃晚飯吧。等回過神來,田所已經加入一家子的愉快宴會,吃著長男太太利落地準備的火鍋了。

“……哎,是什么時候來著?你那次投球導致江藤傳三壘失誤被對方逆轉,還記得嗎?好像是2000年的全明星賽之后來著?”

接過酩酊大醉的父親的話題,長男也一臉懷念地說道:“是有那么一回事呢。但是,那之后這小子直到最后連續(xù)六次奪得三振,結果,藤生打出再見安打,球隊獲勝?!?/p>

“對對,最后打出了再見安打,所以那場比賽我記得很清楚。那個才是2000年我家這孩子象征性的比賽?!?/p>

“喏,老爹,果然那個時候去球場觀賽就好了。你本來打算去的對吧?”

“好像是,咦,后來是為什么沒去?”

“還不是老爹你,突然說肚子痛?!?/p>

“是嗎?”

“可不是嘛。所以當時我們也想過要自己去,但這家伙說什么把老爹一個人留在家里,總感覺比賽會輸。對吧?是吧?”

長男太太往男人們的燒酒杯里加入冰塊,仿佛說起昨日的事情一般,回答道:“是啊是啊。但是,實際也是在家里加油,比賽才贏了不是嗎?!?/p>

田所不經意看了看旁邊,只見早崎也一臉高興地聽著三人興致勃勃的討論。

“那個,我,那場比賽,在球場呢。”田所插嘴道。

“真的?!”早崎驚訝道。

“我去現(xiàn)場看比賽了。藤生打出再見安打時,我還哭了?!碧锼不貞浧甬敃r的情景,眼眶濕潤起來。

“咦?你在哭嗎?你怎么哭了呀?!?/p>

“沒,沒哭啊?!?/p>

“哇,眼淚都掉下來了,這家伙。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聽到早崎的話,大家齊聲笑了起來。田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還是在笑。

總之是開心的晚宴。其實說白了,也就是許久未見的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頓晚飯而已。但席間有耀眼的早崎,有到現(xiàn)在都以兒子、弟弟的才能自豪的家人——僅僅如此,宴席就變成了一個特別的空間。

夜深了,如果懷抱著這份高昂的心情回到家,恐怕會產生一種愉快的錯覺:明天的比賽早崎也會最先上場投球吧。

那天晚上,叫了代駕師傅,田所和早崎一起離開晚宴。

去往同代駕師傅約好的停車場的途中,田所感覺自己是和現(xiàn)役時代的早崎走在一起?!鞍?,你真的很厲害!真是個了不起的家伙!”趁著醉意,田所搭著早崎的肩膀說道,“……你是特別的人,跟我們不同,是出生在不同星球上的人?!闭媸窃趺纯湟部洳粔?。

“你小子,喝醉啦。”早崎一邊推開田所,一邊接受贊揚開心地說道,“嗯,也是,我見過其他家伙沒有見過的世界,這倒不假。”

“對啊,真是這樣。立足過頂峰的人,就是了不起。”

“是吧。”

“那可不,厲害呀。只要是曾經登上過頂峰的人,不管是現(xiàn)役還是引退,都是特別的。你就是特別的人哪?!?/p>

兩人互相搭著肩膀向前走著,有好幾次都差點掉進路邊的水溝,像中學生一樣吵吵嚷嚷。

來到神社旁的停車場,代駕師傅還沒有到。田所尿意襲來,想要跨過水溝在那邊解決一下。但不湊巧,從私塾放學的中學生們朝這邊走了過來。田所只好走進神社院內。

他背對著正殿,朝著墻壁小便,心中深感抱歉,對神佛不敬,怕會遭報應。

不經意朝旁邊一看,蛇形的素陶瓷并排擺著腳邊。似乎是這里的參拜者上供的習俗。

拉上拉鏈,田所又在心中對神社道歉后,出了院子。他突然覺得在意,回頭一看,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有注意到,似乎才剛重新油漆好的、鮮紅的鳥居柱子底部纏著一條白蛇。

“嗬,造型好奇特的鳥居啊?!?/p>

一瞬間想要折回去看個仔細,但正好代駕師傅的車來了,田所一路小跑回了停車場。

由代駕師傅開車回家的途中,田所說起了神社里的鳥居。

面對口口聲聲說那個鳥居很特別的田所,早崎有些詫異:“那里的鳥居有白蛇嗎?”

“卷在柱子上呢,右邊的那根,很粗大的一條白蛇?!?/p>

“是嗎?有那種東西嗎?”

兩個人都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話題到此結束,田所陷入了沉沉的睡眠,直到代駕師傅叫醒自己。

“停在這邊可以嗎?”

被喚醒的田所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在自家門口,早崎似乎已經先下車了,車內已沒有他的身影。

田所做了一個清晰無比的夢??峙率窃谲嚴锪牡搅税咨叩木壒拾?,在夢中,田所成了《白蛇傳》的主人公。

《白蛇傳》原本是中國著名的民間傳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日本將其拍成動畫電影,那是最早的彩色動畫電影。田所曾有段時間夢想從事動畫制作的工作,所以也看過這部年代久遠的動畫片。

剛剛出現(xiàn)在自己夢境中的,的的確確就是那部動畫片。生活在中國西湖湖畔的少年,幼年時飼養(yǎng)了一條白蛇,對它十分愛惜。但在大人們的訓斥下,無奈地流著眼淚將白蛇丟棄。故事從這里開始。

之后,白蛇變成人間女子回來報恩,和長大成人的少年結為夫婦。這一段人與非人的婚姻故事最后迎來悲劇性的結果——白蛇被識破妖怪的身份,被人收服。

“您沒事吧?一直在說夢話呢?!?/p>

田所起身下車時,代駕師傅擔心地問道。田所吃驚地回答:“我說夢話了嗎?”

“我放下和您一起的那位之后,您就一直在說夢話,我開著車也嚇了一跳?!?/p>

“啊,是嗎?抱歉。”

“沒事,做了什么夢嗎?”

“嗯,嗯……啊,但是,做了一個挺開心的夢。”

田所有點詫異地下了車。自己記得的夢中場景不是那種會被噩夢魘住的夢。非要說的話,也是像那個故事的前半部分,又唱又跳、歡快無比的夢。

出神地回憶往昔不知過了多久,太陽下山了也沒有察覺。田所目不轉睛地盯著會計安村出去后關上的門。

“已經預支他三個月的工資了。他是不是形成習慣了?”

——剛才安村的話和自己“啊,嗯……”的無力回答在腦海中復蘇。

田所拿起手機,猶豫片刻之后撥通了結束上午班已經回家的早崎的電話。

電話鈴響了很長時間,沒有人接,轉為留言電話。他不知為何松了口氣,立刻掛斷電話。

明天再打吧。田所起身收拾準備回家,就在這時,早崎回了電話過來。明明剛才是自己打過去的,現(xiàn)在卻一瞬間不想接起電話,干脆就讓它這么響下去吧。

“喂?!碧锼€是接起電話。

“社長?你剛剛給我打電話了?”

“啊,嗯……”

“有什么事嗎?”

“你已經回家了?”

“是啊?!?/p>

“哦,是嗎……那個,預支工資的事?!?/p>

“啊……真不好意思……一直麻煩你?!?/p>

“啊,嗯……那個,安村她……”

“安村?”

“嗯,安村她,怎么說好呢,她說如果一直這樣的話,對其他員工影響不好……”田所說到這里,深呼一口氣,明明在這個時候說個小謊也解決不了問題。

“早崎先生?!?/p>

“社長,都說了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嗯,啊不……嗯……那個,預支工資,恐怕不行。這種事沒個盡頭不是嗎。不僅僅是預支工資對吧。你說要周轉生活費,每次我個人還借給了你一些對吧?!?/p>

“我也知道不好。但是,就這最后一次了不行嗎?真的是最后一次了……這次真的是很棘手?!?/p>

“棘手?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哎,我都說了是……”

“孩子的集訓費,你是這樣跟安村說的吧,騙人的對吧?”

“不,也不是騙人……”

“早崎先生,別再撒謊了?!?/p>

田所俯視著停車場,這樣和早崎談論著,極度不愉快的情感逐漸沉積在胸口。明明沉積的是情感,卻像一團顫動的有形之物堵塞胸口,很想把它連根挖掉。

“只要七萬日元就行?!?/p>

早崎的聲音重新回到耳邊。

“……總之,今晚籌到七萬日元,就能挺過去?!?/p>

“所以,到底是用來做什么的?”

“哎……我借了點旁門左道的錢?!?/p>

“啊?”田所瞬間感到虛脫,癱坐在椅子上,“多少?……你借了多少?”

“四百萬,多一點?!?/p>

想要回答點什么,卻找不到任何話語,田所的口中只發(fā)出一聲嘆息。

“……早崎先生欠債的事,你太太,知道嗎?”田所勉強問道。

“我老婆?不知道……怎么了?”

“怎么會不知道……”

“我不想讓老婆操心錢的事……”

“哎,但是……”

太任性的說詞讓田所只能嘆氣。

“都拿來干什么了?……錢。”

“怎么說呢……”

“早崎先生,你就告訴我吧。知道是什么地方需要用錢的話,我也并不是不想幫助你?!?/p>

“那好吧,我可只告訴你喲……”

早崎如此說道,語氣中帶著施人恩惠的傲慢與自負。如果是剛結識那會兒,早崎這樣對自己說話,田所還會欣喜地認為他是把自己當作好朋友。但如今,這份傲慢卻只更凸顯早崎是一個卑劣的小人。

“比如說酒錢呀……游樂費什么的?!?/p>

“哈?”

田所不禁發(fā)出驚嘆。唾沫沉積在口中,像是摻了沙子。

分泌的唾液難以吞咽,田所朝垃圾筒啐了一口唾沫,黏稠的唾液浸染了溢出垃圾筒的文件。

“游樂費是什么?”田所錯愕不已。

“你不是也知道嗎?怎么說好呢,帶著好兄弟們去尋酒……”

“沒錢的話就不用請客不是嗎?”

“哎,對方都是后輩,總不好意思跟他們分攤吧?”

“不不,但你確實沒錢不是嗎?”

“但是……”

田所像喝了烈酒一般滿面通紅,又像是喝了便宜的劣質酒,胃里翻江倒海地想吐。

“早崎先生……還是不行。這種事一直持續(xù)的話,對你也不好,對我們的關系也不好?!闭f到這里,田所突然嘆了一口氣,吐出一句話,“哎,反正你大概認為我們的關系變成怎樣都無所謂,才會來拜托我這種事。”

“才沒這回事……”

早崎的聲音還在繼續(xù),田所卻掛斷了電話。

本以為掛了電話,堵塞在胸口的郁氣會隨之散去,但待了一會兒之后,卻更加憋悶。

田所深呼吸后大喊了一聲,想要將郁塞在身體里的悒悶同聲音一起排出體外。

那次去過早崎的老家之后,有一段時間田所與他鮮少往來。

也不是兩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或許只是兩人的交往進入了一個時期——聯(lián)系越疏落,反而交情越深。

那段日子,田所的公司簽下了大客戶,經營順利?;氐郊依?,便樂滋滋地看著女兒健康成長,度過充實的每一天。

或許是因為自己生活充實,便擅自認為被球隊開除、不當教練轉而去當?shù)胤康禺a公司工作的早崎也工作生活一切順利,忙碌度日。

實際上,在那時,田所偶然在家附近的烤肉店碰到了早崎。

這家店不同于那些以價格優(yōu)惠招攬生意的店家,這里的人氣菜單是神戶牛西冷牛排,在當?shù)貋碚f是少有的高級餐廳。為了犒勞平日辛勞養(yǎng)育女兒的妻子,田所特意預約了這里。

那天,早崎帶著太太和兒子也來了這家店。

這是田所第一次見到早崎太太,也是他頭一回將自己的妻子女兒介紹給早崎。

看到早崎太太的瞬間,田所單純地在心里感嘆道:“啊,果然?!?/p>

什么東西果然怎么樣?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許就是感覺,像早崎這樣的男人就應該有這樣的太太吧。

看著因數(shù)月不見后的重逢而欣喜的丈夫們互相開著玩笑,妻子們也在一旁互相寒暄。

田所的妻子說:“我家先生一直受你們照顧?!痹缙榈钠拮右部蜌獾鼗貞骸拔覀儾攀?,我家這位一直邀你家先生出去玩,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吧?”

以前用剪刀把家里的窗簾剪成繩簾的早崎的兒子,如今也是小學生了。因為已經開始在打棒球了,所以臉曬得黝黑,勻稱的身體靈活柔軟。

如果來得湊巧,兩家人坐一桌也行。但不巧早崎他們已經結束用餐,正準備回家。

“再聯(lián)系?!眱扇嘶ヅ募绨虻绖e后,田所目送他們一家人離開。

回到自己桌子的田所立即一臉自豪地對妻子說:“那就是早崎?!北疽恍囊詾槠拮右矔貞骸安焕⑹锹殬I(yè)棒球手,身材健碩,有氣場?!睕]料到妻子卻說“好奢侈啊”,令田所一臉愕然。

感覺像碰了釘子,田所問道:“什么奢侈?”妻子夸張地瞪大眼睛說:“你沒看到嗎,他太太身上的衣服可要十幾萬哪,手上的戒指也是,不便宜呢?!?/p>

“那是他們家有錢啊。他可是拿到過‘奪三振王的選手?!?/p>

“但是,他引退都已經五六年了吧?之前不是你說的嗎?”

“我說什么了?”

“就是那個啊,因為欠債被球隊辭退了。”

“啊,但是,馬上去房地產公司上班了……”

“普通職員對吧?有特別待遇嗎?”

“不,應該沒有。”

“那樣的話,還讓太太穿那么昂貴的衣服,來這種店吃飯——他們的條件哪能允許啊……他太太的老家,父親也就是個札幌的公務員……”

女人一向被認為比男人更現(xiàn)實,而田所的妻子在女人中也是更為現(xiàn)實的,只不過和初次見面的人寒暄了幾句,就像看過別人家賬本似的妄下斷言。

或許妻子說的沒錯,事實上早崎正陷于窘境。他太太越是美麗,一家人看起來越是幸福,或許早崎就越窘迫。

這時,僅去過一次的早崎老家的光景突然又浮現(xiàn)在眼前。

那一天,田所親眼目睹了早崎是如何在寵愛下長大的。當然并沒有聽說具體細節(jié),但從早崎父親、大哥,還有大嫂談話的一字一句里,都感受到早崎這個男人就是這一家人幸福的象征。

不管是少年棒球聯(lián)盟時期也好,大學時代也好,現(xiàn)役時代就更加如此,引退后的現(xiàn)在也依舊不曾改變。如果早崎從這一角色上退下來,就意味著這一家人不再幸福。

恐怕,早崎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清楚地知道自己退下投手丘,將奪走誰的什么。

父親的,大哥夫婦的,妻子的,最愛的兒子的什么。

或許,現(xiàn)實的田所的妻子會說:

“那樣多傻呀。沒錢還打腫臉充胖子,這怎么會是替家人著想?”

當然田所也認為妻子說的沒錯,卻在心中暗自思忖,是男人就總有這樣的時刻吧——即便知道無法再投球,再投的話性命不保,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退下投手丘。

田所接到早崎辭掉房地產公司的消息,是在那次見面半年后。

早崎的說法是,自己是社長中途招進公司的,平日受社長多方照顧,所以引起了其他員工的不滿,最后演化成對自己的猛烈攻擊,這才不得不辭職。但聽說其實還是因為早崎的欠債問題。田所后來還聽說,早崎從老好人社長那里私人借了近一千萬日元。

社長的家人發(fā)現(xiàn)早崎幾次三番向社長借錢后,事情就鬧大了,他們吵著要早崎立刻還錢,不還的話就告上法院。幾番爭執(zhí)后,考慮到畢竟借的也是社長私人的錢,結果就以早崎向社長家人立誓辭掉工作,且今后一概不與社長聯(lián)系為條件,抵消了債務。

丟掉飯碗的早崎把田所叫了出來,表面是想找他商量有沒有可以介紹給自己的工作,其實,言外之意就是拜托田所雇傭自己。

早崎一開口,田所就已經決定要雇他了。

怎么說呢,只是單純地覺得:“能救這家伙的,只有我了?!痹缙檠酆瑹釡I對自己說:“除了你,再沒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如果連他的話,我都無法相信,那么今后這一生,可能都無緣遇到能夠稱之為“友情”的東西了吧。

此刻,在田所面前耷拉著肩膀哭泣的,是高中棒球少年模樣的早崎。輸?shù)袅酥匾荣惖耐跖仆妒衷缙椋诨璋档那驁龊蠓綗o法抑制地嚎啕大哭。那是一直咬牙忍耐沒有流下來的眼淚;是面對提出辛辣問題的記者,面對筋疲力盡的隊友,一直忍耐沒有流下來的王牌投手的眼淚;是只有在這里,只有在田所面前,才盡情流下的眼淚。

我拼死努力了。竭盡全力。不要命地投了。但是失敗了。

田所拍了拍早崎的肩,似乎在說——

明白。我明白。

不知出神了多久,夕陽已完全西沉,熒光燈把從社長室俯瞰之下的停車場照得青白發(fā)亮。

田所揉了揉干燥的手掌。這雙握了數(shù)十年貨車方向盤的厚厚的手,手掌干燥粗糙,揉搓時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先回家洗個澡吧。田所正準備轉身離開窗口的時候,瞥見一輛汽車駛入停車場。

白色的SUV停在了熒光燈下,急急忙忙從駕駛座上下來的人是早崎。

田所嘆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

早崎跑上樓梯。

田所出奇地冷靜,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辦公桌上已經完全冷掉的咖啡。

如果是以前,自己肯定多少會有些慌張,但如今已是“隨便他怎么樣”的心情。早崎如果還要說什么廢話,就讓他辭職。就這么簡單。

早崎邊敲門邊慌慌張張地把門推開,探頭進來。

“啊,太好了。你還在……我想著電話里也說不清楚,就急忙跑過來了?!睆耐\噲鲆宦凤w奔上二樓的早崎,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你來了也沒用,不行就是不行?!碧锼淠卣f道。

以為他會回答點什么,早崎卻只是低頭沉默。掛鐘的指針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音,聽起來比獨自一人待在辦公室時更加清晰。

田所起身,將咖啡杯端到水槽,往杯子里倒入水,簡單地涮了兩下,就那樣放在水槽里。

“總之,我們先回去吧?!碧锼仡^一看,早崎竟然跪在地上。“哈?”田所口中發(fā)出極度厭煩的聲音。語氣中帶著輕蔑,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求你了。就這一次?!痹缙閷㈩~頭貼在地板上。

“哎呀,你別……”

“求你了?!?/p>

“我說,你別這樣?!?/p>

“求求你,我給你下跪了?!?/p>

“喂……我要回去了?!碧锼f完便要從他身邊走過,伏在地上的早崎一把死死抱住了田所的腿。

“喂,你別這樣啊,這是干什么?!?/p>

“求你了。真的是最后一次。”

一股無力感襲來,田所看著眼前死纏著自己的這個男人,沒有半點感覺。

“求你了。你讓我干什么都行。你讓我在這脫光了跳舞,我立刻就跳;讓我舔你的鞋底,我就舔?!?/p>

“喂……不是這么回事……”

早崎又將額頭貼在地面,高聲喊道:“求求你。就這一次。我求求你了?!?/p>

田所死盯著他的后背。

什么時候變成這么弱小的后背了?這已經不是我認識的早崎的后背。

“早崎先生……”田所開口說道。

“是!”早崎立刻回答,身子縮成一團。

“早崎先生,你,已經不是特別的人了?!?/p>

明明被說了過分的話,早崎的背卻縮得更緊。嘴里一直重復“求求你、求求你”。

“你是假的。一點兒也不特別?!?/p>

“求求你。拜托你。”

“……早崎先生,你這樣的生活怎么可能維持下去?你自己也早就知道了不是嗎?去跟你太太坦白吧,跟兒子坦白吧。承認你輸了。你早就破產了。窮途末路了。你太太和兒子也一定會理解的。”

田所抬腿跨過早崎,往門口走。

“只要這次就行了。今天之內籌到七萬,那就還有一周時間可以想辦法。求求你了?!?/p>

雖然聽到早崎的聲音,田所卻沒有回答。

想要把門關上,但早崎的身體擋在門邊,無法關門。田所只好把燈關了離開社長辦公室,將外面空無一人的職員辦公室的燈也關了。

正要下樓的田所回頭一看,只見早崎仍跪在剛才的地方。

“早崎先生,下面的門,我要上鎖啦!”

田所沖他喊道,早崎卻一動也不動。

田所動了氣,扔下早崎下了樓梯。他出了事務所,粗魯?shù)貙㈤T關上,從外面上了鎖。

我不管你了!

田所朝自己的車走去,心情煩躁地抬頭看了一眼二樓。

漆黑的房間里,早崎還跪在地上嗎?不會,他肯定結束了拙劣的表演,在咂著舌呢。

剛要打開駕駛座的車門,突然背后有一個陰影壓了下來。田所驚恐地回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早崎已站在了自己身后。

“啊,嚇死我了……”田所不禁出聲道。

下一個瞬間,只見早崎的身體壓了過來?!斑恕钡囊宦?,耳邊響起沖擊的聲響。早崎的手里好像握著錘子之類的東西。

“???……啊?”

田所呻吟著,失去了意識。

先發(fā)的少年投出的球旋轉力不夠,從第一局起就被對方擊球員看穿了球路。

不僅轉速低,還有很多毫無變化的直球,就好像低速的打擊練習機一樣被對方擊球員頻頻打出安打。

最終,進展到三局下半局,對方已得7分,而本方唯一的得分是由四號擊球員跑出唯一1分的場內本壘打。

荒川河岸的球場似乎在對方進攻時廣闊無比,而本方進攻時,卻變得狹窄不堪。

在防護網(wǎng)內的觀眾席密切注視比賽進程的山之內的手機響起,正是四局上半局進攻,連續(xù)兩人擊出滾地球出局的時刻。

山之內匆忙走下了觀眾席的臺階,繞到后面。打電話來的是此次準備刊登《墜落的王牌·早崎弘志》這篇報道的雜志主編。

離截稿日僅剩幾天了,自己卻沒有跟對方有任何聯(lián)系。

接起電話,山之內先道了歉。“重點是,寫得怎么樣了?”主編問道。山之內岔開話題,“呃,現(xiàn)在,我在看早崎兒子的比賽?!?/p>

“早崎的兒子?”

“是的,小學六年級,是當?shù)厣倌臧羟蚵?lián)盟隊伍里的王牌。”

“早崎的事件發(fā)生后,他們不是決定搬家了嗎?”

“是,要搬去早崎太太的老家北海道。所以,今天是最后一場比賽?!?/p>

這時,觀眾席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外野手接殺,三出局,攻守交換,看起來下一局名叫健太的先發(fā)投手少年被換下了,早崎的兒子大成終于站上了投手丘。

比賽開始前對于大成上場投球沒有給出好臉色的家長們,此刻也熱烈鼓掌將他送上場。

山之內將手機抵在耳邊,走到防護網(wǎng)內。

早崎的兒子跑上投手丘。他的背影毫無自負之感,也沒有因父親的事件而懷抱自卑,僅僅是充滿自信,像極了還是高中棒球少年的早崎,那個因父親和哥哥的照顧,能夠一心一意只想著棒球的早崎。

“壓住對方打線!”山之內在內心吶喊。你可是那個早崎弘志的兒子!

據(jù)說那天夜里,是住在附近的女人發(fā)現(xiàn)了倒在停車場的田所。她一如往常地帶狗出門散步,偏偏這天狗一個勁兒地要往田所運輸?shù)耐\噲隼锱堋L筋^看里面也不像有人在,心想著就讓狗在里面玩耍一會兒吧,女人牽著狗進了停車場,結果發(fā)現(xiàn)田所滿身是血地倒在汽車后面,狗狂吠不已。

聽說救護車很快趕來,警察和媒體記者也紛紛到場,那一帶變得像白晝一樣明亮。

被送往醫(yī)院的田所沒有恢復意識,被診斷為即便恢復了意識也會下半身不遂,留下極為嚴重的后遺癥。

當晚,事件被新聞媒體大肆報道,但比起次日獲知了犯人是誰之后的騷動,這還是小菜一碟,簡直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最初,警察以搶劫殺人這條線展開調查,但很快便從田所運輸?shù)穆殕T、會計安村靜子那里獲得證詞,該公司貨車司機早崎弘志的名字被納入搜查范圍。

據(jù)說事件發(fā)生的第二天,刑警來到早崎的公寓時,他正和妻子、兒子一起吃早餐。

刑警把情況一說,早崎并未辯駁,承認罪行道:“是我?!?/p>

被刑警帶走協(xié)助調查時,早崎對目瞪口呆的妻子和兒子重復說道:“沒事。一點兒事也沒有?!?/p>

事實上,就連刑警都覺得,看他這樣子,估計到傍晚就能洗脫嫌疑回家,可見早崎當時表現(xiàn)得有多么從容。

原職業(yè)棒球選手殺人未遂的施暴事件,不僅僅轟動了各臺新聞節(jié)目和社會廣角鏡,就連日本棒球機構和國會議員也出來發(fā)表對事件的看法,逐漸上升成了一個社會性議題。就在這時,醫(yī)院里的田所恢復了意識。

雖然結果也只是暫時恢復了意識而已,但這樣一來“殺人”事件就不成立了。田所的家人懸著的那顆心總算放了下來,日本棒球機構的相關人士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雖說意識恢復了,但田所并沒有恢復以往的健康。

據(jù)一天到晚守在醫(yī)院的田所妻子說,他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陷入沉沉的睡眠,剩下的三分之一時間也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讓你擔心了呢,你自己也稍微睡一會兒?!碧锼艅偳逍训卣f完安慰妻子的話,馬上又開始擔心起車檢要過期的事,不一會兒又開始和已經去世的父親說話。

一天夜里,疲憊不堪睡著了的妻子耳邊,傳來田所嘟囔的聲音。

妻子以為他喉嚨又被痰卡住才發(fā)出難受的呻吟,正準備叫護士過來,但又見他好像并不是身體難受,而像在夢里和誰說話。

妻子立刻掏出手機把那個細微的聲音錄了下來。

自從被醫(yī)生告知要做好心理準備后,妻子就一直用手機錄下丈夫說的話——那些下一秒恐怕就會成為遺言的話語。

“……是嗎。果然,是那樣啊。”

似乎有誰在告訴田所什么事情,田所一直重復說著“是嗎,是這樣啊”。

過了一會兒,田所睜開眼睛,妻子問他做了什么夢。

田所難得頭腦清醒,詫異道:“夢?那果然是夢嗎?”

接著,田所開始談論起“遇見了前世的自己”。

妻子以為田所還有點意識混亂,但他清澈的眼眸看起來又并非如此。

田所說,前世自己是一條蛇?!笆裁囱剑俊逼拮硬唤Τ隽寺??!皠e笑啊?!碧锼f著自己也笑了。

“什么樣的蛇?”

即便是談論這些,能和丈夫交談也讓妻子喜悅不已,她附和地問道。

“弱小的蛇?!?/p>

“弱?。俊?/p>

“對,弱小的白蛇?!?/p>

田所說,自己前世是一條被飼養(yǎng)在戲棚里的小白蛇。每日,被鞭子抽打,合著笛聲舞蹈。一個路過的貧苦青年救了這條小白蛇,而這個青年就是前世的早崎弘志。

妻子聽著田所的話,內心憤怒不已。明明被早崎用錘子毆打,就算傷好了也會留下后遺癥,被他害成這樣,怎么還在做那樣愚不可及的夢。

放跑了白蛇的青年被看管戲棚的人抓起來,送進牢房。白蛇企圖救出青年,但軟弱的它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纏在大牢的柵門上,一動不動地守著青年。

牢房里條件艱苦,眼看著青年的身體愈來愈虛弱,最后患上熱病死了。

據(jù)說田所的妻子什么話也沒說,聽完了丈夫的夢。三天后,田所咽氣了。

比賽進行到六局下半局,迎來兩出局滿壘的危機局面。

早崎的兒子大成,從第四局上場就以無失分令對方的強力擊球員一籌莫展。其間,隊友協(xié)助大成的好投,在五局攻下7分,完成大逆轉。

解決完最后一名擊球員就能獲勝。觀眾席上的家長們嘶啞著聲音為大成加油。山之內也同樣,明明之前在一旁冷靜觀戰(zhàn),但不知不覺間已經站了起來,兩手做喇叭筒狀放在嘴邊,扯著嗓子大喊道:“冷靜!”

此刻,站在投手丘上的少年,在比賽結束后,恐怕就會隨母親一起搬去北海道。

田所死了,于是,這個少年的父親成了殺人犯。

此刻,站在投手丘上的少年,是殺人犯的兒子,也是那位曾經獲得“奪三振王”頭銜的退役職業(yè)棒球手的兒子。

事件發(fā)生后,這個少年懷抱了怎樣的心情?當然了,沒有人知道。但是今天,他換上球衣來到球場。為了打棒球,來到了這里。

兩出局滿壘,兩好球三壞球的滿球數(shù),從剛才起擊球員就一直往左擊出界外球。

就在這時,觀眾席上發(fā)出一陣騷亂聲?!八诳迒??”家長們紛紛發(fā)出疑問。

山之內瞇起眼睛看向投手丘。準備投球的大成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不斷涌出眼眶的淚水,用袖子怎么擦也擦拭不完。

大成傳一壘牽制跑壘員,想要調整呼吸,但喉嚨深處的嗚咽卻越發(fā)往上涌。

他咬緊牙,拼命忍住抽泣,但內心的震顫撼動肩膀與手腕。

“大成!加油!”

回過神后,山之內再次大聲呼喊。緊接著,周圍也紛紛傳出吶喊聲:“大成!”“加油!”“就剩一個人了!”

大成幾次嘗試握緊白色的小球,但手掌卻無法用力。

即便如此,他仍然拼命地做出投球姿勢。他的腿、他的手腕的劇烈顫動,看在每一個人的眼里。

大成的臉被淚水沾濕,他用力地搖了搖頭,咬緊牙關,使出渾身的力氣揮動手臂,但是從指間投出的白色小球卻轉速緩慢。

山之內仰頭望向天空。

然后,輕嘆一聲:“為什么?”

荒川河堤上澄澈的藍天,回響著金屬撞擊的聲響,令身體無法動彈。

(譯/夏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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